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泥泞的道路艰难下坡,脚程缓慢。苏珊·洛朗想咳个嗽,转念着遂收势了,这令她鼻子刺痒,她缩紧大衣,背部因发汗跟内衬粘在一起,头又晕了。
“实在难受就别过头。”亚伦建议她,哥哥竟也露出苦涩的表情,但其中还是肃穆居多。人们全身黑服一言不发地迈步,往岛中洁白的教堂,瓦特临行前告诉她这些哀悼的人们就像支苏格兰王子马尔康的军队“移动森林”,正向篡夺者麦克白的高山进发,现在看来貌似确实如此,只是她讨厌葛伊的态度。
她咕哝下,权当干呕。“有人说他是篡夺者。”苏珊·洛朗突然说,沙哑的塞尔维亚语言,酒店被抛在身后,哥哥捏着他的灰蓝色手帕。“夺取了加图索家族?”他笑容温柔,“他们是一家人啊,堂妹。”
我们亦是,苏珊暗忖。诚然,若非格拉克在特伦士瓦尔矿业发展,舅舅得以借名门望族与其结合,她这个美术生就再不能靠金融专业谋生了,娘家总看不惯洛朗们——认为他们是炒作艺术的穷酸佬,然格拉克家族同是由于挖金子发家罢了。
可倘若两家嫌隙过重,洛朗家族或许便……还好,亚伦有个独子,托尼将会把此姓氏传承下去。“埃里克的弟弟斯蒂芬智谋过人,家族企业他理应有权打点,他的儿子有他这优点,”苏珊解释,“昨天晚会我看他还在做着学院的论文跟账单。”
“这正是他的缺点。”哥哥表示。
他们的周围,杉树成为深色,毫无规律延伸,以至多数时刻他们望不到前方。板路曲折陡峭,盘旋整个山头,中途还有废弃的分支线,苏珊能幻想她于底下礼拜见的不关耶稣而是黄龙,冷泉港教堂玻璃映出景象,塔尖在叶间忽隐忽现。
“现在,保持安静。”
他们到半山腰,哥哥侧头对她说。
我来过这的,苏珊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建筑。它静静地矗立,像一个望乡的少女,同样大西洋的另一端,她南面的坚固房屋,差点被灌木丛和高大蕨类吞噬,他们…他们三人……总会很快离开。从费城到北方海岸的旅途上,白鹭跟鸥鸟齐飞,而在奥伊斯特湾,只鸽子听钟——乘风翱翔。
苏珊敢打赌她没有哪个时候比彼刻更讨厌这个声音,潮湿碎叶挤压包裹原有石料,覆盖在青苔上,使得他们小心翼翼,偏偏守灵结束的提醒一直无处不在地回荡。
她实没法子了,手抵着棕榈树,给自己预留出喘口气的时间,队伍全部经过她。
“到这里就说明很快了,”亚伦安慰她道,洛朗语带催促,“真正守护这里的是它们,遮阴、掉果,说到底其为长岛而生,而非属美利坚跟我们。相信我,你不会满心希望被椰子砸到的。”
哥哥确实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能深挖她暗藏已久的想法,不劳而获这事可不是光给敲脑袋就成的,她清楚牛顿也同意这点。
但她还是想转头就走——不顾加图索家族的情面。她自然隐约察觉到事情有异样:货物刚运出,在两家的贺宴上就发生了这样不幸的变故,意外或许是另有安排,这猜测又令她不寒而栗,乔里是个善良的人啊!加图索们真的如此冷酷无情,就为那点权力?
苏珊毫无头绪,可能即使有,她也失去顺藤摸瓜的劲了。这些本与她没有关系,况且西屋电气公司还有好多事等着她处理呢,有传托马斯·爱迪生的蓄电池改良计划进展顺利,这可不是好兆头,尼古拉当然会尽他所能,而到底商业技巧上,还是只有奥斯丁能跟爱迪生所匹敌。
思量迅速被烦躁占据,苏珊·洛朗默默如此着,继续前行。
于是她终见到墓地大门敞开,人们缓慢地从破旧的牌子下经过,步伐整齐划一,踏上石阶大道,苏珊跟在队伍末端。天空湖水一色,湛蓝辽阔。
墓地让苏珊·洛朗联想到了智利的复活节岛,只是神秘巨型人像变成两米多高的石碑。园中陵墓成排,耸立在三座人造小陡坡上,由盛开鲜花陪伴,点缀草坪,其中摆放着叠好的工装跟船员帽,有的仅掘了个坑以埋树枝和松果;通往三座山陵的台阶中央有插牌子,上面用英文整齐书写道:向所有为长岛作出贡献者及其间生灵致意。
出殡人群手捏一株白色小花,绕着隆起的花圃,排成条U形长队,每次十人轮流在墓穴周围,待他们行进了半圈时,苏珊方才慢慢插入。冰冷寒风拍打着悼念者头顶上高举的旗帜,绣淡紫透光的展翅凤凰。
悼念者队伍逐渐走近,牧师站在墓穴旁边大声吟诵,苏珊几乎要直面正向他了。他昂首挺胸呼吁:“让这由捷克音乐家安东·利奥波德·德沃夏克谱写的《新大陆》伴随他入乡长眠,虽说听着很像印第安人和黑人舞曲,可别被节奏带偏,此部交响曲皆在回归故里的夙愿。还有,请不要在坟头上蹦迪。”
苏珊听了浑身颤抖,捷克…这人又是谁?一八六七年后捷克王国归于奥匈帝国统治变为捷克,这她当然知道。如今,过去了四十多年,她真正意义上的国家正陷入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里,对于外者此属不大感兴趣的事,一般人很少愿意了解外国的东西,然而他却…以某种方式默默关注——
她将素雅白菊轻轻地置在黄土满出的罐子上,面前是一个年轻男子的灰色照片,画面把他的微笑定格。
乔里·加图索。
圆陶具触感冰凉。
有两个牧师在场维持秩序,有些人上来吵吵嚷嚷,这又吸引到一部分人加入,苏珊的目光则始终抓住于墓穴边上的高大男子。他魁梧壮实,套着淡紫色大褂。脸庞干净修整,让苏珊颇感奇怪的是他黑了好多,尽管是只有一个夜晚的时间,他好像在浅沙滩上晒了足足半年日光浴,除那双标志性的蓝眼睛连毛带皮都变暗淡。他一如既往对她紧张微笑,显然精神很好。
埃里克·加图索总是状态良好。
他一声令下,人们唱起歌,苏珊对这首曲子非常熟悉,可她仅是木讷地开合嘴唇,在这里吟唱祷词。牧师们站在前面引导。
“来——”歌声中一道有力的声音震荡苏珊的脑海。
于是她赶在人们窃窃私语跟目光注视前跟上他。
“你穿得真丑。”苏珊·洛朗下马威般评价,反正这倒是事实。
“意思是我换别的会好看?”他满脸笑意,充满奇怪的诱惑。
“丑的人穿什么都丑。”苏珊尖刻地说。她忽然发觉这也是一个悲哀的事实。
他毫无怒意:“就我而言,有很多人不会同意。”他们走下楼梯时苏珊踉跄差点摔了跤,埃里克迅速稳住她的肩膀,她确实很想感谢,可他又搂着她走了近半里。“牧师的职业道德,就是治愈、支持人、会保护照顾。”
“我不是基督徒,”苏珊·洛朗边说边挣脱开来,她对他礼数已尽,“而且我不需要。”
“不,”埃里克粗声坚持,“你需要,上帝要求爱惜所有羊羔,我们是牧羊人。”
她道:“没角而只会咩咩叫的动物不值得,”苏珊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这样的——不值得。倘若继续,我恐怕就不得不偏见牧师这行了。”
一阵韵律高亢的“哈利路亚”裹着他的声音:“我同样讨厌它,苏珊,你明白么?”埃里克·加图索耸眉,语调深沉,“小洛朗,外力贡献还有心灵支持,我竭尽所能帮助世间凡物,单一个神圣的意义就可令吾鞠躬尽瘁!”他郑重其事。“吾乃神之忠仆。”
安静在这会儿结束,此起彼落的声音自人群里爆发,环境嘈杂,她听见有人高叫着,“现在,有人愿意分享他对死者的哀思吗?”埃里克头也不回。
他从此传播过去。远远的,苏珊看见离坟墓最近的几个人脱离恍惚,有个矮子迈步。
“我们该回了。”苏珊说。
埃里克则不以为意。“为什么?”
“你是牧师,”苏珊·洛朗疑惑着接口,“而且这是起码的尊重。”她推开他,想慢慢进入人群,埃里克伸手抓她手腕,她连忙甩开。
“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侄子呢?”
她逼问。
“我不能去,我去会忍不住的。”
苏珊心内冷笑,她放慢步伐。“为什么?”
“侍奉他是我的荣幸,”他回望墓穴,“过去的六年间,我当他如我亲生的孩子,这话听着异样,可就是有很多人肯把他当自己的亲生孩子。是,谁都想要这么个好看娃——他的双眼左深红如日,右苍蓝如月,合起来就是我们家徽的颜色。
“你以为呢,在这样的环境里,能让我真正动感情的人不多。”
“可你没机会了。”苏珊说,她旋即补充,“我为你感到遗憾,真的,生命是如此脆弱,没有人能永生,所以更应珍惜现在。”她暗忖:但并非是我。
埃里克·加图索抚摸她头发,他执拗道:“还有的,总有的。”
“嗯?”
“记得斯蒂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消息么?”
“当然,”苏珊回答,“那是个男孩。”
“你可知他们把‘奥古斯都’送给了这个新生儿,拉丁文 Augustus,原意为高贵、庄严、至尊至圣,这可是古罗马皇帝盖乌斯·尤利乌斯·屋大维的第一个称号,想不到我们家这么严苛的家教会这样子吧!”
苏珊·洛朗对刀剑素无好感,但她也听说奥古斯都的名称,这些黑帮大佬打算把孩子当皇帝养。她看见他局促不安,双手磨来擦去,“既有皇帝就有太监咯?”她的哥哥这么跟她说,语气甚至带着好奇。
她只好说:“这又是你们一大幸事了。”
“是,是啊。”
“这样就好了。”
埃里克要挽她手,她无奈,仅轻轻捏他的手指,他们一同往回。
“你的第二个侄子,嗯,他…”苏珊问,“有名字么?”
他头次露出微笑,“哈,有的,你要听?好吧,”埃里克叹气道,“我的兼职使我成为第三个祝福他的人,此名是为,斯特拉波·加图索。”
她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