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的这段日子，倪裳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同一家投资银行上班，都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经济最好的那几年进这家公司的，当时抱着穿漂亮的套装狠狠地干一场的理想，与大批踌躇满志大学刚毕业的青年一起，摩拳擦掌，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工作一段时间以后，就发现少年的日子过去了就回不来了，生活也与想象的有点差距，三四年就那么过去了。
因为经济太好，华尔街的一些大公司都免除了穿套装的规定，那是为了看齐行业新贵，那些网络公司的自由气氛。不用穿制服一样的套装了，其实那时候套装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魅力，倒不如商业休闲装舒服，但工作还是一样铺天盖地，几乎占据我们所有的时间。到经济逐渐低落时，网络公司也成了泡沫，工作却没有轻松起来。
而生活，乍一看，似乎无可挑剔，当然也说不上十分的满意。公司制度就是这样，一旦开始，上了轨道，就如一列呼呼前进的火车，无法跳下来，大概是害怕跳下来的后果，重重跌一跤倒还是其次，主要是再做什么样的选择。周围也许另有看上去不错的火车开过，但是不一定跳得上去。
所以抱着先在这辆不坏的车上坐着再看看的想法，一犹豫，转眼已在千里之外了。
倪裳比我晚几个月上班。那天午后，在电梯里，两三个不认识的秘书在闲聊，她们说，又来了个中国女孩子，真是可爱，穿着漂亮的套装，看上去只有十多岁似的。娃娃脸，已经是管理科的硕士，据说还很犀利的，控制不住好奇，问她的年纪，已经二十六了。但不管怎么说，真的是可爱。乍一看，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女孩子，哪里像是来上班的，幸好穿了那么正式的套装，到底是东方人，不显年龄……电梯门开了，她们就一哄地走了出去。当时，我想，那是她第一天上班吧，还穿着套装呢。
当天看见她，远远瞥见一眼，就知道她是她们所说的那个女孩子。
我们不在同一个部门，算起来，她在职位上略高我一级，但我们还是通过某种机会逐渐熟了起来，过了一阵就成为亲密的朋友。不全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的缘故，在华尔街上班的中国人多得一塌糊涂，不见得都谈得来，所以，只能用缘分解释吧。
我们都习惯早起，经常在公司一起吃早餐，在要加班的晚上，那样的晚上通常很多，一起叫外卖来吃。周末也见面，吃饭，或者看演出，交换购物的心得，花很多工资在物质上，也一起旅行，对我们来说，背背包旅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开始贪图住与行的舒适，换句话说就是把努力赚得的工资努力地花出去。这样的生活，也许有的人会羡慕，也有很多人会觉得无聊而空虚吧。但年轻的人，特别在经济上扬的时期，对于未来想得大概都不会太多吧，如果要有什么改变的话，明天再开始打算，也还来得及。
我们走得那么近，也与碰巧都没有男朋友有些关系。因为是女孩子，总会谈到这个话题，哪怕是擦边而过。虽然我不太喜欢分享这方面的故事，也感觉到她也不太想提。但好像是某种默契或者仪式，作为好朋友，好像有必要让对方知道一些这方面的想法。总之，在这特定的时期里，我与她好像都提不起爱一个人的兴致来，再说，这也不是想就能实现的事。同时，对于男孩子，我们都没有设定特别的目标或者条件，纯粹处在一种暂时无所谓的状态。而且工作真的很忙，标准常常是要做到百分之二百那么好。我想，我们两人至少起到了互相安慰的作用，在这样的世界上，身边没有几个你知道会关心自己的人，还真的是很要命的事。
倪裳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一些不太引人注意的习惯，她自己也不讳言，都是这几年才形成的，但与她这个人相得益彰，好像变成了标签一样的东西，与生俱来的一样。比如喜欢英国的时装，会在夏天去英国看表演，也了解伦敦大减价的时节；在布明黛百货公司买生活用品及家具；喜欢看话剧、小型的现代舞表演；周末喜欢在格林威治村或者乔贝卡区的小餐馆吃饭，餐馆虽小，往往美味，且经常看得到名人；习惯运动，做瑜伽，冬天滑雪。我受她的影响，兴趣也有些改变，她有着很显著的能引导别人喜好的能力。我们认识一批兴趣相像的人，大多是专业人士，玩玩闹闹，日子仿佛就会这样过下去了，轻巧的，风平浪静的。然后，有一天，我们又会恋爱，天空添一点玫瑰色，大约不会是天崩地裂那种。世界好像就会这样进行似的，没有任何意外地踏步前进。我们都是那么普通的人，在普通的每一天里过着随心所欲的太平日子。
有一次，我想起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中国，发现一种惊人的相似，一种很单纯的气氛弥漫在我生活着的这个城市里。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倪裳。倪裳说，我比你略大，对七十年代尚有记忆，你的印象是不对的，或者你根本没有印象。那时候，怎么说呢，的确是有快乐的，但是还是有创伤吧。比如我们家，当然，那只是我们家而已，或许没有我们家那种经历的人会像你说的那样，无忧无虑。但是，总的来说，你的印象是不对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想看出一些关于创伤的痕迹来，但那双眼睛平静美丽，充满安详，找不到像她严肃的口气那样的东西。倪裳将面前酒杯里的盛徘俐格诺矿泉水慢慢喝尽，将酒杯慢慢放下，做出就说到这里、不要再说下去了的神态来。我失去了一个询问她家庭历史的机会。然后，她叫服务生过来，微笑地与他商量叫什么甜点。我只叫了一杯茶，突然失去了吃甜点的胃口。原来眼睛看见的，或者心灵感受到的东西有时候会欺骗人，虽然是甜美的小骗局。就像倪裳，她的心深处，隐藏着谁也看不见的碰了会疼痛的什么东西，时间久了，变得只有一点点大了，但毕竟她心里应该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单纯而宁静吧。
后来，倪裳用总结性的口吻说，一切都会过去。所以没有什么。你的感觉也许并没有错。不管什么样的悲伤都会消失，这本身就是这样单纯简单的。她似乎想安慰我。谁也没有想到她的这句话竟然可以在不久的将来，用来对一件大事作类似的总结。这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