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棠手一顿,不答话,碧纱却继续笑眯眯开口,
“怎么,夭雪不是你师妹么?她借着你们师父的名头,让我风月无边替她办事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隋棠在心里骂了夭雪一万遍。
“夭雪啊,我们的确是一个师父,不过我与她不熟。也不知她最近在做什么。”
说完将发簪稳稳插入碧纱发间。随后取出眉粉,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微微靠着那凝脂般的肌肤,为碧纱描眉。
“隋姑娘不知我便讲与你听。你师父莫先生与我风月无边向来互惠互利,你师妹夭雪初来京城便是落脚风月楼,托我们帮她查灭门仇人。我们自然查了,也助她了一臂之力完成计划了,但是谁知她自己蠢,仇没报的了,还让我们也损兵折将。”
隋棠与碧纱面对面,面色如常,细细勾画她的五官。
“竟有这种事么?那敢问碧纱姑娘究竟是出了多大的力,怎样的力?损兵折将又具体是哪些人?说清楚些,改日我好写信给师父,让她逮着夭雪前来赔礼道歉。”
她其实从江远山那知道了大概的案情,但是这风月楼的债可不能随便认。
“隋姑娘果然聪明人。想来你也知道,你师妹要对付的是瑞安将军府,这可不是件容易事。不过巧了,我们主子恰巧最近也看张逊那老贼不顺眼,便卖个人情与夭雪。又是引你去买那稀世的珍珠,又是利用红袖阿怜,想法子帮着层层传消息给那张财,真是辛苦。到了夭雪给我来一句,红袖得死,红袖死了,张逊的儿子便废了。呵,我风月楼的人虽说出身不好,命贱,但也轮不到她来先斩后奏。”
“......”
隋棠无语,原来是他们在暗中推波助澜,碧纱姑娘脸皮也是看不出来的厚,当着她的面告诉她,“对,就是我们坑的你!而且你师妹还不守规矩。”,不过这夭雪也是胆子大,风月楼的人也随便招惹。
她为碧纱抹好胭脂口脂,
“碧纱姑娘,我和师父不知情,我也不知其中细节。您要算账,找夭雪便是了。若是她自己做错,我和师父是断断不会袒护她的。”
“哦,看来你们之间确实不合。”
隋棠已经动手收拾东西,“我是市井小民,她是江湖刺客,合不来才对。若无其他事我这便告辞了,烦请结账,共十两三钱银子,给您抹个零,十两就行。”
碧纱拦住她,挑了挑眉,此刻简单装点过的碧纱五官明艳有神了些,秀气又精致的五官很是抓人。
“隋姑娘你怎么会是市井小民呢,一代清正廉洁的名臣与京城才女的佳话在坊间可是人尽皆知......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隋棠面色平淡,“不劳碧纱姑娘费心了,师父已尽数告知于我了。”
“哦,那隋姑娘不恨吗?”
“恨谁?”隋棠微笑,“苟活于世已是不易,隋棠不敢贪心。”
碧纱这回倒是微微点头,“有意思,我还当你结交那锦衣卫是为了当年旧事呢。”
隋棠皱眉,她确实想接近江远山和安国侯府作为自己的庇佑,将来若是有个万一也好收场。但是,江远山年纪轻轻的,能与当年旧事有什么干系?
“锦衣卫?碧纱姑娘说的是江百户?”
隋棠眯起眼,“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又想从我这得到些什么?”
碧纱眉间一派得意神色,
“这回可以坐下来陪我聊聊天了吧?”
隋棠走出风月楼已是午饭时间,大街上也热闹起来,但是她一个人慢悠悠走在街上,没有看墙角那个盯着她的暗桩一眼。江远山一走,碧纱就把她拖过来谈生意,明知道附近到处都是眼线暗桩.......还真是会把握时机。
她往铺子走去,脑海里回荡着碧纱那无害的面容还有那不急不缓的温柔嗓音。
“倒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听闻当年刑部侍郎上官大人的夫人与宫中女官是亲姐妹,那女官可是一路陪当今皇帝吃苦扶他上帝位的人,很受看重。安国侯府夫人也与这两姐妹交好,三人姿容出众,风采卓绝,各有千秋,是一段当年京城中人人皆知的佳话。”
当年,先皇逝世那一年,上官家遭清洗,被判灭满门。京中人人自危,那女官持剑赶到上官家救人,却晚了一步,安国侯府夫人怀着身子呢,正值生产,又赶上一场大病,被困于府中。后来上官家从上到下,除了外出游玩走丢的小姐,一个都没剩,尸体晾在那三天都没人敢收,上官家夫人的庶姐,那宫中女官也不见踪迹,后被擒获。安国侯府终是忍不住求了太后,为他们收了尸,草草葬在城外,连块碑都不敢立。
再后来,先帝病逝,新皇顺利登基,放出了那女官封为尚宫,那女官却总是奔波在外,一年后辞官回乡,路上收养了个流浪儿,是个女孩,与当年上官家的小姐差不多年纪。
但没过多久,路遇刺客摔落悬崖,几月后官兵只寻得一大一小两具摔烂不成人样的尸体,皇帝大怒......这一段许多人知道,但他们不知道,彼时是风月楼暗中保护,施加援手救了二人,并做出假死的情形,这才成全了那两人后半生的逍遥。
“以隋姑娘的聪明才智自然知道,我风月楼救的,就是你师父和师妹二人。至于后面你这个上官家的大小姐,不,罪臣之女,流落到玉城被隋氏妇人收养,后来偶遇你师父,再后来遇着你师父宫中共事的秦玉秦女官......这么多年,你以为没有风月楼的情报和庇护,你们会活得这般容易么?”
“皇帝一遇到你师父的事就跟个老疯子似的,你觉得到了京城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安安稳稳度日吗?大概的身世你知道,当年害你家的人多了去了,可不止一两人,你不查他们,但是他们若是知道了你还活着,你觉得这日子还能安生么?隋姑娘,碧纱劝你一句,莫要太天真。”
“哦对了,那个锦衣卫,你知道他为何忤逆长辈,好好的侯府长子不做跑去做锦衣卫吗?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们情报是查不出来,但就在新皇登基,也就是你家出事那年,你走丢,你家满门全灭那天,侯府长子是被巡城士兵送回府的。没穿外袍,浑身是泥,发着高烧。高热持续许久不退,一场大病过后,心性大变,换了新的师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年纪轻轻进了锦衣卫,你说他会不会是想借此机会查些往事呢......言尽于此,他究竟想做什么你比我清楚。”
隋棠刚才问过碧纱,“你为何和我说这些?当年又为何一直帮我师父?”
碧纱只是用柔若无骨的手摇着她的团扇,“我一个小辈哪里知道当年旧事,主子心情好,帮你师父就帮咯。我这也是,主子和你师父交情深,这该提点的地方,我自会提点。将来有什么事也可找风月楼,只不过,是要交换的。”
“交换?”
碧纱轻笑,“毕竟做情报的,可就靠各路朋友的消息过活。自然不会要你给我们当探子,只是结个善缘,多条退路。若有一日高台将倾,说不准多了隋姑娘这个朋友,就能让我风月楼留存一息立命之本。”
隋棠一头雾水,转念一想,开口道,“我可没这个本事,不然咱们还是讲银子吧,谢你告知这消息,十两银子给一半就是。”
碧纱像是没想到她这般回答,默了一瞬,
“人情可比钱贵重,我风月楼的情更是千金难求,隋姑娘可别再讨价还价了。”
“碧纱姑娘,这样,下回夭雪再来找我时,我把她绑来交你处置可好?”
“......”
碧纱扑哧笑出来,“隋姑娘真是个妙人。我觉着,你将来是有大造化的人,不如以后有空常来风月楼转转?旁边男馆的美男子可不少呢。”
隋棠擦汗,“免了免了,谢谢姑娘您好意了,隋棠铺子里还有事,先告辞了!”
“隋姑娘就这般不愿同我风月楼扯上关系?”
隋棠微微一笑,往外走,
“你自己都说了高台将倾,想来有所准备。您们啊本领过人,又家大业大,退路千千万;我命只一条,当然更得谨小慎微,可不能让那高台倾塌的碎石瓦片砸个血窟窿。”
碧纱听了这话,却是敛了笑意,细细打量眼前这女子离去的背影。
后来隋棠还是在门口被冯妈妈塞了十两银子,顺带一壶风月楼特制“羞花”酒。
于是隋棠一手拎着自己的箱子,一手提着壶酒,腰间被塞了冯妈妈花里胡哨的钱包,窘迫的样子被街上各处的暗桩看得一清二楚。隋棠无言,默默走回铺子。
她边走边想,师父给她讲过她亲生父母的事,但甚少提及当今皇帝,偶尔还会称赞几句他新颁发的法令。今日听来,总觉得碧纱言语间暧昧无比,似乎师父跟皇帝间有些不为人知的旧事。但隋棠性子懒得很,能不多问就不多问,知道自己身世后,初时有些难以接受,但没过多久就坦然面对了,她总觉得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所以格外惜命,能不管的闲事就不管。
至于江远山的事,他违背全家意愿进锦衣卫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隋棠想起碧纱玩味的笑容,
“你比我清楚。”
难不成他还想查当年上官家灭门惨案的真相?这是为何?隋棠觉得自己幼年时肯定见过江远山,毕竟两家母亲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但是看见现在的江远山,虽然欣赏他的身姿相貌和功夫,但是一点关于这个人的记忆都没有。江远山......隋棠想起自己最近的噩梦,她隐隐觉得,或者说已经相信了自己就是那小女孩,而江远山,应当就是那大她几岁的男孩。
隋棠忍不住发笑,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来京城三年没遇着的大人物,都跑来见她,记不清的童年记忆,也半夜来找她。若梦中都是真的,那江远山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呢,真不知道他当年小小年纪怎么敢做这么大的事。
“江远山......”
世事变迁,偌大京城里各家族起起落落,物是人非。自己在真实的故乡小心翼翼这些年,却在此时生出一种真正的“遇故人”的感觉。江远山会不会认出她呢?他大病一场了还记不记得儿时壮举呢?
真是,总觉得他很陌生,但又有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仿佛他是自己本该早就认识的朋友。明明每回都说不上几句话,但还是觉得他可能早就看穿了自己的伪装,好像不用说他应该也能懂自己的本意一样。哪怕他有一丝给上官家众人翻案的想法,隋棠也会非常感动,谢谢他记挂这么多年。如果没有当年的惨祸,他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吧,一同在学堂读书,一同踏青玩闹,过年串门拜年......
一旦遗憾种子在心里发芽,便会蔓延心脏疯狂滋长。隋棠自己都没发觉,她竟然思考了一路江远山的事,遗憾没能和这么优秀的一个人一同长大,没能早早地成为好友。可惜了,青梅竹马的缘分让给了那位鹿大人。
他们现在,一个是刀尖舔血,前程锦绣的锦衣卫,一个是隐姓埋名,周旋于商贾的罪臣之女,再难走到一道去了。
也罢,前尘忘尽也好,救命之恩......不如请他喝这重金难求的风月楼美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