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姨娘在黛玉面前,又是长辈又是奴才,虽黛玉不在乎,她却一直谨守身份。在客人面前,从来不以长者自居。黛玉并不认识这人,又见她在李姨娘面前“你啊我的”,明显是没把李姨娘放在眼里,先就有些不喜。一面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一面招呼几人道:“几位姐姐远道而来,快请坐。”还不待那几人说些客气话,便扭身扶着李姨娘坐好,娇嗔道:“李姨,您是有身子的人了,也不知道多歇歇,怎么好站着。”
李姨娘肚里明白黛玉这是在给她立威呢,好笑地摇了摇头,拉了黛玉月莹坐在她身边,笑道:“我还能亏待了自个儿?还有客人在呢,没得叫人笑话。”又回头对那四个女人说:“你们别笑话,我们姑娘就是这样,在家里只由着性子,好在也不是外人。”又指着先前那女人说:“这是二太太的陪房,周姐姐。”
黛玉只是点了点头,原来是她,并不起身,看了她一眼,道:“周姐姐好,老祖宗,大太太二太太可好?”月莹也只淡淡地问了声好,便只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众人说话。
周瑞家的心内不悦,心道:“我虽是个奴才,但怎么说也是你舅妈的陪房,又是客处,竟一点也不尊敬,真是没娘的孩子,一点规矩也不懂。”不过也只敢心里这般想想,面上一点也不敢带出来,仍旧笑着回话,道:“都好,就是都念叨姑娘,便是宝玉,几位姑娘,也总是问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这次,奴婢过来,宝玉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宝姑娘还特地托奴婢带了好些东西送给姑娘呢。”
黛玉道:“难为他们还想着我。”听得“宝姑娘”三字,心下微微一顿,随即却是好笑,这薛宝钗还真是个玲珑人,不过见了一两次面罢了,又不是什么正经亲戚,还记着送份礼。往年姊妹们没记着,她便也没记着;今年几个姊妹送了,她便也送了。
正说着,就有人来请午饭,黛玉吩咐了两个体面的媳妇作陪,带着她们去外面吃去了。又吩咐人拿了黛玉月莹二人的饭菜来,和李姨娘一块儿吃。
黛玉月莹二人也是有份例的,只是黛玉一向不按厨房说的吃,总是想起什么,便要厨房做什么。长此以往,倒是容易给人钻了空子,便把黛玉的份例裁了,头天吩咐下来要吃什么,第二日吩咐人去买,专门单做。后来月莹也觉着这样很好,便也学着黛玉一般。
除了黛玉月莹的菜,李姨娘的菜要丰盛得多,酸笋鸡皮汤,醋溜鹿肉,糖醋小羊排,山菌火腿菜心,山药鸡片,还有两样下饭的小菜,一样酸黄瓜,一样紫酱嫩姜。三个人,倒是上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忽地,又进来一个丫头,黛玉认得,是李姨娘贴身伺候的素雪。只见她端了一个德化白瓷点野菊花的小盘子来,上面放着一个汤盅,一只小碗,黛玉好奇,便问了一句:“这又是什么?姨娘还吃补药么?”
李姨娘看上来的菜,浑身便有些不自在,又听黛玉这一问,更是坐立不安,忙道:“姑娘,这些……”
见李姨娘这般样方,黛玉醒悟过来,笑道:“早知道李姨这样,我就不和您一起吃饭了,还累得你不舒坦。”
那素雪倒是和黛玉相熟,也不怕黛玉,见黛玉问,便回道:“这是厨房给姨娘准备的补汤,药没再喝了。”
黛玉很想跟李姨娘说不要再喝这些东西了,只是不好开口。李姨娘自怀孕以来,才一个月,人却圆润了不少,黛玉只怕过犹不及,到时候出什么问题。只是自个儿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年岁又小。一则说出来恐无人相信;二则也是怕李姨娘多想,她现在最是敏感的时候,一个不妥当,只怕反还坏事。
听素雪说话,黛玉只是笑笑,并不多言语。李姨娘反还怕黛玉多想,道:“我原也说,我身子极好,倒是不必这般大补,杨嬷嬷依旧每日吩咐人煮了来,这才一个月,原先的衣裳都穿不得了。”
杨嬷嬷却是这扬州城里接生有二十来年的老稳婆了,自知道李姨娘怀孕,林海便把她请到了府里,专门服侍李姨娘的吃食等。
黛玉笑道:“她原也是一片好心,李姨身子好了,我这弟弟或是妹妹也才健壮。衣裳有什么打紧,赶明儿叫针线上的人来,再做也就是了。眼看这天越来越热,我都有些受不住,只怕李姨更是受不住。昨日我刚找了几匹布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织的,不像蚕茧,也不像绫罗,织得很是轻薄,又透风又不显影,做夏天的衣裳想是极好的。不若我们几个做几身穿了,这府里也就我们几个,那料子白放着倒是霉烂了,没得糟蹋了好东西。”
李姨娘想是见过的,连连摇手道:“那也只配姑娘和莹姑娘穿,我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哪里穿得了那金贵东西?”
黛玉心知那布料定是不寻常,不然李姨娘的反应也不会这般大,便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料子?”
李姨娘见黛玉不提做衣裳的事,心方放下来,道:“也不怪姑娘不认识,那料子,全天下认识的人也不多,我也是那会子跟着太太管家,见过一次,太太细细说了一遍,我才知道的。”因说到贾敏,李姨娘不由地看了黛玉一眼,见黛玉无二样,方松了口气,又觉着难受,心疼黛玉懂事,拉了她的手,继续说道:“那布料原叫作冰雾烟罗,最是适合做夏衫,又凉快又好。只说里面除了蚕茧,还加了一样天蚕丝,好金贵的东西,两样绞到一起织的,在日头底下,能看见绿宝石一样的光芒呢。也不知哪个匠人想出的法子,织的那布,那样轻柔那样薄,却一点也不透。一年也只得几匹,每年都是直接进贡给宫里的娘娘,府里也只得了三匹,还是老爷大婚那一年太上皇御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