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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013年1月

一进入年关底下,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就像候鸟似的,背着大包小包纷纷往家里涌。在县城贺世海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的贺世跃,一接到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过年的电话,便提前去贺世海那儿告了假,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手里又分别提着两只超市的塑料购物袋,像个逃难的一样回贺家湾来了。但贺世跃不是逃难,他几只口袋里装的全是在城里买的过年货。准儿媳妇要进屋,他怎么敢怠慢?

刚进村口,便听见贺贵全两口子在他们新楼房的院子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吵架。贺贵全两口子在福建打工,隔儿子贺松打工的地方不远,当初儿子出外打工还是贺贵全给介绍的。贺贵全两口子已经在福建打了十多年工,两口儿勤做苦做,去年年底回贺家湾修了一幢三层的小洋楼。贺贵全的儿子贺元聪虽说年纪还不大,但已长成了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没两年工夫便该要说“那话儿”了。“那话儿”是贺家湾的一句土话,指男婚女嫁,这儿却是专针对男孩娶亲。贺家湾一带把男孩娶亲说成是“讨婆娘”,“讨”不是说姑娘真正贱得能讨得到,而是指男孩在成亲过程中卑躬屈膝的地位。一个“讨”字,活脱脱呈现出了在当下乡村婚姻“市场”中,男孩是如何处于一种弱势和不平等的状态中。贺世跃知道贺贵全两口儿这小洋楼正是为儿子今后能顺利引来“凤凰”而修的——在贺家湾一带,没有一幢这样的小洋楼,休想让姑娘看上眼。贺贵全两口子为修这房,花光了全部积蓄,可修好一看,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几件破烂的旧家具,什么也没有。要是来个姑娘一看,原来还是马屎面面光,这怎么行?正好这时政府又下来推广“家电下乡”,每件家电价格优惠百分之十三。这百分之十三看起来不多,可要是买多了,也是好几大千。农民都会算账,这好几大千可得打上两三个月的工呢!家电迟早是要买的,迟买不如早买,买在那儿又不给它们饭吃,何况还有优惠?这么一想,贺贵全两口儿便决定响应政府号召,今天花明天的钱,把该买的东西都买回来。于是便向亲戚和邻里借了几万元钱,不但把国家给了优惠的大彩电、冰箱、洗衣机买了回来,还一不做、二不休,把政府没有优惠的沙发、电视柜、茶几、一米八的新式席梦思大床和床垫以及全部床上用品,也都给拉回了新房里。真应了“好马配好鞍”的俗话,当两口子把那些东西往新房的楼上楼下一放,那屋子顿时就熠熠生辉起来,吸引得贺家湾所有的人都像当年全国学大寨一样纷纷跑来参观。直到此时,贺贵全两口子才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万事俱备,只等着儿媳妇上门了。两口子在贺家湾人的羡慕中过了一个快乐的新年,新年一过,两口子便将房门一锁,无牵无挂地又继续到福建打工去了。

现在贺世跃听见贺贵全两口子在院子里吵架,便知道他们担心越往后车票越不好买,也提前赶回来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于是便顺路拐过来,一是过来劝一劝;二是想问问他们近段时间看见过自己的儿子没有?走到院子里一看,只见贺贵全在屋子里将去年才买回来的被褥、毯子等东西,愤怒地一件一件往院子里扔,每往外扔出一件,就朝站在阶沿上抹泪的女人毛素芳狠狠地骂一句:“拿去,龟儿婆娘,看你这下子怎么办?”

院子里已经扔了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贺世跃朝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看了一眼,只见那些东西湿乎乎的,像是淋过雨,不但褪了颜色,还似乎长了一层毛。贺世跃便问:“贵全你这是干啥子呀?”

贺贵全一听贺世跃的声音,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把抓在手里的一床床单放到了屋子的地下,也没有回答贺世跃的话,只虎着脸,像是贺世跃欠了他什么一样,过了半天才突然瞪着毛素芳愤愤地说:“你问问她,龟儿婆娘!”

贺世跃听了这话,便回过头去看着毛素芳。毛素芳见贺世跃来了,像是有了讲理的地方,便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了一句:“世跃叔,你来评评理,看他是不是故意拿我出气?”说罢也不等贺世跃问,便抽抽搭搭地说了起来。

原来贺贵全两口子也是刚刚才到家,可是等他们兴冲冲地打开门,却一下愣住了:一股浓郁的老鼠屎尿的味道夹杂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似乎要将他们冲倒。进屋细看,那张去年好不容易买回来、还来没来得及坐的布艺沙发,被老鼠咬了好几个洞,揭开上面的沙发巾一看,几窝小老鼠还没睁眼睛,在窝里乱爬。屋子里一片潮湿,靠近地面墙壁的涂料,有的已经脱落,没有脱落的也已经胀起来,颜色发霉发暗,明显被雨水浸泡过的样子。贺贵全急忙跑到楼上一看,房顶上的瓦果然被人砸破了好几处,也不知是人故意破坏还是一些顽皮的小儿所为?看见房顶被开了天窗,贺贵全马上下来打开衣柜一看,里面那些被褥、毯子、床单什么的,一股霉味,潮乎乎的像是拧得出水。贺贵全又急忙将电视机的插头插进电源插座里,打开电视机,只见从电视机里冒出一道浓烟,接着传出一股刺鼻的气味,便知道电视机已经烧了。于是贺贵全一边骂人,一边在屋子里扔起东西来。毛素芳讲完,才委屈地哽咽着说:“世跃叔,你是明理的人,你说这关我什么事?”

贺世跃听了这话,觉得这确实不关毛素芳什么事,正想说什么,却听见贺贵全忽然余怒难消地说:“我们走的时候,明明拿了一把钥匙给你妈,叫她过一段时间就来看看!她看的啥?现在这些东西都霉烂了,你有钱又去买嘛!”

毛素芳见贺贵全把损失怪罪到她妈身上,便替她妈抱不平地说:“我妈又不是你请的看屋的……”

话还没完,贺贵全便又愤愤地说:“哪个要她一天到晚都来守?她明晓得我们不在家,隔个十天半月过来看一下,难道就辛苦她了?”

毛素芳像是被贺贵全问住了,隔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晓得我妈就没有来看过……”

贺贵全呼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涨红着脸对毛素芳吼道:“墙壁都长毛了,这像来看过的吗?”

毛素芳又像是找不到话回贺贵全了,过了半天才嘟哝道:“人家也有一大家人,又要带娃儿又要做活路,你以为她有多少时间……”

同样毛素芳的话还没讲完,贺贵全便咬牙切齿地说:“莫得时间?我就晓得她眼里只有她儿子!还想要我们今后也养她,七月十四烧笋壳,她等着吧!”

贺世跃算是明白了,见毛素芳涨红了脸,正想回击贺贵全,便忙说:“算了算了,莫斗嘴皮子了!这有啥大不了的?衣服霉了晒得干,瓦破了换两块瓦就是,电视坏了又不是买不到?”说完又说,“房子没人住,耗子自然要在屋子里为王,现在人回来了,你看那耗子还有没有那么凶?”

一说到这里,贺世跃猛然想起自己也有三个多月没回家看过了,还不知道那些鼠蝎虫蛇把家里闹成什么样了呢?于是又对贺贵全和毛素芳劝了两句:“好不容易一年回来一次,一家人得欢欢喜喜才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要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来争争吵吵的,你们说是不是?”说完这话,连儿子的事也忘了问,便转身朝外面走去了。

贺世跃住在老房子堰塘西边,那堰塘有一两亩大,大集体时代,生产队年年都要组织社员清淤,因此塘里的水随时都是镜子一般倒映着蓝天白云、翠竹垂柳。夏天满院子的人都在里面洗衣濯足,甚至有小孩跳到水里,把裤子脱下来扎了裤管,灌上气,将下巴颏搁在两条裤腿之间“骑水马儿”。冬天也是大家洗菜淘红苕的好地方。不过现在堰塘已被泥沙填得快满了,只剩下中间还有茅坑那样大一块地方,里面淤积着一汪黑乎乎的、稠得像是果冻一般的水,无论冬夏,都散发着一股臭味,自然也没人到里面去淘洗东西了。贺世跃的房子比贺贵全的房子早修一年,也是一座砖混结构的三层小洋楼。底层除了中间的大客厅外,一边是两间卧室,一边是厨房和餐厅。楼梯建在客厅后面,楼梯间隔出来,做成了杂物间。那两间卧室,贺世跃当初打算自己和老伴各住一间,他说人老了,上楼下楼费力,住下面方便得多。他还给这两间屋起了一个名字,叫“老年活动室”。可令贺世跃没想到的是,房子建好没多久,老伴儿便去世了。老伴儿一走,他又外出打工,因此那两间“老年活动室”除了让位给老鼠虫蝎活动外,基本没有开展过活动。第二层的布局和底层差不多,上楼正中一间也是客厅,楼梯间隔出来,既可以堆放杂物,里面安了一面大镜子,还可以专供年轻人在里面换衣服。贺世跃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主要是考虑到第二层是给儿子儿媳妇住的,得把空间留大些,因此两边的卧室也没隔断,别说摆两米宽的大床,就是再加两米也是绰绰有余。儿子贺松只能娶一个儿媳妇,贺世跃又为什么要给他们准备两间卧室?其实另一间卧室不叫卧室,而叫“娱乐室”——现在的年轻人生活方式多种多样,除了吃饭睡觉外,唱歌、跳舞、打台球、看小电影这些娱乐也是非常普遍和必需的。但贺世跃害怕叫“娱乐室”别人笑话,所以还是权且叫作“卧室”。两间真假卧室的门直通阳台,阳台也有两米来宽,足可以摆上一张大桌子吃饭。站在阳台上,可以将对面郑家塝的一景一物尽收眼底。这是贺世跃为儿子儿媳妇考虑的抒发诗情画意和互吐心曲的地方。试想想,皓月满天、遍地银光闪烁,两口儿各搭一把凉椅坐在这阳台,一边眺望着远处的朦胧夜色,一边唧唧私语,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因此,贺世跃在心里又把这层楼命名为“青年之家”。三楼的房间和布局与二楼一样,只是现在还没有安排用场,房间都是空着的。最上面一层,没了客厅,一溜三间卧室。为什么只有三间卧室?原来这第四层上,墙往后面收进去了一半,收进去的空间做成了一个很大的露台。因而这一层的实际建筑面积只有下面房屋的一半,所以在贺家湾,这样的楼房最初又叫作“三层半”。这一层楼,主要是供未来的孙子或孙女儿住的。小家伙喜欢动,这偌大的露台无论是跳是跑,都足够他们快乐的,因此贺世跃直接把它叫作了“儿童乐园”。在贺世跃的想象里,他虽然只有贺松一个儿子,但最理想的孙子应该是有三个:两个孙儿,一个孙女儿。因此当初有人建议他还是应当将顶楼的屋子拿一间出来做杂物间时,他没有答应,而把三间屋全部都做成了卧室。房子装修好以后,也引得贺家湾人啧啧称叹。他本想也毕其功于一役,把家电什么的都买回来,可一来因为口袋里再掏不出一分钱,他又不愿意去借账,再加上想起自己和贺松都在外面打工,即使把那些洋玩意儿搬回家里,也没时间享用,不如等有人真的给贺松介绍女朋友了,再买也不迟,反正那些东西随时都是买得到的。这样一想,除了当时买了一台电视机外,其余什么都没买。因此,楼上楼下将近二十间房子,除了堆一些乱七八糟的破烂以外,什么也没有,显得很空。尽管这样,贺世跃心里还是非常高兴。自从房子建好以后,十天半月便从城里的工地回来看看自己的房子。每次从翠竹环抱中看见自己那西式瓦的赭红色坡面屋顶时,内心都禁不住涌起一股十分自豪的感觉。这不但是他奋斗一生的见证,更重要的是一种资本。凭着这资本,他就可以给儿子娶上媳妇,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向贺家湾人,向未来的亲家公、亲家婆及儿媳妇娘家所有的亲戚展示自己的实力!可是刚才看见了贺贵全家里发生的事,他突然也为自己的房屋担起心来。因为下半年工地上特忙,他毕竟有三个多月没回过家了。

贺世跃刚把大门打开,一股刺鼻的老鼠屎尿味和霉味果然扑面而来,熏得他鼻子发痒,一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朝屋子里一看,见地面、桌子、板凳以及靠墙的竹板沙发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老鼠屎,有的长出了白毛,有的像是才拉出不久,还泛着黑釉一般的光芒。才三个多月没回家,贺世跃不知屋子里怎么就拉出那么多老鼠屎。他把肩上和手里的口袋放到阶沿上,进屋去把窗子全部打开,才往楼上去。楼上的“青年之家”和“儿童乐园”也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老鼠屎,好像这儿成了全湾老鼠的“公共厕所”。看见屋子里竟闹起了这么严重的鼠灾,贺世跃想:幸好当初没买那些洋玩意儿,否则,那些沙发席梦思床垫什么的,不也成了老鼠们育儿的温床?一边想,一边又去把所有的窗户打开,这才走下楼来,从楼梯下的杂物间里拿出一把扫帚,开始扫起屋子里的老鼠屎来。他先扫了楼下“老年活动中心”,然后再到楼上扫“青年之家”和“儿童乐园”,从每层楼上,都扫出了满满一箢箕老鼠粪。要是放到过去,这倒是好肥料,贺世跃可以拿去倒在地里。可现在他已不种庄稼了,便提出去倒在了院子前面专门沤垃圾的肥泥巴坑里。

将楼上楼下十多间屋子都彻头彻尾扫过一遍后,贺世跃才将放在阶沿上的口袋拿到屋子里去。尽管贺世跃已经将所有窗子都打开了,但那些老鼠屎尿的气味像是深入到了地板和家具里,单靠从窗外吹来的一点微风,似乎很难在短时间内挥发干净。于是贺世跃又提起水桶,到屋子后面的水井里打来一桶水,倒进一只塑料盆里,开始在屋子里擦拭起来。他先从客厅的桌子、板凳擦起,接着是靠墙的简易竹板沙发,然后是放电视的柜子。擦完这几个地方后,一盆清水就变成了黑水。他端起水盆,刚把脏水倒进院子前面的肥泥巴坑里,便看见毕玉玲双脚一拐一拐地,像鸭子一样蹒跚着从堰坎上向他走来了。

毕玉玲是贺世凤的女人,贺世凤则是贺世跃打工地的老板贺世海的亲二哥。贺世海弟兄三人,大哥叫贺世龙,早先他们三家人都挤在老院子的侧房里。后来贺世龙先把房子搬到后面的竹林巴里,接着贺世凤、贺世海也搬了出来,贺世海进城做了老板住进洋房后,家里的房子早不在了,偶尔回贺家湾来看一看,只在贺世龙或贺世凤家里坐一会儿或吃顿饭就走。贺世凤从年轻时就患了一种“气喘包”的毛病,病病恹恹地活到七十多岁,前年一个人先到阎王爷那儿去报了到。毕玉玲现在一个人住着,她本来有儿有女,儿子叫贺兴春,女儿叫贺兴燕,但她都不愿跟他们住。毕玉玲年轻时个子高高大大,走路脚底生风,两只蒲扇似的大脚把地踩得咚咚直响,是很能干的。可现在却变小了,身上裹了一件又宽又大的羽绒服,拦腰拴着一根围裙,袖子上套着袖套,头上戴了一顶用毛线织的帽子,看起来既臃肿又衰老。贺世跃和贺世龙、贺世凤虽然隔了一口堰塘,但几家关系一直很好,所以一看见毕玉玲,便站下来喊道:“他毕二母,天气还冷,你不在屋里烤烘笼火,出来啥子?”

毕玉玲已经走到贺世跃的院子边了,觑起眼睛看了一阵,见是贺世跃在跟她说话,于是便回答说:“哦,是大兄弟回来了!怎么没有烤火?可火是一把灰,越烤人越萎,总也得出来走走吧!”

贺世跃说:“说得是,人就是要多活动活动!”说完又问,“他二母的老寒腿好些了吧?”

毕玉玲说:“好啥?除非四脚长伸就好了!”

贺世跃说:“唉,这一老,啥病都钻出来了,我这手呀脚的,还不是经常发冷发麻!”

毕玉玲说:“大兄弟你才翻八卦,还精蹦得到几年,我们才是些朽木烂材了,却又不死!”说完像是突然想起似的,盯着贺世跃问,“还有十来天才过年,是不是我们家老三没有活路做了?”

一听这话,贺世跃脸上忽然浮上一种自豪的神情,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笑着对毕玉玲说:“世海老弟那儿都做得完的活儿?这儿还没完全,南城的‘通海商贸城’又早包下来了!现在就是等拆迁,只要一拆迁完毕,马上就要开工了!”说完才又说,“不瞒他做二母的说,我贺松今年要带女朋友回来过年,我早点回来把屋子收拾收拾……”

毕玉玲听了这话,眼睛里闪出了一丝惊喜的光芒,然后有些惊讶地叫了起来:“贺松找到婆娘了?”

贺世跃说:“都二十五六了,再不找婆娘,还拖到啥时候?”

刚说完,毕玉玲满脸的皱纹像池塘里的冰解冻一样,轻轻地动了起来,接着嘴角便向一边歪去。贺世跃以为她会笑,却没想到毕玉玲嘴巴一撇,突然哭了起来,说:“大兄弟,你多好哟!贺松一讨婆娘,你一辈子的责任也尽完了,哪像我……”

贺世跃一听这话糊涂了,立即说:“他二母,你都当奶奶了,还有啥责任没有尽完?”

毕玉玲听贺世跃这么说,反倒抽泣得更凶了,说:“大兄弟你不提奶奶这两个字还好,提起我更伤心……”

贺世跃又打断她的话问:“为啥?”

毕玉玲说:“你晓得的,我兴春家里的文娃子还比贺松大月份,贺松都带婆娘回家了,可我文娃子还不晓得丈母娘是哪一个?上半年她二姨给他介绍了一个二婚嫂,还拖着一个娃儿,可人家都没看上他,要是他这辈子讨不到婆娘,你说我四脚长伸那一天,眼睛怎么闭得上?”

贺世跃一听明白了,忙说:“文娃子要人才有人才,要口才有口才,哪会没姑娘跟他?”

毕玉玲说:“光有人才管啥用?要是他老子也能给他修一幢像你这样的楼房,倒不愁莫得女娃儿跟他!”说完又抹了一把眼泪,才接着说,“怪就怪我生了兴春这个没用的东西!”

贺世跃听到这里,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一会儿才道:“他二母也不要这么伤心!一辈了一辈,你把兴春和兴燕带大了,成了家立了业就算尽到责任了,现在还为孙子一辈操心做啥?”

毕玉玲说:“一辈一辈就是这样传下来的,我做奶奶的都不替他操心,还有哪个替他操心……”

正说着,贺世龙忽然从下头院子的小路上过来了。贺世龙正好比贺世跃大一轮,他种了一辈子庄稼,不到六十岁背就驼了,现在驼得更厉害,远远看去背上就像背了一只罗锅。他步履蹒跚地来到贺世跃的楼房前,看见弟媳和贺世跃站在院子里说话,便也走了过来,对贺世跃问道:“这么早就放假了?”

毕玉玲这时已经没流泪了,听了大伯子哥问,便像报告喜讯一样大声对贺世龙说:“贺松侄娃儿要带女朋友回来过年了!”

贺世龙耳朵有点背,没听清毕玉玲的话,侧过头,仰起一张苦瓜似的脸对毕玉玲问:“哪个要来了?”

毕玉玲把头凑到贺世龙耳朵边,又大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贺世龙这才听清楚了,便回过头对贺世跃问:“女娃儿是哪里的人?”

贺世跃也把头凑到贺世龙耳边,像吵架似的说了一句:“安徽……”

贺世龙急忙说:“怎么跑那么远去打个亲家?要是女娃儿今后跑了怎么办?怎么不就在近点找个女娃儿?”

贺世跃听了有些哭笑不得,正不知怎么回答这位老哥子的关心,毕玉玲却替他回答了:“要是周围团转好找,还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打亲家?”

贺世龙不知听没听清毕玉玲的话,嘴里还是喃喃自语地说:“亲家还是要你知我识的好!”

贺世龙一边说,一边又像在地上寻找东西一样,驼着背走了。毕玉玲也要走,贺世跃又急忙喊住了他们:“他二母、大伯,你们站一站,我还有事情要问你们!”

贺世龙和毕玉玲听见贺世跃这话,便站住了。毕玉玲问:“啥事?”

贺世跃看着毕玉玲和贺世龙,一脸的虔诚,说:“你们侄儿要带女朋友回来,两位长辈给参谋参谋,我该买些啥家具好?”

听说是这事,毕玉玲便道:“买些什么家具你自己还不知道?”

贺世跃露出了几分谦卑和不好意思的微笑,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瞒你们说,在城里我想了好几天,就是不晓得该买些什么样的电器和家具?现在年轻人跟我们过去不一样,啥都要牌子货,要是买回来年轻人看了不高兴,花了钱又没讨到好,不是成了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如果等到年轻人回来自己买,又怕他们责怪,所以我心里就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刚才我回来时,碰上贺贵全两口子也回来了,我正想问问他们昨年买的啥子牌子的电器和家具,没想到两口子一进屋就吵架。人家都在气头上,我又怎么好去问?请他二母、大伯都给我拿拿主意呢!”

贺世跃的声音不高,又说得快,贺世龙一句也没听清,此时也不好说什么,只抬起头像是有几分痴傻似的看着贺世跃笑。毕玉玲却是把贺世跃的话听明白了,忙说:“哎呀,大兄弟要是其他的事找到我们,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事,你可是夜蚊子落到木脑壳上——找错了人!我们都七老八十了,晓得啥东西才对年轻人的意?”话刚说完,却又突然想起似的对贺世跃说:“哦,这事你问我们,还不如去问贺端阳!他当干部的听得多,见得也多,上半年贺西讨婆娘,要到城里去买家具和电器,贺端阳对他说:‘你到城里去买家具和电器,是顶起碓窝耍狮子——费力不讨好!我们乡上赵五儿和罗幺妹就在卖家电和家具,是城里家电公司和家具公司在我们乡上开的分店,东西和价钱跟城里都是一样的。不但如此,人家还要到家里来比量比量,根据你屋子的大小给你建议买什么样的家具,态度好得不能再好了,何必还要舍近求远?’贺西听了这话,就叫贺端阳给他联系,人家果然先到贺西家里来丈量,然后把家具和电器拉来,给他安装得巴巴适适的,一点都没有叫贺西操心!”

贺世跃听了毕玉玲这话,犹如醍醐灌顶,马上高兴地说:“真有这事倒好,省得我心里不踏实。晚上我也去问问贺端阳,他和卖电器、家具的是熟人,说不定还帮我砍点价!”

毕玉玲说:“可不是这样!你还要给大侄儿和他女朋友买什么床上的东西,正好也可以问问王娇!”

贺世跃说:“正是!”

说完话,毕玉玲这才转身往回走。贺世龙在那儿站了半天,只见贺世跃和毕玉玲两张嘴巴皮在一前一后翻动,声音却一点也没往他耳朵里进,这时便像孩子似的对毕玉玲问:“你们两个说的些啥?”

毕玉玲不想和他多说,便大声道:“世跃兄弟叫我们吃了夜饭再走!”

贺世龙听了这话,满脸的皱纹荡漾开来,说:“他一个人冷锅冷灶的,吃啥子夜饭?”说罢便看着贺世跃感激地说:“今天不吃了,二天再来吃你的!”说罢和毕玉玲一起走了。

贺世跃等他们走后,这才重新打水,又楼上楼下地擦洗起地板来。擦了半天,才将屋子擦完,直起腰来,用力吸了一口屋子里的空气,老鼠屎尿味果然小了一些。这时天渐渐黑了,贺世跃估摸着贺端阳也可能已经回到了家里,他心里欠着买家具的事,连晚饭也顾不得做,先往贺端阳家里去了。

第二天贺世跃刚吃过早饭,贺端阳便带了一男一女到家里来了。男的四十来岁,个子不高,胖胖的身子,一张圆脸,里面穿一件保暖汗衫和一件加厚毛衣,外面套一件黑色皮衣,样子像一只肥胖的黑熊。女的三十来岁,身材苗条,一张鸭蛋脸,烫了一个流行的发式,贴身也穿着保暖衫和紧身毛衣,外面却松松垮垮地套了一件淡紫色加绒加厚的中长包臀连衣裙,下穿一条同样加绒加厚的淡蓝色牛仔裤,脚上一双棕红色粗底高脚皮鞋,手提一只乳白色女式牛皮包,两边耳垂上各钉着一只翠绿色耳钉,脖子上挂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铂金项链,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贺端阳把一男一女带进贺世跃的屋子里,便对贺世跃说:“老叔,遵照你的意思,我把乡上卖家电的赵老板和卖家具的罗老板都给你叫来了,你要买什么家电和家具,就和两个老板谈!”

话音刚落,就见那男人将双手中间一抱,朝贺世跃打了一个拱,口里直道:“恭喜大爷,贺喜大爷!”

贺世跃问:“有啥子值得恭喜的?”

那男人说:“大爷就要当‘爬灰佬儿’了,还不值得恭贺?”

“当爬灰佬儿”是当地一句玩笑话,指的是老公公和儿媳妇发生不正当的性关系。贺世跃不善于和人“涮坛子”,但今天听了这男人的玩笑,心里却十分高兴。乡下人常说,男人到了五六十岁,没人叫自己“爬灰佬儿”,要么自己本身就是庙门口的旗杆——光棍一条,要么就是儿子没娶上媳妇儿,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乡下男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喜欢别人叫自己“爬灰佬儿”。爬没“爬灰”是一码事,但“爬灰佬儿”这四个字,却是像贺世跃的新房一样,也是一种资本和能力的象征呢!

贺世跃笑吟吟把男人看了一会儿,突然叫了起来:“你老子是不是原来公社食品站卖肉的赵……”他本想说“屠户”两个字,话到嘴边却打住了。

赵老板却看出了贺世跃的心思,马上接口说:“正是正是!我老汉原来是公社食品站杀猪的,后来承包了屠宰场,但没过几年,到处都是私宰乱杀的,我老汉就不杀猪了,把屠宰场让给我开了家电商场!我姓赵,叫赵中意,所以我的家电公司便叫‘中意家电商场’,也有让顾客中意的意思!”

贺世跃说:“原来是这样,我说你怎么和你老子长得一模一样呀!”

贺端阳听到这里,忽然补了一句:“要不一模一样,那可就要出大问题了!”

一句话说得那汉子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贺世跃怕赵老板生气,急忙转移了话题,又看着那女人问:“罗老板是哪儿的人,我看着倒是眼生!”

女人正要答话,贺端阳抢在了前面介绍说:“老叔你还不知道?她屋里的‘爬灰佬儿’就是我们公社原来供销社的杜主任,她是杜‘爬灰佬儿’的幺儿媳妇。供销社改制时,他老人公买下了供销社的大门市,先卖百货,后来卖百货的人多了,才交给她两口子开了家具门市!”说完又对那女人笑嘻嘻地问:“罗幺妹,你说你老公公是不是‘爬灰佬儿’?”

女人一听红了脸,举起拳,做出嗔怒的样子在贺端阳肩上打了两下,才回头对贺世跃说:“大爷莫听他乱说,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叫罗红霞,街上的人都叫我罗幺妹。我的家具商场叫‘新巢家居城’,专为修了新房的父老乡亲提供价廉物美的新潮家具的!”

贺世跃明白了,心里不禁说:我说在我们这样的尿包小场上,谁有这么大的资本开这样大的门市呀!可嘴里却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这些年都在外面打工,没想到你们把家电和家具门市都开到门口来了!”

两个听了这话,一齐叫了起来:“是呀,是呀,我们这也是为人民服务嘛!”

赵老板说完,看着贺端阳又取笑说:“我们可比贺支书还要为人民服务呢!”

贺端阳听了这话,突然朝赵老板“呸”了一下,说:“你少说了一个币字,是专为人民币服务!”

赵老板说:“既为人民服务,也为人民币服务,不然我们吃什么?”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对贺世跃说:“我们先看看大爷家里配什么样的家电和家具合适?大爷放心,我们一定会包你满意!”说着,便和罗红霞拿着皮尺,把楼上楼下的屋子都量了一遍。

量完,一男一女才回到堂屋坐下。女人从手提包里拿出两本厚厚的画册,一本印着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空调的样品图案,一本印着家具的样品图案。赵老板先给贺世跃推销起家电产品来。贺世跃原打算只买一只大彩电放到客厅里的,然后把现在客厅里这部小彩电拿到楼上贺松的房间里让两个年轻人看。可说定了一台55英寸的长虹超高清的网络智能液晶电视机后,赵老板又给他推荐电冰箱,说:“大爷,你儿子的女朋友要进屋,总不能连冰箱也没有吧?”

旁边罗女士不等贺世跃答话,便接嘴说:“大爷,我是侧闲人,我说句话,你不要嫌我多嘴,啊!冰箱是家里的常备之物,其他东西没有不要紧,冰箱过日子可不能不要!儿子的女朋友回来看见了,别的不说,就是摆在厨房里,看着也高兴!”

那女人一番话说得贺世跃动了心,便又买了一台251升海尔无霜两门冰箱。刚把这事定下来,赵老板又马上对贺世跃问:“大爷,这么漂亮的房子,怎么能不要两台空调?”

贺世跃说:“我们乡下需要啥空调?窗子打开老天爷就给我们送风来了!”

话音刚落,旁边罗幺妹又有些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大爷,不是我说你的话,你太不解现在的年轻人了!现在年轻人喜欢享受,即使客厅里不要空调,年轻人的卧室里你怎么不给他们买台空调?我跟你说,大爷,什么都能少,年轻人卧室里的空调千万少不得!大爷你不为儿子媳妇着想,也得为今后孙子孙女着想!他们都那么大的年龄了,结婚后要得到多久就要给你添孙子?小家伙身子娇嫩,没有空调怎么行?大爷你千万不能拿你们这一代人来和现在的年轻人相比!”

一番话说得贺世跃又拿不定主意来,赵老板又乘胜追击,翻开画册中的两款空调款式,对贺世跃说:“大爷,罗老板的话千真万确!你可不能一头牛都去了,却舍不得一根牛尾巴,让儿子的女朋友回来看见笑话!”

贺世跃经不住一男一女两头夹攻,心一狠,又给儿子的房间里买了一台大1.5P的海尔空调。贺世跃以为这已经足够了,便说:“再也不能买了!”

赵老板却又看着贺世跃问:“大爷,洗衣机你不买了?”

贺世跃说:“空调和冰箱都是多出来的,还买什么洗衣机?农村人脚盆和搓衣板就是洗衣机……”

女人听了这话又叫了起来:“哎呀大爷,你这是说的啥话?你以为洗衣机是给谁买的?主要就是给你儿媳妇买的呀!你想想洗衣服的主要是谁呀?她一看,老公公连洗衣机都没买,不是想把她当洗衣机呀?心里一不高兴,和你儿子拜拜了,你还要去多的!”

罗老板话一完,赵老板又马上接着说:“还是女人最理解女人,罗老板的话太对了!洗衣机主要是你送给儿媳妇的见面礼,是千万省不得的!”说着见贺世跃犹豫的样子,又大包大揽地拍着胸脯说:“大爷你放心,我给你挑一款既经济又适用的,保证年轻人一见就会喜欢!”

贺世跃见赵老板这么热心,一时不好推辞,便又只好说:“那好呗!”赵老板就给他选了一款海尔6升的单筒洗衣机。贺世跃在心里算了一下,几款电器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一万元,便急忙说:“不买了,不买了,再买我手里没那么多钱了!”

赵老板听见这话,又看着贺世跃笑着问:“大爷,年轻人喜欢娱乐,要是他们想K一下歌,你不给他们买一套音响,他们怎么唱?”

贺世跃说:“他们想唱歌到外面山坡岭坎唱去,我留点钱还要买点家具是不是?”

旁边女人一听,却说:“不着急,大爷,家具慢慢买!”

赵老板不等女人说完,又马上像是不甘心地继续启发他说:“大爷,儿子的女朋友是第一次来,你好歹得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是不是?那些小家电,比如电饭煲、电压力锅、电磁炉、微波炉、电水壶、榨汁机、电炖锅、电蒸锅以及扫地用的吸尘器、取暖用的取暖器、加湿用的加湿器,还有年轻人爱体面,衣服穿皱了,出门前要熨一熨,难道不买一只电熨斗?还有这冬天衣服洗了挂几天都不干,用干衣服的干衣机一烘就干了,这些小家电千儿八百的,花钱也不多,却是女人最喜欢的了,难道你也不买一点?”

贺世跃说:“你说的那些我都想买,可就是没人给我钱了!”

赵老板见贺世跃果真不打算再买什么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贺世跃说:“那好,大爷,等年轻人回来了,还要买什么,你给我说一声就是!”

接下来那叫罗幺妹的女人便又过来给贺世跃推销家具,赵老板又在一旁帮腔。贺世跃先买了一套客厅的组合家具,即一张亚麻色的六座布艺沙发,一张茶色玻璃茶几和一张电视柜,花了七千多元。给儿子房间里选床的时候,罗幺妹又给他推荐了一套五件套的卧室家居组合,即一张1.8米的中式实木橡木床,一张软硬两用的席梦思弹簧床垫,一张经典时尚的五门板式大衣橱,一张女式梳妆台,一只卧室小躺椅。贺世跃一听有五样,便问多少钱?那女人说:“不贵,才七千五百块,如果你单买,一万块钱也打不住!”

贺世跃一听这话,答应了。接着那女人又问贺世跃:“你儿子的女朋友来了和谁睡?”

贺世跃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她一个人睡呀?”

女人忙问:“那你儿子睡哪儿?”

贺世跃明白了,便看着罗老板问:“你是不是想说还要给儿子买一套?”

女人笑道:“大爷真是一点就明!你不给儿子准备一个睡觉的地方,那不是故意想安排他和女朋友睡一起?要是他女朋友愿意倒罢了,要是不愿意,还不怪你这个老头不懂事呀?”

几句话说得贺世跃不知怎么回答了,想了半天才说:“儿子就跟我睡……”

女人不等贺世跃说完,便又居心叵测地看着他说:“要是儿子嫌你身上有气味,不愿和你睡呢?”

贺世跃想了想,也觉得儿子和自己分别这么多年了,说不定真的和自己睡不惯了。正犹豫间,旁边赵老板说:“大爷,你也不要再买卧室五件套了,只单独买一张床和一张床垫,也花不了多少钱!”

贺世跃听了这话,果然又花了两千多元钱,单独给儿子买了一张床和床垫。接下来那女人又给贺世跃推荐床上用品,说:“床和床垫都有了,总不能让他们就躺在上面吧?”

于是贺世跃又按照女人的意思,分别给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买了两套全棉的斜纹印花四件套床上用品、两床水晶星纺的加厚被子和一对枕头。最后那女人才对贺世跃推荐餐桌和餐椅。贺世跃一听便叫了起来:“再买我没有钱给你们了!”

女人听了这话,笑吟吟地对贺世跃说:“没有钱不要紧,我们不要钱!”

贺世跃看着女人说:“真的不要钱?”

赵老板急忙说:“现在可以不要钱,等大爷有了的时候再慢慢给,我们也不怕你跑了!”

贺世跃说:“还是要钱嘛!”

女人见贺世跃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开玩笑说:“大爷就要当咸老公公了,还发什么愁?”

贺世跃心里突然想哭,便说:“这咸老公公不好当哟,身上的肉都被榨干了!”

女人仍是笑吟吟地说:“这是应该的,人家想挨榨还想不到呢!”说着,两人便不再劝贺世跃买什么东西了,算了账,贺世跃给他们每人付了两千块钱的押金,两人答应明天便把贺世跃买的电器和家具送下来,然后回去了。

两个人一走,贺端阳看见贺世跃仍是有几分不高兴的样子,便问:“老叔是不是嫌他们的东西贵了?”

贺世跃说:“贵倒是不贵!我在城里没事的时候,也到家具城去逛过,城里一只大衣柜也要五六千呢!”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马上对贺端阳问:“刚才罗老板说她的家具都是名牌,什么‘双虎’‘雅琼’‘全友’‘光明’‘皇朝’等等,怎么她一套卧室组合五件套,才要七千多块钱,会不会是假货?”

贺端阳听了这话却笑着说:“老叔你真是,人家让了你四两姜,你反倒怪别人不识秤了!”

贺世跃说:“怎么都是名牌,价格悬殊了这么多?”

贺端阳说:“城里那家具,一件动辄五六千甚至上万,你说有几个乡下人买得起?”

贺世跃听了这话,便说:“这么说来,罗老板真的是在卖假货哟?”

贺端阳又笑了一笑,说:“说真也不真,说假也不假!说假呢,人家的家具可全是用实木做成的,比城里卖的那些家具还要经久耐用。说真呢,又确实不是真资格的厂家生产的,只不过找人做了,贴上名牌的商标就是。这只能说是‘山寨’产品!”

贺世跃在外面打工,也听说过“山寨”货,现在见贺端阳这么说,便又担心地问:“要是年轻人晓得我买的是‘山寨’货,责怪我怎么办?”

贺端阳说:“现在有几个人不用‘山寨’货?你放心,人家做得比真的还真,你自己不说,谁都看不出来!”说完又附在贺世跃耳边轻声说:“上半年贺西买的也都是‘山寨’货,可大家去看了,都说好呢!”

贺世跃听了这话,才放心了。

贺世跃看着贺端阳走进堰坎熹微的阳光中后,这才回到客厅里,一屁股在靠墙的竹沙发上坐下来。尽管没给儿子和他的女朋友把家具和电器买全,但主要的几大件都已经买了,把这些家具和家电往屋子一摆,虽不能让每间屋子都满满当当,充满现代化气息,但在贺家湾也不会落到别人的后面。他觉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尽到责任了。做完了这件事,按说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恰恰相反,他心里有些不踏实。他感到十分疲倦,像是挑着重担跋涉了很远的路,又像是刚刚和人激烈地搏斗了一场,自己元气耗尽,已没了一丝力气似的。他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眯上眼,想休息一会儿。合上眼不久,他就恍恍惚惚睡着了。

迷糊中,贺世跃突然看见老伴儿曹银娥朝她走来了。老伴儿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花白的头发拢在耳后,上身穿了一件中式的橄榄色碎花混纺绒衣,那还是当年他在外面打工给她买回来的。下面穿一条藏青色裤子,脚上穿一双软底平跟劣质皮鞋,那也是他从外面地摊上给她买的。贺世跃依稀记得老伴儿已经死了,于是便问:“你来做什么?”

老伴儿还是像生前一样,说话声音不高,十分柔和:“我来看看你呀!”

贺世跃说:“我有什么看的?”

老伴儿说:“你心里怎么不高兴呢?”

贺世跃说:“有啥值得高兴的?”

老伴儿说:“儿子就要带女朋友回来了,你不是一直愁儿子找不上对象吗?”

贺世跃听见老伴儿这话,叹息了一声,说:“老婆子你晓得个啥?我是盼儿子能找上对象,可真盼来这一天,我倒又有些害怕了!”

老伴儿问:“你害怕啥?”

贺世跃又叹了一声,说:“老婆子你是不晓得,自从你死后,我也没人说句话,心里有了苦楚,也只好咽到肚子里,今天你既然问,我也就跟你明说了。你知道今天买家具和电器,我花了多少钱吗?”

老伴儿说:“那也是应该的。”

贺世跃说:“你说得轻巧,以为我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有花不完的钱呀?我跟你说,今天光买家具和电器,就花了将近三万块钱。贺端阳说那家具还是‘山寨’货,如果买真的,光那几样家具都不止这点钱。电器也只买了几样,卖电器的人还要劝我买,可我没买了。如果听他的话,还要买啥音响什么的,起码又得一两万呢……”

贺世跃还没说完,老伴儿便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我明白了,你是心疼钱……”

贺世跃听老伴儿这么说,有些不高兴了,马上说:“我的钱又不是打枪打来的,也不是去当强盗拦路抢劫来的,是我一分一厘挣来的呀!你晓不晓得,当初修了房子,我们可是搞得盐干米尽,没想到不久你又趁火打劫,双手一撒就走了。可再没钱,也不能把你烂到屋子里呀?现在物价又高,简简单单地把你抬出去,都花了一万多块钱。这一万多块钱,都是我到处去挪借的呀!把你埋到土里以后,我就又出去打工,这两年勤做苦做,挣点钱把账还了以后,手里就剩下两万多块钱,现在一瓢儿挖出去还不够,明天我还得又出去给人下话借钱呢……”

老伴儿说:“老头子,我知道你不容易,我现在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帮你松一下担子……”

贺世跃听老伴儿这样说,忽然感动得像是要哭了,说:“岂止不容易,是不容易得很呢!我平常巴不得一个钱掰做八瓣用。你不晓得,有一回我病了,不吃不喝了好几天,工友们都叫我到医院去看一看。你晓得的,县医院就在我们工地旁边,可我晓得医院是个无底洞,坚持不肯去,最后还是曹德盛到一家小诊所去拿了点药回来给我吃了……”

老伴儿急忙问:“哪个曹德盛?”

贺世跃说:“是和我睡一个铺的工友……”说到这里,贺世跃像是想到什么,又急忙说:“是个大男人,老婆子你可不要岔肠子多,又去东想西想!”

老伴儿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说:“我是提醒你,人家帮了你的忙,你可得感谢人家!”

贺世跃说:“我和曹德盛可好着呢!”说完又接着说:“我吃了曹德盛给我拿回来的药,又拖了几天病才好!你猜那几天我是什么情况?别说干活,就是走路都是歪歪倒倒的……”

听到这里,老伴儿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副疼爱的样子,看着贺世跃说:“以后可不准这样了!我活着的时候你常常对我说身体是本钱,你怎么自己倒忘了这话?”

贺世跃说:“不是我忘了,我知道儿子的事还没有了结,怎么舍得乱花一分钱?唉,也不知现在是怎么回事,结个婚要花那么多钱?想我们当年结婚,花个啥钱?还不是把婚结了!”

老伴儿忙说:“打鱼子说不得隔年的话,老头子怎么能拿我们当时和现在相比?现在年轻人结个婚,哪个不花个十几二十万的?”说完又对贺世跃说:“我就晓得老头子心里有这个结,所以特地回来开导开导你的!你也不要为花了点钱心疼,你要想到儿子一结婚,你这一辈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以后你就是到我们这边来,眼睛也就可以闭上了!”

贺世跃听了这话忙说:“是呀!昨天毕玉玲嫂子说起她孙子文娃子还要比我们贺松大几个月,到现在还没有找上女朋友,说着说着还哭了呢!”

老伴儿说:“就是,你看现在湾里,除了那几个有残疾的外,像贺世光的儿子贺裕怀,贺兴奎的儿子贺路明,还有毕嫂子的孙子文娃子现在还打着光棍,人家一议论,都说是父母没本事。前些年我们贺松谈女朋友老是不成功,人家还不是悄悄地议论过我们没能耐。现在好了,儿子把女朋友一带回来,你‘没能耐’的帽子就要被摘掉了!”

听了这些话,贺世跃便高兴了,说:“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亮堂了!”

老伴儿说:“过去你常常对我说,有了儿子人生才有奔头,生活才有意义,人生也才有欢乐。有了儿子,也才会去奋斗。又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为儿子活的!你看现在多大的官,挣了那么多钱,他为谁挣,还不是为儿女挣?只有把儿子的事办完以后,才会感觉到自己的意义和成就,才会踏实,你说是不是?”

贺世跃忙说:“怎么不是?”

老伴儿说:“既然你懂得这个道理,还为花了点钱心疼?与其说你是在为儿子花钱,还不如说你是在为完成自己的任务花钱!看见自己的任务即将完成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一番话使贺世跃猛然醒悟,他急忙对老伴儿说:“你说得太对了,我再也不为花出去的钱心疼了!能看见儿子把女朋友带回家,我比什么都高兴!”

老伴儿说:“你明白了就好!都快晌午了,你还不去做饭?”

贺世跃说:“我一个人的饭,有啥做的?”

老伴儿说:“那也得做呀!”说完忽然对贺世跃说:“我好久没给你做过饭了,要不我去给你做一顿饭!”说完也不等贺世跃回答,便朝旁边厨房飘然而去。

贺世跃一见,急忙高喊:“老婆子……”话音没落,忽听得厨房里“叮当”一声,像有什么掉了下来。贺世跃猛然醒了,才发觉是南柯一梦。他急忙走到灶屋里一看,见是挂在墙上的一只铝锅锅盖掉到了地上。贺世跃把锅盖拾起来扣到铝锅上,重新走到客厅里,抬头往墙上老伴儿的遗像上一看,发现老伴儿两眼含笑,直端端地看着他,像是正在对他说话的样子。他猛地想起梦中老伴儿的话,顿觉心明眼亮,神清气爽,再也不为花出去的钱感到心疼了。

现在,贺世跃万事皆备,只等着儿子带着女朋友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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