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归烦恼，但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老板忍着头痛从柜台上爬起来，有些摇晃的直起身子。
“为什么一上任就让我碰上这么些破事儿啊……”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照这形势来看，他那火能不能烧的起来都是个问题。
“看来……有必要改一改了呢……啧。”
揉着有些酸痛的太阳穴，这句话与老板一起消失在了甬道的黑暗之中。
进入甬道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极端复杂的迷宫，仿佛无限延伸的走廊还有两旁数不清的门扉，以及打开门之后不断重复上述画面的景色，这无一不让人感到疲惫。
有人可能会认为如此之多的走廊与门扉是在浪费哑舍的固有空间，但实际上除了第一道走廊之外，那些打开门之后重复的景色全是独立于哑舍的小空间，不然的话哑舍的体积会是现在的数百倍也说不定。
也有人可能会疑惑：明明用钥匙调试好编码之后再连接到大门上就可以去到任何已经建立连接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如此大费周章的去搞这些东西呢？
其实这些门的作用不只是让哑舍里的人出去，更主要的是让外面的人进来，而且是同时进来。
很早很早以前，宇宙的整体局势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稳定的时候，哑舍作为信息，物资，人员的中转站和避难所而言可谓是人满为患，许多技术不足以进行长距离空间跨越乃至层级跨越的文明都以哑舍作为跳板前往更远的地方，还有许多因为战争而无家可归的各个种族的难民也想尽办法来此避难。
而那时候的门的种类也是多如繁星，现在留存下来的门仅仅是作为纪念品，来提醒着每一个来到哑舍的人：成功的道路，从来都是曲折的。
事实上，每一个来到哑舍的人或者说被允许进入甬道的人都不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他们都对此心知肚明。
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在一些门的附近找到那时残留下来的痕迹：
因高温而产生的黑色云雾状条纹，摆放在门框边的不知名的物质块，刻在门面上醒目的爪痕……
所有的这些都在折射出哑舍旧时代光景。
老板甚至都没有办法认全，他现在终于知道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没有被记录在数据库中而是烂在了时间的阴沟里，老板不禁为此感到惋惜，但也无可奈何。
一边推开面前的门扉，一边反复整理着自己的仪表，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确保自己处在完美状态。
可不能第一回露面就丢人呐……
他要让元老院的那群家伙们意识到自己可不是什么软柿子。
但这种完美状态的自信在推开最后一道门之后的瞬间便荡然无存了。
数十双浓重的有如实体一般的视线带着无比强烈的意志齐刷刷地压在了老板身上，这让这位新上任的君主差点喘不过气来。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恶魔们没有再隐藏自己的样貌。
口水的滴答声，关节的咔咔声，沉重的呼吸声流窜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就好像一场怪物的盛宴，而被端上桌的主食，正是我们的主角。
这位新上任的老板不禁吞了一口唾沫，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又长长的吐了出来，心中不断回想着从前他的姿态，奋力催动着僵硬到有些发颤的双脚前进。
这是他成为人以来头一回可以被称为“战战兢兢”的经历。
战战兢兢地挪步到最上座，战战兢兢地坐下，又战战兢兢地——虽然他很努力的在克制——打量着四周。
半晌，他才在这无比沉重的压迫感之下憋出几个字来。
“……初次见面，我是……老板。”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但是失败了，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走调和僵硬。
虽然早就在数据库中浏览过他们的全部资料，但老板对他们的认识也仅限于资料而已。
如今亲眼见到实体，这让他这颗刚启动不久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快速流动的血液让他觉得眼前有些雪花般的光点在闪烁，呼吸也逐渐变的紊乱，一边在心中嘲笑着几分钟前的自己，一边在心中大喊：“他当初是怎么撑过去的！”之类的话。
整片空间在他说完那句开场白之后便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连一开始的悉悉索索的微小噪声都消失了，只有那些深深扎根于视线中的意志依旧。
面对这些，老板不禁向下看去，企图避开这宛如刀锋一般的目光。
就在被这死寂淹没到快要难以呼吸时，一声悠长的叹息宛如水波一样在房间内散开，压迫在老板身上那股无形的力量也随之消失。
“按照第一印象来看，你——和他差远了。”
宛如破锣一般刺耳难听的声音。
转动有些僵硬的眼球，老板看向声音的主人。
那是巴力，“东方”实质上的统治者，也是在场的恶魔中最为强大的一位。
他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一边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你是他的继任者，真正的继任者，是他的选择，所以——”
“所以无论如何——”
接过话茬的，是亚斯塔禄，也是在场的恶魔之中最为臭名昭著的一位，同时也是执掌着那些“明规则”触及不到的地方，“南方”的统治者。
“你——就是哑舍的老板，元老院，也听候您的差遣。”
他们这是承认自己了吗……
感受到强烈安心感的老板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但随即猛然发现——自己的关注点错了。
“你刚才……说什么？”
老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亚斯塔禄闭上了眼睛。
“你没有听错，元老院实际上——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或者说，没有什么人能够从内部动摇老板的地位，因为地狱的内部，是绝对一体的。”
“什……么？但……元老院否决的那些提案全都被记录在——”
数据库。
老板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亚斯塔禄也终于点了点头。
“看来你已经想到了。这与其说是你的短板，不如说是你刚刚成为‘人’所带来的不适应——你太依赖那些数据了。所以一旦有人入侵了你的数据库，那么一切就都完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对你隐瞒这些东西。干我们这一行的，特别是我所负责的这一区域，账单这种玩意儿根本就是拿来瞎扯淡的，真正的那些东西，都被小心地藏在了阴影之下，如果不学会去寻找它们，那么与自杀无异。”
老板头一次，明确的感觉到了，哑舍这个本就超乎任何文明想象力的组织还有着更多连自己都没有看见的地方。
而他现在，即将揭开这一切的面纱，面对“真相”。
他不禁为此感到战栗，自己真的能够统治哑舍吗？
自己真的有那个权力将万千文明的命运拿捏在自己手中吗？
他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恶魔。
“不……不行……不行的，我……我做不到……我怎么可能……”
渐渐地，他用双手抱住了脑袋，呜咽着伏到了桌子上，像是要逃避这一切似的左右摇着头，比起几分钟前，可谓狼狈至极。
恶魔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有的还直接把脸别了过去。
“这也正是元老院设立的原因之一。”
亚斯塔禄说。
“这是你的命运，是你必须要去面对的东西，顺从也好反抗也罢，但绝不能像现在这样，逃避，是最可耻的行径。而元老院，就是在你能够直面你的命运之前，代为行使你的权力的地方。不要以为统治哑舍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我知道你有疑问，为什么要设立元老院？独裁不是更好吗？诚然，独裁有它自己的好处，但是，谁能担当的起这个位置呢？你吗？或许可以，但不是现在，我想你自己也清楚了。”
“这份任务，这份责任，重的超乎你的想象，小子。”
这是拜蒙，一位拥有着如女神般美丽的容颜与男神般健壮的身躯的恶魔，同时也是统治着“西方”的恶魔。
“当初，他，你的上一任……我想也不用多说了吧？他也应该给你看过了，若不是有那些世界，那些人们，他早就变成一个疯子了。而你呢？你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你从这桌子上抬起头，去面对你应该面对的一切呢？”
“……”
“现在看来，是没有呢……那么——去吧。”
这句话不禁让老板有些疑惑。
“去……什么？”
“去书写你的故事吧，去寻找那些能够让你站起来的东西，去努力武装自己直到自己能够战胜你心中的那份恐惧，就像他一样，去成为一个人——去成为你自己。”
随着一道摩擦声，一本书从远处滑了过来，黑色的皮革封面没有字样，书页被锁扣扣住。
打开锁扣，翻开书本，有些泛黄的纸张与封面一样，空无一物。
“我想你应该见到过这本书，他有一本，第一任也有一本，现在，这本是你的了——你的故事能在上面走多远，就看你自己的了。”
老板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群……恶魔，没错他们是恶魔，是为世人所恐惧的存在，但正是因为他们是恶魔，所以他们通宵人心，知道人性中有哪些致命的弱点。
他们不会去嘲笑人们的胆小与懦弱，也不会去谴责人们的好战与贪婪，因为他们知道，这就是人性，这就是人。
这是他们与那群光鲜亮丽的家伙们最大的区别。
“你可以选择留在这个世界，也可以选择离开，我们会收拾他留下来的摊子。而你，你要在往后的世界中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没有人会给你建议，如果你到最后还是无法鼓起勇气去面对那些东西，元老院将会彻底接手，直到下一任继任者被选出。这是他留给你的考验，能否通过，就看你自己了。”
“不过嘛……”
这是原本一直没有说话的阿斯莫德，掌管“北方”的恶魔，同时也因为管辖的事物范围（***）与亚斯塔禄交情甚好。
此时他的三颗脑袋正全都勾起嘴角，眼神中带着些许轻蔑。
“虽然刚才亚斯塔禄说逃避是可耻的，但是呢——你仍然可以选择这条路哦。”
“阿斯莫德！注意一点。”
巴力带着些许恼怒的刺耳呵斥让阿斯莫德轻哼了一声。
巴力也叹了口气。
“我想你也应该看出来了，我们虽然承认你，但也是因为他才承认的你。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并且去改变它，就像他当初折服我们一样。”
“但是你别忘咯，我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小子。”
在这之后，恶魔们便没有再说话。
老板看着面前那本空白的书籍，又看了看在面前等待着的一众恶魔，心中不禁冒出一个疑问。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他已经走了，你们大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的维系这个地方呢？”
听到这个问题，亚斯塔禄轻轻笑了起来。
“生存，并非与生俱来的权力，而是每个人都应该承担起的责任与义务——这是他告诉我们的。”
“……”
“也正是这句话让我们意识到，他或许真的是我们值得追随的人，而往后的时光也证实了这一点。啊——还记得那时候我和他日夜不休的争论何为自由，啧，现在想想，真是有趣啊……”
狰狞的脸庞逐渐柔和了下来。
老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这是我的责任。”
原本因为恐惧而紧闭的双眼，现如今已经没有了迷茫。
是的，以他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驾驭这个庞然大物，但终有一日，他能够昂首挺胸地，走向那个位置，他如此坚信着。
亚斯塔禄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很好……很好，那——给你的故事开个头吧，写个序言……之类的？”
老板点了点头，接过亚斯塔禄递过来的笔。
“……”
沉思良久，他才在纸上留下第一笔墨色：
我将再次启航，永不停歇。
——————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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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已经离场，宴会理应散去，但整个房间除了最上座之外仍然座无虚席。
是的，与往日不同，都来齐了。
亚斯塔禄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站了起来。
“……不管未来如何，还是感谢你们的到来，有劳了。”
他对着前方深深地一鞠躬，有几只恶魔也同样站了起来，行以回礼。
“别太勉强自己了。”
不知是谁说的这么一句话，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从今往后，他们又是陌路人了。
“亚斯塔禄……”
拜蒙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嗯？怎么了？我很好啊。”
“……就是因为你太好了所以才……这不像你啊。”
“啊——这个啊，没事，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而已。这家伙，人都没了还在给我们上课呢……”
“他现在确实没事——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
“喂，能不能把你的权能收敛点啊，别对谁都用啊。”
“╮(￣▽￣“)╭”
人们就算再怎么彻悟了“离别”这两字，但当这件事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仍然会感到无比的心痛，甚至更甚于那些明智未开的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