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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王虎的儿子王源就这样走进了他祖父王龙的土屋。

王源从南方回来同父亲争吵那年刚巧十九岁。那是一个冬夜,北风裹着雪片不时吹打着窗户。王虎独个儿坐在大厅里,望着铜火盆中燃着的炭块发愣。他喜欢这样独自思量,他一直巴望他的儿子——他的长大成人的儿子有一天会回来,率领他的军队去打胜仗。打胜仗是王虎梦寐以求的愿望,但这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因为年龄已不饶他了。就在那天晚上,王虎的儿子王源出人意料地回到了家中。

他站在父亲面前。王虎看见儿子穿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制服,这是一套革命党人的制服,而革命党是所有同王虎一般的军阀的死对头。当这个老头儿觉察到这一切时,他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两眼瞪着儿子,用手去摸索他那把一直挂在身边的狭长的快剑,打算像杀死任何仇敌那样把儿子干掉。但是,这个虎儿生平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发了脾气,而在这以前他是从来不敢这样做的。他扯开蓝色的上衣,露出充满青春活力、黝黑而光滑的胸脯,用年轻人那种响亮的嗓门叫道:“我知道你很想杀了我——你就只有那么点能耐!好吧,杀了我吧!”

可是,这个年轻人虽然叫喊着,但他知道父亲绝不会杀他。他看到父亲高高举着的手臂慢慢地垂落下来,剑往下轻轻地画了一条弧线。他两眼镇静地盯着父亲,看见父亲的嘴唇在瑟瑟发抖,仿佛就要哭出来,他看见老头儿把手按在唇上,抚弄着,试图止住嘴唇的颤动。

就在父子俩面对面僵持在那儿时,那个从年轻时就开始侍候王虎、忠心耿耿的豁嘴老头儿进来了。他手里拿着热酒,那是为他的主人在睡前保持一种安定的情绪而惯常准备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在场的年轻人,而只看到了他的老主人,当他瞧见那张震颤着的脸,瞧见那张脸上的怒色蓦然消逝时微妙的转换,不由得叫出声来。他跑上前去,急急忙忙地为主人斟酒。于是,王虎便把儿子拋到了脑后,他放下剑,用一双瑟瑟发抖的手接过碗来,将它举到唇边。他喝了一碗又一碗,那个忠厚的老头儿便用那把白镴酒壶不断地往他的碗里添酒。王虎一边喝,嘴里一边咕哝道:“再来一点——再来一点……”他已忘记了哭泣。

年轻人站在那儿,观察着这一切。他注视着这两个老人,一个受了伤害,在热酒的慰藉下又显得热切和孩子气起来,而另一个则佝偻着身子斟酒,一张长着裂唇的丑脸因为显示殷勤和亲切而皱缩到一起。他们只是两个老人,甚至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的心里也充满酒以及借酒浇愁的念头。

年轻人感到他自己被遗忘了。他那颗心——那颗刚才还剧烈而急切地跳动着的心,在他的胸膛里一下子变冷了,他的喉咙口绷得紧紧的,眼眶中霎时间充满了眼泪。但是他绝不会让眼泪掉下来。绝不,他在军校里养成的某种硬气现在正在支撑着他。他俯下身去,捡起他刚才扔到地上的那根腰带,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把身子挺得直直的,走进小时候他那个年轻的家庭教师常教他读书的那个房间。后来,这个教师在军校中成了他的队长。在黑乎乎的房间里,他在书桌边摸到了那把椅子,便坐了下去。既然他心里那么难受,就得让躯体松弛松弛。

现在,他感到他用不着对父亲抱有如此强烈的畏惧感——不,也用不着对父亲怀着那么强烈的爱,可正是为了这个老头儿,他背弃了他的同志、他的事业。源的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掠过他父亲刚才的那副模样,兴许现在他还坐在那个大厅里喝他的酒呢。他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父亲,觉得似乎无法相信这就是他的父亲王虎。对源来说,他一直是既怕父亲又爱父亲,尽管是很不情愿地爱着。在他的内心深处,常常生出一种对父亲的隐秘的反抗之心。他惧怕父亲突然爆发的狂怒,他的怒吼和他飞快地拔出身边常备的那把狭长的、明晃晃的剑的样子。作为一个孤独的小伙子,源在夜里常常因为梦见触怒了父亲而吓醒过来,浑身冒汗。照理说他用不着如此害怕父亲,因为王虎不大可能一直这样当真对儿子发火,可小伙子看过父亲动辄就对别人发火或者像发火,惯于将狂怒作为统治部下的手段。在幽暗的夜色中,小伙子一想起父亲发怒时那双圆睁的怒火燃烧的眼睛和瑟瑟发抖的连鬓胡子,就不禁会在被子底下打冷战。有一句玩笑话——一句半含惧意的玩笑话,在人们当中流传:“最好别去扯虎须。”

然而,不管王虎多么爱发怒,他还是很爱他的独子,源很清楚这一点。他清楚,但又害怕,因为这种爱也同怒一样,是那样热烈、狂暴,使这个孩子承受不了。在王虎的军营中,没有妇人来平息他那颗暴烈的心。别的军阀从战场上隐退后,往往凭借妇人以慰晚年,但王虎身边连一个女人也没有。他甚至不去看望自己的妻妾;那位接受了父亲的遗产、医生的独生女已在多年前迁到一座沿海的大城市居住,她和王虎生的唯一的女孩同她住在一起,并在一所教会学校读书。因此,对源来说,他的父亲成了他一切的爱和畏惧的源泉,这种爱和畏惧的混合物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紧紧地抓住。因为害怕父亲,又因为对父亲那唯一、专注的爱的了解,源常常感到自己像被监禁着,心神受到了束缚。

虽然王虎自己并不知情,他就是这样紧紧地抓住了源。这是源从未经受过的苦不堪言的时期。这时候,在南方的军校里,他的同志们正站在队长面前,为着这一新的伟大的事业起誓。他们要夺取本国政府的权力,打倒窃据统治地位的无能之辈,为受军阀和外来之敌侵辱的平民百姓而战,重新创建伟大的国家。在热血青年一个接一个地以生命起誓的当儿,源却怀着对父亲的恐惧和爱开了小差;事实上,他父亲恰恰是这些青年征讨的军阀。源的心是在他那些青年同志一边的。他心里藏着许多有关那些劳苦大众的苦涩的记忆。他记得农民们目睹他父亲部队的马匹将他们那些上好的庄稼踏倒时所流露的神色;他记得,在某个村庄,父亲尽管彬彬有礼地为军队摊派钱粮,一个老农脸上还是表现出一种无望的仇恨和恐惧;他记得,在父亲及其部下眼中,横陈在地上的尸体完全算不了什么;他记得水灾和饥馑,记得有一次,他和父亲骑着马经过一条大坝,坝下全是洪水,坝上则是黑压压一片满面饥色、孱弱不堪的男女,那些士兵毫无恻隐之心地驱赶他们,唯恐他们得罪了王虎和他的宝贝儿子。是的,源记得所有这一切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事情,记得亲眼目睹这些情景时自己如何畏缩,如何痛恨自己是个军阀的儿子。当他和他的同志们在一起生活时,他也是那样恨自己;而他为了父亲,偷偷脱离了他乐意为之奋斗的事业时,更是痛恨自己。

独个儿待在孩提时代住过的老屋的黑暗中,源想起了他为父亲做出的自我牺牲。对他来说,这段时间全然是一种浪费,既然父亲对他的这一牺牲毫不理解和重视,他是多么希望他事实上并没有采取这一步啊。为了这个老头儿,源离开了自己的事业和同志,而父亲究竟关心过吗?源感到他这辈子被亏待了,曲解了。蓦然间,他记起了父亲加于他的每一个小小的伤害,记起父亲怎样强迫他丟下他正阅读的爱不释手的书籍,外出观看父亲部下进行作战演习,记起父亲怎样处决前来要求给养的部下。他回忆起许多这样可憎的事情,不由得咬牙切齿地咕哝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爱过我!他自以为爱我,把我当作他唯一的宝贝,但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究竟喜欢干什么;即使问了,如果我的回答违背他的意志,他也不会答应我,我说话得时时刻刻留神迎合他,我从来就没有过自由!”

源想起了他的那些同志。他们一定十分看不起他,而且,他现在永远也不会有和他们共建伟大国家的福分了,他怀着一种反抗的心理喃喃自语道:“我压根儿也不想进那所军校,是他逼着我去的,去到那个天知道的地方!”

源心中那种痛苦和孤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使他不得不尽力克制着自己。在黑暗中,他不断地眨着眼睛,就像一个受了伤害的孩子那样气冲冲地自言自语:“不管父亲是否知道、关心或理解,我本来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革命家!完全可以跟随着我的队长,可现在我没有一个——一个也没有哇——”

源就这样独自坐着,心头凄苦、孤独,闷闷不乐,没有一个人来接近他。在这漫漫的长夜里,居然没有一个仆人前来看看他在干些什么。谁都知道他们的主人正在对儿子发火,因为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不少人站在窗外窥视、偷听,现在,自然不会有谁敢来安慰王源,把怒火招惹到自己身上。源生平还是第一次这样受冷落,不免感到越发孤寂。

他继续这样坐着,也不设法点一支蜡烛,或是召唤一下仆人。他把双手叠放在书桌上,然后低下头,听凭悲哀的浪潮在心头激荡。但是,他最后还是进入了梦乡,因为他毕竟那么困乏,又那么年轻。

他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他连忙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他想起他曾跟父亲吵了一架,感到心里依然充满痛苦。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靠近院子的那扇大门边,向外望去。院子里静静的,空无一人,在微弱的晨光中显得有点灰暗。风停了,夜里下的雪也化了。门边,一个守夜人正沉沉酣睡,他蜷缩在一个墙角下借以取暖,他那副用来敲击以吓退窃贼的竹筒和敲棒则搁在砖地上。源望着更夫的睡颜,想到偷懒是多么惹人讨厌,心头又腾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更夫的下巴松弛地垂落下来,嘴巴张着,露出了参差残缺的牙齿。这个更夫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几年前,源还是孩子时,常常在街头集市上缠着他要买糖果、玩具等。然而现在,更夫对王源来说只是一个年迈的惹人讨厌的人,一个对他少东家的痛苦毫不关心的人。是的,源此刻对自己说,在这儿,他整个的生命是空虚的,于是他突然狂躁得试图进行反抗。这种反抗并不是什么新东西,而是他现在感知到的他与父亲之间常有的那种暗斗的总爆发,他甚至不明白这种争斗究竟是怎样产生的。

在源的童稚时代,他那位到过西洋的老师常常用关于改造国家的革命言论来教育他、训导他、鼓励他,使他幼小的心灵整个儿被这些伟大、勇敢而美好的言辞点燃。然而,他的老师有时也会压低了声音,极其诚恳地对他说:“你必须利用这支有朝一日会属于你的军队;你必须为了你们的国家利用它,因为我们绝不再需要这些军阀。”这时候,他又常常感到胸中的火焰熄灭了。

王虎对他雇来的人狡猾地教他儿子反对他的事毫无察觉。这个孩子可怜地望着他年轻的老师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听着老师热情的声音,心里非常感动,但有些话说不出来,尽管这些话已很清楚地在他胸中成形:“可是我的父亲是个军阀呀!”差不多在整个孩提时代,这个孩子就这样暗暗地受着折磨,但却没有人知晓。于是,源变得严肃、沉默寡言,而且在情绪上显示出一种同他年龄不相称的压抑感;他虽然爱父亲,却不能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自豪。

在这个苍白的黎明,源被他这些年来的所有内心斗争弄得筋疲力尽。他有心逃开它,逃离他所知道的所有的斗争,逃离一切事业。但是,他能往哪儿逃呢?在父亲的爱的围墙内,他是如此地受着控制和束缚,他没有朋友,也无处可以逃遁。

这时,他想起一个地方。在所有那些争斗以及有关争斗的谈论中,那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宁静的处所了。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去过那个地方。那就是他祖父王龙一度住过的那座小小的老土屋。王龙住土屋那当儿,别人称他为农夫,后来他富了,造了房子,从田那边搬了出去,于是别人开始叫他“王财主”。但那座土屋至今还靠在一个村庄边上,另外三面则是寂静的田野。源还记得,离土屋不远的一个高坡上是他祖上的墓地,那儿有王龙的坟,也有其他族人的。源还知道他的两个伯父王地主和王掌柜就住在离土屋很近的城里。

源心想,那座小小的老屋一定是安静的,他可以独个儿在那儿待着,因为他记得,自从那个沉默寡言、脸色阴沉的妇人出家当了尼姑,父亲便让两个老佃户搬了进去,屋子还很空。有一次,源曾看见那个妇人同两个怪模怪样的孩子待在一起,其中一个是现已死去、有着一头灰发的傻子,还有一个是驼背,他大伯父的三儿子,后来当了和尚。源记得,当他遇见那个妇人时,就觉得她几乎接近于尼姑,因为她一见他就把头掉开,似乎不愿意瞧任何男人。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对襟长袍,只是尚未削发。可是她那张脸苍白得如同下弦月一般,看上去实在像尼姑。她的肌肤很是柔嫩,紧裹着她那小小的骨骼。若不是走得很近,看到她脸上一些纤如发丝的皱纹的话,你还会以为她很年轻呢。但是她已经走了。就那两个老佃户住在那儿,土屋里空得很,他可以到那儿去。

于是源又踅回自己的房间,急切地想马上离开。他知道他要去哪儿,他渴望着出走。然而他必须首先脱下讨厌的军服,于是他脱去它,打开一只猪皮箱子,想找几件他以前惯常穿的长袍。他找到一件羊皮长袍、一双布鞋和几件白色内衣,便匆匆地、兴高采烈地穿上。然后,他蹑手蹑脚地牵出他的马,悄悄穿过逐渐亮起来的院子,经过一个枕枪而睡的卫兵,出了院子。他没有把门带上,便跳上了马。

王源骑马跑过大街,进了小巷,出巷子,又是一片原野,他看见太阳从远山背后的一抹强光中冉冉升起,然后一下子跃上天空。在隆冬的寒冷空气中,太阳红得那么华丽,那么纯净。看到这样美丽的旭日,源在不知不觉间忘了他的悲哀,不一会儿竟感到肚子饿得发慌,于是他在路边的一个小客店前下了马。暖暖的、诱人的炊烟从小客店那扇低低地开在土墙上的门里飘出来。在店里,源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一条咸鱼和一些芝麻面饼,还要了一壶茶。他把东西吃了个精光,喝完茶,漱了口,然后付钱给打着哈欠的店主。店主这一刻正忙着梳头洗脸,那张脸显得比原先干净点了。源付完钱又上了马,这时候,高悬的明亮的太阳正在那一小片带霜的麦田和农户们铺满霜花的屋顶上空光彩熠熠。

在这样的早晨,一切都是那样生机勃勃,源忽然感到,没有谁的生活,甚至他自己的,是完全不幸的。他一边策马向前,一边观望着田野,他记起自己以前常说,他愿意住在树木葱茏的原野,四近还有流水可观可听,便暗自想道:“也许我现在就可以这么做。既然没有人管我,我自然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不知不觉间,他的心里产生了这一小小的新的希冀,言辞在他头脑中缠绵盘旋,化成诗行,他忘却了自己的烦恼。

源发现自己在步入青年时代以后的几年里变得很爱写诗,他把这些雅致的小诗写在扇面上,也写在他所住的任何一个房间的白墙上。王源的老师常常取笑这些诗,因为王源写的都是一些软绵绵的东西,比如叶儿飘落到秋水之上啦,池塘边的柳树绽出了新绿啦,艳红的桃花开在春天的薄雾中啦,还有什么新犁的田野卷起了肥沃的黑浪啦等,尽是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他从来不像一个军阀的儿子应该做的那样写战争,写荣耀。他的同志们曾经硬让他写过一首革命之歌,等到他写完后一看,诗太缺乏力量,完全不合同志们的心愿,诗写到了死亡,却不写胜利。源见同志们不高兴,自己也很烦恼。他自言自语地咕哝道:“诗就是这么写的嘛。”于是他不愿意试着再写。他身上有一股顽强的执拗劲儿,只是那隐而不露的任性脾气被他表面上的文静和温顺掩盖了。打那以后,他写诗只是为了自我欣赏。

现在,源是生平第一次不受任何人摆布地独自行动。对他来说,这是极惬意的事,特别是独个儿骑马驰过他看不厌的原野,他更感到高兴。在不知不觉间,他的忧郁缓解了。青年人的血气又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身体强健,精力充沛,鼻孔里吸进的空气也很美,又凉,又清新。很快地,他忘却了一切,只想着他正酝酿的一首小诗,但他不急于完成。他朝四周的荒山眺望,只见巉岩高矗,清晰地、轮廓分明地直刺一碧无垠的天空。他等待着,等待他的诗行也变得如此清晰,就像衬映在纤尘不染的空中的荒山那样美妙。

就这样,美妙而孤独的一天过去了。在这一天里,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于是他忘掉了爱,忘掉了恐惧,忘掉了他的同志们和一切战争。当夜晚降临时,他到一家乡村旅店投宿。店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他那文静的后妻已不很年轻,因此她和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丈夫在一起过日子,倒也不觉得沉闷乏味。那天晚上,店里就王源一个旅客,所以老两口把他侍候得很好,那妇人给他做喷香的肉包子吃。源吃完饭,喝了茶,爬上为他铺就的床,疲惫不堪但却是惬意地躺下了。在进入睡乡前,尽管他有一两次想起了父亲以及他们之间的争吵,但他能够努力克制着不去想这些事。因为,在当天太阳下山以前,他的诗篇就像他以前眠思梦想的那样清晰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而且非常合他心意。那是精美绝伦的四行诗,字字珠玑。于是,他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就这样,王源过了三天自由自在的日子,而且一天比一天愉快,天天充满了冬天的阳光,山谷间干燥得像蒙上了灰尘的镜子。源骑马向祖上的村庄驰去,哀伤已逐渐消隐,他的心里又充满了希望。早晨,他骑着马拐进一条小街,街两边有二十来间茅草顶的土坯房子,他热切地四下里观望着。街上,农民们同他们的老婆孩子或是站在家门口,或是蹲在门槛上吃面饼和米粥的早饭。对源来说,他们似乎都是些善良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发觉自己对他们有一种亲近感。在军校时,他曾反复听见队长呼吁平民主义,而现在平民就在这儿。

然而,这些农民带着极其怀疑和惶恐的神色看着源,因为事实上,尽管源痛恨战争和战争的方式,但他总是不知不觉间显露出士兵的本色。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他父亲已经赋予他高大健壮的体魄,他像一个将军那样笔挺地骑在马上,毫无懈怠之色,这番做派绝不像一个农民。

这些老百姓都怀疑地瞧着源,不知道他是谁,一个像他那样行动的陌生人总是使人害怕的。村里有许多手里捏着一片片面饼的孩子跟在他后面跑,想看看他究竟往哪里去。源来到他认识的那座土屋前时,那些孩子围成了一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边咬面饼,一边互相推推搡搡,看呆了时还不时抽动着鼻子。等到看厌了,他们便一个个跑回去告诉家里的大人,说这个高高黑黑的青年在王家宅子前下了高头红马,把马拴在柳树上就进了屋,可是因为他个子太高而门太低,所以他必须弯着腰才进得去。源听见他们在街上尖声尖气地传话,但他对孩子们这些话并不留意。然而,那些大人听孩子们这么说,心里更增添了几分疑惑;他们中没有人走近王家的土屋,唯恐这个高大的黑肤青年会传染上点什么晦气给他们,他们毕竟都不认识他。

王源就这样进了他当农民的祖先住过的房子。他走进堂屋,站在那儿四下环顾。那两个老佃户听见他进门的声音,便走出灶间,见了源,发觉并不认识,两人似有点害怕。见他们这样害怕,源笑了笑,说:“你们不用怕我。我是王司令即王虎的儿子,他是以前住在这儿的家祖王龙的第三个儿子。”

他这么说,是想请两个老人放心,并说明他有权上这儿来,但他们的疑虑并没有就此消除。两人惶恐不安地面面相觑,他们已塞进嘴中准备下咽的面饼发干了,像石块一样鲠在喉咙口。老妇人把手里的面饼放在桌子上,用手背抹了抹嘴,老头儿也不敢咀嚼,他跑上前去,突然低下蓬乱的头,鞠了一躬,在发出颤声的同时试图咽下那口干面饼:“少东家,我们能替你做什么,你要我们干什么呢?”

于是,源在一条长凳上坐下,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随便地同他们答话。他记得他曾听说这些人如何如何好,所以他用不着害怕他们。“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在这间祖上的房子里躲避一下——也许就住在这儿——除了对田野、树木和附近的流水常常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渴求,我什么都不知道,尽管我对这种乡居生活也不怎么清楚。然而我碰巧有了事,必须躲避一下,我就想躲在这儿。”

他说这些,是为了使他们安心,但他们还是不怎么放心,依然面面相觑。这会儿,老头儿也放下了手里的面饼,诚惶诚恐地开了腔,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下巴上那几根稀稀拉拉的白胡须随着话声不住地颤动:“少爷,说起躲藏,这儿实在是糟透了。你们的家世、你们的名声,这儿的人都很清楚——哦,少爷,原谅我是个粗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像你这样的人说话——但这儿的人不怎么喜欢令尊大人,因为他是军阀,他们也不喜欢你那两个伯父。”老头儿停了一下,朝四下看了看,然后几乎贴着王源的耳朵低声说道:“少爷,这儿的老百姓恨透了你的大伯父,他和他的太太心里害怕,就带上孩子,跑到一个有外国军队保护的海滨城市去住了;你的二伯父上这儿来收租时,也带上了从城里雇来的一队士兵!世道不好,种田人家吃尽了打仗和纳税的苦头,已经走投无路了。少爷,我们已经预付了十年的赋税。这儿不是你藏身的好地方,少将军。”

老妇人把一双开裂的、瘦骨嶙峋的手插在她那条已经过千补百衲的蓝布围裙里,也尖声附和道:“少爷,这儿确实不是藏身的好地方!”

于是,老两口惶惑地站在那儿,一心希望源不要留下来。但是源不怎么相信他们。他很高兴自己有了自由,因此,他对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兴奋,而灿烂的艳阳天更是使他兴高采烈。不管怎么说,他要留下来。他快活地微笑着,任性地喊道:“我还是想住下来!不必麻烦你们,你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我至少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他坐在一间陋室里,环顾四周。墙边靠着一副犁耙,墙上则挂着一串串红辣椒,还有一两只风干的鸡和串在一起的洋葱头,他很喜欢这儿的一切,因为对他来说,它们都是那样的新奇。

忽然间,他感到肚子饿了。刚才老两口吃的裹着大葱的面饼似乎不错,于是他说:“我饿了。老妈妈,弄点什么给我吃吃吧。”

老妇人叫了起来:“可是,少爷,我有啥东西配给像你这样的先生吃呀?我得去把我们养的四只鸡杀掉一只——我只有这种粗面饼,它们还不是麦粉做的呢!”

“我爱吃——我爱吃!”源诚心诚意地说,“我喜欢这儿的一切。”

尽管老妇人还有点犯疑,但最后还是给了王源一卷新鲜的裹着葱茎的面饼条。之后,她似乎依然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又去找了一块秋天腌制、贮存至今的咸鱼蒸了给源吃,算是好的菜。源把这些东西吃了个精光;对他来说,这是一顿美餐,比他以前吃的任何食物都可口,因为他从来没有吃得这样自由。

吃完,他突然感到很困倦,而刚才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站起身来,问道:“床在哪儿?我很想睡一会儿。”

老头儿回答说:“这儿有一个我们不常用的房间,那是你祖父住过的。后来,你祖父的小姨太也在那儿住过。我们都很喜欢那个太太,她真是大慈大悲,最后出家当了尼姑。那间房里有一张床,你可以在那儿休息。”

源推开边上的一扇木门,看到一个又暗又旧的小房间,房间的窗户是一个用白纸糊着的小小的方洞,这是个安静的、家具不多的房间。他进了房间,关上门,在他备受拘束的人生中,他将第一次确确实实地独自过夜,而孤独对他来说是有益的。

然而,当他站在这间光线暗淡、土墙围绕的房间里时,突然产生了一种稀奇古怪的感觉,仿佛一些古老而顽强的生命依然在这儿生存着。他惊奇地四下张望。这是他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简陋的房间:一张挂着夏布帐子的床、一张白木桌子和一条板凳,床前和门边的泥地已被数不清的脚步踩出了凹坑。屋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但他还是感到身旁有幽灵存在,一个他所不熟悉的、朴实而强壮的幽灵……不一会儿,幽灵消失了。蓦然间,他不再感到其他生命的存在,又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必须睡了,因为他是那么倦,眼皮已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他走向那张宽宽大大的乡下床铺,拨开帐子,躺了下去,他发现靠里墙的床边卷着一条陈旧的蓝花被子,就拉过来裹在身上。在那座老房子深深的寂静之中,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源醒来时已是晚间了。他在黑暗中坐起来,迅速地拨开床帐,朝房间里张望。墙上原先那一小方微弱的光线已经消失,周围是一片柔和、岑寂的黑暗。于是,他又躺了下来。有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小憩呢,因为这会儿他是独自醒来。没有仆人站在近旁,等他醒来后侍候他,这对他来说反而好。此刻,除了四周这一片使人愉快的寂静,他什么也不会想起。这儿没有一点声音,没有粗鲁的卫兵沉沉酣睡的呼噜声,没有马蹄在庭前砖地上踩出的嘚嘚声,没有刀子从鞘里突然拔出时的尖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一片妙不可言的沉寂。

可是突然间传来一阵声响。源在寂静中听到了响声,那是有人在堂屋里走动和低语的声音。他在床上翻了一下身,透过床帐向那扇安装得很蹩脚的白木门望去。门慢慢地开了,先是开了一点,后来开得大了些。他看见了一道烛光,烛光里有一个脑袋,接着这个脑袋缩了回去,另一个脑袋又伸进来,这脑袋下面还有许多脑袋。源在床上动了一下,床吱吱嘎嘎地发出响声,门立刻轻轻地、迅速地关拢,是有人把它带上了。于是,房间里又是一片漆黑。

但他再也不能入睡。他神志清醒地躺着,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莫非父亲猜到了他隐藏的地方,派人前来找他?想到这儿,他发誓绝不爬起来。然而他再也睡不安稳,满脑子都是使他心神不定的疑虑。他突然想起那匹马,想起他把它拴在打谷场的一棵柳树下,也没有吩咐老头儿喂它或照看一下,也许现在它还拴在那儿呢。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在这类事情上,他的心肠比大多数人都软。房间里眼下很冷,他把羊皮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找到那双鞋,套上,然后沿着墙摸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点着灯火的堂屋里,源看见了二十来个老老少少的农民。他们一见到他便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眼睛一齐盯着他。源惊诧万分地看着他们,发现除了那个老佃农,他一个人也不认识。接着,一个慈眉善目、穿着蓝布衣服的农民走到前面来。在这些人中,他看上去年事最高,一头白发按照乡下的旧式样结成发辫,垂在背后。他朝王源鞠了一躬,说:“我们是这个村子里的长者,前来向你致意。”

源也微微地弯了弯腰,他吩咐大家都坐下,自己也在空桌旁那条最高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这个座位是他们特意给他留着的。他等待着,最后,那个老人开了口:“令尊大人什么时候来?”

源简单地回答说:“他不会来。我到这儿来,是想一个人住一段时间。”

听王源这么说,那些人个个面如土色,彼此相视。老人咳嗽了一声,又开始说话,看得出他是所有这些人的代言人:“少爷,我们是这个村里的穷苦百姓,已经被剥削得够了。少爷,自从你大伯父搬到那个很远的外省海滨城市住以后,开销比以前大了,他强迫我们付的租金已经使我们不堪负担。可我们还得向军阀纳税,向强盗付买路钱,免得他们纠缠不休,这样一来,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养家糊口了。不过,告诉我们,你要多少钱,我们会想办法给你,这样你可以到别处去,省得我们为此担惊受怕。”

这时,源惊异地朝众人看了看,很严厉地说:“我到我祖父的屋子里来,听到一番这样的话,真是怪事!我并不向你们要钱。”隔了一会儿,他瞧着他们一张张忠厚、疑惑的脸,又开始说,“看来最好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们,并相信你们。现在南方闹起了革命,是反对北方军阀的革命。而我,我父亲的儿子,不能拿起武器来反对他,不,我甚至不能和我的同志们在一起。因此我连日连夜地逃了出来,带着几个卫兵回了家。父亲看见我的军服就来了火,我们吵了一架。我想我需要在这儿躲一段时间,免得我的队长在盛怒之下找到我,把我暗杀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上这儿来的。”

源说到这儿停住了,瞧了瞧一张张严肃的脸,又很恳切地说下去,因为他现在渴望能说服他们,而对他们的怀疑又有点生气:“然而,我并不光是为了躲避才上这儿来的。我来这儿,还因为我对宁静的田园生活有一种极大的好感。我父亲想把我培养成军阀,但是我恨流血,恨杀戮,恨枪炮发出的气味,恨军队里的一切喧嚣声。当我还是一个小孩时,有一次同父亲一起来到这所房子前,看见一个妇人领着两个怪模怪样的孩子,那个时候,我就很羡慕他们,因此,我在军校和同志们生活在一起时,常常想起这个地方,并盼望有朝一日能上这儿来。同样,我也羡慕你们,羡慕你们的家就安在这个村子里。”

听了这番话,农民们又开始面面相觑,没有人明白或相信会有谁羡慕他们那样的生活,因为对他们来说,生活太苦了。当这个年轻人坐在那儿,急切而坦率地倾诉心曲时,他们对他越发怀疑了,因为他竟然说自己喜欢土屋。他们很清楚他的生活如何奢侈,因为他们完全了解他那些堂兄弟所过的生活,还有他的两个伯父,一个在遥远的都市里,生活得像一个王子,另一个即他们现在的地主王掌柜,利用放高利贷巧取豪夺,发了横财。他们都很痛恨这两个人,可又羡慕他们的家财。他们带着仇视和惧怕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人,从心底里相信他是在撒谎,他们无法相信天底下居然会有这样的人,他在能够得到美宇华屋时,却宁愿要一间土屋。

接着,他们都站立起来,源也站了起来。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站起来,因为以前除了面对少数几个长者,他很少这样做。他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些穿着缀满补丁的上衣和宽大褪色的外套的平民百姓,但是不管怎样,他很想取悦他们,所以还是站了起来。他们朝他鞠了一躬,而他则说了一两句客套话,他们也回复了几句,单纯的脸上依然明显流露出怀疑之色。然后,他们都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老佃户和他的妻子,他们焦虑不安地看着源,最后老头儿开始恳求他,他说:“少爷,老实告诉我们你究竟为什么到这儿来,这样我们就可以预先知道有什么灾祸将会降临。告诉我们,你父亲有什么作战计划,才派你出来探察的。救救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吧,我们是听命于上帝、军阀、财主、官吏和一切有势力的恶人的啊!”

这时,源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害怕,于是他回答说:“听着,我绝不是什么密探!我父亲没有派我来——我已经说过了,老老实实地说了。”

然而,老两口还是不相信他。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老妇人可怜巴巴地一声不吭。源不知道怎么应付他们,他差不多已有点按捺不住了,但是突然间,他想起了那匹马,于是问道:“我的马怎样了?——我竟然忘了——”

“我把它牵进了灶间里,少爷,”老头儿回答说,“我喂了它一些稻草和干豆,还从池塘里打水给它喝。”当源向他道谢时,他说:“这没什么——你不是我老主人的孙子吗?”说到这儿,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源面前,大声地呻吟着说:“少爷,你的祖父也曾是一个种田人——一个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和我们一样,他也住在这个村子里。可他的命比我们好,我们的生活一直是又穷又苦——但是,为了他曾经和我们同样是种田人这个缘故,老实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上这儿来。”

源连忙把老头儿扶起来,但态度已不怎么温和了,因为他对他们所有的疑惑开始感到厌烦。作为一个大人物的儿子,对他所说的话人们向来是深信不疑的,于是他喊道:“我全都已经说了,我绝不想重说!等着瞧吧,看看我会给你们带来什么灾难!”他又对那老妇人说:“弄些吃的给我,好婆婆,我饿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侍候着他,他开始吃晚饭。可是今晚的食物似乎不如先前那么好吃,他很快就吃饱了,然后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又走向那张床铺,躺下来准备入睡。但是,他发现自己对这班简单的人有点恼火,因此一时睡不着。“一群傻瓜!”他心里暗暗喊道。“虽然他们很忠厚,但也蠢得可以——在这个小地方,啥都不知道——闭塞透顶——”他开始怀疑为这些人奋斗究竟是否值得;他觉得,和这些人相比,自己无疑要高明得多。于是,在自己具有更为杰出的才智这种想法的慰藉下,他又在黑暗和岑寂中沉沉入睡了。

源的父亲找到他时,他已在这间土屋里住了六天,对他来说,这六天是有生以来最愉快的日子。没有一个人前来过问他任何事;那对老夫妻不声不响地侍候着他,他已开始忘却他们对他的怀疑;他既不缅怀过去,也不展望将来,只想着眼前的每一天。他没有到镇上去过,甚至也没有到那座大宅子里去看望一下伯父。每晚天一擦黑他就上床睡觉,清晨则在明亮的冬日阳光下早早地起身。吃早饭前,他总要站在门口,眺望一下那片如今已泛出浅绿色的冬麦田。土地在他面前延伸开去,辽远、光滑而平坦,然而,在平坦的地面上,他也可以看到一些小小的蓝点,那是正在田里为即将来临的春播做准备的男男女女,或是正在乡间小路上行走,准备到城里或镇上去的人。每天早晨,他构思着诗篇,回忆起远山的每一处美景,那巉岩高耸、直刺一碧无垠的苍天的雄姿,他第一次发现了家乡的美。

在整个童年时代,他常听他的队长说“我的家乡”或“我们的家乡”这两个词,有时队长也很诚恳地对源说“你的家乡”。可是源听到这样的话没有感觉,因为他一直随军,和父亲一起生活在一个很小、很闭塞的天地里,甚至连士兵们吃饭、睡觉、吵吵闹闹的营地他也不常去。王虎外出打仗时,源则由一队特别的卫兵守护着,这些卫兵都是沉默寡言的中年人,王虎吩咐他们在年幼的主人面前说话须检点,绝不能讲无聊和下流的故事。因此,在源和他所见到的事物之间,总是有那些士兵挡着。

如今,他每天可以看他想看的东西,在他和他见到的所有事物之间,已没有什么遮挡了。他可以一直望到天地相接的远方,可以看到原野上东一个西一个绿树环绕的小村庄;朝西边望去,远远还可以看到乌黑的锯齿似的城墙衬着青瓷一般的天空。就这样,他每天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或向远处眺望,或去阡陌间散步、骑马。他想,如今他才懂得“家乡”的含义。这片田野、这泥土、这天空,以及那灰蒙蒙的可爱的荒山,就是他的家乡。

没几天,一件怪事使王源不愿再骑着马外出,因为骑马似乎使他游离了这块土地。源起先骑马是因为已经习惯,他把它和步行看成一回事。可是如今,无论他的马跑到哪里,农民们总是盯着他。不认识的人见了他常常会这样窃窃私语:“嘿,这可是匹军马呀,没错,它从来就不会驮好人。”在两三天时间里,他听到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在传播、扩散。人们说:“这是王虎的儿子,他像他家里的那些人一样神气活现,骑着高头大马到处转悠。他来干啥?一定是代他父亲来察看田禾,估摸收成,为打仗而盘算向我们摊派新的税款的。”到后来,王源的马骑到哪儿,哪儿的农民就先是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然后转过身去,往地上吐口水。

这种以吐口水表示轻蔑的做法起初着实使源感到吃惊和愤怒,因为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除了自己的父亲,源什么人都不怕,而且他惯于让仆人们迅速按他的吩咐去办事。但是,几天以后,源便开始思考这些农民为什么感到如此压抑,因为在军校里,他曾经学习过这方面的内容。经过这一番思考,他又心平气和了,于是听任农民们以吐口水的方式发泄心中的积怨。

最后,他干脆将那匹马拴在柳树下,开始步行了。刚开始走路固然有点难受,但不消两天就习惯了。他把穿惯了的皮鞋撂在一边,穿上了农民编织的草鞋。经过数月冬日的照耀,乡下大大小小的路面都已十分干燥,源就喜欢脚踏在泥路上体会到的那种坚实感。他喜欢打他人面前经过,见到他人凝视的目光,自己仿佛就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受诅咒和使人害怕的军阀的儿子。

在短短的几天里,源懂得了爱自己的家乡,这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他是那样自由,那样寂寞,他的诗篇也已酝酿成熟,只等写下来了。他甚至已用不着再字斟句酌,只需将腹稿诉诸文字。土屋里没有书和纸,只有一支旧毛笔,那也许是他祖父以前买来写田契的。但这支笔还能用,于是源用它和找到的一小块干墨,把他的诗写在堂屋的白墙上。老佃户见了,既感到钦佩,又对这些他不认识的龙飞凤舞般的字有点害怕。源这次写的是新的诗,已不单单是什么寂寂的池塘柳丝飘拂、飘浮的云、银丝般的雨、瓣瓣落花之类的玩意儿。新诗从他的心灵深处涌出来,不再圆润悦耳,因为他写的是家乡以及他对家乡萌生的爱。他的诗一度绮丽、空幻,宛如浮在他心灵表层的可爱的泡沫,如今它们不再那么艳,而更多地充满他为之奋斗的某种意义;而且,也不完全知道为什么,这些诗有着更粗犷的韵律和不稳定的调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源伴着他那些大量滋长的思想独个儿住着。他不知道他的将来会怎样,他心中没有任何清晰的图景使将来变得足以辨认。如今,能够在这块粗犷、明媚、美好的北方大地上呼吸,他就满足了。在这儿,大地在没有云彩遮挡的太阳的照耀下光彩夺目,当太阳从湛蓝湛蓝的天空中倾泻它的光华时,阳光也仿佛变成蓝色的了。源在这个小村庄的街上倾听着人们的欢声笑语;他常常混迹于路边客栈前坐着的人群之中,听他们闲谈,但自己很少开口。他听人说话的神态,就像一个人正在听一种他虽然不懂却使他赏心悦耳的语言。他在宁静中消磨时日,这儿没有人谈到战争,说的都是些乡村闲话——谁家生了孩子,谁卖出或购进了田地,价钱如何,哪个小伙子或姑娘要结婚了,什么种子该下播了等诸如此类的新鲜话题。

他在这方面的乐趣与日俱增,兴高采烈的时候,他就酝酿一首诗,把它写下来,这样他会心安理得一阵子。可是,他写的诗中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在这些天里他自寻快乐,可是他写出的诗却不快乐,带有浓厚的忧郁色彩,仿佛在他的心灵深处有一股隐秘的悲哀之泉。他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

然而,他是王虎的独养儿子,怎么能这样住下去呢?乡下的人到处都在传话:“有个又高又黑、怪模怪样的年轻人像傻瓜一样到处闲逛,他说他是王虎的儿子、王掌柜的侄子。可是,这样的大户人家的子弟怎么会这样独个儿逛来逛去呢?他住在王龙的那间土屋里,看来一定是疯了。”

这些话甚至传到了镇上王掌柜的耳朵里,那是他听账房间里的一个老账房先生讲的。他气冲冲地说:“这肯定不是我兄弟的儿子,因为我已好久没见他,也没听说他的什么消息了;我的兄弟如此放纵他的宝贝独子,这可能吗?明天我要派一个男仆去看看,究竟是谁住在我父亲佃户的房子里。我从来没有代我兄弟答应谁住在那儿的。”他心里暗暗害怕那个房客是个乔装的土匪探子。

然而这个“明天”永远不会来到,因为王虎军营里的人也已听说了这一传闻。那天,王源按他近来的习惯起身,站在门口吃面饼、喝茶,他的目光越过田野,沉浸在遐想之中。突然,他看到远处有人抬着一顶轿子,接着又看到一顶,轿子周围是一队士兵,从身上的制服看,他知道他们是他父亲的部下。于是他走进屋子里,再也无心吃喝了,他把吃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站在那儿等待着,同时心里十分痛苦地想道:“准是父亲来了——我们会怎样对话呢?”他很希望自己能像孩子那样穿过田野逃跑,可是他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这样相遇的,他无法永远逃开。于是,他提心吊胆地等着,强行抑制着他旧日那种童稚般的害怕;他这样等着的时候,一点也吃不下了。

可是,当两顶轿子抬近放下时,从轿子里走出来的不是他父亲,也不是别的男人,而是两个妇女:一个是他母亲,另一个是他母亲的女仆。

源这一下当真惊讶了,因为他很少见到母亲,也不知道她先前已离开了家,于是他慢慢地跑出去迎接,并猜度她的来意。母亲倚着女仆的臂膀朝他走来。她穿着得体的黑色服装,满头白发;她的牙齿差不多掉光了,两颊陷了下去。可是她的脸上还泛着红润的光,脸上的表情显得单纯,甚至有点蠢,但看上去很慈祥。她一看见儿子,就像乡下人那样毫不掩饰地喊出声来,因为她年轻时便是农村姑娘:“儿啊,你的父亲叫我来告诉你,他生了病,快要死了。他说,如果在他死之前你能够立即赶回去,他什么都可以满足你。他要我对你说,他并不生你的气,所以你尽管回去好了。”

她把话说得很响,好让大家都听见,事实上,这时村民们都已聚拢来看热闹了。然而,源对这些人视而不见,听了母亲的话,他心里就像一团乱麻。这些天来,他已确立了坚定的信念,绝不违心地离开这座房子。可是,若是父亲真的快要死了,他又怎么能拒绝他?然而,这是确实的吗?这时,他想起父亲热切地伸出手去试图借酒浇愁时那双手颤抖的样子,便担心这个消息是真的,儿子是绝不应该拒绝父亲的啊。

王源母亲的女仆看出了他的怀疑,觉得有责任帮助女主人,也大声地叫喊起来。她一面喊,一边朝村民们那边瞟,以显示她的重要性:“哦,我的少将军,是真的呀!我们差不多快要急疯了,那些医生也一样!老将军躺在那儿,快要断气了,如果你想在他死去以前见他一面,就必须立刻动身。我敢打赌,他已经拖不了多久了——如果他能够活下去,我就死给你看!”村民们全都聚精会神地听那个女仆说话,听说王虎快要死了,彼此间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然而,源对这两个妇人还是抱有怀疑,特别是他感觉到,在她们力图使他回家的热望中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女仆见他依然怀疑,便匍匐在他面前,将头在夯实的打谷场的泥地上乱磕乱碰,用装出来的仿佛哭泣的音调大声喊叫:“看看你的母亲,少将军——也看看我,尽管我只是个仆人——我们是怎样恳求着你啊——”

她这样叫喊了一两遍后便站起身来,拍掉了灰布棉衣上的泥灰,得意扬扬地朝拥挤在那儿看得目瞪口呆的村民们瞟了一眼。看来她的责任已经尽到,她便退到了一边。不消说,来自豪门望族的尊仆,是在这些平民百姓之上的。

但是源没有注意她,而是转向他的母亲。他明白,虽然他心里愤愤然,但必须尽自己的责任。他请母亲进里边坐,母亲照办了,人群也跟在后面,继续看热闹。然而,源的母亲对此并不介意,对于那些常常张着嘴巴看热闹的老百姓,她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她惊讶地环视着这间堂屋,说:“我还是第一次到这座房子里来呢。还在孩提时代,我就常常听到有关这间屋子的种种神奇的故事:王龙怎样发财,怎样买了一个茶馆里的姑娘,这个姑娘又怎样摆布了他一阵子。是的,这些最最奇妙的故事在周围一带的农村里从这家传到那家,说她长相如何、吃的穿的又如何,虽然当时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了。记得王龙那时已老了,而我还是个孩子。我至今记得当时人们还传说,王龙甚至卖了一块地,替她买了一只红宝石戒指,但后来又把地买了回来。我只见过她一次,在我结婚的那天——我的妈呀!——在她老死以前,她长得多胖、多丑啊!唉——”

她张开无牙的嘴大笑,乐呵呵地看了看四周,她的话既温和又朴实,激起了源了解真情的勇气,于是他直率地问道:“母亲,父亲真的病了吗?”

这一问使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于是她回答源,那声音通过无牙的齿龈嘶嘶作响,她一开口就不免会这样:“他是病了,我的儿。我不清楚他病得怎样,但他不愿上床,一直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就是不肯吃饭,现在他的脸黄得就像一只瓜。我发誓从来没见过这么黄的脸色。没有人敢上去说一句话,因为他的火气比以前更大,骂起人来也更凶了。如果他不肯吃饭,那肯定是活不了的。”

“是的,是的,那是千真万确的——如果他不吃,就不能活。”女仆附和着说。她站在女主人的椅子边,摇了摇头,从自己的话里体会到一种抑郁的欢愉。接着两个妇人一起叹了一口气,神色庄重地偷偷瞧着源。

源这时已思考了一会儿,于是急不可待地开了口。他明白,如果父亲真的病成那样,他是必须回去的。但他还是有点怀疑,而且心里在想,父亲说过的那句“女人都是蠢货”确实有道理。“我会回去的。但是,母亲,在回家之前,你在这儿歇一两天吧,我想,你一定累了。”

在确证已使母亲放心,并送她进了如今似乎已成为他自己的那间安静的房间,源郁郁寡欢地退了出来。母亲吃罢饭,他便把关于那几天愉快、可爱的日子的回忆拋到一边,又一次翻身上了马;他把脸转向北方——父亲的方向,并重新怀疑起这两个妇人来,因为他发现,她们在得知他决定回去时显得那么高兴,而要是一家之主当真病危的话,她们是不应当如此高兴的。

走在他身后的是二十来个他父亲手下的士兵。一次,他听见他们为一些粗话而哄然大笑,便再也忍耐不住,愤愤然转过身去,对这帮紧跟在身后叽叽呱呱地谈笑的士兵怒目而视。但当他凶声凶气地问他们为啥跟得那么紧时,他们却毫不退缩地回答说:“少爷,你父亲的心腹吩咐我们随时侍候在你的左右,以防仇人乘机抓走你以勒索钱财,或是把你杀了。乡野地方到处都是土匪,而你却是你父亲唯一的宝贝儿子呀。”

源无言以对。他呻吟了一下,坚毅地将脸转向北方。他居然想自由,这岂不是开玩笑吗?他是父亲的独生子,是最没有希望的、他的父亲的独生子啊。

那些看见源走过的村民和乡下老百姓,没有一个不为见到他离开而感到高兴,因为他们不了解他,或者根本不相信他,源看得出,他们因为他必须归去而大为满意,这使那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带给他的欢愉笼上了阴影。

源很不情愿地骑马向前,在卫兵们的簇拥下来到父亲的营帐门口。一路上,这些卫兵寸步不离。他很快就觉察到,与其说他们在防土匪,倒不如说是在防他自己,防备他在什么地方逃跑。他好多次想冲着他们喊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不会从自己父亲那儿逃走——我是自愿回到他身边的!”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轻蔑而无言地望着他们,不愿同他们讲话,只是把马骑得尽可能快。他的快马是那么轻松地跑在卫兵们的普通马匹前头;看着他们拼命催赶那些可怜的畜生,他感到一种带着轻蔑的快感。然而,他明白,自己虽然还能行走,但已经成为一个囚犯。如今,他再也写不出什么诗歌,因为他已看不到那片可爱的土地了。

在这样骑着马急匆匆赶路的第二天傍晚,源来到了父亲的住房门口。他跳下马,蓦然间感到筋疲力尽。他向父亲通常睡觉的那个房间慢慢走去,对士兵和仆人们的偷偷注视毫不理会,也不回答他们的问候。

虽然眼下已是夜晚,父亲却不在床上,一个懒洋洋的卫兵回答源的询问时说:“将军在大厅里哪。”

这时,源感到有点生气。他心想,父亲果然病得不怎么重,这只是一个骗他回家的诡计罢了。他痛恨这种诡计,因此不再害怕见到父亲,他想起在乡下度过的那些快活而孤独的日子,对父亲更是感到怒不可遏。然而,当他走进大厅见到父亲时,他的怒气缓解了,因为眼前的情景告诉他,并没有什么诡计。父亲坐在他那把旧座椅上,雕花的椅背上披着一张虎皮,在他面前,则是一只炭火熊熊的铜盆。父亲裹在一件宽松的羊皮袍中,头戴高高的皮帽,但看上去仿佛冷得要死。他的皮肤像陈旧的皮革那样黄,一双眼睛被火熏得枯干,黑沉沉地凹陷下去,脸上的毛发不曾修过,又灰又粗。儿子进屋时,他抬头看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望着炭火,连招呼也不打。

于是源走向前去,朝父亲鞠了一躬,说:“父亲,他们告诉我你病了,所以我来了。”

然而王虎低声咕哝道:“我没病。那是女人们嚼舌头。”他甚至没向儿子看一眼。

于是源问他:“你不是因为生病而派人来找我的吗?”王虎依然咕哝道:“我没有派人去找你。他们问我你在哪里,我说:‘让他待在他待着的地方吧。’”他两眼直直地望着下面的炭盆,把手伸到炭火掀起的热浪之上。

这些话任谁听了都会生气,何况是处于不敬父母的时代的一个青年,源很可能会就此态度强硬起来,重新出走,抱着他那新的任性的态度做他所爱做的事,可是他看到了父亲伸出的两只手,那双如同老人那样的苍白干枯的手正颤抖着寻找取暖的地方,他就一句气话也说不出口了。于是他想到,正像心肠软的子女总会想到的那样,在孤寂中度日的父亲又变成了小孩,他需要别人像对待孩子那样对待他,不管他发多大的火,都应对他和和气气,不能粗暴以待。想到父亲的这一弱点,源的愤怒一下子消失了,他感到眼眶里贮满了不寻常的热泪,要不是某种奇特而自然的羞愧感制住了他,他几乎会大着胆子伸手去摸他的父亲。于是,他只在父亲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凝视着父亲,默默地等待着,甚至耐心地等待着他再说点什么。

但此时此刻给了他这样的自由。他知道,自己对于父亲的惧怕已经一去不返了。他再也不会害怕这个老头儿的怒吼、横眉竖眼以及一切他常常用以吓唬自己的诡计。源已看出实情,这些诡计不过是父亲使用的武器;他不知不觉间将它们当作盾,或像一个人举刀挥舞,却永不打算让它落在血肉之躯上一样。王虎的心是被那些诡计蒙住了,而实际上他的心从来就不够硬,不够残忍,不够快乐,所以他成不了真正的大军阀。此刻,一切都已明了,源抬头望着父亲,开始不带任何畏惧之心地爱上了他。

可是王虎对儿子心中情感的变化全然不知,他依然坐在那儿沉思默想,仿佛忘记了儿子就在边上。他长时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源发现父亲的气色很差,最近这些天也瘦得厉害,颧骨像岩石一般高高凸起,于是他温和地说:“父亲,你睡到床上去不是更好吗?”

又一次听到儿子的声音,王虎就像病人那样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双枯眼盯着儿子呆呆地看了一阵子,又过了一会儿,他用嘶哑的嗓子很慢很慢、一字一顿地说:“为了你,有一次我没有杀死该杀的一百七十三个人!”他抬起右手,打算像以往惯常做的那样把它举到嘴前,但这只手因自身的重量跌落下去了,于是他就让它垂在那儿,他依然呆呆地看着儿子,又对源说道:“是真的,为了你,我才没有杀他们。”

“父亲,我很高兴。”源说,并没有因这些人活着而感动万分,虽然他很高兴知道他们还活着,以一种孩子所特有的感觉,他知道父亲是在取悦他。“父亲,我讨厌看见杀人。”他说。

“是啊,我知道,你总有点神经过敏。”王虎有气无力地说,然后又陷入了沉默,瞧着炭火发呆。

源再一次思考该怎样劝父亲上床,因为他无法忍受父亲的病容,他那张脸和干枯下垂的嘴都表明他病得不轻。他站起来,走向蹲在门边打盹儿的那个忠心耿耿的豁嘴老人,悄悄地对他说:“你能不能劝说我父亲上床睡觉?”

老人一下子被惊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的少将军,难道我没有试过吗?甚至在晚上,我都没法劝他上床。他若躺下,过不了一小时就又会起身,回到这把椅子上坐下,而我也只好坐在这儿,我困极了,睡得就像死人一般,但他坐在那儿,始终醒着!”

源走到父亲身边,像哄孩子那样对他说:“父亲,我也倦了,我们走吧,到床上睡觉去,因为我实在太累了。我和你一起睡,你知道我在身边,有事就可以叫我。”

这时候,王虎稍微动了一下,仿佛就要站起来,但他仍然坐了下去,摇摇头,不打算起来。他说:“不,我要讲的话还没有讲完。那是一些其他的事——我一下子记不起来了——两件我一直盘算着要讲的事。你去找个地方坐下,让我好好想想。”

眼下,王虎说起话来还像以前一样激动,源感到他孩提时代那种找个地方去坐坐的习惯又抬头了,然而,对于父亲,他如今已不怎么害怕,因此,一种拒绝承担义务的声音在他心中高喊道:“他算什么,不过是个使人讨厌的老顽固罢了。我竟然得坐在这儿,恭候他的脾气!”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任性的神色,几乎就要把这些话说出来。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人看出这一情势,赶忙跑上前来,劝源说:“让他去吧,少将军,既然他已病成这个样子,不管他说什么,我们都得忍耐着点。”源于是只得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他害怕这时候反抗父亲会使他的情况变得更糟,因为父亲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反抗。他走开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已没有多大耐心了。这时,王虎又突然开了口:“我想起来了。第一件事是我必须把你藏在什么地方,因为我还记得昨天你回家时对我讲的话。我必须把你藏起来,不让我的仇敌看见。”

听父亲这么说,源禁不住叫喊起来:“可是父亲,并不是昨天——”

王虎向儿子投出愤怒的目光,并用两只干枯的手击了一下掌,喊道:“我清楚自己说什么!回家不是昨天的事吗?你是昨天回到家里的!”

于是,忠心耿耿的老人又站到王虎和他儿子之间,近乎恳求似的叫喊:“算了——算了——是昨天!”源紧绷着脸,因为必须沉默而变得垂头丧气。这真是一件怪事,他先前对父亲的怜悯就像一阵轻柔的微风,从他心头一掠而过,父亲向他投出的愤怒的目光比起这种怜悯来,在他的心里激起一种更深沉的情感。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怨恨,他对自己说,他再也不会害怕了;为了避免害怕,他必须坚定不移。

王虎那种固执的老脾气也发作了,他僵持了好久才重新开口。他想,自己之所以不接着讲下去而停顿下来,是因为不喜欢儿子在他讲话时插嘴;实际上的情况却是,王虎有一些他不怎么喜欢说的事要谈,于是他等待着。在相持的时间里,源对于父亲的怒气一下子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想起了被这个人吓得不敢吭声的种种情况,想起消磨在自己所憎恨的武器上的所有时光,想起这次所过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又一次被剥夺,他蓦然间感到再也不能忍受这只老虎了。不,他的血肉已从这个老头儿的身上分离出来,他对父亲突然产生了一种厌恶,因为他不洗澡,不修面,让酒饭滴落在衣服上。至少此时此刻,父亲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他所钟爱的。

王虎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心里所有这些强烈的憎恨正在不断滋长,最后竟对他想说的话感到切齿地痛恨。他说的话是:“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宝贝儿子。除了寄希望于你,我还能指望什么?你母亲有一次说过很有见识的话。她跑来对我说:‘如果他不结婚,我们的孙子从哪儿来?’于是,我对她说:‘到某个地方去找一个身体健壮的好姑娘,别的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她精力充沛,能早生孩子就行了,因为女人都差不多,哪个也不见得比其他人好。把这个姑娘带回来,嫁给他,这样他就可以出走,躲在哪一个国家,等战争打完了再回来。那时候我们已有了第三代。’”

这番话王虎说得非常小心谨慎,每个词都预先考虑过。在让儿子重新离开之前,他强打起精神,说出这些措辞巧妙的话,以尽到为父的责任。这不过是每个好父亲应该做而每个儿子论理也必然指望的事,因为儿子为了父母,都应该接受如此选择的妻子,娶了她,生了孩子,然后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自由自在地到其他地方去寻找他的爱。可是源不是这样的儿子,他已经中了新时代的毒,内心充满了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隐秘而顽固的自由思想,也充满了他父亲对女人的那种憎恨。这种憎恨,加上他的固执,使他感到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是的,此时此刻,他的愤怒就好比受到拦截的洪水,他全部的生命已系于这一发之间了。

起先,源似乎还不相信父亲当真说了这番话,因为从小时候到现在,他一直听父亲说女人是蠢货,即使不是蠢货,也是变节者,是绝对不能信任的。然而,父亲确确实实说过这番话,他正坐在那儿,和先前一样看着炭火发愣。这时,源一下子明白了母亲和她的女仆何以如此热心地要悄悄把他弄回来,在得知他准备回家后,又何以会如此高兴,因为这样的女人什么都不想,只知道配对、结婚。

不过,他绝不会向他们屈服!他一跃而起,忘却了他对父亲的恐惧或爱,大声喊道:“我已经等到这一天了——是的,当我的同志们告诉我,他们是如何被迫结婚的,我就等着了——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离开了家——我常常想,我自己不知是否会有幸福——可是你像其他人一样,像所有想把我们永远缚住的老年人一样——把我们的整个身体缚住——强迫我们同你们选择的女人结婚——强迫我们生孩子——不过,我可不愿意受束缚——不愿自己的身体听任你们拨弄,让自己的命运同你们的拴在一起——我恨你——我一直恨你——我知道自己恨你——”

源倾泻完胸中这股怨恨的洪流,便剧烈地呜咽起来,那忠心耿耿的老人看到源这样发脾气,心里害怕,便奔过来抱住他的腰,想说话却又开不了口,因为他那裂开的嘴唇全都扭歪了。源往下一看,只见老人靠在他身旁。他抬起手,一掌打下去,正巧打在那张又老又丑的脸上,于是豁嘴老人跌倒在地上。

王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并不是要走到儿子身边——不,他迷茫地朝源看了一眼,似乎弄不清儿子的这些话究竟有什么含义,因此,他的目光显得迷乱、呆滞。他看见老仆人倒在地上,就走过去把他扶起来。

可是源转过身子逃走了。他不再等着看看发生了什么,便从院子里奔出去,找到他那匹拴在树上的马,穿过大门,经过站在那儿凝视着他的士兵,翻身上马,策马离开了那个地方。这时,他心里暗暗地喊道:“永别了。”

源在狂怒中奔出了父亲的宅邸,但这种愤怒必须从它的热点上冷却下来,否则他便没命了。事实上,源也确实冷静下来了。他开始考虑,像他这么一个孤独的年轻人,在割断与同志们和父亲的联系后究竟能做些什么。那天的天气也在帮助他冷静下来,源在土屋里生活的那几天里仿佛始终存在的冬日的阳光,现在已经不见了,天色灰蒙蒙的,风从东面吹来,寒冷刺骨。源的马经过这几天的旅行,变得疲乏不堪,慢吞吞地在土地上走着。大地也变得灰暗了,源感到自己已被这灰暗的大地所吞噬,浑身冰凉。大地上的人们也有着这种类似的暗色,因为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生存和劳作,和它是那么相像,他们的容颜随着它的变化而变化,他们的言语和一切动作都变得十分平静。在阳光下,他们的脸显得活泼,常常充满了欢乐,可是现在,在灰暗的天空下,他们目光呆滞,嘴唇上没有一丝笑意,他们的衣服是暗褐色的,行动也很迟缓。太阳通常所挑选并赋予勃勃生气的色彩,比如田地和山坡上那一块块小小的艳色、蓝布衣裳、孩子们的红外衣和姑娘们绯红色的裤子,现在都已不怎么鲜艳了。源骑着马经过这块灰蒙蒙的土地,对自己以前曾经那样爱过它感到惊奇。他也许会回到他的老队长那儿,继续追求他的事业,可是,他想起了那些村民,想起他们如何不喜欢他,而今天他经过的那些老百姓又是那样抑郁,于是他痛苦地向自己发问:“难道我要去为他们浪费生命吗?”是的,在他看来,甚至大地在今天也失去了笑颜。然而,这一切仿佛还不够似的,他那匹马也开始一跛一跛地行走。源在他经过的某个小城附近下了马,这时,他才发现马的腿已被石头碰伤,跛了,再也不能派上用场。

正当源停下来低头察看马蹄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巨吼,他抬头一看,原来一列火车正从他身边开过。火车猛烈地喷射着烟雾,速度极快。车速虽快,但因为源跪在马的旁边,离火车又很近,所以他看得见车厢里的许多乘客。他们坐在那儿,那么暖和,那么安全,又以这样的速度向前。源真羡慕他们,因为自己的马速度太慢,如今又残废了。突然间,一个绝妙的主意迅速跳入他的脑际,他心中暗暗喊道:“我要到城里去,把这头畜生卖掉,然后搭上火车去远方——越远越好——”

那天晚上,源睡在那个小城里的一家客栈里。客栈里脏得很,虱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使他无法入睡。他神志清醒地躺在那儿,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身上还有一点钱,因为父亲怕他有时银钱短缺,所以常常让他束着一条装钱的腰带,再说,他那匹马也可以卖些钱。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想不出自己该上哪儿去、应该做什么。

源并不是普通的未受教育的小伙子。他熟悉本国的古书,也了解西方的新书,关于这些,他的家庭教师都曾教过他。他还向老师学了一口流利的外国语。因此,他并非像一个军人的儿子那样无能和无知。他在客栈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自问该用那笔钱和他的知识干些什么,他在心中翻来覆去地问着自己,是不是最好回到队长那儿去。他可以回去,对队长说:“我已经悔悟了,让我归队吧。”而且,只要他告诉队长,他丢下了父亲,打倒了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人,这就足够了,因为在革命者的队伍里,反抗父母就是获得允准的途径,这往往是忠诚的凭证,所以某些青年男女甚至把父母杀掉,以显示他们的忠诚。然而,尽管源知道自己会受到欢迎,但不知怎的,他并不想回到那个事业上去。

一想起这灰暗的一天,源就郁郁寡欢。他想起满身尘土的普通百姓,觉得自己已经不再爱他们。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快活过,其他年轻人所有的一切小小的欢乐我都没有,我的生命先是被对父亲的责任所占,后来又被这个我无法追求的事业所占。”突然间,他想起自己也许会喜欢上从未见过的某种生活,一种更愉快的、充满笑声的生活。源一下子觉得他的一辈子过于严肃,连个游戏的伙伴都没有,然而,他相信,一定存在着那么一个既充满欢乐又有工作可做的地方。

想到玩耍,他便回忆起自己的幼年时代,回忆起他曾经很熟悉的那个妹妹——她如何爱笑,如何用一双小脚东跳西跳,而他同她在一起时也如何爱笑。对了,他为什么不再去找找她呢?她是他的妹妹,他们血缘相系。这么多年来,他被牢牢地束缚在父亲的生命中,忘记了自己还有其他的亲属。

他的脑海里一下子涌现出所有的亲戚——有二十来个。他可以上他的伯父王掌柜那儿去。有那么一刻,他想到重回那座房子也许是很愉快,他的脑中呈现出一张亲切、愉快的脸,那是他伯母的脸,他想起了他的伯母和几个堂兄弟。可是接着他又固执地想到,不,他绝不能离父亲那么近,伯父一定会去告诉父亲,因为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他要去乘火车,跑得远远的。他的妹妹离这儿很远,在一个遥远的海滨城市里。他很想到那个城市里去住一阵子,看望他的妹妹,在可爱的景色中寻找乐趣,并瞧瞧所有那些他早已耳闻却从未目睹的外国玩意儿。

他心里有点着急,没等天亮就跳下床来,唤客栈的伙计打热水来洗身。他将衣服脱下来,狠命地抖了几下,想把虱子抖掉。伙计跑来后,他对客栈的肮脏咒骂了一通,一心只想离开。

伙计见源这么不耐烦,就知道他是富人的儿子,因为穷人是不敢随便骂人的,他忙说好话,赶紧侍候。因此,天才蒙蒙亮,源已经吃完早饭出了门,牵着那匹红马去卖。他以很低的价钱把马卖给了一爿肉店。源有一阵子心里很难过,确实,一想到自己的马将变成供人食用的肉,他就不由得一阵战栗。后来,他硬了硬心肠,克服了自己的软弱。如今,他已经不需要马了。他不再是一个将军的儿子。他就是他自己——王源,一个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自在的青年。就在那一天,他登上了驶向那个海滨大都市的火车。

对源来说,这也算一件幸事,因为他时常替父亲读他那位博学的妻子的来信。信是从她移居的海滨城市寄来的。王虎年纪越大,越是懒得看什么东西;他年轻时虽然很能看书,上年纪后却把许多字都忘了,无法流畅地阅读。这位妇人每年写两封信给她丈夫,这些信里往往有许多学问,不好懂,源就替父亲读信,并为他解释。现在回忆起来,他还记得她在信里告知的地址是在那个大城市中的哪个区、哪条街。于是,源一路上过了一条江,绕过一两个湖,翻过重重山,经过一块块春麦青青的良田,再经过一天一夜的旅程。下车之后,他知道该往哪里走。路程不很近,所以他雇了一辆人力车去那儿。就这样,他一个人从灯光明亮的街道上经过,开始了他的冒险之旅。他坐在车上,因为没有人认识他,所以他尽可以像一个乡下人那样自由自在地观看街景。

他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都市。大街两边的房屋是那么高,因此,尽管街灯亮得耀眼,源还是看不到这些高高耸入夜空的房子的屋顶。然而,在这些高楼的底部,光线是充足的,人们像在白昼一样行走。在这儿,他看见了世界上的各种人,他们的种族、类型、肤色都不相同。他看到了来自印度的人,印度妇女身裹黄布和纯白的薄纱,穿着绯红色的罩袍,以衬托她们的黑肤之美。他还看到了行色匆匆的白种男女,他们衣着往往相似,鼻子又都很高,以致源望着他们,惊异于这些白种女人怎么能从许多人中认出她们的丈夫,在他看来,除了大肚皮、秃顶或有类似的缺陷,他们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

但大多数还是和他一样的人种,源看见形形色色的同胞在街上走。富人们乘着豪华的汽车来到某些游乐场所门口,喇叭发出刺耳的尖啸声,拉着源的人力车夫必须让到一边,先让他们通过,就像古时候给皇帝让道一样。富人一到某个地方,穷人就会靠上来,乞丐、残疾人、病人,他们摆出各种各样的苦恼相,以乞得一点钱。然而他们很少要到钱,因为那些富人走起路来往往鼻子朝天,目不下视,从他们的钱包里漏出来的银钱真是少得可怜。源此时虽在热切地寻求快乐,但一瞬间恨起这些目中无人的富人来,他心里想,他们理应给那些乞丐一点钱。

源坐着低贱的人力车经过这川流不息的一切,毫不引人注目,最后,车夫气喘吁吁地在有一排长墙的某个大门口停了下来,同一边还有二十来个相类似的大门。这就是源要找的地方。于是,他跳下人力车,摸出一把硬币,按说定的价钱付给车夫。刚才,源看到那些富人和他们的太太对于乞丐的呼号如何视若无睹,又如何把伸到他们面前的骨瘦如柴的手推开,心中不免有点愤愤然,可是,当这个跑得浑身是汗的车夫低声下气地颤声恳求“先生,发发善心,加一点吧”时,源却认为这全然不是一回事。车夫看到他身穿绸衣,脸上又显示出营养充足的气色,因此想多要点钱,可是源不认为自己是富人,况且这些人力车夫的贪心不足是出了名的。于是他毫不让步地喊道:“价钱不是讲好的吗?”车夫叹了口气,说:“哦,是的,钱是讲好的——但我想,你若是发发慈悲——”

然而源已经忘掉了人力车夫。他转过身去,瞧见门铃,便按了一下。车夫见自己已遭人遗忘,又叹了一口气,用挂在脖子上的一块脏布擦了擦发热的脸,便慢悠悠地向街上走去,尖厉的晚风吹来,使他打了个寒噤,把他皮肤上的汗水吹得冰凉。

一个男仆出来开门,他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瞧着源,一时还不让他进去,因为在这个城里,常有一些穿得很好的陌生人去按人家的门铃,声称他们是住在这儿的某某人的朋友或亲戚,可他们进了门就拔出洋枪抢劫、杀人,为所欲为,他们的同伙有时也会进来帮忙,劫走孩子或男人以勒索赎金。于是,这个仆人很快又把门闩上,也不管源这时候已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源必须在门口等一会儿。等到门又一次打开时,他看见一个妇人站在那儿。这个妇人气质娴雅,面容庄重,身材高大,满头银丝,她的衣服是用某种紫红色缎子做成的。他们彼此相视,源发现她的脸很和善,那是一张饱满而苍白的脸,脸上皱纹不多,但嘴和鼻子都太大,两眼之间又过于扁平,所以她绝对算不上漂亮。这位妇人的眼神也很温和,而且很解人意,这使源鼓起了勇气,他羞怯地微微笑了笑,说:“太太,我这样冒昧前来,要请求您的原谅。我叫王源,是王虎的儿子,我是离开父亲而来的。我孤身一人,对您并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来看看您和妹妹。”

源说话的时候,这位妇人一直很仔细地看着他。她很和气地说:“我不能相信自称是王源的人,因为我上次见到你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现在已认不出你了,但是你和你父亲长得那么像。是啊,谁都可以看出你是王虎的儿子。好吧,进来吧,不必拘束。”

尽管那个仆人似乎还有点放心不下,但妇人还是让王源进了门。她是那么温和,那么娴静,仿佛丝毫不感到惊奇,或者不妨说,眼下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会使她感到惊奇。她领他进了一间狭小的门厅,然后吩咐仆人准备一个房间,搬一张床进去。她询问源有没有吃过饭,并打开客厅的门,请他在那儿随便坐一会儿,接着就去为那间仆人已替源准备好的房间张罗些物品,好让源住得舒适些。所有这些事,她都做得那样从容不迫,而且抱有一种至诚的欢迎态度,这使源感到很高兴、很温暖,他终于觉得自己是个受欢迎的客人。这种感觉使他的心里甜滋滋的,因为他和父亲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已把他弄得灰心丧气了。

他坐在客厅的一把安乐椅上等待着,对这种从未见过的房间感到惊奇,然而,和以往一样,他严肃的脸上没有露出惊讶和兴奋的表情。他裹在黑色的丝绸长袍里,静静地坐着,偶尔环顾一下房间。他不敢多看,因为这时如果有谁进屋来,见到这种探头探脑的样子一定会感到奇怪,再说他也天生讨厌那种到一个新地方就感到陌生或不自在的人。这是一间小小的四四方方的房间,房间里十分洁净,地上甚至铺着织花的羊毛地毯,上面没有一点污渍。地毯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桌上铺着红色的丝绒毯,中间摆放着一只插着玫红色纸花的花瓶,花儿看上去十分逼真,只是叶片不是绿的,而是银色的。像他坐着的那种椅子,房间里还有六把,这种椅子椅座柔软,还套着红缎子。房间的每个窗口都挂有用上好的白布制成的窗帘,墙上的一个玻璃镜框里则是一幅外国画。画上的那些高山很蓝很蓝,一个湖也同样碧波粼粼,山上有一些他未曾见过的洋房。整幅画的画面十分明朗,使人赏心悦目。

突然间,不知哪里响起了铃声,源回头向门口看去。他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女孩子尖尖的嬉笑声。他留神地听着。她显然是在同谁讲话,尽管他没有听见有人答话。她用的许多词语源都无法听懂,因为她时不时在话里夹上一些外国语。

“啊,是你吗?不,我不忙。哦,我今天累坏了,昨夜跳舞跳得太晚了。你在开我的玩笑,她比我漂亮得多。你在取笑我,她跳舞也远远比我跳得好——甚至白种人也想同她跳呢。是的,这是真的,我没有同那个美国青年跳舞。啊,他跳得多好!我不想告诉你他说了些什么!不告诉,不告诉,不告诉!那么今晚我跟你去——十点钟!我得先吃饭——”

一串娇美的笑声传了过来,突然,客厅的门打开了,他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门口,便站起来点了点头。他目光谦恭有礼地下视,避免和她的目光接触,但她很快地走上前来,就像疾飞的燕子那样优雅敏捷,并伸出她的手。“你就是源哥啊!”她以娇柔的嗓音欢快地喊道,她的声音很高,仿佛飘浮在空气上面,“妈妈说你出人意料地来了——”她抓住他的手,嘻嘻地笑着。

“你怎么这样老式,还穿这种长袍!要像这样握手——现在大家都兴握手了!”

他感到她滑软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慌忙把手抽开,因为他觉得握着她的手怪难为情的——他一边把手抽出来,一边凝视着她。她又一次笑起来,朝一把椅子的扶手上一坐,把脸转向源。这是一张极其漂亮、像小猫的三角脸那样娇小的脸,圆圆的脸蛋上面是卷曲的光滑的黑发。但最能吸引源的是她的眼睛。她那双眼睛很亮,很黑,带着光彩和笑意的目光射向他人,使人心醉。再下面是她红红的小嘴,嘴唇丰满、鲜红,但又小巧而柔美。

“坐下。”她喊道,俨然是一个傲气十足的小皇后。

于是他坐下,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的边上,以免离她太近。她又笑了起来。

“我是爱兰,”她用轻柔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我吗?我完全记得你,只是你长得比以前好了——你以前一直是个丑孩子——脸太长。但是你应该有几件新衣服——我那些堂兄弟眼下穿的全是西装——你穿西装一定很好看——个子那么高!你会跳舞吗?我很爱跳舞。你认识我的堂兄弟吗?我那个大嫂跳起舞来就像仙女一般!你应该见见我的老伯父!他也想跳舞,但是他年纪大了,人又出奇地胖,所以伯母不让他去。你真该见见他因为老盯着漂亮姑娘而挨伯母臭骂的那副样子!”说着她又发出一串轻轻的笑声。

源偷偷地看了她一眼。他从未见过这样苗条的姑娘,身材纤小得就像孩子;她那件绿色的绸旗袍非常合体地裹在她身上,犹如花萼包着蓓蕾一般;旗袍的领子高高的,紧紧贴住她那纤细的脖子;在她的耳垂上则挂着小小的镶金珠环。源把眼光掉开,用手掩着嘴咳了几下。

“我上这儿来,是为了问候母亲,并向你致意。”他说。

听了这话,她微微一笑,笑他的严肃劲儿,这一笑使她的脸光彩熠熠。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她的步子是那样轻快,就像闪过一道光线。

“哥哥,我这就去找她。”她故意用一种一本正经的口气说话,以嘲弄他的严肃劲儿。然后,她又笑了,用她那小猫般的黑眼睛向源拋了一个取笑的眼神。

她走了以后,房间里显得异常静谧,就像房间里一小股忙碌的风突然停止了流动一样。源惊奇地坐在那儿,无法理解这个姑娘。在整个士兵生涯中,他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他竭力回忆他们小时候在一起时她是什么样子,当时父亲还没有带他离开他母亲的庭院呢。他想起来了,那时她也是这样敏捷,这样天真地说话,也这样用漆黑的大眼睛瞧人。他还想起刚和她分手时,他感到生活是多么沉闷,他父亲的兵营又是多么缺乏生气啊。想到这儿,他甚至感到现在的这间屋子也太安静、太寂寞了,他希望她能回到这儿来,渴望着再见见她,他需要听到像她那样的笑声。他忽然又想起,他的一生老是被这样那样的义务所占据,缺少的正是笑声,他从未有过像街头那些穷孩子一样的嬉戏逗乐,也从未有过像一群劳动者在正午的阳光下歇一会儿,一块儿吃些东西时那样的欢乐。他的心跳快了起来。这个都市将带给他什么,是所有的青年人都喜爱的笑声和欢乐吗?是灿烂的新生活吗?

因此,当门声又响起时,他热切地向门口望去,但这次来的不是爱兰,而是太太。她悄悄地走进来,仿佛已把房子里的一切准备得舒舒服服了。跟着她进来的是那个男仆,他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是几只热气腾腾的菜碗和饭碗。她说:“把吃的放在这儿吧。好啦,源,如果你要使我高兴的话,就应该多吃一点,我知道火车上的伙食和这些不一样。吃吧,我的儿——源,既然我没有别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儿。你能够找到我,我很高兴。我想听你谈谈所有的事情,谈谈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这位有教养的太太非常和气地同源说话。源瞧着她的脸,从她的神色和话语的含意中知道她是出于真诚。她替他在方桌边放了一把椅子,听着她悦耳的嗓音,看到她那双细细的温柔的眼睛里流露出殷勤的目光,源发觉傻乎乎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他动情地想,自己从来没有在哪个地方受到过如此彬彬有礼的欢迎——不,没有一个人曾如此友好地对待过他。霎时间,这幢温暖的房子、房间里令人愉快的色泽、对于爱兰的笑声的回忆以及这位太太的慰藉都一股脑儿涌上来,充溢他的心头。他急切地吃着,因为肚子已很饿,而且那些菜肴烧得很考究,不像买来的菜那样缺少油水和作料。这时候,源忘记了他曾经热切地吃过乡下的饭菜,只觉得现在的菜是他从未享用过的最好的、最使人满意的美味,所以他吃了个饱。然而,由于这些菜味道很浓,油水太重,他很快也就餍足了。虽然这位太太竭力劝他再吃些,但他已无法多吃。

在源吃饭的时候,那位太太一直侍候着他。他一吃好,她就让他重新坐到安乐椅上。源吃饱了,感到又暖和又舒服,于是他同她谈了所有的事,甚至那些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事。这时,他看见太太凝视着他,这是一种意味深长、充满期待的凝视,于是,他的羞怯感一下子消失了,开始向她倾诉所有他想说的话——他如何憎恨战争,如何渴望到乡下去生活。他说,他去乡下并不是像那些农民一样过愚昧无知的生活,而是作为一个有智慧、有学识的农民,去引导他们过一种更好的生活。他还告诉他,他如何因为父亲的缘故偷偷地从队长那儿逃走。此刻,太太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注视着他,使他对自己有了某种新的了解,他困窘地说:“以前我曾想,自己之所以逃走,是因为我不愿意去反对父亲,可是现在,太太,我发现了自己逃走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虽然我的同志们献身于正义的事业,但他们总有一天要杀人,可我痛恨这种杀戮。我不敢杀人——我知道,我并不勇敢。事实上,我无法使自己憎恨到能够杀人的地步。我也知道,父亲对此是怎么想的。”

他谦恭地望着太太,对亮出自己的弱点感到惭愧。然而她平静地说:“确实,并不是每个人都敢杀人的,否则我们全都会死去,我的儿。”隔了一会儿,她又用一种更温和的语气说道,“源,我很高兴你不敢杀人。我想,救人性命总比杀人好,虽然我不信佛教。”

等到源迟疑不决、羞愧参半地谈到王虎如何一定要他同随便哪个姑娘结婚的时候,太太完全被感动了。她慈祥地、充满理解地听他叙述,并在他停顿片刻的当儿不时轻轻地发出赞同声。源低着头说道:“我知道,他有这样做的权力——也知道法律和习俗——但是我无法忍受。我不能——我不能——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要自由——”这时,对于父亲憎恨的记忆以及试图表白这一点的愿望困扰着他,他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想把一切都倾吐出来,“我能够理解最近这些年月儿子们为何会杀死他们的父亲——我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但是我完全理解那些出手比我快的人的想法。”

他注视着这位太太,想看看这些话是否过于严酷,使她承受不了,但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她显露出一种新的威严,用比先前更确定的口气说:“你是对的,源。是的,现在我常常对那些青年的父母、爱兰朋友的父母甚至你的伯父和他那位不住地抱怨青年的太太讲,至少在这个问题上,青年人是对的。噢,我知道你完全没有错,我绝不会强迫爱兰结婚——而且,如果必要的话,在这个问题上我也会帮助你反对你的父亲,因为我确信你是完全正确的。”

她黯然地然而却带着某种源于自己生平的隐秘的激情说了这番话。源惊奇地发现她细细的温和的眼睛变了样,正闪耀着某种光彩,她整个平静的脸也起了变化。但是他毕竟太年轻,除了考虑到自己,还不可能为别人想得很多。她言语的慰藉同这幢房子的安静、舒适糅合在一起,占据了他的思想,他迫切地说:“我是否能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等到我看清了该怎么去做——”

“那当然可以,”她热情地说,“你爱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一直想有一个自己的儿子,现在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事实上,这位太太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黑黑的高个子青年。虽然按通常的标准,源还不能算漂亮,因为他的颧骨过高,嘴也太大,但是,他比大多数的男青年更魁伟。她喜欢他脸上那种诚挚朴实的神态,喜欢他慢条斯理地行动的样子,还喜欢他说话时表现出来的某种羞怯和优雅。他仿佛是那种即使下了决心也会对自己的能力有所怀疑的人。然而,源的优雅仅仅表现在他的言谈中,他的嗓音实则低沉、动听,完全是男子汉的声音。

源看出了她对自己的好感,更是感到安慰,这儿已是他的家了。他们又交谈了一会儿,她便带他去一个小房间,即他将要住进去、属于他的房间。到那个房间要走一段楼梯,再上一小段盘旋式阶梯。房间在屋顶下面,十分洁净,需用的东西应有尽有。等她走出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走到窗边,举目望去,好多街道已亮起了灯光,整个都市一片辉煌。在高高的夜空中,源仿佛已看到了一个新的天堂。

如今,源确实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一种他自己从未梦想过的崭新的生活。第二天早晨,他起身后漱洗穿衣,然后就下楼梯,太太正带着同样喜悦的目光在楼梯口等着他,这给了他一种新的宽舒感。她将源带进一间房间,那儿桌上已备好了早餐。在餐桌上,她很快就开始同他谈她为他制订的一些计划,她谈得往往很具体,很细致,以免什么设想违背了他的意愿。她对他说,首先,她得为他买一些服装,因为他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没有带;然后,得送他进市里一所专为年轻人开办的学校学习。她说:“我的儿子,你没有必要急于找工作。在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先用一些新的知识充实自己,否则你只能赚很少的钱。让我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我要让你实行我曾经为爱兰制订的那些计划,无论她是否照此做过。你要进这所学校学习,直至学到的东西足以确保你的地位为止。学习结束以后,你就可以找工作,甚至可以到国外去待一阵子。如今的青年男女都十分醉心于出国留学,依我看,他们出洋也是一桩好事。对了,尽管你的伯父高喊这是一种浪费,说他们回国后个个自恃有本事,有能耐,无法再同长辈们一起生活,但我仍然认为,让他们出去尽自己所能学些东西,然后回来报效自己的国家,这总是好的。我只是希望爱兰——”她说到这儿顿住了,一时间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仿佛由于自己内心的某种烦恼而忘却了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她很快又一展愁颜,很果断地说:“唉,我不该试图塑造爱兰的生活。假若她不愿意,我就不应该这样做——也不要让我来塑造你的生活,儿啊!我只是说,假若你这样做——要是你愿意的话——那么,我可以想出一个这样做的办法来。”

源对她谈到的所有这些新鲜事感到茫然,似乎一下子接受不了,他高兴得有点结巴地说:“当然,我只有感谢你,太太,你说的这些话使我十分高兴——”他坐了下来。因为年轻人一夜过后的饥饿,因为平静的心中充溢着欢乐,又因为是在一个成了自己家的地方用饭,他早餐吃了很多东西。这位太太笑了,很高兴地说:“我敢发誓,你的到来使我很愉快。源,即使不为别的,单是看你吃饭就使人惬意。爱兰是那么怕吃饭,唯恐骨骼上多长肉,她几乎一点东西都不敢吃,比一只小猫吃的还要少。早晨,她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生怕见了东西想吃。我那个孩子,她只知道追求漂亮,其他什么事都不管,可是我却喜欢能吃的年轻人!”

她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筷子将鱼身上的好肉、鸡和调味品往源的碗里搛,她对源的那种健康人的饥饿大为高兴,甚至比自己吃还高兴。

源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最初,这位太太去一些出售丝绸和外国毛料织物的大商店买来衣料,然后把裁缝请到家里来,替源量体裁衣,照城里的式样做了几件衣服。太太对裁缝们催得很紧,因为源至今还穿着那几件旧服装,这些服装做得过于宽大,又是乡下式样,她绝不愿让他穿着这样的衣服去见他的伯父和堂兄弟。他们已经听说源来了,这一定是爱兰告诉他们的;他们请他去参加一个为他洗尘的宴会,但太太将宴会的日期挪后了一天,那时他最好的服装就可以做好了。这是一件有本色织花的孔雀蓝缎子长袍,外加一件玄色缎马褂。源对太太的这些安排十分满意,他穿上了新衣服,一个从城里请来的理发师给他理了发,并为他修去了脸上的柔毛。他穿上太太为他买的新皮鞋,套上玄色缎马褂,又戴上眼下每个男青年都戴的那种外国毡帽。当他对着自己房间墙上的那面镜子看时,他也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青年,同这个城市里的任何青年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对这种情况感到高兴,正是人的一种天性。

对这一心理的洞悉使源有点害臊,他十分难为情地走下楼梯,进了那个房间,太太正在那儿等着他,爱兰也在。爱兰一见源就拍着手嚷道:“啊,现在你是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了,源!”她笑着,笑声里含着浓重的戏弄意味,源感到自己的血往上冲,脸和颈项都红了,她目睹这一情景又大笑了一番。然而太太温和地制止了爱兰,她让源转过身子,看看他的衣服的前后身是否都做得很好。当发现一切都很合身时,她对源就更满意了,因为他的身材相当挺拔、健壮。望着源美好的形象,她感到自己的这番辛苦得到了很好的回报。

宴请在第二天举行,和源同去他伯父家的有爱兰,还有那位太太——源已经叫她“母亲”了,不知怎的,他叫起她来比叫自己的母亲更顺口些。他们坐的车不用马拉,而是有一台机器在车里,由仆人驾驶,源从未坐过这样的玩意儿,但他很喜欢它,因为它开起来那么平稳,就像在冰上滑行。

在去伯父家的路上,源了解到许多关于他的伯父、伯母和堂兄弟的情况,因为爱兰一直在说这说那,喋喋不休地告诉他。她一面讲一面笑,露出淘气的神色,她那小小圆圆的红唇不住地动着,仿佛在为每一个字加标点。根据她的叙述,源的眼前浮现出关于他们这门亲戚的清晰的画面。虽然他很守礼,但他还是止不住笑了出来,因为爱兰是那么诙谐,那么顽皮。他从她的描绘中形象地了解了伯父,她说:“源,他真是像一座山那样,前面挺出那么大一个肚子,我敢打赌,他实在需要生出另一只脚来撑住它,他的下颌垂在肩膀上,头秃得像个和尚!可是他比和尚差得远呢。源,他只愁自己太胖,不能像儿子们那样跳舞——实际上,他多么想抱住一个姑娘,把她搂得紧紧的——”讲到这儿,姑娘发出一阵大笑,这时,她母亲温和地打断了她,同时向她眨了眨眼睛:“爱兰,讲话要有分寸,我的孩子,他是你的伯父呢。”

“他是我伯父,可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淘气地说,“源,我那伯母,也就是他的原配,讨厌住在城里,一直想回乡下去。但是,她又怕离开他,唯恐有些姑娘图他的钱勾引他,然后出于不愿当小老婆的现代观念,要做他的正妻,这样,她就会被撇到一边了。他的两位太太在这个问题上至少是结盟的,也就是说,她们绝不会让他娶第三个女人——这是近年来的一种妇女联盟呢,源。至于我的三个堂兄弟——对了,你知道的,大堂兄已经结了婚,大堂嫂有男子风,管他管得好凶,于是我那可怜的堂兄只能偷偷摸摸地寻欢作乐。可是,她十分精明,能够从他身上闻出一种陌生的香水味,在他衣服上发现脂粉的痕迹,或是从他的衣袋里搜出信来,我这位大堂兄在这方面活脱儿像他父亲。我们的二堂兄盛——他是诗人,一个漂亮的诗人,他替杂志写诗,还写殉情的故事。他可以算是一个叛逆,一个温和、漂亮、微笑着的叛逆,他时时刻刻在寻求并变换着爱的对象。然而,我们的三堂弟才是真正的叛逆。他是个革命家——我知道他是!”

爱兰说到这儿,她的母亲便恳切地喊道:“爱兰,你在说些什么!要知道,他是我们的至亲,这种称呼最近一段时间在城里是很忌讳的。”

“是他自己这么对我说的。”爱兰说,但把声音压低了些,同时朝开车人的后背瞥了一眼。

她在车上说了好多好多话,等到王源进了伯父的家,对他们每个人他差不多都认识了,因为他妹妹已将他们逐个介绍了一番。

这幢房子同王龙在古老的北方乡镇买下并传给儿子们的大房子完全不同。王龙的那幢房子古老、庞大,一个个房间或是又深又暗,或是既小且暗,此外就是有一个个院子,但没有楼,房间一间接一间地延伸开去,空间甚为开阔;房子的屋顶高高的,下面架着梁,看上去陈旧不堪,一个个的窗格子里都嵌着来自南方的贝壳。

然而,源的伯父的新房子矗立在这个外省新城的一条街上,边上挤挤挨挨的也是和它相似的一些房子。这些房子都是外国式的,非常高,但很狭窄,没有任何院子或花园,房间紧紧地联在一起,虽小,但因为有许多无格的玻璃窗,所以倒很亮堂。阳光射进房间,亮得耀眼。光线照在墙上,照在铺着绣花缎子的桌椅上,照在妇女们鲜艳的丝绸服装和她们朱红色的唇膏上,呈现出种种斑驳的色彩,因此,当源一进到他那些亲戚全在场的这间屋子时,顿觉光彩夺目,但他感到这儿炫耀得有点过分,并不美。

他的伯父站起身来,双手捧住他的下垂至膝的大肚子,他那件织锦缎袍子则像帘幕一般从肚子上垂落下来。他气喘吁吁地向他的客人打着招呼:“哟,弟妹,侄子,还有爱兰!嘿,源也是个魁伟的黑肤小伙子,像他父亲一样——不,不像,我敢打赌——比老虎要文雅一些,也许——”

他气喘吁吁地哈哈大笑了几声,便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他的太太站了起来,从侧面看过去,她是一个整洁、脸色苍白的妇人,身着一身黑色的缎子衣裙,显得十分简朴、得体。她两手交叉地塞在衣袖里,一双缠过的小脚使她有点站立不稳。她也向他们打招呼说:“我盼望着见你们都好,弟妹,侄子。爱兰,你越来越瘦了——太瘦了。如今的女孩子宁可挨饿,也要穿那种裁得笔挺、同男子服装一样大胆的衣服。请坐呀,弟妹——”

她的边上还站着一位源不认识的妇人。这位妇人的脸粗陋而红润,皮肤用肥皂擦得发光,头发按乡下的式样,在额前留了一排刘海儿,她的眼睛很亮,但眼中没有智慧的光芒。没有人提起这位妇人的名字,因此源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仆人,直到爱兰的母亲同她寒暄了几句,他才得知她是他伯父的姨太太。于是,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这位妇人涨红了脸,按乡下妇女的礼法,两手交叉地插入袖筒,鞠了一躬,但没有开口。

大家寒暄了一阵,源的堂兄弟们便叫他到另一个房间去,同他们一起喝茶。他和爱兰觉得离开长辈们更自由些,便很高兴地去了。源默默地坐在那儿,听他们东拉西扯。他们彼此间都很熟识,只有他一个人是生客,尽管他是他们的堂兄弟。

他仔细地观察着在场的每个人。他的大堂兄已不太年轻,身材也不高,但肚子已长得同他父亲一样。他穿着一身黑呢西服,显得有点洋气。他那张白白的脸依然很漂亮,一双柔软的手有着光润的肌肤。他那游移不定的目光常常过久地停留在他堂妹身上,这时,他那嗓音尖尖、漂亮的妻子就会流露出一种轻蔑的表情,谈起其他一些事情,以把丈夫的注意力引开。源的二堂兄——诗人王盛也在座,他披在脸两侧的头发又直又长,手指细长、苍白、娇嫩,他那笑眯眯的、沉思的神色给人一种很有学问的感觉。只有第三个——小堂弟在容貌和举止方面都不大吸引人。他是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穿着普通的灰色学生装,衣扣一直扣到颈部,他的脸一点也不漂亮,长得很粗,上面还有许多小疙瘩。他一双手瘦削、松弛,从衣袖里露出长长一大截。在别人谈天说地的当儿,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儿,从近旁的一只碟子里抓花生吃,他的吃相很贪婪,可脸上却显出一种青年人的忧郁神情,使得别人还以为他在违心地吃花生呢。

房间里有一些小孩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其中有一两个近十岁的男孩、两个小女孩,和一个用布带绑住身子,由女仆拉着,吱吱哇哇尖声叫着的两岁婴孩,另外还有一个婴儿正被抱在妈妈怀里吃奶。源对于孩子向来有些害怕,所以也没理睬他们。

一开始,他们都在闲谈。源不声不响地坐着,他们让他随便吃些糖果和蜜饯,这些甜食就放在源身边一张小桌上的碟子里。大嫂子让女仆给他沏茶,然后似乎就把他忘了,忽视了待客必须殷勤热情的礼仪,而源在这方面曾经是受过训导的。于是,他轻轻地剥着花生,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闲谈,并不时将剥出来的花生果给孩子们吃,孩子们拿了就往嘴里一送,也不说一个“谢”字。

然而,堂兄妹之间的谈话很快就沉寂下来。大堂兄确曾问过源一两件事,如他想上哪儿去念书等。他听说源也许会出洋时,便羡慕地说:“我也想出去一趟,可父亲绝不会为我花这笔钱。”然后,他打了个哈欠,把手指按在鼻梁上,陷入郁郁的沉思。末了,他把他最小的孩子抱在膝上,给他吃糖,逗了他一会儿,见孩子发脾气就乐,孩子用小小的拳头拼命打他时,他更乐得大笑。爱兰正同她的堂嫂低声谈话,堂嫂讲话的口气有点愤愤然,尽管压低了声音,源还是听得出她是在讲她婆婆,说如今再没有哪个妇人会像她婆婆那样爱对别人指手画脚了。

“满满一屋子都是仆人,可她偏要我替她倒茶。爱兰——如果这个月的米比上个月的用量多,她也要怪我!我发誓,绝对不再忍气吞声。如今很少有女人愿意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我也不干啦!”她说的无非是这类妇道人家的话。

在所有这些人中,源怀着最大的好奇心注视着的是他的二堂兄,即爱兰称为诗人的王盛,这部分是因为源自己也爱诗,部分则是因为他喜欢这个青年的优雅——一种纤弱的优雅。盛身穿一套黑色西式便服,这使他显得更为敏捷、引人注目。他长得很漂亮,源很爱美,因此他的目光差不多一直盯着盛那张金黄色的椭圆脸,盯着他那双又黑、又温柔、又带着梦幻色彩、像姑娘那样的杏眼。源的这位堂兄具有某种情调,还有某种内在的领悟力,这些都吸引着源,使他渴望同盛讲话。然而,无论是盛还是孟,都一言不发,盛不一会儿便看起书来,而孟在吃完花生后就跑掉了。

但是,在这间满满都是人的房间里,谈话也并非易事。孩子们动不动就哭,仆人们进进出出,不停地倒茶、送点心,把门弄得轧轧作响。源的堂嫂还在悄悄地讲话,爱兰不时笑着,听到有趣的地方,还做出嘲弄的神态来。

一个漫长的黄昏就这样消磨过去了。晚宴的菜肴十分丰盛,伯父和大堂兄的胃口之好令人瞠目。如果有哪道菜烧得不太好,他们俩便一起抱怨,吃到美味则大声叫好;他们还对肉类和甜点心的烹调进行比较,把厨师叫出来听他们的评论。厨师出来了,他的围裙因为干活而弄得又黑又脏。他提心吊胆地听着,听到称赞的话,他那张满是油腻的脸就堆满了微笑,受到责怪时则低头连连称是。

至于源的伯母,她为了自己的缘故,正拼命察看哪道菜里有肉有蛋,或哪道菜是用猪油烧的,因为现在她年纪大了,信了佛,不再吃荤菜。她有自己的厨师,他能把蔬菜巧妙地制成各种各样的肉食品模样。人们打赌说,这一碗是鸽蛋汤,其实里面一只鸽蛋都没有;一盘鱼端出来,有眼有鳞,活脱儿的一条鱼,等到人们将它划开,发现其中既没有鱼肉也没有骨头,才知道这不是真的鱼。这位太太让她丈夫的姨太太忙这忙那,自己还不无炫耀地说:“太太,这些活本该是媳妇替我干的,但是如今这时世,媳妇也不像媳妇了。我没有媳妇倒也好。”

她的儿媳妇笔直地坐在那儿,很漂亮,但神色十分冷峻,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可是那位姨太太倒很随和,她能够把各种关系始终处理得十分妥善。这时候,她和蔼地说:“我倒无所谓的,太太。我喜欢忙忙碌碌。”

于是,她就这样为许许多多的小事情忙忙碌碌,给大家带来安宁。这位脸色红润的普通妇女身体强健,脸上常常带着笑容,她最大的乐趣是得一点空,替自己的或孩子们的鞋绣花。她身边常常带着一些零星的缎子以及剪得很巧妙的花鸟树叶的纸样,颈上也常常挂有各种颜色的丝线;她的中指上始终戴着一只铜顶针,戴惯了,以至好多次睡觉时也忘了脱下来,于是她就拼命寻找,疑惑不定,最后,她发现顶针依然戴在自己的手指上,便发出一阵愉快的孩子般的大笑,大家听了也感到好笑。

满屋子都是谈话声和喧闹声、孩子们的哭哭啼啼声、杯盘交错的叮当声,只有那位有学问的太太保持着她的文静和端庄。她是有问才答,优雅地进餐,不过分留意吃的东西,她甚至对孩子也讲究礼貌。爱兰的嘴太快,那双善于捕捉笑料的眼老是闪闪发光,但她只要瞧见母亲那双温和而严肃的眼睛,瞧见母亲眼中流露的沉思和庄重,就再也不敢放肆了。不知怎的,这位慈祥和蔼的太太坐在这群人中,所有在座的人都变得更为亲切、彬彬有礼了。源看出了这一点,对她更加尊敬,对自己能够称她为母亲也更感自豪。

源无忧无虑地住了一段日子,他从未梦想过这样的生活。他事事都相信这位太太,服从她,就像他是她的亲生孩子一样。他愉快而又热切地服从她,因为她从不向他发号施令,而是往往问他,他是否十分愿意做她为他安排的某些事,她的话说得那样温和,以至源常常觉得,要是一开始就让他自己考虑的话,他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一天清晨,在她和源两人单独吃早饭——爱兰是从来不吃早饭的——的时候,她说:“我的儿子,不让你父亲知道你在哪儿是不好的。如果你愿意,我就亲自写封信给他,告诉他,你很平安地同我住在一起,绝不会受到他的仇敌的伤害,而且,因为这儿是外国政府保护下的海滨城市,他们不会允许战争在这儿发生。我会求他替你解除这种婚姻,让你有朝一日也像当今的青年一样自行选择。我还要告诉他,你现在一切都好,并将进这儿的学校念书,我会照顾好你的,因为你是我自己的儿子啊。”

源对于父亲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白天,当他在马路上东游西逛地观赏街景,在陌生的市民中挤来挤去时,当他在这幢洁净而安静的房子里忙着读他为进新学校而买来的书时,他会想起自己的任性,甚至想这样喊出声来:像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是他的权利,父亲绝不能强迫他回家。然而,在无数个夜里,在他因不习惯清早从街上传来的嘈杂声而醒来时的熹微晨光中,他又感到,对他来说,自由是不可能的。每当此时,他孩提时代的那种恐惧感又会向他袭来,他在心里默默地呼喊道:“我怀疑我是否还能在这儿待下去,假如父亲率领士兵前来把我带回去怎么办?”

在这些时候,源忘记了父亲的种种慈爱,忘记了父亲的年岁和病痛,只记得他怎样常常发怒,怎样只注重自己的意旨,然后,源会感到他幼时的那种忧虑和恐惧重新攫住了他。他已经多次设想过如何给父亲写信,如何在信中为自己的出走辩护,设想过若是父亲前来,他该如何躲避他。

因此,当太太对他说了上述话,他也觉得这样做似乎是最容易、最可靠的办法了,于是他十分感激地喊道:“这倒是帮助我的最好的办法,母亲。”他在吃饭的当儿思考了一会儿,心头略感轻松,又敢于有一点小小的任性了,于是他说:“只是你的信要写得尽量简单些,因为父亲的眼睛不是很好。然而,你要确实向他说明,我不会按他的意旨回家结婚,如果存在着逼我就范的可能性,我就永远不再回去,甚至永远不见他。”

见源那种激愤的样子,太太慈祥地笑了,她温和地说:“当然,我一定这么写,但会写得更客气一点。”她显得那样平静、自信,这使源的最后一点恐惧也消失了,他信任她,就像他是她的亲骨肉一样。他不再害怕,只感到生活在这儿既安全又可靠,对于这种生活的各个方面,他不禁热切地向往。

源的生活一向是十分简单的。在父亲的军营里,他翻来覆去做的就那么一点事;在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其他地方——军校中,生活也同样简单:小伙子们读书,研究战争,有时也为某些事情发生争执,尽管他们十分友好。小伙子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外出,和老百姓接触,因此,他们经过短时间的相处,彼此很快就熟识了。为了他们的事业,为了将要为这一事业而进行的战争,他们受到了最严格的约束。

然而,在这个巨大、嘈杂、快节奏的城市中,源发现生活就像一本他必须一下子读完的书。面对丰富多彩的生活,他是那样热切,那样激动,他绝不愿意有哪一种生活从他身边滑走。

就在这幢房子里,源过着他所渴望的那种愉快的生活。源从未有过同其他孩子一起嬉戏打闹的经验,也从未忘记过他的责任,可如今同妹妹爱兰在一起,他重新发现了他那姗姗来迟的童年。他们俩会有不动肝火的争吵,会玩属于他们自己的这样那样的游戏,弄得彼此大笑,使源在笑声中忘却了其他一切。一开始,源和爱兰在一起还感到羞怯,不怎么敢放声大笑,只是微微地笑,他的心受着束缚,不能自由地表达情感。长期以来,源所受的教育就是凡事须有节制,行动要庄重、徐缓,表情要严肃、端庄,回答问话要考虑再三,因此,如今他对这个爱戏弄人的姑娘不知怎么办才好。爱兰老是嘲笑他,艳媚的小脸上惟妙惟肖地扮出他常有的那种严肃模样,惹得太太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最初源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如此被人嘲弄,因为以前还没有人这样做过,但他也不得不笑出来。爱兰不愿意源老是一本正经,不,不等到源搭理她的打趣话,她是绝不会罢休的,如果源也说了有趣的话,她就喝彩称赞。

一天,她喊道:“妈,我宣布,我们的这位老夫子又变得年轻起来了!我们要使他重新变成孩子。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该替他买些洋装,我要教会他跳舞,这样他有时就可以和我一起去跳舞了!”

然而,对源新发现的乐趣来说,这玩意儿未免太离谱了。他知道,爱兰常常外出寻求这种被称为跳舞的外国乐事,有时,在夜间,他经过某幢金碧辉煌的华屋时,也看见人们在跳舞,但他往往把头掉开,他总觉得,这样干未免过于大胆:一个男子居然把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搂得那么紧。即使是夫妻,他们似乎也不能这么公开干。爱兰发现源竟然这么严肃,也变得异常任性,非坚持要他学跳舞不可。源羞涩地辩解道:“我的腿太长了,绝对不能跳舞。”爱兰说:“有些外国男子的腿比你还长,可他们照样跳。有一晚,我在林露茜家同一个白人男子跳舞,我发誓我的头发刚够到他的背心扣子那儿,可他跳舞跳得就像风中的大树一般。算了,再想些什么别的理由出来吧,源!”

正当他羞于说出真正的理由时,她笑了起来,用纤细的食指在他脸上刮了刮,说:“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以为所有的姑娘都会爱上你,而你是害怕爱的!”

这时,太太柔声柔气地开了口:“爱兰——爱兰——不要太无礼了,我的孩子。”源不怎么自在地笑了笑,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爱兰不让这件事就此过去,她天天对源喊道:“你别想躲开我,源——我还是要教你跳舞!”爱兰的光阴差不多全打发在对于快乐的追求上,她刚从学校回来就丢下书本,换上色彩艳丽的衣服,外出去看戏,或去看某种酷似生活、人们在其中既会动又能说话的画片。然而,就在她每天只遇见源一两回的这些日子里,她也会和源打趣说,她明后天就准备这么做了,他必须壮壮胆子,去思考思考爱。

他和爱兰将来会怎么样,源是吃不准的,因为对于那些和爱兰来往的漂亮而饶舌的姑娘,他心里还有点害怕,而且,尽管爱兰已将她们的名字告诉了他,并也曾向她们介绍说“这是我的哥哥王源”,但他还是认不出她们。她们看上去是那么相像,又都那么漂亮。他害怕这些漂亮的姑娘,但更害怕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某种神秘的动力,害怕它那漫不经心的小手会搅得他心神不宁。

但是,一天发生的一件事给了爱兰调皮捣蛋的机会。那是一天傍晚,源从他的房间里出来,准备吃晚饭,他发现他称为母亲的那位太太正独个儿在桌边等他。爱兰不在,屋子里显得很静,源对此并不奇怪,因为爱兰同她那些朋友出去找乐子时,他们俩常常是单独用餐的。但今晚源刚坐定,太太就用平静的语调开了口:“源,长时间来我有件事一直想求你,可我知道你很忙,正热心读你的书,起得很早,需要充足的睡眠,所以我没有麻烦你。然而,我在某一件事上已经无能为力了,必须求得帮助。既然在事实上我已把你当作儿子看待,那么,我无法请别人帮忙的事也可以请你做。”

源这一下大大吃了一惊,因为这位太太一直是那样自信,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怡然自得、通晓事理,他无法想象她会向任何人请求什么帮助。他从端着的饭碗上面望了她一眼,惊讶地说:“放心吧,母亲,我什么事都会为你去做。我来这儿后,你无微不至地关心我,待我比亲生母亲还要好。”

源说话的语气、神态真诚朴实,把这位太太心里正郑重思考着的事引了出来。她紧抿的嘴唇颤抖着,说:“是关于你妹妹的事。我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我的这个女儿。因为她不是男孩,当初我就经受过痛苦。我和你母亲差不多同一个时间怀孕,然后你父亲就出去打仗了,等他回来,我们的孩子都已出世。你无法设想,当时我是多么想要你,源,我希望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你父亲从来不——从来不来看一看我。我老觉得他有某种情感的动力——有一颗古怪、玄秘莫测的心,我知道,除了你,谁也没有获得过他的心。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恨女人,但知道他多么盼望有一个儿子。在他出门的那几个月里,我心里常常想,要是怀个男孩就好了——我并不蠢,源,像大多数女人那样——我父亲把他所有的学问都传授给了我。我常常寻思,要是你父亲能了解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明白我的心,他就会因为我有那么一点知识而感到慰藉。但是,不,在他的心目中,我比能替他生儿子的妇人高不了多少——我没有生儿子,只生了爱兰。源,他打了胜仗回来,立刻就去看你乡下母亲怀里抱着的你。我给爱兰穿红戴银,把她打扮得像男孩一样神气,况且,她也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可是你父亲却从来不朝她看一眼。因为爱兰这孩子极其聪明,又比同龄儿童懂事得多,所以我一次次地借故把她送到你父亲跟前,或是自己带她去他那儿,我认为他一定会好好地看看她。但是,他对所有的女性似乎都怀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戒心。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女孩。我心中孤苦得很,源,最后终于下决心离开他——我并没有把事情挑明,只是用女儿要上学作为借口。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让爱兰得到一个男孩所能得到的一切,尽我所能去冲破一个女人与生俱来所受的束缚。你父亲是慷慨的,源——他寄钱给我们——我们什么也不缺,只是我和女儿是死是活,他是毫不关心的……我帮助你,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自己,我的儿子。”

说到这儿,她富有深意地瞥了源一眼,源注意到了她的这道目光,心中不免有点慌乱,因为在转眼之间,他就了解到了这位太太的生平和她的种种思想。她是他的长辈,如此知情使他感到不好意思,所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她继续往下说道:“就这样,我为爱兰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她是个可爱、快乐的孩子。我常常想,有朝一日她必定会成为伟人,也许是个大画家,或是大诗人,最好像我父亲那样,成为一个医生,因为如今已有女医生了。至少,她会成为我国新时代献身妇女事业的某种领袖。在我看来,我生的这个孩子必然会成为伟人,博学多才、智力超群,就像我原本可以做到的那样。可惜我从来没有获得自己曾渴望得到的西洋学识。现在我翻翻她扔在一边的学校课本,为书中有那么多我永远弄不懂的东西感到悲伤……但是,我现在也已经明白,爱兰将永远不能成为伟人,她唯一的才能存在于她的笑谑、她的嘲弄和她漂亮的脸蛋之中,存在于她所有的那些赢得人心的争胜之道中。她对什么事都不会尽心竭力去干,除了尽情地寻求欢乐,她什么都不爱。她是友好的,但友好中缺乏深情;她之所以待人友好,是因为友好比不友好使她的生活更愉快。哦,我知道我的孩子的分量,源——我知道我自己造就的东西,我不会盲目相信别人的恭维。我的梦已经做完了。现在我所求的只是她能在何处明智地解决婚姻问题。她一定得出嫁,因为她属于那种必须有男子照顾的人。她在这样自由的环境中长大,在婚姻上绝不会服从我的选择。她是任性的,我一直在提心吊胆,就怕她随随便便地委身于某个小伙子,或年龄比她大得多的蠢男人。她甚至有些异想天开,有那么两次居然想找一个白人男子,她觉得和这种人在一起,让人们瞧着是一种荣耀。可现在我对这个倒不怕了,她已经转变了方向,我怕的是经常跟她在一起的那个人。我不能够老是跟在她身后,我信不过她那些堂兄,也信不过那个堂嫂。源,为了使我放心,请你晚上有时跟她一起出去,看看她是否平安无事。”

正当母亲娓娓而谈时,爱兰穿着一身准备晚上外出作乐的衣服,进了这个房间。她身穿一件镶银边的深玫瑰红的长旗袍,脚上是一双进口的银色高跟鞋。那件旗袍是无领的,这是眼下最时髦的式样,这样她那孩子一般纤柔光润的颈项就全部露了出来;旗袍还是无袖的,这使她两条美丽的手臂也都裸露在外面,她的手和臂膀虽纤细,却不见骨头,能见到的只是最柔软最滑嫩的肌肤。她手腕细得像孩子,却像任何妇女的手腕那样浑圆,手腕上则套着一只雕花的银手镯。在她两手的中指上,都戴着银镶玉嵌的戒指。一头卷曲的、像墨玉般乌黑光亮的头发飘拂在她那张可爱的化过妆的脸上。她肩披一件用最软最白的毛皮制成的斗篷,进门就一仰身卸了下来。她微笑地顾盼着,先是看着源,然后看她的母亲,她很清楚自己有多美,并为此感到一种天真的骄傲。

源和她母亲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爱兰觉察出了这一点,轻轻地发出一阵纯洁而喜悦的笑声。笑声使她母亲从凝视中回过神来,她平静地问:“我的孩子,今晚你跟谁一起出去?”

“跟盛的一个朋友,”她兴高采烈地说,“一个作家,妈——他写的小说也很出名——伍力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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