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六月十六日,丑时。
四川盆地中部腹地,涪江中游,遂州城西郊卧龙村。
庄户人素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过五六十户人家的卧龙村早已一片静寂。然而,就在最东边靠山脚下的一个院子里,仍然灯火通明,不少人进进出出,吵吵嚷嚷,显得忙乱而热闹。
突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夜空,把邻居们从睡梦中惊醒。有几户人家亮起灯火,一时间,开门声,低语声,犬吠声迭起。直到得知原来是村东头老宋家新添了人口,这才各自回房,熄灯重新睡去。
就在村东头老宋家的院子里,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婴儿正闭着眼睛,张大嘴巴哇哇地哭着,哭得畅快淋漓,就好像突然从囚室里解放出来了一样,既兴奋异常,又害怕得天翻地复。
稳婆田婶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安顿好产妇和婴儿后,由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引领着,来到对面简陋的客厅里吃茶。那里已经围坐了一桌子的女客。
她看到靠墙的桌案上摆满了“分痛”、“催生”的物品:几大盒馒头、彩画鸭蛋、生枣,还有几盘果子,做成了卧鹿、眠羊等动物的模样,几摞小孩的彩衣,几盒药品,不外乎保气散、保生元、催生丹之类的。
便说:“催生礼看着不少,还有一大罐子上好的白蜜呢,也是难得!娘家人真大方。”
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妇人说:“我那小姑子上头有三个哥哥,就数她最小,自小娇养,这回生的又是头胎,家里自然要格外重视些的。”
又招呼道:“婆婆过来坐吧,吃杯茶,将就用些果子、糖糕。”
“娘子是孩子的舅母吧?”稳婆问道。
“我是大舅母,”又指着边上一个年轻俊秀的小媳妇说,“她是三舅母!老二媳妇原本也要来,可巧公公犯了咳疾,婆婆腰痛得厉害,跟前须得有人照顾。”
“不妨事,不妨事!满月的时候,还可办个洗儿会,亲朋好友自然又要来聚一聚,有茶,有果子,大家又吃又玩,岂不热闹!”说话的妇人是主人家同村的远房亲戚,村里人都唤她作华嫂子。
“城里的殷实人家才办什么洗儿会,我们小门小户的,只怕也难……”大舅母强笑道。
“你们灵泉村,我们卧龙村,还有谁不知道,你们黄家这几年种蔗赚了不少银钱?别说洗儿会,百天后再办个‘试晬’也是使得的。”另一个远房亲戚刘婶说。
“又不是男孩儿,办什么‘试晬’”,那个年轻的小媳妇压低了声音说,“那女孩瘦小得可怜,胳膊细得跟柴火棍一样,我看比只耗子大不了多少!只怕活不长久……”
“还不到三斤重!听说她娘为了方便生养,每日吃得很少,跟只猫儿似的,生怕胎儿在肚子里长得太大。”
稳婆又说:“现如今,常有小媳妇怕生头胎太痛得过,更怕闹出人命来,经常少吃甚至不吃的,何止她一个。”
“这个黄莺儿啊,自己高高大大一个人,比她夫君还高些,居然怕孩子长太大不好生养……未免太过小心了些!”华嫂子叹道。
“可苦了这个小女孩儿,就算勉强活了下来,只怕也是瘦弱不堪,病体支离——又不是富贵人家的娇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可怎么得了。”
几个女人一边吃着果子,一边交头接耳起来。
“我家妹妹就是这样,吃不得苦,受不起罪。别说做针线、做饭食,就是手上不小心切个小口子,都要哭上半天呢!”秀芝的口气虽是淡淡的,若是听得仔细,仍会觉出里面夹杂了丝丝缕缕的怨气。
刘婶说:“俗话说勤快母亲懒儿女,你家小外甥女长大了,自然是又勤快又手巧极出挑的一个人,附近十里八乡的小伙子怕是要争着抢着下聘礼!”
大家都会意地笑起来。
“只怕不妥!”稳婆吃了口茶,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不妥?”大家好奇地问。
“这十几二十年,我接生了不知多少孩子,还没哪家的孩子哭得像她那样的,那么委曲可怜,那么伤心透骨,竟不似小小婴儿发出的,倒像出自饱经风霜的百岁老人的身体……”
“可不是么,你们听,又哭了——这哭声,还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呢!”不知是谁说了句。
“婆婆经历事儿多,大约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的命数吧。”三舅母对稳婆说。
“不是我夸口,八九不离十的!”稳婆有些自得起来,“都说‘试晬’管用,说什么如果孩子先拿了书、笔,就预示着孩子长大了喜欢念书,是读书人,说不定以后还能连中三元,光宗耀祖。”
“如果先抓了尺子和剪刀,预示着孩子长大了当裁缝,抓吃的说明长大了爱吃,抓着玩耍的物件,就说明孩子贪玩……其实最不可靠!”
“也有人说,有什么样的脾性,就会什么样的命数,也不可信。依我看,竟是身体决定的命数!首先女孩儿的命数,就不如男孩儿的!身子弱的,又比不得体格强健的。”
大家连连点头称是。
“我听说宋家老三心心念念想生个男孩,等他知道自己得了个……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他两个哥哥头胎都得了儿子,他自然不甘示弱的。再说,他们老宋家又是出了名的喜欢儿子!”
“可不是么!听说为了给他们哥仨娶媳妇,老宋头先后把三个闺女都卖给益州的大户人家作丫鬟,一个都没留下!”
“都是极好极灵秀的女孩儿,只怕比她们的哥哥们还强些呢,得知自己要被送走的时候,哭得那个伤心啊……”
华嫂子和刘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起劲。
“孩子刚落地的时候,他们老宋家的乌压压一大群人围过来。可一看是个女孩,又哄的一声全散了,就好像那女孩不是他宋家的血脉似的!虽说赏钱是按例给的,却是一副不情不愿的嘴脸。”稳婆啧啧道。
“刚才大嫂子还在这屋子里忙着忙后地添茶来着,这会儿竟连个影儿都不见了。”刘婶说完,又扭头看了看两位娘家舅母,她们果然低了头,一脸羞讪的神情。
“对了,孩子他爹——宋家老三还没回来吗?”
“不知躲到哪里喝酒去了。先头嫌黄莺儿叫得太瘆人,叫了大半夜,吵得他脑仁痛,便提了壶酒出了门子——老五已经跑去找他了。”
话说间,果然有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小伙被人搀扶着走进院子。很快产房里便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碗碟被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婴儿的哭泣声更显凄厉。
女人们都叹了口气。几个年长些的还连连摇头。
“听说了吗?”稳婆神神秘秘地说,“益州城郊数个村子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生男不拘多少,女子则不至第三,若再多,临产时用木桶贮水,生下来即溺死……”
她见大家一脸惊讶,更显得意起来:“那里有个叫牛大的,明明家境富裕,行迹却最是无赖。”
“他娘子初产是个女孩,那牛大便将那女孩投入水盆,几个时辰过去了,见那女孩还活着,他就用力掐女孩的两个耳朵,直掐得两只耳朵都脱落下来,就像被刀割了一般,那女孩便死了……”
“第二年,牛大娘子又生了一个女孩子,竟生来就没有耳朵!细看时就连她缺耳处的疤痕,都跟那死去的女孩头上的一模一样。”
“他家亲戚认为这是报应,都说如果再将她溺杀,一定会招来灾祸,劝他留下女孩好好养育,他这才将这个女孩留下来……”
大家果然听得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大舅母才一句唏嘘:“女儿家的命,真是苦啊!”又忧心忡忡地朝传来女婴哭泣的方向望了一眼。
“娘子的这个外甥女,只怕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一生忧思,不得解脱了!”稳婆缓缓说了句。
一时无话。大家只管吃茶闷坐。
良久过后,稳婆吃下一块糖糕,忍不住感叹道:“这糖糕蒸的极好,香软适口,又加了十足的沙糖。”
三舅母忙接话道:“是我婆婆蒸的!我婆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不光会蒸糖糕、粟糕、重阳糕,还会做澄沙团子、欢喜团,炸髓饼,煎瓜蒌、七宝姜鼓……”
“家里待客的果饼都出自她的手。逢年过节,常有亲戚带了沙糖、米粉过来,求着她帮助蒸作的。”
“有这么手巧的婆婆,你们就没沾点光学几手?”华嫂子问道。
“可惜我们妯娌三个手笨心拙,竟没一个学会的,渐渐地,她要传授技艺给我们这些后辈的心思也就淡了。”
“这不,为了蒸这些个糖糕,婆婆累得腰痛病都犯了。”大舅母摇摇头。
“沙糖是们家自己熬的吧?”稳婆问道。
“去年割下的甘蔗,除去被蔗贩子收走的,还剩下些品相不好的残次品,吃不完就榨了汁水,熬成沙糖。因为是果蔗,熬出的沙糖终究有限,只够自家蒸糖饼、糖糕、煎果子用。”
“前年我去南边的江城给一家亲戚接生,见那边的蔗农都种青皮的竹蔗,又细又硬,木棍似的,不中吃,味儿却极甜,用来熬糖再好不过。你们是没见过,城里专卖沙糖的店铺挤满了整条街,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