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是伤的黑甜坐在地上,哀哀哭得伤心。左边的脸颊上有两条刚刚凸起的红肿,额头也破了一个口子,正往外渗着血珠。
喜莲、桂兰,还有秋云几姊妹都去劝黑甜,怎料黑甜也有硬颈倔强的时候,并不听劝,反而哭得更加伤心。
在家时无论怎样被黄莺儿打骂,黑甜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正如喜莲所说的,黑甜长大了,有了自尊心,开始在意自己的颜面。当着舅舅家众亲戚的面受辱,甚至还有外人在场,这有些超出了黑甜忍耐的极限。
初何本就痛惜不已,又被她哭得心乱如麻,止不住焦躁地在边上来往踱着步。待心绪略平复后,对喜莲说:“阿娘,你先和婶婶一起回去吧,我来劝劝妹妹。”
喜莲想了想,说:“也好,你黑甜妹妹向来听你的话,人多了反倒不好!”说完,便带着一干人离开了。
初何半蹲下去,柔声劝黑甜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苦,略哭几声发泄发泄也就罢了,万万不可糟践了身子。地上凉,你一个女儿家,就算年纪还小些,也不可久坐。”
黑甜先是为自己哭,听了初何的话,又替他难过起来。
她想,我自己挨挨打也就罢了,不算什么,可是初何哥哥这样好,又刚成亲不久,如果被他那个糊涂爹爹牵连,难说不会变成阿福那样的可怜人。
他将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水珠儿也离他而去,只得背井离乡,靠给人打短工为生。渐渐变得孤僻古怪,视酒如命,不惑之年仍一贫如洗,直至贫病交加,一个人凄凉地死去……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秋云、细雪不可能嫁得如意郎君,没有哪户体面人家会迎娶一个家风败坏的女子为妻!只怕还有冰语和翠夏。
外婆和大舅母多半是活不成的了,三舅舅他定是要发疯……可怜的小阿诚才满三岁!
整个黄家都会被拖累,遭人唾弃、厌恶,说不定还会被赶出灵泉村。
不,我不能再畏首畏尾、犹豫不决,必须做些什么来挽回这一切!可是,老天啊,我该如何是好,究竟如何是好?
“还记得那日,我们在灵泉山上,各自饮下一口泉水。不知妹妹许下何愿,我许的愿,竟是为了妹妹的。但愿妹妹今后能嫁得如意郎君,从此过上称心安逸的好日子……”
初何见她若有所思,颜色稍和,又说道:“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怕她听不明白,又耐心解释道:“上天要把重任降临在某人的身上,一定先要使他心意苦恼,筋骨劳累,使他忍饥挨饿,身体空虚乏力,使他的每一行动都不如意,这样来激励他的心志,使他性情坚忍,增加他所不具备的能力……”
初何的一番话黑甜听不甚明白,一时又觉得有些好笑,火烧眉毛了他还在说些书上的大道理,未必显得迂阔。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
是的,初何哥哥向来谦和讲理、人品贵重,如果得知事情真相,定有办法处理得妥妥当当。
打定主意后,她止住抽泣,抹一把眼泪,站起身来说:“初何哥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然后将她那几日亲眼所见之事,亲耳所听之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初何。
事后黑甜心想,若不是那日阿娘将她打得急了,她也许还不至于将此事告诉给初何哥哥的吧。
人在情急之下,总会做些平时不可能做出的惊世骇俗之举。一直犹豫不绝,可就在机缘巧合的某一瞬间,断然做出了决定。
也许就在黄莺儿举起树枝,劈头盖脸向她打来的那一刻;也许就在大舅母心痛地为她擦拭伤口的那一刻;亦或许就在初何哥哥俯身劝说她的那一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果然如她所料,初何先是不信,见她一脸笃定、万分苦恼的样子,想到黑甜年纪虽小,却也不是好打诳语之人,默默良久,这才一咬牙道:
“此乃我黄家的奇耻大辱……爹爹平日里好说些狎昵轻薄之语,我和阿娘虽听着刺耳,倒也并未当真,没想到他竟行事荒唐,糊涂至此!”
“总以为小婶子素来爱俏些,却也顾家,怎料她是水性之人,败坏家风,实属可恨!”
“倘若被外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尚书》有云:男女不以义交者,其宫刑。《史记》亦有记载:禁止淫佚,男女浩诚,夫为寄之,杀之无罪。通奸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我朝不仅可以动用私刑,当场杀死,还有‘诸各奸者杖八十七’、女人‘去衣受刑’的规定。”
黑甜一听,更是着急:“果真如此严厉,竟能动用私刑处死?不然,将大舅舅捉去杖责八十七,三舅母还要去衣受刑,哪里还有活路,与私刑处死无异!”
“秋云说过,阿福的娘亲因为与有妇之夫私通,被杖责八十,血淋淋地抬回家,不久就死了,我还不大相信,原来竟是有例可循!”
“这样他们就毁了,好好的黄家就毁了!初何哥哥,终究如何是好?”黑甜忍不住又流起泪来。
“幸好妹妹沉得住气,并未走漏半点风声,”初何虽又气又急,心绪大乱,但想到事关人命,不可等闲视之,也只得勉强敛神,反复思量起来。
良久,初何长叹一声,说:“事已至此,我也只能晓以厉害,勉力一劝了,但愿他们能迷途知返才好!”
黑甜想了想,也点点头:“息事宁人,未尝不是个办法。”
又想,事宜早不宜迟,便跟初何说:“此时三舅母定在大舅舅值守的窝棚里,你去撞个现形,不怕他们不认,此时也好相劝。”
初何觉得有理,二话没说,辞了黑甜,便回头朝蔗田走去。
黑甜看着初何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忧虑难安。
不知初何哥哥此行是福是祸?若是成了,各处相安无事,只当这桩丑事从未发生过。若是不成……也罢,多想无益,还是回家等待消息。
回到家略作梳洗,喜莲便为黑甜端来饭食,都是她平素爱吃的,猪油焖茄子、芥辣瓜儿,还有一大块烧鸡肉,腾腾地冒着热气。
“黑甜丫头饿了吧,赶紧吃吧!吃饱了,再跟秋云她们几个玩笑一回,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水珠儿正在厨房里收拾,一听说黑甜回来了,忙不迭地跑过来,却不见初何,奇怪道:“怎么不见相公?他不是和妹妹一起的吗?”
黑甜吱唔起来:“初何哥哥他,发现落了东西在田里,已经转回去取了,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喜莲打趣道:“左不过一盏茶工夫就回来了,你也忒心急了些。”
水珠儿顿时羞红了脸,说了句“婆婆取笑了”,一扭纤腰转身便走。
喜莲见黑甜大口大口地吃得香甜,不禁松了口气,又放心地忙碌活计去了。
黑甜才吃完饭,忽见阿福跌跌撞撞地从门外冲进来,嘴里大喊着:“不好了!着火了,着火了!”
大家迅速聚拢过来,迭声问道:“哪里着火了?”
阿福因为过于惊惶,也似乎是因为许久未跟人说过话了,结结巴巴起来:“是蔗——蔗田——着——着火了,好——好大的——火!”
几个心急的男人已经快步冲出门去,黑甜和秋云她们几个也紧跟而上,喜莲正要跟着桂兰和黄莺儿一起去看个究竟,忽听到黄罗氏叫她。
原来黄罗氏走得急了些,又扭伤了腰,忙叫来喜莲,扶了她一起出去。
刚走出大门,一股浓烈的烟味、焦糊味顿时扑鼻而来。放眼望去,蔗田的方向果然燃起了熊熊大火,赤红的火焰将一角黑暗的天空点亮。
炳坤失声叫道:“那是我家的蔗田!”
黄罗氏低叫一声:“不好!起风了,是东风!”
大家才留意到,果然风刮得一阵比一阵急,一阵比一阵更强劲,火舌化作火龙,随着风势旋转扭动,很快连成一片火海。
风里挟裹着烟灰扑面而来,焦糊味更加明显。
桂兰带着哭音道:“这可如何是好,未收割的甘蔗还有一半还多,且在下风处,只怕很快就烧个干净了。”
炳坤身边的阿诚突然嚎啕大哭,声声叫着:“阿娘,我要阿娘……诚儿害怕!”
炳坤这才醒过神来,想起从收工到现在一直未见秀芝的影子,忙大叫着“秀芝,秀芝,你在哪儿!”竟扔下哭哭啼啼的阿诚,四处找寻秀芝去了。
喜莲也反应过来:“坏了!相公还在值守的窝棚里!”
黑甜顿时一声惊叫:“初何哥哥只怕也去了哪儿!快去救人,快去救火啊!”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到了一箭开外。
水珠儿一听,顿时身子一软,晕厥了过去。喜莲忙叫来炳乾,把水珠儿背回房去,又让细雪跟了去贴身照顾。
大家四下寻找可以灭火的物什。提水是不可能了,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只得取了收蔗用的砍刀,还有锄头之类的掘土工具,准备在火场外围挖条壕沟,用来隔离大火。
黄罗氏又派了喜莲去知会灵泉村的保正。情况紧急,若是任由火势蔓延,全村、乃至隔邻村的甘蔗都会付之一炬,蔗户们整年的辛劳都将化作泡影。
很快,全村的人都出动了,各自操了家伙,一窝蜂朝起火的蔗田跑去。
黄莺儿搀扶着黄罗氏,站在门口察看火势,一边留意看管着家里那群不更事的孩子。
那片熊熊燃烧的烈火,如同说书人口中的恶魔,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就像恶魔的狞笑,珍儿宝儿津津有味地看着,根本意识不到这场火意味着什么。
阿诚和元庆年纪最小,受了惊吓,正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烧了,全烧了!”黄罗氏像是在喃喃自语,“大火偏偏遇上大风,这天干物燥的天气,无异于火上浇油——我们黄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要这样惩罚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