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虚构,时间已无意义,他置身一片白,成为唯一的黑。
他眨巴眨巴眼睛,视线逐渐清晰。
这个瓜娃子显然是来找碴儿。这次又是他妈什么地方?
昂热纠正自己身子站位,却发现是徒劳无功,这里无边无际。他试着抬下腿,刺骨的冷意从脚板向上钻,直至其后颈,他冒着酷寒和打哈欠的风险默默行走着,头顶倒不尽是单调的白,积满粉灰色的物质——他否定了落日余晖时的云蒸雾蔚,往发际线撩拨,皮屑像雪飞散,千堆指尖融化。
他叹气,“行了你,出来罢。”昂热转头说。
背后的暗彩分裂,比他的矮了点。
“没想到你居然梦见我,这预示着什么?”
“预示麻烦来找我了。”昂热犹豫道,审视面前的人:男孩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鞋漂浮,喇叭裤,宽大的红色西装套在他身上好像让他长高了些,领带斜绘着三条黑线,他油光满面。“你来就非好兆头。”
“这么说可伤你老兄的心了,”男孩飘移到昂热旁边,黑色绒毛飘荡,其朝他耳边哈气。“知不知道,梦暗含着你内心深处的热望哦。”
“是谁教你说瞎话的?”
“东西能乱吃,此不能造次,九年前首刊的《梦的解析》看过没。”
“那奥地利医生。”
“精神科医生,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男孩补充,这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家伙,偶尔他更全知全能,当然,正常情况里他即上帝存在。
“一码归一码,这回‘偶遇’你想教导我什么,这位精神领域大牛于我何干?”
“借他好了解下你状态嘛,老实说你现在简直是差透了,脑子乱得跟龙文似的,我都恨不得换个做梦人了,诶你说艾德·博恩斯怎样呢。”
“乐意之至,祝他愉快,”昂热耸耸肩,“倒辛苦你了庄周。”
他转身。蔚蓝苍穹下一列排成V字形的天鹅飞过他头顶,乘着初春的和风往丘陵、森林、湖泊去,热流从脚底传来,那是被灼日照得滚烫的沙滩。山脊突然升起,海水涨落无息,男孩在远方一团雷鸣电闪的风暴上屹立。
“帅不?”
昂热看着男孩睥睨的模样,听他的问话,没有回答。男孩微笑,他抬手凭空把昂热飘到他面前,牵住其满茧子的手,他们共同俯瞰。
昂热记得梅涅克也经常如此地对自己动作,将他拉向演讲台。剑桥三一院校大学堂的所有灯光,全部打在他们身上,卡塞尔总穿一件蓝色洋装,和耀眼的白色聚光灯交相辉映,以及煞掉明亮大红的背景图,昂热的眼睛会变得稍舒服些。他看着学长举手投足,尽管衣着其调子暗淡却仍旧似乎璀璨如星辰。
在基督徒里面就轮到他了,昂热喜欢又苦闷地给他们布告,他用拉丁文为秘党的青年团翻译和阅读《圣经》。梅涅克询起缘由,他说他尽管信神但其实是不愿祈祷他们的,于他而言所谓尼德霍格所谓四大君主并非什么神,那时他觉得他朋友们就是混血种的领导者,那时他认为他们才是主宰命运的人,那时他能这样信心。
在更早以前,普通场合他甚至紧张颤抖,他们还不大熟络的时候,他便到叹息桥边捧雪莱的诗集边偷看过往女生的小腿,身处英格兰,他所见的只有村妇的粗脚和修女长袍露出的布鞋。梅涅克·卡塞尔给予了他见识,昂热比学长要小五岁,而十六岁一米八的身材已比其高得多,可当看着他第一个朋友、亲人、兄弟,始终都会低下头颅,摩挲双手。
“这里是哪儿?”昂热抠着胡子。
“一个很美的地方。”男孩说句废话,偏头和昂热对视,眼神示意着下面的风景,他答应,于是他们降到温暖的地面。
他想起哈罗盖特市的鹅卵石,溪流间的沙砾,这让他有股恶心的真实感。
“这都讨厌,”男孩撇嘴,“人家洛克菲勒可是把这里当退休地的。”他接着道,“唉,算了。”男孩打了个响指,环境扭曲变化,树木如利爪抓骚天空透着妖治,这男孩显然是梵高的死忠粉丝。周遭麦田飞过成群的乌鸦,絮乱的黑色翅膀遮挡他的视线,昂热下意识地往腰间抓物,才发现折刀已经不见。
他以掌为刃,欲突出重围,幻影则轻飘飘地蒙上他的脑袋,昂热本应清楚的。他睁眼,十一颗爆发的巨大星星旋转在罗纳河上,教人眩晕,其中光环又好像有无形的线带着,规律可循,浅绿加青白仿佛银河流动。高耸入云的黑树如病态枯朽的手指,底下的村落渺小而冒着火花。“One word is too often profaned……”
他听到有人诵唱。
烈焰翻滚直逼脑海,一阵炫目的红扑满他全身、消散,他蓦地惊觉岩浆已积到他的膝盖,金石黑钢随着赤流缓缓移动,炽热无形的气呼在他脸庞。他跋涉此地如渡沼泽,他爬到一架木桥,粘稠的液体沿裤子慢慢滴落,布料紧缩裹实双腿。For me to profane it。
这里的沉木无限延伸,昂热开始是不安地彳亍,接着便跑了起来,越来越快,甚至动用时间零。昂热不断环顾四周景象,侧边倚杆而立的消瘦人正望着底下蓝且白的混浊天空,当他发觉了迷失的人儿,遂也自梁上回看。其眼空洞无神,抱着秃顶的圆脸定定张嘴,One feeling too falsely distain'd 。黑西装褴褛损破,分裂的两条黑影在旁如保镖。
昂热叫出声。
他看到了自己。
“怎么,不敢面对?我可是完全按你的意思办了,你不是挺乐意的吗?”
男孩在玩他。“给我滚!”他几乎在吼。
他在浪费自己时间。这样的清明梦在昂热这里其实非常常见,弗洛伊德教授推导的催眠复苏记忆和思想清醒,对他是可行的,昂热一直都没放过这样的机会,更在学院支持如此的心理辅助项目。
从庄园醒来后,昂热尽管是学院起建的倡议者,但他其实并没有立刻独揽卡塞尔学院大权,而是花了五六年时间与初代校董会慢慢磨合获得权力的。其间他就获面前这个男孩不少帮忙,男孩是位权力的游戏专业玩家,以他们多次合作的经验来看,这个小子看似低幼稚嫩的脑子提出的谏言少而精辟,且每每都在他做梦呆愣的时刻。
昂热别过头快步,自言自语。
For thee to distain it,他轻轻地笑,道:“往日你一直居高临下,现在岂变得一副低声嗫嚅。啊,尊敬的昂热校长?”
话音刚落,木桥忽断开炸散,里面的结构:榫卯头、条板、铁钉全部一目了然,在空中悬停了瞬间,又重新组装恢复原样,只男孩消失不见,其位置取而代之的则是昂热。
昂热看着下面岩浆,男孩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折刀已出鞘,刀尖插于男孩旁边的黑石,分隔其头身。
“对,这才对,”男孩起来,赤裸裸体躯,“这才是真正的你嘛!”One hope is too like despair…
音乐停止。
“到底有什么事?快说。”昂热不耐烦。
“不急,你争来争去不还是屠龙那点事儿么?”
“屠龙那点事儿。”昂热挑眉。
“噢错了,你别误会啊,小孩是不会说话了,别介意,”男孩一点点穿越火线,游到岸上,“我就羡慕一些人是真能言会道。”
“比如?”昂热思索几秒。
“米拉丁·特斯拉,”男孩伸出中指,“尼古拉·特斯拉之父,他以幽默风趣著称,而且有个常人看起来是怪毛病的能力,他独处的时候一人会分饰多角,在家里进行激烈的辩论。特别的还有他的记忆力,他是一个牧师,他能用不同的语言把经典著作大段地背诵,这异术甚至影响到他的儿子,据说尼古拉想发明时,单凭颅内推演就能把想象的机器付诸实践。”
“言灵天演吗,莫非特斯拉家族是混血种?”昂热疑惑。
男孩摊手:“我不知啊,人们说就连我都比不上他,我好伤心呐。但最好的,知己知彼方百战百胜。”
“兵法学得不错。”昂热喃喃。
“谢谢。总之,巴克科斯这回不成熟的潜伏跟踪是让他们提防起来了,那里可全是聪明人,八个艾德·博恩斯都没辙,保险的方法还是和我交易罢。”
昂热欲收敛青筋,却失败了。“我们不是已经进行?”男孩纠正,“那是合作。”
于是,他换个问题:“好,更改线路可以,买家呢,这你能透露吧。”
“不好意思,还真不能。”男孩耸耸肩。
“为什么?”
“唉,”他叹气,“他们和我完成交易了,顾客就是上帝。”
昂热用心地记住了这个“他们”。
“原来,我还以为只有你是我的小九九。”
“我都说我是流离梦间之人了。昂热你得清楚,尽管在你眼里跟魔鬼谈判很可怕,可魔鬼也是讲信用的啊,这是任何‘一物换一物’的保障。你的愿望不就是让卡塞尔沉冤得雪?”
罕见的,昂热露出了笑容,阴沉森冷。“这倒不尽然。”
男孩一怔,爬上岸:“随你便。”
“你要走了?”昂热看着他背影。
“我要度假。”他头也不回。
“成啊,那你叫什么名字,我不好去找你?”昂热扯开嘴角。这是次大胆尝试。
“梦里一样了。”他规避地回答。
“你莫非未晓我讨厌的何事?”昂热生气道。
“行吧…”他接着:
“明非,”男孩笑,“叫我路明非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