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儿一路无话。黑甜也跟个木头人似的,只管跟在黄莺儿身后快步走着。
一回到家,黄莺儿就把黑甜拉进屋,挑了根结实又称手的竹板子,拼了命地往她身上抽去,一边厉声骂着:“家里死了人,你竟没有一滴眼泪,你究竟是石头做的吗?我偏不信了!你有本事就一直忍着别哭!”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阿娘竟还记得!也罢,还是按老规矩来——先翻旧帐做铺垫!刚开始时,黑甜还有心情走走神。很快她就没法自娱自乐了,因为背上凸起一条条红肿,火辣辣地痛得钻心。
“早说过你不祥,吊死鬼附身,十足的丧门星!让你滚得远远地你不肯,现在好了,克死了你外祖母,你大舅舅,三舅舅,三舅母,就连你表哥表嫂都死在你手里!”
“我家里的人,竟被你克死了一多半,蔗烧没了,地也没了,不用多久,只怕剩下的人都要被饿死……”黄莺儿打得更加起劲。
还以为自己过了段安生日子,原来阿娘一直憋着一肚子的气,只待找个机会发泄呢……好痛啊!黑甜在心里喊着痛,可表面上她就是一声不吭,也不闪躲,反倒勾起黄莺儿更大的火气。
“好不容易得了八十两银子,原以为终于可以缓口气了,却又被你拱手送人——瞧着你奶腥未退,头上胎发犹存,就异想天开学人家开铺子!”
“这下可好,银子白糟蹋了不算,还落了个天大的笑柄!只不定人家在背后怎样指指戳戳,我黄家人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黄莺儿不觉想起自己觍脸讨好黑甜的样子来……顿时又羞又臊,下手得更快更狠起来。
终于进入正题了,可比平时晚了不少,力道也见长——大滴的汗水从黑甜额上渗出来,她咬紧牙关,依旧不吭一声。
“成日里就知道惹事,招祸!我说了什么全当耳边风!只恨没早些把你打死,早为我们黄家除了这一害,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巧凤她们几个听到动静,先是聚在门外看热闹,见黄莺儿打得狠了,也有些于心不忍。
“这黄莺儿,平时没少见她打闺女,可打得这么狠的,还是头一回。瞧瞧,背上都渗出这么大片的血来,把衫子都浸透了!”巧凤啧啧道。
“可不是,看她那样儿,是真想把黑甜往死里打呢!”晶妹也不住地摇头。
两人一起去劝,黄莺儿根本不理,反而打得更起劲。
春招最怕血,一见那竹板子落下处血水飞溅,顿时捂起眼睛不敢看,后来连听那抽打声都觉得瘆人,抱着幺儿,远远地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只有萍儿尚觉有趣。抓了把果子,又搬了板凳在门口坐着,边吃边瞧,不时喝声彩,如看大戏一般。
“当初你爹爹差点把你压死,我还直怪他!是你大舅母把你救活了过来,没想到竟救了个祸害,丧门星!早知道,我该让你爹爹多用点力,将你压死了才好!”黄莺儿恨得咬牙切齿。
珍儿宝儿自打进了村,就没跟着黄莺儿回家,找了旧友在外头玩得正欢呢。灵儿跑过去告诉他们说:“你娘要把黑甜姐姐打死呢!”两兄弟才鬼急忙慌往家跑。
珍儿一进屋,看到黄莺儿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顿时吓得魂儿都飞了,躲在门后直发抖。宝儿一把抱住黄莺儿的腿,哭着求她:“阿娘,别打姐姐了,再打下去,你就要把她打死了!”
黄莺儿怒斥道:“你竟还护着这个丧门星!留着她,只怕还会把你们给克了!我这也是为你们宋家除害呢!”
“阿娘,你打也打累了,歇歇吧!”宝儿依旧抱着她的腿不放,苦苦哀求着。
黄莺儿的发髻也松脱了,披头散发,衣衫零乱,面目狰狞,依旧只管打,只管骂:“小畜生还敢拦我,就不怕我和你爹爹也被她克死?好好的一个人,都是被她调教坏的,看我不打死她!”
突然萍儿尖叫一声“打死人了”,扔了果子就跑。
原来黑甜原是挺直了脊背跪坐着,脖子也是梗着的,被黄莺儿打得太狠太久了,一时气竭,身子软了下去,正被那竹板子重重拍在头上,顿觉头昏脑胀,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又挨了几板子,一时痛极晕极,“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竟装起死来了,也是学乖了!”黄莺儿继续打着。宝儿见拉住她不住,便扑在黑甜身上,替她挡着竹板子。
黄莺儿一时没停住手,宝儿结结实实挨了几下,顿时痛得大哭起来。
这时金富和金贵收了工回来,见状忙去拉黄莺儿。黄莺儿还不肯罢休,怎奈一左一右被两个男人挟制,动弹不得,只得由着他们将自己架出屋子去,一边依旧满嘴喷粪,形同疯妇。
黑甜背上血肉模糊的一片,头也被打破了,正往外淌着血。宝儿摇着黑甜的胳膊,连唤“姐姐,姐姐”!可黑甜没有半点反应,珍儿也从门背后跑出来,和宝儿哭作一团。
巧凤和晶妹过来,将她抬到床上,脸冲下躺着。见她牙关紧闭,一脸紫涨,气若油丝,一息尚存,也止不住落下泪来。
“要不要给她请个郎中看看!”晶妹哽咽道。
“她娘疯成那样,你还敢给她请郎中?”说完,巧凤又觉不忍,“还是试试吧,好歹一条人命,总不能见死不救。”
谁知郎中刚进院门,就被闻讯赶来的黄莺儿打了出去。
晚上金荣回来,听闻了此事,直骂黄莺儿:“蠢妇,好好一个人,何必将她打死!让人知道了,定会捉你去见官!不如将她卖了,还能得几个钱!你是不知道,这两日水桃儿追着我要酒钱,还放出话来,再不还,就要上门拿东西去抵帐。”
“这么着急上火的,只怕欠了不少酒钱吧!”黄莺儿看出门道来了,白了金荣一眼。
“不多,通共也就,十几两银子!”金荣一下子泄了气,嗫嚅道,“也怪你,非说什么要开铺子来着,我一高兴,出手就——”
“你这憨货……那水桃儿,眼前飞过只蚊子,都想剐下块腿子肉来换银子,你倒巴巴儿送上门去!”黄莺儿一听“开铺子”的事,火气腾地一下窜起来,又深恨了黑甜一层。
“就她长成那样,黑不溜秋紫不愣登的,身上又没有二两肉,卖与谁去!连你爹都说,等她长大了,只怕将她送给人家做丫鬟,人家都会嫌弃,不过白养一场!还想用她换十几两银子,作梦呢!”黄莺儿嗤之以鼻。
“既是个人,就自有用处。不能出来见人,就把她扔在哪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当个粗使的丫头也好。我明儿就找人牙子去。”金荣道。
“人牙子可不傻,就算肯要,估计也没几个钱给你!”
“再说,要找也要等她醒过来再找!挺在床上,死人一般,谁敢买去,倒白费了烧埋钱!”黄莺儿提醒金荣道。
金荣觉得有理,点头道:“也好,我先留意着。”想了想又说,“真该早些出手,家里也好早些安生。”
黄莺儿也是后悔不迭:“上次从娘家回来,光顾着难过了,没想起来处置她。一不留神,纵着她胡来,果然又生出这么些糟心事儿!”
接下来的几日,黑甜昏睡不醒,黄莺儿也不去理会,还把珍儿宝儿支得远远的,不让他们接近半分。
倒是巧凤几个心生恻隐,偷偷儿地轮流去照顾黑甜,还从郎中那儿要来了金创药给她涂在伤处。也算黑甜命大,昏睡几天后,竟苏醒了过来。
靠着婶娘们送去的吃食和汤药,半月后她又能坐起身来,也能说话了。只是眼神依旧呆滞,就跟丢了魂儿一般,嘴里不时喃喃自语:“仙女姐姐来了……撒仙粉了,好香啊……仙女姐姐要把我带走吗……”
金荣见状,暗自庆幸。那日一早,他让黄莺儿给她略作梳洗,又换上了鲜亮些的衣裳,不久后便陆续有几个人牙子过来。
看过黑甜之后,有几个扭头便走,问都懒得问一句。一个还大笑不已,头摇得像拨浪鼓,就如同吃了猪尾巴一般。只有两个留下来询了价,又说要考虑考虑。
至少还有两个指望——金荣满心欢喜,只等着人牙子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过了两日,倒是有个人牙子过来了。却不知从哪里听到些传闻,见了金荣,二话没说,先啐了他一口,斥责他道:“竟是这么个不吉利的货色,明摆着扫把星托生!你将她卖我,是想嫁祸于人么?要让主人家知道了,我以后还能有活路?”
另一个人牙子从此再没有了消息。
金荣气急。黄莺儿冷笑道:“我早料到会是如此,你还瞎忙乎呢!”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留也留不得,送又送不走,难不成真要赔上一副嫁妆,吹锣打鼓送她上花轿?我是没有那个钱的!”金荣气道。
黄莺儿思忖片刻,忽尔一条妙计涌上心头。
她凑到金荣耳边,小声说道:“你先放出风去,说有人想买黑甜当丫头。然后你悄悄将她带到山里……她呆傻成那样,肯定走不出大山,过个几天,她不是饿死了,就是被野兽吃掉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岂不妙哉!”
金荣听了,犹豫起来,说:“虎毒尚且不食子,我们怎么说也是她亲生爹娘,怎可如此狠心,就不怕招来报应?”
黄莺儿冷冷一笑说:“现在怕起报应来了?当初你把一条腿搁在她身上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遭报应呢!你们宋家人的心有多狠,我还能不知道?”
金荣不提防被黄莺儿揭了老底,一时心虚起来,干咳两声,讷讷道:“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还提它作甚。”
黄莺儿见状,知道他已经动了心思,便又凑近他耳边低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