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顾不得埋头装柔顺,急忙抬头想看看少女仙帝到底长什么样,然后我看到了一大团五彩斑斓的祥云——呃,大约是祥云吧,如果它的颜色不会像变色龙一样一直变化,那百分百是祥云。
浮在离地大约有三尺的高处,上面站着一个穿浅金色长袍的人。他光芒万丈,仪态威严,我只看了一眼,甚至他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再也生不出任何轻视嘲笑的心思,本能地畏惧恭敬起来。
奇怪的是,我刚才听见的明明是少女的声音,可祥云上的仙帝,怎么看怎么像中年男子……难道我产生幻觉了?
仙帝脚下的祥云颜色不停地变换着,绚丽的红,灿烂的明黄,幽然的浅紫,悦目的淡绿……随着祥云的变幻,他的模样也跟着不停的变,时而是妙龄少女,时而是威严的中年男子,时而变成俊俏少年,时而又成了慈祥的阿姨……
这就是仙帝?他有无数相貌,无数声音,千千万万,变幻无穷。这种存在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但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他的本质始终是仙帝。
我看傻了,顾不得什么谦卑。
受了重伤的风系长老强撑着痛楚颤声回答:“回禀圣尊,雷长老与金长老还留在镜湖虚像中。黑曜宫钟声响过九十九遍,暗系一族解开封印,谁也不敢擅自离开……”
仙帝说道:“黑曜宫钟声初响九十九遍,出来的暗系族人都非贵族,以他二人的能力,可以全身而退。传寡人口谕:雷,金二族长老速来镜湖岸边,倘若三刻之内寡人还未见到他二人,便以叛乱罪论处,关入天牢由东方天王问审。”
他此言一出,叛乱家族的那几人脸色更加难看,哪里还敢平身,一个个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最好永远都别出来了。
倒是火麒麟兴奋得很,手舞足蹈地跑过来,一旁的白袍侍者(我猜那些穿白袍的人是侍者,不晓得对不对)递给他一卷金色的文书,原来刚才仙帝的口谕早已被侍者们誊写了出来。
火麒麟捧着卷轴,恭恭敬敬地走到镜湖边,对着飘浮在空中的镜湖水,打开卷轴大声朗诵。
待把仙帝方才的口谕念完之后,他又合上卷轴,左足在地上轻轻一踩,脚下的泥土突然蠕动着张开一道洞口,里面光芒四射。
火麒麟手里的卷轴自动飘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几圈,这才竖着钻进洞里,光芒再一闪,洞口早已合上,他脚下的泥土看起来和方才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手上的卷轴消失不见了。
接下来,就等其他两个涉嫌叛乱解开暗系家族封印的长老出来了。可问题是暗系家族到底是什么?看仙帝的样子,好像他们是不能被放出来的,然而这四个叛乱的家族长老却想放出来,因此形成了矛盾。
是这样吧?反正我的逻辑推理能力一向不好,把情况想简单一些也无妨……
火长老突然又朗声说道:“启禀圣尊,现疑一名人类女子体内藏有仙界至宝血琉璃,属下已将这名女子请来仙界。属下无能,无法看穿她的魂魄,还请圣尊前来定夺。”
哎呀,开始说我了?!我忍不住一抖,本能抬头看向仙帝。
他现在是一副白发老者的模样,颔下浓密的白胡须,一直垂到胸口。
火长老说完,他便转头过来看我。他的目光犹如霞映澄江,我被他的目光攫住,好像一下子掉入一个满目清澈的世界,望见什么都是干净清朗。
我的潜意识提醒我,他是一种我完全无法想象的圣洁的存在……啊,是的,他是神!我的秘密,我的思想,我的一切一切,在他眼皮下都无处藏匿。
这是一种完全赤裸的感觉,我恐惧这种感觉,可同时又依恋它敬畏它。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没有规律地跳动着,呼吸也时快时慢。
我忍不住开始发抖。
仙帝看了我一会儿,便移开目光,良久,突然长叹一声。
这一声叹息让我从幻境中惊醒,也让其他仙人吓得再次跪倒,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
火长老脸色有点发白,轻声问道:“圣尊……这名女子莫非真的是……”
仙帝的容颜在刹那间改变,变成了年近弱冠的俊俏少年,他低声道:“孽缘,孽缘……尔等平身。火长老,把那名女子带过来,寡人有些话想问她。”
有话要问我?!我慌了。他要问什么?我又该怎么回答?
我正六神无主,手指突然被人轻轻一捏,我赶紧低头,却见尚尚的眼睛眯起一条缝,静静地看着我。
他醒了?!我赶紧握住他的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露出太兴奋的样子,怕被人发现。
尚尚对我眨了眨眼睛,很小声地说道:“怕什么……春春,只要你不怕……谁也……不能拿你如何……你……你就是你……”
他是在安慰我吗?我悄悄点头。
火长老走到我面前,用眼神示意我起身跟她走。我只好乖乖地把尚尚放在地上,局促不安地走到仙帝身边。他还站在祥云上,我只能仰头看他,可是只看了一眼,我就赶紧低头,再也不敢多看。
火长老半跪在地上,我犹豫了半天,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跪一跪,仙帝突然说道:“火长老退下吧。”
我倒,还要单独问话?我越来越紧张了,浑身肌肉都僵硬着,忍不住乱搓手指。
“你不用怕。”仙帝淡淡说着,脚下的祥云突然慢慢散开,他从空中降了下来,落在我身边,面容突然又变了,成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大娘。
我慌乱地点点头,仙帝又说道:“孩子,把你的手给寡人。放心,绝不会有一点伤害。”
我不由得自主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里有一片柔和的白光,温暖极了。握住他的手,就好像握住冬日的阳光,想起一些幸福温馨的片段。
过了大约有半分钟,他才放开我的手,抬眼看着我,柔声道:“结束了。”
结束了?那……结论到底是什么?我是血琉璃,或者不是?我吞了一口口水,心都吊了起来。
我的生死,就在他的一句话。这感觉,真不好。
仙帝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转身,朗声道:“众卿听着,寡人已经看过,此女子身上并没有仙家宝物血琉璃。以后不可再如此鲁莽行事,也不得再擅自干扰凡人的生活。火长老,好生安抚她,送回人界吧。”
没有血琉璃!没有血琉璃!我不是血琉璃!
我全身都在这个瞬间虚脱了,血液从头顶狂奔到脚下,再激烈地反射回来,我的胸口被撞得生疼,牵扯着喉咙和鼻子也剧痛。
我浑身都在发抖,几乎要站不稳,很想抱住一个人……尚尚呢?我要我的尚尚!
我回头寻找他,忽听土系长老厉声说道:“圣尊!属下无法信服!这名女子的魂魄分明有问题!连长老级的仙人都无法看清!更何况连火长老都承认她身上有血琉璃的气息!您这般轻描淡写的说血琉璃不在她身上,属下如何能服?!”
我得罪这个人了吗?!我忍不住有点火,回头死死瞪着他。谁知火长老也犹豫着说道:“启禀圣尊,属下觉得土长老所言甚是……属下确定这名女子身上有血琉璃的气息,但看不到她的魂魄。更何况……这名女子与擅闯仙界的两只妖类交情极深……此事……还请您重新定夺……”
仙帝又叹了一声:“你们不服,寡人也明白。倘若你们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世,或许会明白一些。”
他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又道:“还记得那个引诱了琉璃仙人的人类女子吗?”
引诱琉璃仙人的人类女子?那个被妖类赠送无限生命和美貌的女子?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惊疑地看着仙帝,他却看着火长老,说道:“火长老,当时还是你负责处理那个人类女子的吧?你能给寡人说说她为什么没有留在地狱呢?”
没有留在地狱?他的意思是……把那个女人打入地狱的是火长老?!难道说,妖类兑现了承诺之后,仙界却派人对付了她?
我转头望向火长老,她脸色不是很好看,隔了半天,才低声说:“那个女子……一路都在哭泣哀求,属下实在于心不忍……何况她在人间夜夜为了琉璃仙人流泪,属下觉得她并非无情无义的人……所以将她的魂魄拆开,把所有执念与黑暗投入地狱,剩下的魂魄重新塞入躯体,她也忘了所有前事,过回普通人的生活。这是属下的失误,请圣尊惩罚……”
仙帝摇了摇头,说:“心存善念,选择相信伤害自己的人,这是你的好处,寡人怎么会责怪你。但万事皆有因果,前日你种了因,今日便得到果。当日你放那女子一条生路,让她的血脉延续下来,眼前的这名女子,就是当日女子的后代。她让你们有熟悉异样的感觉,相信也正因为此。如今不知隔了多少代,往事也如云烟消散,这个孩子只是她的后代,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就让她好好生活下去吧。”
火长老点了点头,见我一直望着她,她对我露出一个笑容。
我却笑不出来。我突然想起很多很多事。原来我是那个害死琉璃仙人的人类女子的后代,那么仙界的人对我态度不好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尚尚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只死猫!我回头瞪他,他却躺在那里对我很傻的笑,露出两排白牙,害我发不出火。
仙帝又道:“你们看不清她的魂魄,却是与血琉璃无关。一是因为她被种了妖言咒印,二是她的魂魄好像曾被人动过手脚。寡人既然可以下血琉璃与她无关的定论,自然是有道理的,而非信口开河,两位长老无须过虑。”
土长老终于无话可说,沉默半晌,才道:“圣尊明鉴,是属下学识过浅,冒犯了天颜,属下请求责罚。但属下还有话要说!当年血琉璃失窃一事,与那两只妖界盗贼脱不了干系,如今他们不思悔改,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仙界!属下请求圣尊降旨,将这两只无法无天的妖孽立即处死!”
TNND!欺人太甚!这个土长老根本就是要把我们逼死!哪里有这么咄咄逼人的!
我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张嘴就想开骂。却听仙帝说道:“血琉璃虽然是仙家宝物,却对仙人毫无用处,只能大幅提高妖类的妖力。土长老,倘若这两只妖真的盗得此物,只怕你那一撞,飞出去的人也不会是他。仙界虽然执法严明,却从不诬陷滥用自身的权利与力量。土长老,寡人明白你振奋仙界的决心,但凡事都需要一个理一个证据,否则就成了强权。望你明白这个道理。”
看起来,仙帝似乎是在帮我们这方……果然真正的仙人就是不一样!我开始崇拜他了。
土长老无话可说,脸色难看地站在一旁。我对他偷偷翻白眼,比了无数次中指。
火长老笑吟吟地走到我面前,笑道:“一切都解决啦,来,本座送你回家,以后可要好好过日子……”
她看了看尚尚,眼神有点复杂,叹了一口气:“人与妖总是殊途……算了,你们自己开心就好。来,咱们走吧。”
她拍着我的肩膀,往前走两步,突然停下笑:“不去和仙帝说点什么吗?”
我吞一口口水,转身望着仙帝,他脚下又聚集了祥云,五彩斑斓,他在云上变幻千般容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
“只能仰望仙帝的容光了,在他面前,我愿意承认自己是卑微的凡人。”
我说完,转身,第一次恭恭敬敬地振衣下跪,全心全意给他磕了三个头。他是真正的神,我敬畏他。
柔和的风吹起我的头发,我站起来,转身跟着火长老走向尚尚。
他已经被含真扶起来,站在原地对我笑。
我突然有一种完全解脱的感觉,之前那么多复杂的事情,纠结的情感,好像所有的都没什么大不了了。
我要过去抱住我的尚尚,然后告诉他:我们一起回家,回家!
我的脸上现在一定挂满了笑容,或许还很傻,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让他们笑话我吧!我会把那些笑声也当做掌声的!
我伸出手,要握住他的手,身边突然传来火长老惊骇的叫声,她在叫我的名字,还在叫什么长老,我没能听清。
我本能地回头,眼前却一黑,腹中骤然一凉,似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扎了进来,所有的内脏被人抓住撕扯,先是麻木,尔后变成剧烈的疼痛。
怎么回事?
我怔怔地低头。一只手——或者说,我只能看到一截胳膊,因为手腕之前的部分已经扎进我的肚子里了。
这是一只男人的胳膊,白色西装,金色袖扣,我从没见过的衣服。
我再缓缓抬头,对入一双冰冷的褐色眸子里。
他是一个大约有三十多岁的男子,颔下还有一点零星的胡渣,嘴边叼着一根烟,嘴角勾起来,对我冷冷的笑。
“有没有血琉璃,抽出来看个究竟就知道了!圣尊,您说是不是?”
他张狂地说着,又给了我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