皇宫之中,御书房内,一身常服的皇帝大发雷霆。人至中年,气性越发大,他直接将折子摔在了跪着的刑部主事脸上。
“什么叫张老将军心疼独子,将张梢提回府管教?朕的大牢,他倒是敢直接抢人了?你竟也敢放!”
“陛下恕罪啊!张老将军他说出事了他向您解释,张梢跑不了,无非就是换个地方关着......”
“来人!给我把他扔进大牢,不,直接进诏狱!”
那刑部主事直接腿软瘫在了地上,任人拖拽,口里哀嚎着,“陛下饶命啊!饶命啊!与臣无关呐!张老将军他硬要闯进来,臣下拦不住啊!陛下饶命,饶命呐!”
两鬓斑白的张公公路过这面目狰狞的人,皱起眉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将衣袖一拂,接过小太监端来的茶盘,进了内殿。
“陛下,莫伤着自己身子。这是清火安神的花茶,初夏时节喝上几盏最是清脾顺气。”
皇帝的发间也隐约有了几丝花白,张公公看着那背影由幼年的单薄长到成年的宽厚,又看着它慢慢下垂前凹,露出丝丝颓丧之气。当年年少登基意气风发的帝王,也已历经沧桑,面对世事的大浪淘沙,心里留下的是万般无奈。
皇帝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揉着自己的眉心,“张缘,你说,朕怎么就和当年不一样了呢?”
张公公为皇帝捏着肩颈,
“奴婢不觉得陛下如何不一样了。陛下从小就懂事又倔强,吃尽了千般苦才到了今天,您为国为民操心这些年,这股子劲可是从来没变过。”
皇帝苦笑,“你倒是会给我宽心,不过,左相和张逊最近是越来越嚣张了......”
其实京城珍珠案已暂时告一段落,呈在皇帝面前的文书上写着张梢勾结南海官员,贪污贡品,黑市倒卖,使皇家贡品在市场流通。
谁知他春风得意,某日酒后又将自己的种种罪行当牛皮吹给了他风月楼的老相好红袖,引得佳人称赞仰慕。后来又透露出京城的生意有批极品南海珠出了问题,似乎是运输货品的家贼盗窃珍珠,使之流落在外,查不到究竟是谁,那红袖便动了贪念,也想弄几颗贡珠来珍藏。于是联合她“好姐妹”怜儿给她那相好的兵马司总头张财吹了许久的枕头风,天天软声劝着那张财去搜京城市场中流出来的贡品,说是价值连城。
张财本就是兵马司副督的张泉的人,知道他靠巴结瑞安将军府升官,自己也想参与张家的生意,却苦于没有门路,心想此时若是寻得这批散在外的珍珠,自己也能发笔横财,与那张梢公子也能搭上线好再继续升官发财......便允诺若真能搜出来,送给怜儿四颗,怜儿再与红袖平分,就当是感谢她们的消息来源。
别说张财此人在京城官场,哪怕是在兵马司内也是如蝼蚁一般,确实每日在街上巡查,对生命百姓影响最大的一批低级武官。他已经在城东大街搜查了几日,那日碰巧撒野遇着江远山便被收押北镇府司。谁知入狱当夜便在锦衣卫大牢内被灭口。是自己人动的手,一刀致命,颈口的毒是稀罕物,一般人买不着。
江远山思虑再三,悄悄地连夜入宫面圣,说清利害关系了便开始暗中查探。没多久便在城东早市缴获大批南海贡珠,遇刺客,等线索延伸至风月楼,红袖却又被灭了口。同一种毒,同样的一刀致命。江远山没多久就查出张梢这号大人物,秉公写成折子报给了皇帝,还暗示南边官场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皇帝大怒,直接将张梢下了狱,令他此生不得入仕途,从科举榜上除名,连带着冷落了他宫中的德妃姐姐张芙。留他一条命,已是看在张老将军从龙之功,谁知张逊这些年越发嚣张,竟然直接去刑部提人,将张梢领回府里软禁,狠狠下了皇帝的颜面,皇帝自然心气不顺。想起越发张扬的老臣,只得恨得牙痒痒,却还是不能好好教训他们,江南那边下马了一批官员,京城这几个大蛀虫还锦衣玉食明里暗里对他指手画脚。
江远山意指南海皇帝是知道的,但刚开始只是让他不用插手,经此一事,却深深意识到张家的手已经伸的有多长,张家人又有多么有恃无恐,便也默认了让他深查。
张公公见皇帝沉思不语,开口,“陛下天天同他们打交道,恕奴婢斗胆,朝堂间的小人们就是要让您生气,您若是气坏了身子,可不就如了他们的愿。国事要紧,陛下您的身子也要紧。”
皇帝回神,怔愣道,“可能朕就是老了吧。”
“......”
“张缘,我累的时候,会很想她。”
“陛下......”
皇帝定定看着桌上的一支用黄金融了修复好的断玉簪,翠玉清新,色泽上层,头上雕着兰花。如此雅致的一支玉簪却让人拦腰折断,那连接处的金色格格不入,强调着裂缝的存在。
“张缘,你不用劝慰我,我就是偶尔想说说罢了。我很想她,她明明在我落魄时护我、助我,她明明知道我要什么,却还是要离我而去。我知道是我错了,是我寒了她的心......但是她真狠呐,连具尸骨都不留给我。
若是没有她,我早已成为后宫中的一具尸体,哪里会得先帝喜爱,哪里能顺利登基。我当年想护她周全的,想护上官家的,可......可我不能啊,我就离皇位一步之遥了,我不敢去赌。张缘呐,都是我错了,她为我赌命赌了那么多次,我却一次也不敢赌......”
“陛下,莫尚服天上有知,也会望您保重身体的......”
“张缘,你说莫姐姐她去了这些年,怎也不给我托个梦呢......”
张公公一柱香后走出御书房,吩咐下面的人,
“传令下去,宣锦衣卫北镇府司江远山面圣。”
“是!”
“今儿个陛下心情不爽,伺候的都警觉些,没事儿的别进去碍着眼,明白了吗!”
“是,多谢张公公提点!”
次日黄昏,南城门外,江远山一身常服,坐在茶棚下。沙河和几个弟兄正在喂马,温岩找店家把几个水囊灌满了水。
半晌,一个面容清秀的白衣书生牵着马慢悠悠地走过来。他将马绳交给沙河,挨了一记白眼也依旧笑眯眯,径直坐到了江远山对面,甩下一袋烧饼,拍拍手。
“远山兄,赶上了赶上了,看看,自备干粮!”
江远山不理他,喝口茶。温岩装好水囊,也过来坐下。
“鹿大人呐,您再晚个几刻咱们就只能明日出发了。”
白衣书生打扮的可不就正是顺天府的鹿大人。鹿鸣出了名的脾气温和爱打趣,此时依旧一脸喜色,毫无迟到的愧疚,
“我这不是去城南大街买了这烧饼么!排了好久的队咧,这也是为兄弟们着想,要说路上吃的干粮,还是这永昌铺的好,好入口,耐放......再说了,陛下旨意来的晚催的急,我此刻能赶到都不错咯!”
沙河和几个兄弟也过来喝茶,挤眉弄眼调笑,“鹿大人这回可会骑马了?路途遥远,我们可是专门给您备好了伤药。”
众位锦衣卫是佩服鹿鸣大人的查案才能的,毕竟在京城有些名声,又是自家老大的好友,但上回下江南鹿大人可是折腾的不轻,山路骑马磨破大腿,又遇上匪徒险些断子绝孙,后来脱险却也弄破了裤裆,实在是狼狈不堪。锦衣卫一群大老爷们不正经惯了,个个皮糙肉厚的哪里想得到鹿大人能有这般遭遇,带的都是内伤止血的猛药,一时也用不上。这回听闻鹿大人也来,特意准备了不少常用药,很是用心,但是面上还是忍不住犯贱地调笑个不停。
但鹿鸣看着细皮嫩肉的,实际脸皮有城墙厚,一边拱手一边道,“那就谢谢各位兄弟了,此去山高水长,我一介书生对腿脚功夫一窍不通,若是遇个山匪大盗什么的,怕还是要劳烦各位护我了!”
众人纷纷回礼,“哪里哪里!”
本来上回同鹿大人一起下江南时,诸位在京城横着走的锦衣卫是有些瞧不上这小文官的。但一路上鹿鸣忍痛骑马未拖后腿,到了江南更是如鱼得水,操着呢喃软语领众人融入当地,给众人讲了不少江南风物,讲些内里门道,很是博学。查案凶险,鹿大人也是丝毫不惧,和江远山配合极好,让各位锦衣卫兄弟对他刮目相看。这回下江南的和上回差不多是同批人,彼此之间熟悉默契,也好做事。
江远山问温岩,“京城事务都打点好了?”
温岩正色,“老大放心,北镇府司有老涂在,乱不到哪去。”
“嗯。歇好了,那便出发吧。”
“是!”
夕阳还未落下,几个暗色身影同一个白色身影骑马在官道上飞驰,往南奔去。
而京中瑞安将军府上,张老将军提了儿子在书房问话。张老将军身材精瘦,面上沟壑丛生,蓄了长须,已是花白。他坐在主位,喝了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无奈开口,
“梢儿,你说,究竟是不是你走露的消息?”
张梢还是身着囚服,头发微微散乱,几日未曾梳洗的脸上显得无比憔悴,但他眼睛里满是狠毒的光。他听闻自己爹爹质问的话语,目眦欲裂,
“不是,那供词绝对有假!爹,你知道我断不会酒后失言,更不会和一个卑贱妓子相交过密!那分明,全是诬陷!”
张老将军皱眉沉思了一会,“我自然知道你办事的风格。不过......这消息是从何人那走漏的呢?”
张梢气急,已是满目血红,“年后南海这条线便丢了批珍珠,我一直派人追查却迟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留了心眼,将经手的可疑下人都灭了口。又如何会在酒后和妓子吹嘘,落人口实!”
“风月楼......你常去?”张老将军目中精光顿现。
张梢知道自己爹爹怀疑什么,皱了眉,“不常去,按理说,我与他们没什么瓜葛才对,偶尔去喝酒,留宿都少。”
“那他们为何做假证嫁祸于你?伺候你的红袖,和锦衣卫大牢里的张财,可是被同一种毒灭的口!”
张老先生也是心里焦灼,冒着风险得罪了皇帝,想着亲自盘问儿子,与他顺出个头绪来,却半天抓不住那一丝头绪。
“张财那厮是我做的,张泉被抓当夜就有下人回禀了,之前几天张泉刚引荐过张财给我。我怕他们对质引出事端,就派暗桩杀了张财,一劳永逸。”
“那毒,谁还能拿到封喉呢......也罢,既回来了,你好好休息,我去查查究竟是谁要害我们张家!”
张梢脸色灰败下来,“爹,那我的仕途呢,您不能此事过后去求求陛下吗?我读书这些年,就是为了出仕帮您,好让咱们张家永立朝堂,爹,我不能被除名啊!”
张老将军摇摇头,皇帝的话,收不回去,爱子这般狼狈,他也心里悲愤不已,只是保张家一门保他性命最重要,儿子不在朝堂,还有门客,还有徒弟,还有老友......
“别多想,先养身体。”
张逊安慰了两句便大步跨出房门,忙着政事,却没看见身后他儿子张梢绝望的眼神。
张梢瘫坐在地上良久,抬头望向门口,他经了几日牢狱摧残,眼窝面颊更加凹陷,还生了胡渣,衬得鹰勾鼻分外突出,哪里还有之前春风得意贵公子的模样。他看着外面的日光,忽然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
皇帝老儿毁我前程?既然爹帮不了,那就再自己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