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流萤，我们是同桌诶！”郑凝之很高兴，高三下半年重新分班，两个人竟然一个班，而且还是一桌。
和沈流萤的友情始于何处，郑凝之已经不记得，但还会一直继续亲密下去，和所有女生一样，一起吃饭，一起回寝室，一起上厕所，这是女生的天性。
沈流萤也很兴奋，两个人一起说说笑笑。
接下来就是各科老师轮番上阵，说着科目的重要性，时不我待云云，其实下面叽叽喳喳，根本无人在听。
还有几百天呢，不慌。我们总是认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昨天和王乐聊着聊着就睡着了，他给我打电话，静音没听到，直接生气了，男人真是小鸡肚肠！”
郑凝之微笑着看沈流萤状似生气的抱怨，不语。
关于沈流萤的男朋友王乐，她并不知道多少，了解似乎仅限于一个名字，不要试图去认识别人的男朋友，万一看上眼了，他喜欢你，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他不喜欢你，自己活受罪，何必呢？
好容易等到自习，眼瞅着四下无人，郑凝之掏出一本《十宗罪》来看。
“这么吓人的书诶……”沈流萤很害怕鬼怪，立刻撇开眼，她从前看了一本，晚上做恶梦就再也不敢看了。
“许巍买了全套，不看不是浪费嘛。”郑凝之有些不耐烦的听她讲噩梦，只想她快点讲完，好赶紧接着看。
沈流萤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不快的转过身和边上的人聊天去了——郑凝之当然为此感到惴惴不安，但还是很快把心神投到书上去了。
太过专注的后果就是高三部部长抽走了！她的书，一脸冷漠的看着她，如果目光能杀人，郑凝之觉得自己是必死无疑了。
部长走出去，“啪”一声把书拍到走廊的平台上，转身进了隔壁教室。
所以她的意思是我可以拿回来吗？郑凝之看着那本书，蠢蠢欲动。
但是会错意可怎么办？纠结了很久，郑凝之还是觉得下课再去比较稳妥。
“郑凝之，你看看这题怎么做？”沈流萤拿了一道数学题，指了指后桌的许巍。
郑凝之心虚，立刻保证，“我一定会拿回来的！”
许巍感慨的摇头，“你就没感觉教室突然安静了不少吗？”
这个，还真没有。郑凝之看书的时候就会全神贯注，外界的一切都感觉不到了。
“没事的啦，拿不回来就算了。”
“那怎么行！”郑凝之刚想说赔他一本，许巍已经指着数学题，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题就是……”许巍很聪明，一遍就懂了。
“怎么？”感觉到沈流萤捅她，郑凝之正在讲题目也懒得回头。
“她把书拿走了。”
什么？郑凝之疑惑的回头。
“书拿走了。”沈流萤下巴扬了扬。
看着空空如也的平台，郑凝之一下子丧气，完蛋，最主要的是，她还没看完啊啊啊啊！
反正，总之，郑凝之第一天就不大走运。
（二）
“我想洗头，水壶借我用用呗。”方梦然个子高，有一米六五，不说话的时候有些高冷，但开口一言一笑却很可爱。
“嗯，你用。”
“等会我给你接回来。”
郑凝之看了眼方梦然飘逸的长发，她的头发其实不油，比起沈流萤的干性发质稍显油一点，所以也是隔一天洗一次头。
可她这……郑凝之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头发，已经油成一根一根的了，唉……昨天才洗的头诶，烦，为什么不能和她们一样干呢？再看看额头上的痘痘，想想沈流萤光洁的额头还有雪白的皮肤，一种名为嫉妒的东西油然而生。
然后过了几天她们夸她眼睛好看，沈流萤尤其羡慕，她特烦自己的小眼睛，还是单眼皮。
然后老师看着她的痘有些惊讶，关心的问有没有去看，毕竟那痘痘已经红肿着一颗一颗布满额头。
“没办法，青春嘛！”郑凝之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笑嘻嘻的说。
老师略带惆怅的跟了一句:“青春啊……”似乎是想起什么久远的回忆，完全忘了眼前的郑凝之，就那么走着神走远了。
这位老师在光临她们的寝室后，更是感慨万分，“如果能回到你们这时候，我愿意用我现在的所有财产去换，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语末那带着浓浓遗憾的尾音让人惋惜。
而我们却在期盼着长大，长到后能穿上高跟鞋，抹上艳丽的口红，穿着漂亮的衣服，随心所欲不受拘束，好像长大后就拥有了一切。
郑凝之开始思考长大，长大真的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吗？
想到爸爸妈妈为了钱的争吵，妈妈下班后疲惫的笑容，她永远忘不了奶奶生病那几年，家里是有多苦，健康真的很重要，尤其是对一个不算富裕的家庭来说。所以郑凝之特别讨厌医院，最讨厌见的人就是医生。
到了老师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应该是压力最大的时候吧。
慢慢的，郑凝之对高三产生了一种喜爱，对毕业产生了一种恐惧。
学校，就好像彼得潘的永无岛，我们永远活在父母和老师的庇护下，没有忧愁，没有绝望，没有悲伤，无忧无虑。
可我们终究得知道，那些时光啊，一定会一去不回。
而在不知不觉中，那份嫉妒慢慢淡去，不必羡慕别人，反正自己不可能拥有，而且你在嫉妒别人的同时也许也被他羡慕着。
最好的东西，永远是别人的，最好的生活，也是别人的生活。我们都太贪，贪婪是一种遗憾。但这道沟壑很难填平，所以我们只能一点点学会掩饰，假装已经知足常乐，却在每个深夜辗转难眠，灼烧自己的心。
（三）
郑凝之一直觉得自己前座的女生有些哗众取宠的嫌疑，她好像特别渴求别人的关心。对此，郑凝之可以理解，她也曾很在意别人的目光。
看她为别人跑腿买饮料零食，还觉得乐在其中的样子，郑凝之都觉得心酸，但那是她的快乐，郑凝之只能说哀叹她的傻。
明明她们只是把她当作是跟班。
而她还注意到一个女生，她一只手有些麻痹，几乎不能动，关节无法活动，手指无法蜷曲，可以说只有一只手。
因为一只手，做很多事都不方便，她想把垃圾袋系到桌子边，弄了几分钟分钟还没好，却还是继续努力着。
郑凝之看不下去了，帮她打好结。
粉红色的垃圾袋，所以是个粉红色的蝴蝶结。
“看，fu蝶结。”
“蝴蝶吧？”
“fu蝶，因为谐音。蝴蝶就代表‘福叠’，给自己增加福气的感觉。”郑凝之微笑，这是妈妈教她蝴蝶结的时候说的，她一直记着，所以很爱打蝴蝶结，想多叠福。
“哦，fu蝶。”女孩也忍不住笑了。
郑凝之看她一只手写字，一只手拿笔，一只手无法剪指甲，只能让别人帮忙……
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郑凝之真的突然觉得好幸福，第一次因为自己是个正常人而觉得好幸福。我们总是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认识了每个人后，郑凝之发现了一对疑似情侣的同桌，每天打打闹闹的，绝对有猫腻。
羡慕自然是有的，哪个少女不怀春嘛，可是她想象不出来那个人会在什么时候降临。
所以还是迟点再见吧，她自信温柔，而他也成熟体贴，然后当然是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了，想想都觉得幸福。
（四）
很快就到了月考。
但郑凝之感觉姨妈光临的时间应该在这两天了，万一考试的时候来姨妈怎么办？郑凝之想了想，垫了片以防万一。
考试结束后上厕所，洁白上一点殷红，郑凝之万分感谢自己的先见之明，没想到运气这么好啊，郑凝之吐了吐舌头，打开厕所门。
门口站着一个女孩子，内扣齐肩的短发，一边撩至脑后，刘海俏皮的卷翘，发色上半粟色其余黑色，总之，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眼睛鼻子都很小巧，人也娇小玲珑，真的是——我见犹怜！
女孩疑惑的看了郑凝之一眼，郑凝之瞬间回神，赶紧出来把位置让给女孩。
原来小说上的描写真的存在，真有这么柔柔弱弱娇娇怯怯的女孩子，我见犹怜啊，让人一看就不由得心生保护欲，实在是太太好看了！
郑凝之终于不会再嫉妒和自卑于外表的差异，与其抱怨上帝把美貌和智慧分配的不均匀，还不如学会克制自己，光是克制就足以改变很多了。
不过方梦然经常被拿来和这个女孩比较，高三中她俩算是出挑的了。
于是各种挖掘出那女孩的不好来，虚荣，贪婪，夺人所爱。
然而郑凝之经过寝室过道去打水，那时的女生几乎都是把伞挂到寝室门口墙与瓷砖的间隔处，看到她把一把撑开落到地面的伞收好，挂了上去，然后再去打水。
好温柔啊，郑凝之微笑。
你喜欢一个人，因为你不了解她。
你讨厌一个人，因为你不了解她。
或许我们一辈子都在了解别人，却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
这种朦胧美不好吗，郑凝之很欣赏“平生不喜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的做法，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犯错，无意的，有意的，只有圣贤方能无过，而对于普通人的我们，就不必太过苛责了吧。
再说，说一个人的不好，总会被她知道，说一个人好，也终会被她知晓，留给人一点好印象不好吗？毕竟，你今天遇到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你明天要求的人。
郑凝之已经学会了和这个世界妥协，她没有勇气向沈流萤一样无畏，毫不在乎的说出“我讨厌你”这种话。
晚上寝室动作慢，再加上有虫子，打虫子动静有点大，沈流萤宿管学生来时大声骂出来，甚至和老师顶嘴，虽然很英勇，但还是没什么用，甚至因为这个顶嘴，被认为不尊师长，多扣了一分。
全寝室开口了，郑凝之没有骂，只是很客气的说她们是在打虫子。
“你真是胆小鬼！”沈流萤撇嘴。
可是真的是她们动作慢啊，而且那么吵估计隔音不好的宿舍整层楼都听得到吧，老师骂不是很正常的吗？
这种想法一直压抑在内心，她是胆怯吗？
直至寝室因打水发生的一个事故。女生打水插队，后面的人气不过，与之相争，那女生竟然拿滚烫的热水往那人泼，好在闪避及时，只是烫伤了手臂。
如果烫伤的是脸……女生后怕，一个月不敢来上学。
郑凝之突然明白了，说她怯懦也好，胆小也好，她认了。她害怕受伤，她不敢也不想争，有什么好争的，赢了什么也得不到，她只希望寻求一个平安和谐，这就够了。
那口气，她咽下去。而且她几乎没有气，忍一时或许改变的是人生，如果那女孩被泼到脸，她恐怕会毁容，她不想有这样的结局。
于是小心翼翼，于是胆小怕事。
她只想谋求一个安稳。
她们所争执的十有八九都毫无意义。
月考成绩出来，还不错，她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成绩还能看，至少在寝室里是最好的。
（五）
“今天许巍怎么发脾气了？”沈流萤问。
许巍一向阳光，从不发脾气，男生女生们都很喜欢他，今天不知为何沉下了脸，说:“你再说我就生气了。”当是真的是几乎要爆发的样子。
“姜潮跟她说了什么啊？”郑凝之不知道事情，好奇的问。
“说了句你的脾气好怪。”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郑凝之不懂。
“他好像小时候被孤立，所以一直有心结吧。”
小时候吗？郑凝之思绪飘得有些远了，那时的女生拉帮结派，那时的女生互相争宠，那时的女生三五成群……好多事已经模糊成了一个点，但是原先已经忘记了的东西，随着长大再度复苏。
“我也不想，但是……说了，我得给你一巴掌。”
背叛？就是不能和另一个女孩子玩。
为什么？
反正就是不行。
女孩子莫名其妙的厌恶，或许是争宠。
她那时给了那个给她一巴掌的女孩一颗糖。“给我的？”那人惊异。
好傻，好可笑。
其实不痛，轻轻一抹的感觉？不记得了。
只是想想，虽然记忆已经变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但还是带点刺痛。
哦，原来那时，自己也是挺可怜的。
以为自己多好多了不起，炫耀，虚荣，在别人眼里是个笑话而不自知，原来那时也是被排挤，被嘲弄的啊。
可是，她不懂。那时真的不懂，不明白大人的笑，同伴的小心思，沉浸在自己的主角世界里。
直到现在明白……又突然觉得无所谓了。
才表达完对被孤立者的同情，自己又做起了这档子事。
她们谈论方梦然。
方梦然撒娇。
做作。
方梦然指使别人做事。
大小姐脾气。
方梦然哭诉求告。
装可怜。
似乎一切都被冠以褒义。
郑凝之感到气愤和悲哀，她和方梦然并不熟悉，和同寝一人的前男朋友有些亲密，从前女友的角度上来说，这事她也有错，可这样背后很过分吧？如果她被这样对待呢？郑凝之把自己完美的带入事件主角。
她太傻，她们的指桑骂槐她都没听出来，愣是说了半天，直到第二天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好吧，郑凝之没有勇气指责那么多人，她越来越会运用季羡林老先生的“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其实就是学会了打太极这一项技能了。
圆滑的周旋在两派斗争中。
没过几天，她们和好。
于是好像还以前一样。
郑凝之仔细思考，恍然。
方梦然不可怜，她还要同乡好友陪着她，她还有男生们陪她打闹，她们也终于和好。
她们也不过分，毕竟方梦然的确有错。
但是一切好像与她无关。
吵闹，和好，背后议论，那都是她们的事。
只是，突然觉得这样谈论别人，好恶心。以前她也是这样主观判断然后恶意去中伤别人的吗？郑凝之决定不再八卦凑堆，每次都只是在边上旁听，面带微笑，不附和，不参与。
人流汇聚成海，大海上的浪花扑腾绽放，起起落落。一件件事通过口口相传变得扑朔迷离，然后融入了各种复杂的情绪，每个人的小心思最终会随着浪花落下而被掩盖。然后会有新的事件，再度涌起，无限循环。
我们一直身临其中，无可避免。不然怎么去对抗漫长的时间和不断重复的生活？总是要娱乐自己，娱乐别人的。
她成了看台上的一个旁观者，制造浪花的人来来去去，或喜或悲，大海最终冲刷一切。她只是旁观潮起潮落。
郑凝之突然觉得离她们好远，她们都觉得她和善温柔，不讨厌她，却也不代表喜欢。仔细想想，她从未和她们一起出去玩过，座位离她们远，她也不主动过去，她们谈论的明星名牌，她没那么上心，她喜欢的书喜欢的故事，她们不感兴趣。
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涌上心头，即使平时能打打闹闹，做什么事都有人陪，可她好像还是孤独的一个人。
因为这种孤独，郑凝之突然生出了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居高临下，这种感觉很可笑很矫情，让她觉得无奈而又欲罢不能。
如果不是高一高二一直和沈流萤在一起，郑凝之觉得按自己现在的心态会宁可一个人。
这种感觉消失在几天后的中午。
语文老师招呼她们几个人去撕卷子，她干了一件蠢事，由于是两张，有几份卷子多撕了下一份的第一张，然后已经叠在一起，大家只能陪她翻工。
整整二十多分钟才结束。
她们没有责怪她，一句也没有。
郑凝之心中涌上一种羞愧，她反思自己。究竟是怎么对待她们的呢？她不能离开她们一个人，因为看上去很可怜，而且，她觉得自己离不开热闹，哪怕那是别人的热闹。
只要在一边静静看着，或报以微笑，或报以沉默，或报以不屑，就很满足了。
不是每个人的性格都一样，做好自己就够了，她不曾对人恶，即使是思想上的有过却没有付诸行动，每次有好东西她会分享，她尽量到照顾每个人。
而她们，她们对她也不错，可有可无那种不错，很好啊，大家这样相安无事，一段时间相伴着走过就够了，没有遗憾，也没有痛苦。
（六）
在这样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的环境中，迎来了高三冬季的第一场雪。
让郑凝之大开眼界的是，外面飘着雪花，大清早走廊来来往往穿行的人中居然有再吃雪糕的！不冷的吗？
郑凝之裹紧身上的冬装校服，一溜烟跑回教室，人多热气多，教室比起外面暖和些。
晚上郑凝之将被子对折，然后毯子也对折，于是仅剩一个一人多宽的位置，躺下去几乎不能动，否则毯子就要掉下来，晚上就会被冻醒。
所以关于晚上到底要不要起来上厕所的问题变得十分严峻，实在是太冷了，郑凝之思想斗争了半天，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起来。
做起来刚爬到小梯子，下铺的沈流萤也动了，跳下床的那一刻沈流萤掀开被子穿鞋，看到对方两人第一时间开始冲向厕所。
郑凝之跑不过她，冻得要死，只得又蹭蹭蹭爬回去，心里也自然带了口气。她好歹是上铺，沈流萤就不能先躺回去啊，冻死人了。
沈流萤出来，郑凝之闷气决定不去，最终还是扛不住再度思想斗争了半天，还是乖乖下来上厕所，不然根本睡不着，谁让人有三急呢。
“昨晚气死我了，都不让我先上！”郑凝之倒没有很生气，但还是忍不住抱怨，总是闷着一口气，好歹让她吐出来吧。
沈流萤没有说话，郑凝之赶紧跑回位子拿了水杯去灌水，暖手。回来以后沈流萤坐在位子上，有些难过，“怎么了？”
“你那样说我也很委屈的嘛。”沈流萤难过，眼都有些湿了。
郑凝之刚吐出的一口气又闷了回来，险些要骂出来，一咬舌头忍住，笑嘻嘻的拉住沈流萤的手，“好啦，开玩笑的啦，谁让我跑不过你，不过，你那速度真绝，我也是服了你了。”
沈流萤白了她一眼，“我憋了半天了。”
我不也是！还冻了半天呢！郑凝之努力说服自己，是她自己跑不过沈流萤，自己太没用……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难过。
有些事，终究还是只能自己忍耐，因为它究不出对错。郑凝之再不对沈流萤抱怨她的不是，意见相左，没有争执的必要。
换了位置，郑凝之远离了寝室几人，也渐渐把握好了一直被称为“距离美”的尺度，的确美得很。
大家都很好，她也很好，光是看着，就觉得足够幸福了。
郑凝之微笑着看她们收集手帐胶卷，好漂亮，但也没有因为心动就去买这些对她根本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再好也是垃圾。
堆得多了，只会是累赘，整理起来很费劲。
（七）
春暖花开，五月骄阳已经灼热。
好不容易郑凝之有点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从容和大气，这潭水却很快泛起层层涟漪。
才结束的月考成绩出来了。
她的成绩一直优于沈流萤，这次却比她低十多分。她数学七十多，沈流萤一百三，几乎六十分的差距，她用了死记硬背的科目拉了回来。
选择题……还好吧，错了五题，填空错了一半，大题，完完整整全对的只有一道题，其他算错几题，前三道是真的不会做……郑凝之呆立了半天，一种恐慌涌上心头，怎么办？
她去看她们，沈流萤正在教，几个人嘻嘻哈哈。
她教我从来没有耐心，为什么教她们就有？沈流萤以前教她，多问一遍就会不耐烦。
一旦两个人亲密了，就会不由自主的抱有期望，期望对方付出，期望对方包容，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再会设身处地去思考的人也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上不存在以他人为重这回事，所谓的以他人为重不过是在不损害自己前提下的社交礼仪。
我们太自以为是。
人总是要一点一点学会不再期待，才能收获很多意外之喜。
郑凝之不再想，开始重新做，第一题，还是不会，第二天，哦，符号搞错了，第三题……还是不会。
郑凝之突然觉得好挫败，许巍转过头，看那么多叉叉，不由一愣，目光落到郑凝之正在算的那题，拿起来看了几眼，“傻啊，化简这里6不去除2的啊。”
哦，原来是xy前的系数2除了，结果那个常数6忘了，于是整题全错了，方程错了求弦长就算不出来了。
一步错，步步错。
“这里怎么回事，我算出来还是这个答案。”
许巍看了她算的草稿，11×220，“这里1×2你怎么是1啊。”
哦，原来这里错了，重算了三遍都没发现。
“第一题你都没做出来？”许巍惊异，“第三题不就是两点之间距离……”
上课铃响，许巍转身，“没救了。”
可不是没救了。郑凝之苦笑。
“整张卷子我看下来没什么难的，你们看看哪题不会，我讲一下就是了。”
不难？郑凝之看了眼惨不忍睹的卷子，不会做，还算错……这么几分考什么啊？
“你们干什么？”
原来是沈流萤那块太吵了。
郑凝之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为什么，安莹成绩原来那么差都上来了，轻易超过她一截，流萤从不会这么耐心教她，肯定是要从很简单的讲起的，她肯定不会这么耐心教她的……现在想起来，她们之间好像毫无意义，没有促进，就是因为习惯，女生不都是两两配对的吗，所以以前为什么会选中她？
外面骄阳似火，郑凝之却觉得好冷。原来小说里的比喻不是说笑的，那种从心里开始冷的感觉，一寸一寸扩散，手冷的发凉，脚上也是寒气逼人。
题目一个个咬牙听下来，好简单，可是讲完会做有什么用？
很快一节课完了，吃饭。
沈流萤拉着郑凝之，“怎么了？”
郑凝之笑了笑，“好冷。”
沈流萤惊讶的挑眉，手探上她的额头，“是有点烫。”
“可能是饿了。”
“饿的发烧？”
“谁知道呢，”郑凝之无所谓的笑笑，“我要吃两个荤。”
“你不知道，我前面那对活宝太搞笑了，”
随着她絮絮叨叨，那种心中的压抑感逐渐散去，有什么好慌的？大考不都会超常发挥吗？
万一不呢？郑凝之一下子气馁。
闷进被窝，郑凝之本来以为自己会哭，却没有眼泪。为什么她们那么聪明？为什么自己追赶不上？为什么她们什么都好？
没有为什么。
命中注定。
你听过最绝望的一句话是什么？
郑凝之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脑海里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拼尽全力，还不如人家的随便搞搞。
只有努力过，才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是失望的。问题是她还没有拼尽全力过。
塞上耳机，略带忧伤的纯音乐流淌而出，郑凝之回想那张卷子，一题一题，该怎么做，为什么那么做。
与其抱怨，与其停滞，不如再出力一把，至少要做到自己的最好，这样也不会再有“如果我当初……”这样的遗憾。
可是努力之后再失望……郑凝之不敢再去想。
只有最后结果不如意的人，才会无可奈何的用重要的是过程，结果不重要这种话来表达自己的妥协，这世界有太多不公平。
她知道，她其实一直知道，她们都很聪明，只要稍微努力一下，就可以把她远远抛下。
到了这时候没人再说还有时间这种话，大家都开始全力以赴，她已经没了优势。笨鸟先飞也不一定有用，更何况这先飞还是打了折扣的。
在铺天盖地的试卷中，唯一的底色是黑色水笔的痕迹，这就是高中最后的生活。
（八）
考完的晚上，大家热衷的讨论无限美好的未来。
她恐怕是所有人中最不期待大学生活的了。那是一个新地方，新生活，新人物。她害怕新的事物，旧的东西给她安全感，或许是因为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小镇，坐井观天。
井底之蛙还是不得不离开那一方天地吗？
又或者说，她只是不想长大。为什么她们都对未来无限幻想？或许以后会没钱，没地方住，工作以后处处看人脸色，工作累死……光是想想，就觉得前途渺茫，无望。
有什么可期待的？大学毕业，然后工作，然后结婚，然后生个孩子，再之后和无数个父母一样，抚养孩子长大，看他读书，工作，结婚生子，自己则老去死去……这样的人生，仿佛一眼就忘得到头。
平淡的让人安心……又不甘心。
向往平淡，又不甘于平凡。
这是两个冲突。
一个一马平川，是条平坦易顺的道路，一个或许坎坷磨难，躺赢那是不可能的，总要吃点苦。
该如何两全？
郑凝之觉得有些乱，她没有想去的地方，没有喜欢的人，没有理想，没有规划好的人生。
一切的一切，都是茫然的无知。
可其她人是对未来有无限激情和憧憬。
“等高中毕业我要去泰国。”
“我想去上海。”
“想去打工，买手机，还有减减肥，然后做头发，学化妆，变漂亮。”
“我到时候再看，打完工再想去哪里玩。”
“郑凝之，你呢？”
突然被问到，郑凝之有点蒙，因为她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郑凝之叹气。
其她人也没在意，兴致勃勃的开始讨论暑假该怎么打发。
郑凝之看着自己柜子底下的几本书，《红楼梦》，《东京梦华录》，《扬州西舫画录》，那些世家大族，诗词歌赋的生活已经远去。
她好像只对这些感兴趣，喜欢，但又不热爱，这条路她不知道走不走的下去，文采一般，又不会努力。可她坚持看下去又是为了什么？
一本《我的前半生》映入眼帘，这本书——我的归宿就是健康与才干，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过是他自己，能为他扬眉吐气的也是他自己。我要什么归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的归宿。
犹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震撼和钦佩。
离开叽叽喳喳的人群，郑凝之看向外面被高楼遮挡住几角而显得破碎的天空，白云悠然自得。
她的未来还只是一张白纸，可以任意涂抹，浓墨重彩或是轻描淡写。
她当然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是亦舒。
那个退休的老师在学校当了园丁，是真的园丁，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学的是园林专业，得了校长的批准，兴冲冲的去开垦南边的空地。
一片荒地，杂草被清理，搭建起棚架，依旧是孤零零的荒地，无人驻足。在春天，跑步时经过，所有人都惊艳了，那棚架上爬满了花朵，是藤本月季，大朵大朵的花怒放着，鲜艳的颜色照亮每个人的眼睛。四周的地也整整齐齐种上虞美人，还是镶白边的，风吹过花瓣像蝴蝶一样飞舞，美得让人注目。
这块地从此成了校园最美的一块风景，外面有领导前来都会被领到这里，大肆赞扬一番。
总有些人的坚持能在荒地开出上百朵怒放的鲜花，而过往的人只配在一边欣赏，眼巴巴看着那些人收获最终的果实。
郑凝之一直是其中一员。
为什么我们懂得好多道理，却仍不好过这一生？
因为懒，因为懈怠，因为不努力，因为轻言放弃。
明明知道，就是做不到。
难道要等以后追悔吗？
她当然知道，她不是亦舒。
只是坚信着，所有读过的书，不会白读，即使好像不复存在记忆，但它们终究会留存脑海，改变思想，在不知不觉中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在兴奋和不安笼罩下，郑凝之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
“流萤，以前我很嫉妒你。”不是羡慕，是嫉妒。
沈流萤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你有美满的家庭，你有不油腻的头发，你有光洁的皮肤，你有同伴们的喜爱，你有爱你的男朋友，你有让人注目的眼光……
“现在想想，还是自己最好。”郑凝之呼出一口气。
不再羡慕别人有的，亦不再忧郁自己没有的，这是郑凝之目前的心态，其实这宣告着她已经自信。
相信自己才是最好的，这样才能更好的去爱自己，也能更加美丽和优秀。
去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往昔一切如空，今昔一切如新。
“好吧。”沈流萤不甚在意的继续收拾东西，没往心里去。
郑凝之抿着唇释然一笑，她们志趣不同，心态不同，性格不同，能基本相安无事的度过一年已经是不错，现在想来也觉得神奇。
毕业，应该就是后会无期，即使相逢，也不过点头之交。
但仍感谢她陪伴着走过这一程，为她带来欢乐，即使不能走到最后，也没什么遗憾的。
愿你能心想事成。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中获得幸福。
当然，这也是郑凝之自己的愿望。
（九）
毕业还组织了一场活动，就是全体高三把学校南边那片花给移栽到花盆里，一人一株，不累，只是六月的天，阳光热烈，还得排队等候以防踩到花朵招来园丁老师痛心疾首的哀呼。
郑凝之伸手盖住额头以阻挡日益热烈的阳光，临近中午，阳光真是亮的灼人眉睫。
领了花盆，抓了把土垫底，接着小心的挖出一株有些焉了的虞美人放入其中，再覆土，微微压实，郑凝之和之前的人一样抓起水壶打算浇水，园丁老师立刻冲过来阻止她，“那个同学，不用浇水了！”
郑凝之略带疑惑的放下水壶。
“中午天气热浇水容易烧苗，傍晚我自己浇就好。”园丁老师看着垂下头的花，有些心疼。
郑凝之似懂非懂的点头，看着这种心疼，有些羡慕。她直到现在还没有体会到收获的喜悦。
于是那些人手一盆栽好的花成了毕业照的背景墙，娇艳的颜色一如那美好的青葱岁月，恣意张扬，无限美好。
郑凝之被一个男生叫住，因为是男生，即使在一个班也没怎么说过话，这个男生过分沉默安静。
“郑凝之，我喜欢你。”
郑凝之瞪大眼睛，完全蒙了。
男生笑了。
你一定不知道吧，在一堆人里，我一眼就能看到你，每一次不经意的对视，那是因为我一直没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你的一笑一言，我都深深记得。
“为为为……什么？”生平第一次被告白，郑凝之结巴了，红色从脸颊迅速蔓延至耳朵，整张脸似乎都要烧起来了。
也许因为你跑进男厕所那羞红的脸，也许因为你上台从容的一鞠躬，“我表演完了”，也许因为你教我题目时明明不耐烦却还是柔着声音说完，也许因为喧哗时你默默在角落里看书，也许因为……没有也许，我喜欢你，这是结果。
“我知道了，”郑凝之恢复了镇定，慢慢笑了，“谢谢你。”
知道了她的意思，男生脸色黯淡了几分，但还是笑了，“恭喜你毕业了，再见。”
“再见。”郑凝之感激的笑了，谢谢你的喜欢，让我明白我也不差，谢谢你到现在才说出来，体贴之至。
沈流萤带着一脸促狭的笑飘过来。
“就这么拒绝人家了？他不好吗？”
“被人喜欢当然好啦，他又温柔又勇敢，但是……”但是，但是什么？郑凝之说不出来了。
爱情是什么？有人说，爱是性，是婚姻，是一堆孩子，是清晨六点的吻。
可她觉得爱情应该是默契，像知音的感觉，要于茫茫人海中遇到这样的人，何其困难。于是多数人选择凑合，选择最适合的那一个，马马虎虎到了最后。
也算是圆满了。
“毕业了各奔东西，难道我还有异地恋么，而且还是一点基础都没有，我可没信心。”
“也是，我们想去逛街，你要去哪？”沈流萤赞同的点点头。
“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