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悬崖边上,那个力量驱使我向前跪倒。我失去了重心,身体极速坠落,风在我耳边呼啸。
眼角是泪痕,凉凉的。上面好像有人哭,不止一个。我好想睁开眼睛看看那是谁,但是我抬不起头,也没有办法呼吸。一股力量缠绕着我,压抑的痛苦让我无法动弹。如果下面是平地......罢了,会结束的。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我的床上。我的卧室依旧密不透风,打开台灯,我看见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了七点一刻。今天是周六了,我总是在闹钟即将把我召唤出来的前一分钟醒来。这个梦太真实了,就好像我真的在现实里挣扎过一样。我的睡衣已经被汗水浸湿,密密麻麻的闷热感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推开门——好耀眼的阳光。
我看到叔叔婶婶把简单的早餐摆上了那张很小的桌子。只有几个盘子,桌面却很拥挤。他们都是五点钟就起来的人,经营一家小铺子,做餐饮。“小林起床啦——不多睡一会儿吗?”婶婶很热情的在我的盘子里放进来一个肉包,又指了指地上的小锅,“吃多少自己盛哦,今天加了枸杞。”小锅热气腾腾,我端上来小半碗颜色偏豆沙色的饭。果然婶婶还是加了红豆,吃起来有种苦涩的感觉,微微的。我皱了皱眉,用勺子把红豆挑出来。
“小林今天多吃点哦。”叔叔不适时的递过来一杯牛奶。
“好,谢谢叔叔。”我慢吞吞的接过来,放在盘子旁边,“叔叔,我做了一个梦。”
我的叔叔不是我的叔叔,但是他和我的婶婶结婚了,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但是我很喜欢他温文尔雅的说话语气,他比一般人更睿智一点,在我看来。他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破旧的格子衫,头发修剪的很整齐。会唱歌。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戴金丝边眼镜,如果可以像楼下书店里那个研究言情小说的男生一样穿白衬衫,我觉得更秀气一点。他好像极力把自己向着不修边幅的方向推,我不知道为什么,叔叔没有说过要改变什么,但是他一直在控制自己向着不符合自己习惯的一方靠拢。他一直对我很好,但是这些疑问他从来不会回答,或者很敷衍,他说是我想太多了。
“什么?”他很感兴趣。
婶婶有点不满的看着他,“吃饭不要讲话!”叔叔仍旧是笑着的,像我的朋友一样,他对婶婶摇摇头又点点头,“听小林讲一下,就当听个故事嘛。”
婶婶担心我讲话喷口水,匆忙扒了几口饭,离席。她是和叔叔一样清爽的人,洁癖异常,但是远不如叔叔那样文质彬彬。
“我梦见我在悬崖上,有人推了我一把。”我说,佯装激动,小半碗饭被我打翻,落地哗啦又窸窸窣窣。我尴尬的笑了笑,瞥见婶婶投来的不悦目光。
“他推你的时候,你也在吃饭吗?”叔叔打破了僵局。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我定了定神,捡起碗。塑料制品,摔不碎,最多有几条细纹。
我不再吃东西,像一个讲故事的人那样,正襟危坐。而叔叔也像一个听故事的人那样笑着,期待着。
我从崖边跌落,一直坠落,我的身体被奇怪的东西渗透,我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自己,痛苦的窒息感让我难以感受自己的存在。我这样跟他讲。
“原来是噩梦哟。”叔叔讲的很轻松,“没事,这不是醒了吗?”
为什么我醒来,心里就空空的。我问他。“你这是典型的中二病......”他不再感兴趣。
“我听见有人哭呀,哭的好惨,像笑。你说是在哭我还是在哭他自己呀。”我问他,胳膊感受到噩梦里挣扎的无力感,“老实说,我心情很不好。”叔叔一定看得到我糟糕的状态,看得到我红肿的眼眶也听得清我无力的呼吸。
“这是你的绝望,小林,梦里的人是在哭自己。也许那个人是下一个要下来的人。但是你很幸运,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险就下来了。而他不一样,他为自己提心吊胆很久,精神极度压抑,他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注定的命运,但是却还是会下来。他会死,他什么都知道。”叔叔一如往常的嘴角上扬。
婶婶已经离开了。
“叔叔,该换眼镜了。”我看到他的镜片一度模糊。
“小林,你不会明白,至少现在不会哦。”叔叔说,“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被推入悬崖?”我看到他眼里的无奈。
“没有,我是上面那个人。”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我,眼底满是温柔。
叔叔突然告诉我,这是他的生活。
几年前他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有和大家一样的梦想,也有着专属于那个年纪的热血和莽撞。叔叔有着自己的梦想朋友,他们在追逐梦想的贫穷与无助中相互扶持,一起在没有星星的夜晚,唱着自己的歌。
他们义无反顾的为了自己的音乐,为了自己的文字,自己的篮球,点燃自己,飞蛾扑火一般痴迷执着着的事情,终于烧的什么都剩不下。
那个看见篮球就两眼发光的矮个子少年,现在做着小职员的营生,朝九晚五。手里读着报纸,就再也忘掉了球,偶尔买彩票,最多的一次中了四百多元。
那个在文字里徘徊的文艺少年,现在早就没了当初的忧郁,女孩子开口第一句话多半问的是钱,谁也瞧不起他自导自演的诗了,他现在做的工作和文字关系不大,复印,黑白五角,彩色的纸,要一元。偶尔会翻看现在的人写的故事,假的不像样,他说。他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于是失声笑了。
“我还好吧,你婶婶总是嫌我的吉他声太吵。”叔叔轻咳一声,“现在对音乐,还是有点感情的。只是我一直明白,我成不了歌手。”叔叔当年一定想不到,今天他在卖早点,每天五点多钟起床。
“你本来应该斯斯文文的,和咖啡厅的姑娘谈恋爱。”我故作成熟,“可是你现在真的太惨了啊。你这么好,却做不了自己想要的。”
“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我们一点都不好,我们生来如此,都背负自己的命运。”
“你哪里不好?”我试图安慰他。
“缺钱。”叔叔笑了,我沉默了。
我好像终于看清叔叔的面目,原来叔叔从来没有接受自己的平庸。很可惜,别人都看透了,他还执迷不悟着,只是尝尽了苦头,知道有些事情没了可能,就默默的一寸一寸封锁自己的心。
我郑重其事的对叔叔说:“你不要在生活面前退让啊!”
“是生活选择了我,我没有退让。”叔叔告诉我他要洗碗了,“生活对我也没有很苛刻。有人需要我活成这个样子,我就成为这个样子咯。”我听的云里雾里:“叔叔,我听不懂。不为自己而活吗?”
“没办法啊。”叔叔说。
叔叔不再和我交流。我细细的想,我以后会怎么样,我不想卖早点,也不会煲汤,隔壁班第二排的所有男同胞青春里的沈佳宜也没有兴趣认识我,球也打的不好,每天都被虐爆,功课最好的一次只考了80分。好强的挫败感,我忽然很丧气。
原来厄运都是天生的,只是那时候年轻,以为只是偶尔吃点苦罢了。我还年轻,熬过去,就算了,生活不就是如此么!现在发现,投胎是一门技术活啊。原来苦难缠身,是无法察觉的。我习惯了它的存在之后,它突然告诉我它的新名字,叫做生活。
这个世界,辜负自己的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