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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儿子竟然干起这种行当了,要不是王龙的魂灵远在千里之外,他非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不可。王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打仗和当兵的,现在居然把他那好端端的土地拿去卖掉,居然拿这笔钱去支持老三打仗;可是,王龙照旧睡在那儿,而且根本不会醒来,没有人挡得住王龙的儿子们正在干的事情,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梨花。她一直不晓得他们在干些什么。王大、王二都怕她,因为她对王龙最忠心耿耿,因此,什么事都瞒着她。

王二回到家之后便约他哥哥到茶馆去,在那儿可以安安静静地边喝边谈。不过,这一次王二挑了个十分僻静的角落,两边的墙上既没门也没窗,坐在那儿,有谁走过来他们都能看到。他们把脑袋凑在一起,轻轻地嘀咕着,还不时用点暗语和黑话。王二跟他哥哥讲了王虎的计划,回到自己家重新过起从前的普通生活之后,王二越来越感到三弟的那套计划像一场梦——一场黄粱美梦。可是,王大一边听一边就迷住了,觉得这件事很美妙,又并不难做。随着计划一步步摊开,王大这个身材硕大、头脑幼稚的家伙便越来越激动,因为他看到自己升到了想都不敢想的高位——国君之兄!他这个人没有多少文化,智力平平,而且是个爱看戏的人。在他看过的许许多多戏里,讲的都是古代英雄伟人的事迹,这些人起先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后来因为武艺高强、计谋超群,终于建立了自己的王朝。他看到自己是这种人的哥哥,而且是大哥,他的眼睛就放出光来。他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说道:“我一直说我们三弟跟别的小伙不一样!当初就是我求咱爹不叫他下地,让他完全和别的地主家的孩子一样专门为他请了先生,教他懂得各种事情。我三弟绝不会忘记他大哥为他做过的事情,也不会忘记,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他照样在咱爹的地里当乡下人!”

他自鸣得意地朝下看了看,在肚子上摸了摸,把身上穿的紫色绸袍理平,他想到了他二儿子以及他全家将会步步高升,他自己可能被封为王爷,他弟弟要是当了国君,那么他毫无疑问要成为亲王。在他读过的书里以及他在戏院里看的那些戏里,有许许多多这类故事。王二清醒之后,越来越怀疑了,说真的,老三的那套冒险计划与这座宁静的小城实在是相去甚远。不过,当他看到他大哥为将来的憧憬而想入非非的时候,他又不免产生嫉妒的心理,他的那种谨慎使他变得贪得无厌,他暗自思忖道:“我一定得非常小心才是,万一老三的梦想倒真实现了呢?万一他的梦想成功,哪怕只成功了十分之一呢?我一定要准备好分享他的成功,因此,决不能过早抽身不干。”接着他大声说道:“话是不错,不过,我得为他筹银子,没有我,他什么也干不成。在他飞黄腾达之前,他一定要有大笔的钱,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钱,我也不知道。我毕竟只是个小富翁而已,和那些大阔佬几乎是不能比的。头几个月的钱我可以靠卖他的那份地搞到,接下来,你和我再卖掉些我们的地。但是,如果到那时候,他还上不去,那我们怎么办呢?”

“我会帮他的——我会帮他的——”王大急匆匆地答道,此时此刻,他简直不能想象有谁能比他更多地帮助他三弟。

这两个人急忙站起来,王二说道:“我们再到地里去看看,这次我们真要卖地了!”

和上次一样,这一次走到地里时,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梨花,他们没有走近那座土坯房子。他们从城门口雇了两头毛驴,骑上毛驴沿着田间的小路走。毛驴的主人是年轻的小伙子,跟在毛驴后面跑,边跑边抽打和吆喝毛驴,催它们快跑。他们往北走,远远地离开了那座土坯房子和那片地。王二骑的那头驴跑得还不赖,王大骑的那头驴实在吃不消王大那块头,它的细腿晃晃悠悠直打战。王大越长越胖,刚刚四十五岁,他的腰已经又粗又圆,脸颊上的肉厚得都垂下来了,像臀部的肉似的,看他这副样子,再过十年,他准会成为镇上和乡里都闻名的大胖子。这样一来,他们有时不得不停下来,等一等王大骑的那头驴,不过,总的来说,两头驴跑得还是够不错的。这一天,他们把在上次标好要卖的地上干活的佃户全部见了一遍。王二问了每个人是否想买他正在种的这块地,如果要买,打算几时买,多久能付钱。

既然王虎需要银子,他们决定把最大的一块地给他。这块地离城最远。种这块地的是一个善良、勤恳的农民,很早就开始在王龙的土地上辛勤耕耘了。他后来娶了一个丫鬟。他老婆是个健壮、诚实、咋咋呼呼的女人,她怀孩子时还照样干活,并且逼她丈夫拼命干活。他们的小日子越过越兴旺,租王龙的地也越租越多,直到后来租了好几十亩地,并雇了几个人帮他种地。不过,他们自己也照样下地种田,他们这一对夫妇是很懂得勤俭节约的。

这一天,王家的两兄弟专门来找这个人,王大说道:“我们的地多的是,我们需要银子搞点别的买卖,要是你想买你种的这几块地,那太好了,我们卖给你。”

这个农民眼睛瞪得老圆,跟牛眼睛似的,嘴巴张得老大,说话时舌头总是舔着牙齿,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嘶声,他没法控制,他一向就是这样讲话的:“我没有想到你们家那么快就打算卖地了,想当初你们爹对地抓得多紧呀!”

王大把嘴往下一撇,郑重其事地说:“就是因为他太喜欢地了,他给我们甩下了一个好重好重的包袱。他的两个小老婆要我们养活,其实她们俩谁都不是我们的亲生母亲,大的那个爱吃爱喝,又爱打牌,人又不精明,打牌经常输。地里的钱来得慢不说,还得看老天爷高兴不高兴。我们这种家,花钱总得出手大方一点,如果把家搞得又穷又寒酸,搞得不及老人家在世时那样有排场,那又显得太不体面了。为了维持这个家,我们不得不卖掉点地。”

当他大哥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讲话时,王二在一旁坐立不安,又是咳嗽,又是皱眉头,他觉得他大哥简直只比傻瓜强一点,因为如果让人看出你急于将货物推销出去,那么价格自然要往下跌。他赶紧接过话头说:“不过,有好多人都在问我们的地,想买哩,因为谁都知道在我父亲买下的地当中,这几块可以算这一带最棒的了。要是你不想买你租的地,早点告诉我们,有好些人还等着呢!”

这位龅牙的农民很喜欢他种的这片地。每一寸土地,哪块地在哪儿,哪块地有坡,为了确保丰收应该在哪儿挖条水渠,他都一清二楚。他往地里上了不少好肥料,不单是他自己家人与牲畜的粪便,他还背起粪桶大老远地跑到城里去拾粪,为了拾粪,他经常一大清早就起身。想想他自己所背过的那些臭粪,想想自己在这块地里所下的功夫,他总觉得要是就这样轻易地把这块地让给别人,那可实在太糟糕了。于是,他吞吞吐吐地说:“嗯,原先我倒没想到马上就买这块地,我盘算着兴许这块地要到我儿子成家立业时才能往外卖哩。不过,要是你们打算马上就卖,那我得想一想,明天再告诉你们我的想法。那么,你们打算卖什么价呢?”

兄弟俩相互看了一眼,王二抢在他哥之前开了腔,因为他怕他哥把价报得太低了:“价钱是公道的:一亩地五十两银子。”

对于离城这么远的地说来,这个价钱是够高的,肯定卖不到这个价钱,双方心里也都明白,不过总算有了个讨价还价的起点罢。然后这位农民答道:“这个价我可付不起,像我这么穷哪付得起这个价?不过还是容我想一想,明天再答复你们吧。”

王大急于成交,于是他又加了一句:“稍微多点少点问题也不大嘛!”

王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并拉了拉他的袖子,生怕他再说蠢话,接着就领他走了。那个农民在他们身后喊道:“明天想好了我会来的。”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的意思是非得和老婆商量不可,不过要一个男子汉承认自己把老婆的话挺当回事,那未免太丢人了,于是为了给自己留点面子,他只好那样说。

当天晚上,他和老婆说了这件事,第二天他就到城里那两兄弟住的地方去找他们,他在那儿和他们争争吵吵、讨价还价,就像当年王龙买这些地时那样。那时,王龙为了买这家的地也是费尽了口舌,现在,这家的房子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堆破砖烂瓦。他们最后总算讲定了价钱,比原先王二的要价低三分之一,这个价格还算公道。那个农民很乐意出这个价,因为这个价正好和他老婆讲的一样,他老婆曾经交代他,实在降不下价来,就可以按这个价买下。这块地的买卖就这样成交了,这个农民问道:“钱怎么付,是付银子,还是付粮食?”

王二立即答道:“一半付银子,另一半付粮食。”

王二是这样想的:有了粮食还可以倒卖一两次,再弄出点钱来,而且这也不算揩他弟弟的油,因为他毕竟花了气力去倒腾粮食,从中得点利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谁知那个农民却说:“我可凑不齐那么多银子。我先付三分之一的银子和三分之一的粮食,剩下的等明年过完秋再给你粮食。”

王大一本正经地转了一下眼珠,然后说:“可是你知道明年天气怎么样?能下多少雨?我们怎么知道明年到底能不能得到你的粮食呢?”

这个农民低声下气地站在他的地主——两位城里人——面前,未曾开口先咂了一下嘴,然后耐心地答道:“我们种地全靠老天保佑,你要是怕不保险,最好还是把地收回去。”

最后还是按那个农民说的办法定了,第三天,农民带来了银子,他不是一下子把银子掏出来的,他分了三次把银子从怀里掏出来,每包银子都用蓝布裹着的。每次掏银子,他的动作都很慢,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很艰难地把银子搁到桌上,仿佛很伤心。他的确心疼得很,这些银子凝聚了他多少年的心血和汗水啊!为凑够这笔银子,他东抠一点,西抠一点,东借点,西借点,平时要不是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根本凑不足这笔银子。

可是,在王家这兄弟俩眼里,除了银子,什么也看不到。他们在收据上盖了印,那个农民叹了口气,离开了他们。王大带着轻蔑的口气说:“嗨,这帮乡下人总是这副样子,总说他们日子过得多苦,挣得多么少。可是我们谁想象不出他是怎样挣银子呀?我敢说,他挣这点银子根本不是什么费劲儿的事情!他们能从地里这么一大笔一大笔地敛银子,以后非好好地敲他们一下不可!”

说完,他捋起袖子,搓搓那双白嫩的手,捧起银子再让银子从指头缝中流下去,他那手指头很胖,而且像女人的指头一样,每个关节那儿还有个小窝窝。王二收起了银子,王大挺不情愿地看着他收。王二又快又熟练地把银子又点了一遍,尽管早已点得清清楚楚了。他像店员那样干脆利落地把银子分成十两一包,用纸封好。王大很不情愿地看着老二把银子一包包封好,最后他带着期望的口气问道:“我们用得着把银子都给老三送去吗?”

“要送去,”王二冷冷地答道,他也看出了他大哥的那副馋相,“我们一定要马上给他送去,不然他的事就要吹。另外,我还得尽快把粮食卖了,准备好银子等他派人来取。”

可是老二并没有告诉他大哥,他打算把粮食倒腾一两次,这些商人们的把戏,王大是一窍不通,于是他只能坐在那儿叹气,眼睁睁地看着银子流走。他二弟走后,他在那儿坐了一会儿,感到很难过,感到自己穷得像遭了别人抢劫。

梨花对这一切是一无所知。王二这家伙比谁都精,他做任何事都从不向人透露,即便是给梨花捎去她的生活费时,他也不向她露一句话。根据王虎留下的话,老二必须每月给梨花送去二十五两银子,她第一次接到这笔银子时,曾轻声地说:“怎么多出来五两呢?我记得应该只有二十两呀,要不是老爷留下的这苦命的孩子,我连二十两也用不了。这五两我可没听说过。”

王二回答道:“拿着吧,我三弟说了要你收下,这是他那份里面的。”

梨花听到这话,马上点出五两银子,把银子推到一边,手颤颤悠悠的,好像害怕被银子烫着,她说:“我不要这个钱——除了我该得的这份,我什么都不要!”

起先,王二还想硬是要她收下,但是,接着他想到借钱给他三弟去闯天下对他说来是多大的一种风险,想到他自己辛辛苦苦来回奔走却没得到任何报酬,他也想到了三弟闯天下的事很可能失败。想到这一切之后,他抓起了梨花放在桌上的银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怀里,然后用他细小、平静的声音说道:“好吧,这样也好,既然大姨太已经拿了那么多,你少拿点也行,我去跟三弟说。”

看到梨花这副脾气,他最终忍住了没说,连她住的这房子也是属于老三的,因为她陪着傻丫头住在这儿,对他们都有好处。他走了,从此再没跟梨花多说过什么话,而梨花除了偶尔有事去城里同他们见过一两次面之外,也没再到城里去见过王家的人。有时,多半是两个季节交替之际,她倒是见到过王大。春天,王大来给佃户们称种子,当然,实际上他不过是高高地往那儿一站,称种子的事全是他雇来的帮手干的。另外,在收获季节到来之前他也会来估估产量,这样他就可以知道佃户们是否在骗他,因为佃户总是向他抱怨年景不好,雨太多了或雨太少了,等等。

王大一年要来去跑好几趟,每趟都热得满头大汗,因为累,脾气也不好,见到梨花也不过哼哼两声算是打过招呼。尽管每回见到他,梨花都恭恭敬敬的,不过,她总是尽可能不和他讲话,因为他越来越粗俗邋遢,而且总是色眯眯地偷觑女人。

看到王大经常来来回回,她以为土地的情况还是老样子。王二照看他自己的地和他三弟的地,也没人想着要告诉她点什么。她这个人沉默寡言、性情孤僻,除了小孩,别人很难同她搭上话,因为这一点,尽管她人挺温顺的,人们还是有点怕她。除了最近刚结识的几位尼姑,她几乎没有任何朋友。这几位尼姑所在的尼姑庵离得不远,灰砖的房子,坐落在一片青翠宁静的柳林之中。她们来为她讲经,她高高兴兴地接待,她们一走,她就惦念她们,她希望能多背会一些经文,好超度王龙的亡灵。

要不是王大家的驼背儿子,梨花可能永远也不会晓得卖地的事。就在那个农民买头一片地的那一年,“驼背”远远地跟在他爹后面,因此王大到地里的时候并没发现有人跟着。

“驼背”这个孩子脾气特别怪,和大院里哪个孩子都不一样。他一出世,他妈就讨厌他,谁也不知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不像别的孩子那么红润健康,那么讨人喜欢,或者是因为她怀他和生他时心情烦躁。因为不喜欢他,所以她马上雇了个奶妈来奶他。奶妈也不爱他,为了他,奶妈没法照看她自己的孩子了,奶妈说这孩子的眼睛里有股子邪气,那神情根本不像这么小的小孩应该有的。她还说这孩子毒得很,吃奶时故意咬她。有一回,她抱着他喂奶,突然尖叫一声,把他扔到了院子里的砖地上。人们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她说孩子咬她奶头直咬得流血,说着就敞着怀让大家看,她没瞎说,奶头真的在流血。

从那时起,这孩子就开始驼背了,似乎他全身向上长的劲儿都聚到背上这块疙瘩上了。人人都称他“驼背”,连他父母也这么叫他。知道自己是个可怜虫,家里又有别的儿子,没人为他操心,连书都不用读,一点事儿也不必做,于是,他很小就学会躲避人,特别是躲避那些老拿他的驼背开心的孩子。他常常独自在街上徘徊或是悄悄跑到老远的乡下去,走时一瘸一拐的,背上还得驮着那堆重重的包袱。

那天是收割的日子,“驼背”悄悄地跟在他父亲后边,尽量不让他看到,他知道他父亲在这种日子里脾气总是很坏,因为他非去地里不可。他跟踪到土屋附近时,他父亲从土屋边上走过去了,他却想看看是谁坐在土屋的门前。

原来那是王龙的傻女儿,她像平时那样坐在那儿晒太阳,从体格上看,她毕竟已经是个成年女子了,再说她都快四十岁了,已经有几丝白发了。但她仍然是个可怜的孩子,只知道坐在那儿做鬼脸、折衣服角。“驼背”惊奇地望着她,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她。于是,他也开始对她做鬼脸,笑话她,当他捻手指发出噼啪声时,那可怜的家伙吓得喊出声来。

梨花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一见到梨花,“驼背”急忙一瘸一拐地跑到小竹林里躲起来,像个野生的小动物似的偷偷地向外张望。梨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她淡淡一笑,微笑中透出凄凉的神情。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小甜饼,她经常揣着这种小甜饼,用来哄那个傻姑娘,这个傻子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发起拗脾气,不肯听话。她也掏了一块饼给“驼背”,他开始呆呆地瞪眼看着她,最后终于从竹林中爬出来,抓住甜饼一口塞进嘴里。她连哄带劝地终于把他弄到门口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坐在她旁边。她看到这可怜的“驼背”歪歪扭扭地坐下了,她也注意到,在背上重负的压迫下,他那张脸显得十分瘦小、疲乏,他的眼光深沉,充满了忧伤。她除了知道他个头瘦小,根本看不出他究竟算是大人还是孩子。她伸出胳膊搭在他弯曲的脊背上,然后用充满怜悯的语调,轻轻地说:“告诉我,小弟弟,你是不是我老爷的孙子?我听说他有一个孙子和你一样。”

这个孩子郁郁不乐地甩开她的胳膊,点了点头,摆出一副又要走的架势。她用好言好语劝他,并且又给了他一块小甜饼,然后微笑地对他说:“我觉得你嘴这一块长得很像我那死去的老爷,他就埋在那边的枣树下面。我很想念他,我真愿意你常常到这儿来玩,因为你长得有点像他。”

居然有人愿意要他去玩,“驼背”可从来没听到第二个人对他讲过这样的话,以前,尽管他也是富家子弟,他却总是被弟兄们推过来搡过去的,连仆人们也不把他当回事,总是到最后才伺候他,因为他们知道“驼背”的妈妈不喜欢他。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梨花,嘴唇开始颤抖,突然他哭起来了,尽管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要哭,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希望你别逗我哭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哭——”

为了安慰他,梨花用手臂揽住他那隆起的脊背,尽管他嘴上不会这么说,但是他感到这是他得到过的抚爱之中最甜蜜的一次,他不知不觉地感到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可是梨花并不是一直在可怜他,在她眼里,他的背似乎变直了,变得同其他的小伙子一样了。从这天以后,“驼背”就常常到土屋来玩,反正没有人会留意他上哪儿去了或在干什么。日复一日,“驼背”的灵魂受到了洗礼,她对他的确有一套办法,她使“驼背”觉得她要依赖他,为了照顾好傻子,她需要他的帮助。以前,任何人都没有找“驼背”帮过任何忙,这样一来,“驼背”渐渐变得文雅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原先他身上的那股邪气消失了。

要不是这个孩子,梨花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卖地的事。这个孩子倒也不是有意把这件事透露给她,他是什么事都对她讲,东聊西聊。有一天,他说:“我有个哥哥要当兵了。我三叔以后要当大将军,我哥现在跟着我三叔学当兵哩。我三叔以后还要当皇帝,到时候我哥就在他手下当大官,我听我妈跟我说的。”

他说话时,梨花正坐在门边的一条长凳上,一边看着远处的田野,一边轻声轻气地说:“你三叔真的那么行吗?”她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倒希望他不当兵,因为打仗太残酷了。”

可是,这个孩子大声嚷道:“他当然行啦,他一定会成为最伟大的将军。我觉得,一个士兵要是勇敢,当上英雄,那是一个男子汉能做的最了不起的事!他要是成功了,我们都跟着沾光。在他成功之前,我爸和我二叔每个月都给三叔捎银子,来我家取银子的是个豁嘴的大个子,样子可难看了。不过,这些银子,将来三叔都要还给我们的,我听到我爸跟我妈说的。”

梨花听到这话,心里升起一小片疑云,她沉思片刻,然后装着好像是纯粹出于好奇,随便问问一件不要紧的事情那样,细声问道:“我不明白,哪来那么多银子呢?是你二叔从他店里借的吗?”

这孩子为自己知道那么多事情而有几分得意,便傻乎乎地答道:“不是,他们把我爷爷的地卖了。我经常看到那些农民到我家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卷,打开小布卷,里面都是银子,银子倒在我爸爸屋里的方桌上,像星星那样,闪闪发亮。我见到好多次了,我站在一边看,他们也不管我,因为我是最不值钱的。”

梨花突然站起身来,“驼背”不解地看着她,因为她平时动作一向是很慢很轻的,她也注意到自己失态了,于是十分温和地对他说:“我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非办不可的事。我走开的时候,你能帮我照顾一下傻丫头吗?除了你,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能为梨花做这件事,“驼背”感到很得意,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话。梨花在收拾东西准备上路时,“驼背”有几分得意地坐在那儿,手里拿着傻子的一件衣服。梨花看到他在那儿坐着,于是顺手拽出一件黑色上衣,就急匆匆地穿过田野出发了。在这两个可怜的人身上不知有一种什么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拉住梨花,让她再回头看他们一眼,而且能叫她把心事放在一边,冲着他们俩露出一丝微笑,虽然有点凄凉,但却是温柔的微笑。但是她不得不抓紧时间赶路:即便她满怀爱意地看着这两个她所爱的人,事实上除了他们,她现在谁都不爱了,她胸中的愤怒仍要冲出来;即便她的愤怒往往是平静的愤怒,也是一种强有力的愤怒,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除非她找到老大老二,问明白他们究竟是如何处置他们父亲留下的好地的,也就是王龙临死前再三叮嘱他们要留给后代的那些好地。

她在田间狭窄的小路上匆匆走着。路上只有她一个人,除了远处一两个穿蓝棉布衣服弯腰种地的农民,路两边什么人都看不到。看到这情景,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这些天来,她的眼泪很多,出来得很快,因为她又想起了王龙。以前,王龙也经常在这些小路上走过来走过去,他十分珍爱他的土地,有时他会抓起一把土在手心里翻过来倒过去,他爱地爱到都舍不得租出去,即便租出去也最多租一年,因为他要保住自己的地——可是,现在他的儿子们竟然把他的地卖了!

虽然王龙已经去世了,但他一直和梨花生活在一起,对她说来,王龙的灵魂始终在这些土地的上空盘旋,她相信,如果地真的被卖掉了,王龙肯定会知道的。的确如此,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常常会有一阵凉风向她面孔袭来,或是一阵旋风沿着路边刮过去,因为这种风很厉害,谁都觉得害怕,据说,这一定是死者的灵魂刚刚从这里经过。每当梨花脸上感受到这种风的时候,她总要抬起头来微笑,因为她相信这风很可能就是王龙的灵魂。王龙这个老人对她说来就像父亲一样,但是比她的亲生父亲还要亲,就是她亲生父亲把她卖给王龙的。

怀着这种王龙就在她身边的感情,她继续急匆匆地在田间穿行。她看到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五年没闹灾荒,今年看来也不会。地里的麦子被侍弄得不错,长势喜人,不过离收割还有些日子。她经过一片麦地,突然一阵小风刮来,麦田里卷起一串涟漪,银白色的,又光又滑,像有人用手抚摸过。她心里纳闷这是一阵什么风,甚至她对自己此行的目的都有点犹豫了,随着那阵风消失在麦田里,麦子恢复了平静,她的心才又平静下来。

她走到了城门口。那里有许多卖水果的小贩,她低着头只管往前走,从不抬头看别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又小又瘦,也不像从前那么年轻了,她穿着一件黑褂子,又没涂脂抹粉,男人们哪一个都不会去看她的。她就这样往前走着。万一有什么人注意到她那张平静而苍白的面孔,那么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女人心中蕴藏着极大的愤怒,想不到她会下决心去痛斥老大老二,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勇气。

走到城里老大的大院门口,她没有通报就直接闯了进去。看门的老头儿正在打盹儿,嘴巴半张着,露出他那稀稀落落仅有的三颗牙齿。梨花走进去时,他吃了一惊,不过一看是他认得的梨花,于是没管她,又接着打盹儿了。她按原先想好的,直奔王大的家,因为尽管她从心里不喜欢王大,但是,要感动王大总比说服贪婪的王二希望更大一点。她知道王大这个人蠢是蠢一点,不过有时心并不那么坏,很少故意使坏,如果不需要太麻烦他的话,他有时倒也肯发发善心。可是,老二那双冷冰冰的小眼睛可真叫她发怵。

她走进了前院,有一个男仆在院子里待着,像在等什么东西,另外一个挺漂亮的丫鬟从屋里偷偷地出来,想捂住这个男仆的眼睛。梨花客客气气地对这个丫鬟说:“孩子,告诉你们太太我来了,有点事找她,不知她能不能见我。”

王龙死后,王大的太太对梨花似乎友好了一点,反正比她对荷花友好得多了,因为荷花太粗野,说话太随便,梨花就从来不那样讲话。在后来全家人聚会时,王大的太太甚至会对梨花说这样的话:“你跟我毕竟要比跟别人近乎得多,因为咱俩的心眼比他们好,比他们善。”

后来她还对梨花说:“有时间过来跟我聊聊尼姑们讲的关于菩萨的事情。这一家人中,就咱俩是真心诚意信佛的。”

她这么说是因为她听说梨花在离土屋不远的尼姑庵里听尼姑讲经。因此,梨花现在先来找她,那个漂亮的小丫鬟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一双眼还在那儿东张西望,想看看刚才那个男仆还在不在。她对梨花说:“太太说叫您进去,在大厅里坐着等她一会儿,她念完经马上就来。她每天早上一定要念经的。”

于是,梨花走进大厅,在大厅一侧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王大这一天正好起身很晚,因为他头天晚上到城里一家饭馆赴宴去了。宴席颇为讲究,上等的好酒不算,每位客人身后还有一位漂亮的歌女陪着,专管斟酒、唱歌助兴、陪客人说话及做客人要她做的其他任何事情。王大美美地吃了一顿,酒也比平时喝得多,陪他的歌女是一个最漂亮的、讲话嗲声嗲气的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但她那风骚劲儿倒像有十多年陪客经验的老手。王大喝得实在太多,到第二天早上他还记不起来前一天晚上的情景,他走进大厅时,脸上挂着笑容,边打哈欠边伸懒腰,根本没注意到厅里有人。实际情形是,王大这天早晨对什么都不留心看,心里还在美滋滋地回想头天晚上那个姑娘同他调情的样子:她悄悄地把她那凉凉的手指头伸进他衣领后面,轻轻地挠他的脖子。想到这里,他心里盘算着要去问那位做东的朋友这姑娘住在哪里、是哪家酒店的姑娘,他要找到她,看看她究竟是干什么的。

他大声地打着哈欠,把双臂伸过头顶伸了个懒腰,然后拍拍大腿使自己清醒得快一点。他就这样逍遥自在地步入大厅,身上只穿了一件绸子睡衣,赤着脚,蹬着一双缎面的拖鞋。接着,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梨花身上。一点不错,就是梨花,她穿着一身灰黑的褂子,一声不吭地、笔直地站在那儿,像个影子一样,然而她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因为她十分厌恶这个王大。他绝没想到会在大厅里见到梨花,急忙把双手放下,闹得连这个懒腰都没伸舒服,他又仔细瞪眼看了她一下。发现的确是她,他便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挺客气地说道:“没人告诉我大厅里有人。我太太知道你来了吗?”

“她知道了,我叫人告诉她了。”梨花说,一边说,一边向他鞠了一躬。接着,她便犹豫起来,她暗自思量道:“我现在就说,把我想说的话对他一个人先说出来,这样或许更好一些。”于是,她开始急急忙忙地说起来,比平时讲话快得多:“我其实是来见大少爷您的。我痛苦极了——我都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老爷生前说过:‘这地千万不要卖。’但是,现在你们在卖地——我知道你们在卖地!”

犁花只觉得一阵红潮慢慢涌上脸颊,她一下子气得不得了,控制不住自己,哭泣起来。她咬住嘴唇,抬眼盯着王大,她十分讨厌他,简直都不愿正眼看他一眼,但现在为了王龙,她居然这么做了,即便如此,她所看到的也只是王大那脖子上黄黄的肥肉,那是因为衣领没扣好而露在外面的,还有他眼睛下面耷拉着的眼泡肉以及他那完全翻在外面的发白的厚嘴唇。当王大见到梨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他不知所措了,因为他特别害怕女人发火,于是,他转过身去,好像是为了体面起见必须把扣子扣好。然后他回过头来,急急忙忙地说:“你别听人家胡说——根本没这回事!”

梨花更加激动了,谁都没有见她这么激动过:“不,肯定有这回事——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是个从不撒谎的人!”她不能说出她是从哪儿听来的,她担心王大要打他那驼背儿子,因此她没说出“驼背”的名字,她接着说,“我真没想到老爷的儿子会这么不听他的话。我是个软弱的女人,你们谁也不把我当回事,但是我还是要说,我要告诉你们,老爷会替自己报仇的!别以为老爷离我们很远,他的魂灵就在他的土地上空,他要是发现地被卖了,他一定会想办法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儿子的!”

她讲这番话时,语气有些异样,眼睛瞪得很大,眼神十分严肃,嗓音低沉而阴冷,这么一来,王大真有点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别看他块头挺大,其实他最容易被人吓唬住了。谁都别想劝他晚上一个人到墓地去,他嘴上不说,但是心里真的相信那些关于鬼魂的故事;尽管他可以装作没事似的一笑了之,但从心里讲,他是相信这些鬼故事的。因此,当梨花讲完这番话,他急忙说:“就卖了一小块地——那是我三弟的,他等着用银子,再说他一个当兵的,要地也没有用。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卖了。”

听完这话,梨花刚要张口说话,谁知王大的太太进来了。这天早晨她怨气很大,对王大非常恼火,因为他头天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还一个劲儿谈起他所见到的这个那个女人。一见到王大,她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王大连忙大大咧咧地点头微微一笑,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然而,他在偷偷地察言观色。他暗自庆幸梨花在这儿,因为他太太比较顾面子。有梨花在场,她说话毕竟会有所顾忌。于是,他的口齿又开始变得伶俐一点了,他还正儿八经地摸摸桌子上的茶壶,看看茶还热不热。他说:“啊,正好,孩子他妈来了,你看这壶茶够热了吗?我还没吃早点,正准备到茶馆去喝点茶。那我就走了,不打扰你们了——我很清楚,女人们在一起总要谈点我们男人不便听的东西——”他干笑了几声,他太太依旧一言不发,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搞得他很狼狈,于是他赶紧哈着腰溜走,因为走得太快,他身上的肉都颤悠起来了。

王大在场时,王大太太什么也没说,只是端坐在椅子上,离着椅子靠背好远,她是一向不靠在靠背上的,她一直等到他离开为止。她看上去真是一副太太的架势,穿一件平滑的缎子衣服,蓝灰色的,头发梳得油光光的,盘得好好的,尽管离午间还早着呢。这时候,大多数的太太可能还躺在床上翻身,或者伸手去拿茶杯喝头一口茶呢。

看到自己男人走了之后,她长叹了一声,然后板着面孔说道:“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和这个男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为了他,我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和容貌,而且不管日子多么难过我也从不抱怨,即使是在我生了三个儿子之后,即使是在他娶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一个我可能雇来当丫鬟的女人之后,我都没抱怨过。尽管我看不惯他的做法,但是他所做的一切,我都容忍了。”

她又叹了口气。梨花看到,尽管王大太太的举动不免带点装腔作势的成分,但她的确是够伤心的。为了减轻她的忧愁,梨花说道:“我们谁不知道您是位贤惠的太太呀!连尼姑们都对我说您学礼拜仪式学得真快,比她们教过的任何一个做杂役的尼姑都学得快。”

“她们是这么说的吗?”王大太太高声地问,心中十分高兴,接着她便说她读了哪些祷文,一天读几遍,以及她如何发誓吃素,凡人为什么应该严肃地考虑关于未来的事,因为在痛苦的人生循环再次开始之前,所有的人最后不是在天上休息,就是在地狱里受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等。

她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聊着,梨花一边听她讲,一边考虑她能不能相信刚才王大所做的不再卖地的保证,对她说来,要相信他的话真是挺不容易的。猛然间,她觉得疲倦得很,于是她抓住王大太太喝水的空隙,站起身来,轻轻地说道:“太太,我不知道大少爷是不是把他做的事情讲给你听了,不过,假如您有机会,我希望您把他父亲的临终嘱咐再跟他讲讲,那就是,地千万不能卖掉。我的老爷辛苦了一辈子才搞到这么些地,他希望子孙后代有个安身立命的根本,刚到他儿子这一辈就开始卖地,这总不是件好事情。太太,我求您帮帮我,劝劝他!”

这位太太的确不清楚王家究竟卖掉了多少地,不过她总是喜欢摆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于是她蛮有把握地说:“你不用害怕,我不会让我男人去做什么不该做的事的。如果说卖地,那肯定是三弟那些离城里很远的地,三弟有计划,他要当将军,还要让我们都飞黄腾达,他更需要的是银子,而不是地。”

梨花又一次听到别人说这样的话,她感到放心了一点,她想,这一定是真的。她离开时心里好受了一点。她鞠了一躬,轻轻地道别,对王大太太一副顺从的样子。她走后,王大太太感到很得意。梨花回到了土屋。

王大在他去的茶馆里见到了他二弟。王二正在那儿吃午饭,王大重重地坐到他二弟独自吃饭的那张桌子旁边,愤愤地说道:“看起来,男人简直没办法摆脱女人的唠叨,好像我自己家的麻烦还不够似的,我们父亲的小姨太梨花竟然也跑到我这儿来,说她听到了卖地的事,她吵吵嚷嚷地要我向她保证再也不卖地了!”

王二看了他哥哥一眼,接着,他那张平滑的薄脸皮微微现出一道曲线,算是微笑。他说:“这种人说话,你理她干啥?让她说去好啦!在我父亲这个家里,她是最微不足道的,她没有任何权力。别理她,要是她再跟你谈起地,你就跟她扯别的事,就是别谈土地的事。你可以跟她扯东扯西,但一定要让她看到你根本不愿理她,因为她没有权力做任何事情。她也该知足了,每月有银子,还让她在土屋里住下去。”

此时,店小二拿来了账单,王二仔细看了一遍,在心里算了一下,发现没错。他掏出了所需的钱,不过付钱时,他慢慢吞吞的,好像总觉得别人多收了钱。然后他冲他大哥略一欠身就走了,王大一个人留下吃。

不管他二弟怎么说,和他二弟坐在一起时,王大还是有点闷闷不乐。他真有点害怕,他担心梨花讲的话有什么其他意思,梨花说过,老爷即使死了,也离大家很近。他越想越不对劲儿,于是他叫来了店小二,要了一盘清蒸螃蟹,想借此宽宽心,忘掉那些令他烦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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