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领着韶璟进入府中。
这是一座并不华丽的宅子，院落中并无多少名花奇草，然而院子里却有诸多的假山异石。名人字帖，佳句雅言，随处可见。
韶璟从小便跟着二娘卫夫人学习书法，此刻眼前有那么多的名家手迹，她顿时痴迷其中。细细地看着这些或苍劲或温婉的笔触，真是感慨万千。突然她指着廊柱上的手迹问道：“这字不像出自男子之手，倒有几分女子的灵巧。”
左思淡淡一笑。赞誉道：“小姐对书法很有研究，此乃舍妹劣作。”
左小姐的字，端庄秀丽，大气中不失婉约。真是令她大开眼界。
突然，后院里传来阵阵琴声。那琴声稳而不乱，沉而不闷，脆而不涩，令人顿觉舒爽。这么晚了。“谁有此雅兴，这么晚了还在鼓琴？”
“舍妹左芬。”左思道。
这琴声是如此的镇定平和，她的琴，她的书法都是那么可圈可点，当今之世除了书法世家卫氏估计再无人能达到左芬的境界了。韶璟无比崇拜地聆听着她的琴，心中萌生与左芬一见的念头。
左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对正厅中的一位婢女道：“快去请小姐来。”
很快，一个身穿淡紫的女子打起帘子，镇定自若地来到正厅，她眉清目秀，却并不美艳动人，韶璟却、非常喜欢她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淡定的气质。左芬问道：“哥哥今日去洛阳街道乘游了？”
韶璟不觉心里一阵，这左思有才无貌，且是寒门，他也学那些俊美的名士乘游，未免有些东施效颦吧。
左思望着妹妹左芬，囧囧一笑：“妹妹快别说了。那潘岳乘游，惊呼一片，妇孺皆掷水果入他车中，令他满载而归。而我今日竟是骂声一片。就连我的马车也被那些路人损坏了。”
难怪，她在街巷遇到他时，他并未乘坐马车，而是徒步而归。韶璟憋着气，不笑出声。然而此时，左芬却忍不住嗤笑起来。“哥哥，那潘岳有才有貌，你又何苦学他的样子，手执弹弓，当街乘游，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左思点点头，自嘲道：“自是不敢再学了，下次那些路人砸破的就不是我的马车，而是我的脑袋了。我一个丑人，何苦自讨苦吃去。”
韶璟突然回忆起那日乘游的光景来。俊男潘岳走在队列的最前端，他容貌俊秀，身形伟岸，站在马车之上，颇有中玉树临风之姿。
左芬看着左思笑道：“总算是有自知之明了。我们兄妹皆无好相貌，就不要去与人攀比才是。”
左思接着道：“如今我的心胸已豁然开朗了，这还多亏了这位小姐开导。”
很快，左芬便注意到了王韶璟，久居深闺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娇媚的人儿，不仅双眉一舒露出一抹微笑来。
“这位是？”左芬温柔问道。
左思搔首踟蹰，他怎的忘记问佳人的芳名了。“我，我怎么连小姐的名字也忘记问了？”
韶璟回忆左芬一个灿烂的微笑：“不碍事，我是王校尉的庶女——韶璟。”
韶璟之所以特意加上“庶女”二字，是因为她认定左芬一定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看重门第的俗女子。
果然，左芬没让她失望，她向她温柔地点点头：“小姐便是王韶璟，果然美艳动人。听闻小姐与众多名流乘游洛阳大街，观者无不为之倾倒，今日一见，我便心悦诚服了。”
左芬是那么温婉得体，毫无造作之气。加之韶璟对才女的仰慕之情，她们很快便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被冷落在旁的左思，大笑三声：“难得见芬妹，如此高兴。看来我还是先行告退，不阻二位交心了。”
左芬与韶璟异口同声道：“好！”
说完，她俩相视一笑。
她们一起抚琴作乐，一起挥豪作画，何其欢乐。然而时间却流逝得那么快，疲倦的她们手牵着手一起躺在床上。
夜已过半，她们怎么也睡不着。韶璟望着左芬，她虽不美，她的才华却令她光彩照人，。
左芬也睡不着，韶璟是她的第一个交心知己，此刻她牵着她的手，竟是那么的兴奋。这女子是那么的美，美得令她怎么看也不觉得疲倦。
两个女子躺在床上，就如此凝视着彼此。左芬说话了：“璟妹，你容貌美艳，才品卓绝，秀选定会被选中。”
韶璟长长叹息起来：“芬姐姐，韶璟倒是希望不要被选上，韶璟不喜欢皇宫的生活。”
“锦衣玉食的生活，你觉得不好吗?”左芬问道。
韶璟摇摇头，淡淡道：“荣华浮云，我只希望能握紧一份平淡。”
左芬觉得韶璟果然与众不同，在这样虚浮的一个时代，有又谁人不想富贵呢？就连她的哥哥不也是急急地希望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吗？此女子却能出淤泥而不染，实在难得。“适逢这样的世道，恐怕像你这样貌美的女子很难独善其身吧？”
韶璟不想再说自己，她轻轻地问道：“芬姐姐，才情德行已经盛名远扬，若皇上惜才，你也很有可能入选的。”
左芬淡淡一笑，她仿佛对秀选成败并不感兴趣。“不论是否入选，左芬还是左芬。”
韶璟顿时觉得她的话很有玄味。先前她总以为左氏兄妹出自儒学世家，自然满腹经纶。然而今日得见左小姐，才知道她乃怡情养性，逸心世外的女子。
“姐姐能于繁华之中生出淡然之气，韶璟真的无比崇敬，然而韶璟只是俗流女子，自然比不得姐姐。韶璟今生今世只希望能守住一份平淡的幸福，然后能与他相濡以沫的老去。”韶璟激动道。
韶璟的话讲完，左芬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我又何尝不想能守住一份平淡的幸福。然而人各有命，我唯有顺应。”
韶璟从来不是一个顺应天命的人，她虽然处处克制着自己，但她很清楚什么是她想要的东西。娘说得对，不能牺牲自己的幸福。她曾去过皇宫，里面的女子为了能得到武帝的宠幸，可谓不折手段。她厌恶那些为博君王一笑，极尽媚态的妖冶女子。她更厌恶为了争宠疯狂不已的后妃们。
“别想那么多了，明日之事明日忧。”韶璟困困道。
左芬突然也觉得困了，喃喃道：“估计像我这般丑陋的女子，想嫁一个俊美的夫君，也只是痴心妄想。”
韶璟突然心中酸涩。她身边有那么多容貌美丽的男女，一个个皆是玉人。就连最不济的大哥王锦安也不乏俊朗之姿。然而，这对文采卓绝的兄妹俩却这般其貌不扬，实在是上天的不公。
那一夜，韶璟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相貌平平的左芬被武帝司马炎选作才人了。她在含章殿前优雅地抚着琴，宫中舞姬纷纷围着她轻歌曼舞。她一身宫服，发髻高耸。端庄之中又多了一种飘逸。她的表情很痛苦，脸上挂着泪水。
也是这一夜，左芬也做了一个梦，她梦见韶璟被武帝司马炎选做妃子。她是那么的美，皇上是那么的怜惜她。然而宫中却是那么的凶险。她的美最终为她招来了杀身之祸。
清晨，丫鬟来替她们梳洗，韶璟与左芬都沉默着，她们各自犹豫是否应该将梦境告诉彼此。韶璟权衡之后，为了不令她心乱，她始终没有将这个梦说出。而左芬也没有把自己的梦境说出来。
就这样，两个心事重重的女子，平静地互相作别。再见的那一天，或许就是秀选之日了吧。
昨夜与左芬长谈，她已知左芬的信条是：在自己不能逆转天命之时，姑且顺应天。
而她——王韶璟的信条却是：不向命运屈服，纵然不能逆天改命，她也定要握住自己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