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点浩然气
天有多大曲商真的不知道,但是父亲说天下很大,打到没有止境,五湖四海,九州天下,也仅仅只是一域。
还年幼的时候,那个身材魁梧,顶天立地的男人将曲商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说道:“你想你娘多一些,北人南相,将来一定是许多女孩子心仪的对象,等这边的战事结束之后,阿爹就带你去这个很大很大的天下去看看,看一看九州,看一看五湖四海,看一看其他几个大天下……”
可是在那个夜里,曲商坐在庭院里的桃树下,却怎么也没有等到那个说要带自己走遍五湖四海的男人回来。
后来家里来了很多人,娘亲让他躲在了里屋,外边现实说了,叛徒,交代,赎罪,模模糊糊的,最后传来了打斗声,曲商也被粗暴的提了出来,娘亲满身鲜血倒在地上,她朝着曲商伸了伸手,曲商被狠狠的扔在地上,很疼,可是他没有哭。
他记得顶天立地的男人对他说过,若是阿爹有一天不在家了,你就是唯一的男子汉,不能哭,不能说哭,要保护好娘亲。
“小长安,以后你一定要善良,也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城外的魔族,你可要替你爹,再替娘亲多杀一些,这些叔叔伯伯没有错,你不要怪他们,也不要怪爹爹和娘亲,”妇人已经是回光返照,虽然是满身鲜血,却笑得十分坦然,“好好活着……”
从此以后曲商就成了一个孤儿,这座守城里的人都不待见他,那个失去双亲的夜里,他独自对着桌上渐冷的饭菜,不敢去看地上的血迹,不知道娘亲的尸首被带去了哪里,桃花树下只有一个衣冠琢。
那年,曲商5岁。
第三天的时候,曲商扒着已经变馊了的冷饭菜,一边吃一边哭,不敢哭出来,害怕外面又会有人朝着家里扔石头,骂他是杂种,是贱种,是叛徒的儿子。
他甚至不敢站出去说一句,自己的爹娘不是叛徒,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个温婉的女人,他们那么善良,怎么会是叛徒。
第四天的时候,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看了满墙都是粪土的家,到处都是被砸得破烂的院子和窗户,轻声叹了一口气,走进房间,看见那个蓬头垢面,脸色苍白,双眸血红的孩子,柔声说道:“小长安,愿不愿意跟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我是你父亲的一个朋友。”中年文士柔声说道。
曲商看着这个干净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能不能把我娘亲的尸首取回来,阿爹在的时候说,人要入土为安,否则死后魂魄会化成厉鬼,娘亲那么善良,她不喜欢那样的。”
“好啊。”中年文士轻声说道,摸了摸曲商的头,魂飞魄散,哪有机会化成厉鬼啊,倘若还有机会化成厉鬼,那个天底下最好的姐姐,怎么会忍心丢下自己的孩子。
尸体已经发臭了,桃花树下的坟墓是曲商亲手挖的,娘亲也是他亲手葬下的,他小小的年纪,只是想不明白,以前那些很热情的叔伯,为什么会突然杀了娘亲,又为什么那么讨厌他,为什么要说阿爹是叛徒,为什么……
中年文士帮着曲商收拾了家里,锁上了大门,牵着曲商的手一起离开这座号称北方门户的镇魔城,曲商一直都未曾回头看一眼,只是这一次有了依靠,他走得抬头挺胸,面对那些冷漠,讥诮,愤恨的眼神,坦然受之。
仿佛在一瞬间,他就成熟起来了。
……
十年后的大秦帝国潜隐郡雾影峰上,中年文士轻轻摸着正在桃花树下翻书的少年,少年的手边放着一盘大秦最甜腻的百果流沙糕,每每翻一页书,他便会吃一块,“小长安,该回去祭拜一下你的爹娘了。”
曲商拿起百果流沙糕的手忽然顿了顿,最后他又放了下去,温和的说道:“七皇子说等我可以下山的时候,便去找他,随他一起去镇魔城。”
中年文士温柔的抚摸着曲商的头,柔顺的黑发让他爱不释手,“也好,先生还有事,便不陪你去了。”
“好,”少年笑容如春风般和煦,“那我去准备一下。”
“不急,我有几件东西要给你,”中年文士从大袖之中取出一件白色的长袍,一柄长剑,“这件长袍是当年你娘亲亲手为我缝制的,为此你阿爹怨念甚多,那时候周围都是酸酸的味道。”
说到这里的时候,中年文士不由笑了笑了,身材魁梧,一生豪气干云,顶天立地的男人,倒真是个混不吝的家伙。
“这把剑,是我年轻的时候,遇见你阿爹,他送给我的配件,”中年文士捻起一片桃花,“剑名长安,他总是希望天下众生,长久平安的。”
“先生不是不许我练剑吗?”曲商低声说道,剑名长安,天下长安,他的乳名也叫长安啊……
中年文士平静的看着曲商,眸若秋水,清澈温和,略有萧瑟,他在心底暗自叹息一声,“先生一辈子都只会读书,读来读去倒是不如你阿爹那般痛快,便也交不了你剑术,倘若真的想学剑了,不妨试试。”
“会不会太晚了?”曲商问道。
“想做的话,总是不会碗的。”中年文士柔声说道。
曲商点了点头,读了十年的书,总是压不下心头的那口气,雾影山书院里的人,除了先生,也没有人喜欢他,瞧不起他,讥讽他,辱骂他的父母,但是曲商从来都没有反驳,也从未有过在意。
七岁的时候,书院来了一位苦行僧,随意送了他一本经书,然后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苦行僧行走天下的时候,曾经在路上遇到一位乞丐,也不知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受了委屈,那乞丐看见他一声破破烂烂的,便想要将气撒在他身上,污言秽语,毕生所学的的脏话全都骂了出来。
可是苦行僧并不生气,乞丐看他不生气,便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一边骂,骂的累了,就朝着他吐口水,一直到口干舌燥,嗓子沙哑的时候,他才停下里,问道:“秃驴,我这么骂你你都不生气吗?”
苦行僧笑了笑,不答反问,“若是他人赠你礼物,你不接受,那这礼物是谁的呢?”
“当然还是那人的啊,你是不是傻子?”乞丐气道,他骂了半天,这秃驴就问了这么一个傻的问题。
苦行僧摇头低声道:“你之谩骂,于我便是礼物,可我不想要啊。”
后来曲商便不在意别人的谩骂了,他的记忆力很好,会记下来每个人的样子,骂了什么,放在心底,先生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先生说可以练剑的时候……
曲商放下书从椅子上起来的时候,眼中闪过一抹戾气,可以练剑了,就将这些人,一剑一个全都砍了!
中年文士看着曲商的背影,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他望向天空,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你们错了,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
当年冤死的人又岂是曲商的父母,曲商还有自己可以依靠,那其他孩子呢?他护得了一个曲商十年,已经是竭尽所能了。
所以这些年他并不阻拦曲商和大秦七皇子接触,不反对他让七皇子帮他调查当年的事情,但他终究是一个少年。
回到自己的书舍,曲商褪下了儒衫,满身狰狞而又触目惊心的伤痕,他平静的换上了那件白色长袍,行动的时候那些狰狞的伤疤,就像是一条条绝大的蜈蚣在蠕动。
曲商抚摸着胸口的伤疤,眼神冰冷。
八岁那年,先生有事暂时离开了雾影上,临行前嘱咐长安不要书舍一步,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去管。
“求求你,不要杀我的小狗……”书舍外一个女孩抱着一条小狗,苦苦哀求几个大一点的孩子!
为首的那个抓着女孩的羊角辫,另外几个孩子生硬的扳开了女孩的手,因为用力的争抢小狗,导致小狗吃痛凄惨的大叫,可是一个小女孩又怎么拗得过几个男孩子?她不想放开小狗,却又害怕弄疼了小狗,最终不得已还是放开了手!
“你喜欢这条狗,知不知道惊扰了我家公子?一条畜生而已!”为首的那个男孩冷冷的说道,那种冰冷和不屑,曲商已经看过了许多次。
另外三个孩子将小狗吊在了树上,狗不大,中等体型而已,但是那双很有灵气的眸子却满是泪水,一个身穿锦衣的小公子拿着一根皮鞭,狠狠的抽打在了小狗身上,“书院的先生教我们,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为难你,只是收拾这只狗而已!”
其实狗只是朝着他讨要一点吃食而已,被他一脚踢开,疼得叫唤了几声罢了。
若是谈惊扰,这又哪里说得上是惊扰呢?
八岁的曲商不顾先生的嘱咐,冲出去推开了锦衣少年,他还没来得及将碰一下小狗,就被另外三个男孩按住,小女孩也从地上爬起来,俯视着曲商,“白痴。”
一个身穿青衫的文士笑眯眯的走了过来,低声说道:“苏先生的阵我破不了,想要引你出来,还不容易吗?”他揪了揪曲商的脸,“带走,这个魔崽子,肯定知道那件东西在哪里。”
曲商眼神有些惊慌,有些懊悔,他回头看着那只被吊起来的小狗,至始至终,小女孩都没有看一眼。
而他被带走之后,曲商才知道苏先生常说的,天下读书人最是仁义,天下读了书的人,也是最坏的意思!
那个青衫文士,连问都没有问他,挑断了他的经脉,毁了他的丹田,他一生便无望修道。
“其实,你知道不知道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折磨你罢了!”他的面目狰狞,像极了志怪小说里说的那些恶鬼和吃人的妖怪!
八岁的曲商吓得不住的颤抖,却愣是没有叫出声来,“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镇魔剑在哪里?!”
曲商嗤笑一声:“求我啊,我告诉你!”
他难得硬气一次,镇魔剑他从未听说过,但是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也许自己父母的死,和镇魔剑有关。
“呵,还挺硬气的,”青衫文士冷笑,“法出于文,刑定于法,嘴硬也好,就是不知道你命硬不硬!”
这便是一身伤痕的由来,曲商轻轻抚摸着身上的伤痕,那个狠辣的读了书的人,最终的惩罚也只是被逐出书院而已,还要求苏先生不得追究。
为此曲商在床上躺了两年,这个风度翩翩,最是儒雅的先生,为了接续他的经脉,背着他四处求药,跋山涉水,一走就是三年,经脉是被接好了,向来只跪父母的苏先生,为此付出了最后的尊严,破了道心。
修为一落千丈。
曲商换上了一身白袍,他生得英俊,黑发如瀑,披散在背后,发间随意插着一根簪子,可有浩然二字。
等他出来的时候,苏先生已经准备好了包裹,“世间修行之路,多出于儒,释,道,我辈读书人养一口浩然气,要你读书便是如此,可修行不成,还可习武啊,只是要吃许多苦罢了。”
“不怕吃苦。”曲商温和的说道,平静中却又如古岳般的坚韧。
“下山去吧,七皇子已经派人来接你了。”苏先生轻声说道,曲商转身作揖,恭恭敬敬拜别苏先生。
苏先生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眶湿润,仿佛看见一个指点天下的儒士,又仿佛看见一个负剑潇洒的武夫,又仿佛看见了……尸山血海。
曲商在苏先生跪下的那一天,对先生说了一句话:“娘亲要我不要对这个天下失望,可现在,小长安很失望。”
“先生,保重。”曲商在心里默念。
苏先生也轻声说道:“保重。”
潜隐郡到大秦咸阳,需要一个月的路程,若是有修士驾驭飞剑或则是飞行法器,便只许三日形成,不过曲商想要看看路上的风景,便花去了十五日,才抵挡大秦皇宫。
而那一天,天空开了一个窟窿,有雷霆之音,怒吼四起,呵斥道:“苏寒露,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苏先生背负双手,浩然长河将他托起,“这天不义,我便是捅破了这天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