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洲东海岸,长岛,蒙托克角。
沙滩上的港湾优美宁静,1796年以前这里是座渔村,现在旧址还在,但人们已经入住中下游的加德纳斯,于是部分码头改造,运营至今。
晨光熹微,站在桅杆高处眺望的值班水手看到这一景象,喜称抵达了目的地,艾德·博恩斯船长指挥,“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向离海滩约半英里的地方停泊,位于甲板的人们奔走相告,有些旅客听到喊声也从底舱涌出来,昂热来到前桅帆后。
此刻,那圆形白点穿过海平线,天空和海面都被染成金黄。粼粼水波倒映着礁石群和船只,西边出现岛屿,低矮的丘陵和葱葱绿野间,蒙托克灯塔高高矗立,光扫了两下,斯基德普拉特尼号便在船舶桁端悬挂星条旗。
博恩斯看到塔上的人做出给予通过动作,亦监督转舵,帆脚索一一扣紧起来,水手长边摆手边咒骂,他们正进入一片沙地,微风吹拂着几棵椰子树。
昂热遮住额头叹气:“多久了,你熟悉这个地方。”
“三年没来,”艾德说,“我勉强能帮你应付,你想好理由了吗?”
“你也知道是个借口,这倒毋须担心,我可是执行部的第一个专员,”他微笑提醒,“我需要做的只是谈判,执行本身就是简单粗暴。”
“到这里还是少骄傲罢。”艾德却没怎么鼓气。
昂热思量好友的恐惧:“我们用不着害怕尼古拉·特斯拉。”
“我意思不是他,他公司有更厉害的人物,”博恩斯转过头去,昂热顺其目光眺望,笼罩在山麓间的薄雾逐渐散去,一个漆黑的铁塔映入眼帘,其上是椭圆状的钢筋混合,“不止混血种那么简单,我每次去合作…总能发现,有身份我鉴别不出…”
“是神是鬼,会会就知道了嘛!”
“呵呵。”
船长走下高台,在怀里拿出一张手绘地图来和大副交谈,接着两人各自命令,“哗——”地一声巨响,斯基德普拉特尼号抛锚,人们欢呼赞叹,艾德微笑宣布旅程结束,游客们有秩序地排队下船。
“罗伊斯,”艾德·博恩斯叫来一个船员,“给你个任务,替我向纽约市海事局的人致以问候,你知道该怎么说的。”船长拍拍其肩膀:“去吧。”
“好你个老贼,又把人忽悠成瓦尔基里?”他们下栈板时,昂热说道,短发吹起。
“你情我愿罢。”艾德不以为意。
他耸耸肩:“路麟城呢?”
“吩咐人照顾了。”
电工制造公司和港口之间大约一半路程的地方,铁路横穿草地,甚至没有护栏,隐隐能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盘旋半空的海鸟“呱呱”地叫着,扇动翅膀。
它们飞过河边的木屋,远去的方向有几座山峰环立,上面坐落着许多哥特式建筑,盘山公路有一连串的黑点,偶尔行驶车辆,穿过彩色的横幅,但人迹罕至,丝毫没有热闹的气象。
这里与乔治·威斯汀豪斯的公司总部并不同,它既是尼古拉·特斯拉的分公司,又是其住址,在赢得了“电流之战”后,他在此定居。昂热环顾四周地域,无论是做实验还是神秘活动它都是绝佳的位置,他的目光最终转到右侧灰色府邸后的沃登克里弗塔,感觉像是看见蒙托克灯塔的残骸。
艾德也沉默,踩着本地唯一的“主街”,居民们在这里买卖日用品。两人走了约一百码,在一排三角顶的红砖房中,有个衣着职员装的男人带着销售气息款款走来,对艾德通知他们公司的经理已经恭候多时,希望他这个老顾客能来访参观。
“那就请带路吧!”博恩斯抬手。
于是昂热跟艾德进去。
这里全由灰与黑的钢筋组成,浓浓的工业化味道,生产线很长,人们站在固定的岗位上安装零件,几个主管走动着监督。销售员带领他们到会客室,开灯,昂热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没有像样的待客家具——工作人员从锃亮的桌子下搬出了长板凳来,这样的椅子一共有四条,这让他感觉回到了剑桥圣三一校食堂吃饭。
安排者赔笑说请稍作休息,这就告知老板客人已到,昂热遂听着机械运作的声音喝茶,结果顿生苦涩,这是来自中国的普洱叶,可惜他们不会制作,只能画虎不成反类犬。
过了五分钟,楼梯传来声响,昂热抬头,知道主人下来了,因为艾德已郑重起身。
能让狄奥尼索斯有这样态度的男人约莫五十,灰白皮肤,头发暗黄,西装也掩盖不住的瘦削身材,双手大概是因为从事精密工作而结了茧子,整个形象看起来没有血色。可他的眼睛又会完全让你抛开这些:艾德曾说其湛蓝的双目好似小皮科尼克湾面,中间的漆黑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眼窝则像是旁边高隆的陆地,长有一些粉刺和斑点。
“嘿,洛朗老兄,”艾德·博恩斯招呼,两人相笑,拥抱了下,“生意如何?”
“就那样,几年了,我看你倒贵人多忘事了。”
“我是在考虑退休哇。”
“昂热,这位是亚伦·洛朗,”艾德介绍两位好友,名叫亚伦的男人踱步到他面前,“这位是希尔伯特·让·昂热。”
“你好。”两人握手。
他们坐在板凳上,亚伦也搬了张凳子:“多久了,你还不肯把彩源变换灯出给我。”
“老兄,你知道的,等我们那放假歇业,我会送出图纸跟素材。”
亚伦·洛朗后仰:“而你是个工作狂。”
“你不也是,”博恩斯指出,“还接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单子,你有在干兼职吗?”
“对,我说过生意不景气,”老板冷冷地承认,“你怎么看出来的?”
“苦日子的摧残呗,”博恩斯接口的这句话令他们哄堂大笑,昂热也是心领神会,“瞧把咱老兄害的!”
“至少还能活。”老板表示。
“只是我不明白做这勾当,”艾德缓缓地说,“其他过得去,但心里这道坎…可就很容易难受了。”
博恩斯盯着亚伦,洛朗的两颗宝石闪烁了一下,又瞥了瞥昂热,他只好以认真听话的表情望着艾德。有一瞬间他觉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被抽空——充满窒息感,原本唠嗑的气氛忽然变了。
如果亚伦·洛朗有所隐瞒,势必会异样,可老板仅是皱眉,思考着对方的醉翁之意,昂热看不出这究竟为真实反应还是装腔作势。
前者的话他还可以借老板兼职的自尊化解,后者,嗯…就是开门见山了。
风扇无声旋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嘈杂依旧,会客室里寂静如死。
“博恩斯,什么意思?”老板面无表情。
其实艾德·博恩斯这是和昂热的分工合作,艾德套信息,昂热抓贼。目前猎人的目标客户群已基本明确,通过特斯拉电工制造公司顺藤摸瓜就能锁定嫌疑人,这不是没有来路的。
猎人组织源自人类炼金术鼎盛的中世纪,兴至17世纪。卡尔·冯·甘贝特称号“掘墓人”就是从此而来的,在交通、地理技术衰败的时代,猎人以明面和地下的形式,出没于沙龙、酒吧、拍卖行、黑道等社交场所,接受雇主的悬赏盗墓交换秘宝。他的老师曾说这行的规矩是两者必须熟悉。
“艾德!”亚伦沉声说。
那种情况都好,老板既然不愿意透露,僵局再持续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他不想把话说开,至少明面上是。
于是,昂热接口:“我们在来时的路上见到爱迪生的招牌,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就怕……”
听到这,洛朗挠了挠额角笑道:
“你们是质疑我啦,呵呵,你居然不信任我,博恩斯?没错,明枪上我们曾战胜托马斯·爱迪生,暗箭我们也不会怕,我们只会耍前面的招!”
亚伦·洛朗举杯,他们两人亦然。
“怎样都好,客户的需求不能怠慢呐,”昂热微笑着,旋即疑问,“听说你们正在研制汽车配件?”
“有兴趣?”老板整理衣领,“福特汽车公司主导福特首辆T型车的试运营实验,名义是要在长岛举办,事实上还有一个目的是寻找潜在的可靠的投资对象。你们来对了,现在准备工作已收尾,到了下午,想要什么汽车配件,都应有尽有。”
“那太好了,”艾德高兴,“只消一些无叶涡轮和车板什么的,我们的汽车来时出现了点…小意外。”
“内容明细我想老朋友会给您说清楚的,”昂热起身,恭恭敬敬道,“失陪一下,一会儿活动见。”
工厂死板而活跃的矛盾气氛再次充斥他周围。这间大厂上下两层,生产线和高管厅室分开,虽说只有约五十人工作,可每个人却都带着某种情绪,精益求精地完成物件的升级,好像他们真的在造汽车一样。昂热路过一些年纪很轻的人,听见关于某种学术的研究,他顿时挺直腰板,这让他回到学生年代,校园里人们讨论诗歌、宗教和艺术的状态。
昂热到二楼张望了一下,又拜访了能见的高管,可并没有见到艾德之前在会客室里说的高瘦鹰钩鼻绅士,博恩斯说尼古拉向来深居简出,喜欢窝在一间实验室好几年,以至于外人对他样貌描述都可能出现偏差。但只要认定是自己的朋友,他将会永远看重,艾德又说。
希望你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大买家。昂热穿过走廊,看见末尾的一扇破旧房门虚掩着,便在上面轻叩。
“请进。”
房间里很乱,昂热在蜡色的墙壁和桌面的瓶瓶罐罐后找到张高背椅子,除此之外没别的能坐的地方了,他看向靠在窗边的穿着单薄衬衫的老人。老人高瘦,一手握着个望远镜,一手在架起的本子上书写,眼睛一直盯着晶片。
“是哈雷彗星,短周期,每隔75或76年就和太阳进行一次约会的环绕星,我觉得可以把它们誉为外太空的牛郎和织女。”
还有丧门,昂热记得它的另一个绰号,但看老人的样子,好像是发现了金矿一般,他粗略地计算一下。
“时间不对吧?”他不确定地说。
“按理说是这样的,可是,世事难料嘛,”老人感喟地介绍,“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我是希尔伯特·让·昂热。”昂热自我介绍。
“啊,起法语名的英国人。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昂热先生?”
昂热郑重表示:“我想见见贵公司的总裁。”
老人愣神,好像他刚才说的是拉丁文似的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我就是特斯拉。”
“什么!”昂热惊讶,“哦,这真对不起。还以为您是他朋友。”
“那恐怕这位朋友让我失礼了,他不太会和人打交道。”
放心吧,我顶多是个半人,昂热表面微笑实则暗地揣测对方是否也同为半人,他固然没有艾德·博恩斯剧烈的血统反应,可他能看一个人的眼睛。
目前得出的结果是:特斯拉的眼睛比小老板亚伦·洛朗的更深色。
昂热望向折叠式望远镜:“你喜欢天文。”
“我喜欢解密,”尼古拉·特斯拉准确地定义,“这世界当中有无穷的谜题,我希望破解它们。”科学家将椅子拉到昂热面前,他从命坐下,“那么能否允许我,看看您的谜题?”
他觉得非常有意思,“请说吧。”
尼古拉·特斯拉优雅地抬手:“你应是卡塞尔学院的人。”
几乎同时的,昂热下意识地身体前倾,手缩进袖子里,这样能顺手抓住亚特坎折刀,他看着其指示的方向。忽然明白了。
昂热掏盾徽,给尼古拉端详,盾徽上是一株巨树,枝叶一半繁茂,一半枯萎。
昂热添了添嘴唇,一把抓住尼古拉的手腕,转念觉得不妥,才放开。
“有人也给你看这样的盾徽吧。”
“的确,”尼古拉承认,“我听说事情的起因了,偷取基督圣物,上帝绝不会原谅。”
昂热骇然着,疑惑对方究竟是混血种,像“龙骨”这样的敏感话题,谈及时都用“圣杯”“十字架”“舍利”之类的宗教圣物代称。可面前这位科学家却毫无顾忌地点破他意图,完全不管放在混血种的角度上这将是重磅炸弹。
“你信仰吗?”
“我很早就开始崇拜耶稣。”
崇拜?昂热疑惑,好吧,“你既然已经解开谜题,能否也助我破案呢?”
“当然。”尼古拉·特斯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