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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暗恋上了郑彩虹

大侄儿你说没累,那我接着讲。那年我的“黄皮症”刚好,我们湾和附近的村子,都突然暴发了这种病。随便你走到哪里,都可以碰到这种眼睛和皮肤蜡黄、身体怠倦无力的男人或女人,老人或孩子。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来看,说这是肝炎大流行,要及时治疗。于是上面就派来了人,又是开展改造厕所,又是重新打水井,可哪里来得及了?公社卫生院里每天挤满了看病的人,病人提了大包小包的药回来,湾里到处都弥漫着中药的苦味,路上也倒满了熬过的药渣。为什么要把药渣倒在路上?我也不明白这里面的原因,不过听我娘说,很早以前贺家湾都是这个风俗,熬中药必须用特制的瓷制药壶,熬完之后药渣必须倒在屋子前方的路上,让过路人千脚万脚踩踏,这样药才起作用,病才好得快。可奇怪的是,很多人吃了公社卫生院的药,药渣像铺油路的沥青一样把路面都盖住了,可病情一点也不见好转,有的甚至还严重起来了。大家一看,没去埋怨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只感叹起自己的命运来。大家聚到一起说:“祖宗的话应验了,祖宗的话应验了,老天爷要收我们贺家湾多余的人了!”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你恐怕还不知道,从我爷爷的爷爷那辈起就有一个传说,说前面的擂鼓山挡了我们贺家湾的风水,湾里不发人,除了大房以外,每房人口不会超过六十人,全湾不会超过三百人,超过了三百人就会有灾难降临。这话今天听起来一点道理也没有,可那个时候,大家还是相信的,因为在新中国成立以前,湾里的人口确实没有超过三百。尽管那时出生的小孩很多,可成活的却很少,像我前面说的,我爷爷一共生了八个子女,可先后就死了六个,三叔还是在有了我堂哥和堂姐后才死的。我爷爷还是医生,都没法挽留住儿女的生命,可想其他人是什么样子了。那时一个小孩生下来,根本不能保证他带不带得活,得养到十七八岁了,才能算一个人。新中国成立后,大家生活好了,人口很快突破了三百,到办大食堂以前,贺家湾的人口到了四百多。大家都说:“祖宗的话也不灵了,祖宗的话也不灵了!”可是没想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人们饿的饿、病的病,像折麻秆儿一样,三年多时间,齐刷刷折下去一百多人,贺家湾的人口又回到了解放前,人们这时又相信了祖宗的话。三年大饥荒过后,贺家湾人口又增长了几十个,正当大家又开始怀疑祖宗的话的时候,“黄皮症”来了,看着大家这副要死不活、病恹恹的样子,人们又开始相信祖宗的话了。

那天中午,我正躺在屋子里那张用树条搁起的“床”上看我爷爷留下来的医书,那医书前面的部分已经被继父和着他的叶子烟抽进他的肚子里了,所以我也弄不明白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我看到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已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恶、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我似懂非懂,上面的“厄”和“妍媸”几个字认不得,我正准备查字典,突然门口响起来一个粗喉大嗓的声音:“贺万山!贺万山……”

我一听是郑锋的声音,一骨碌从“床”上跳了下来。我那年虽然有十六岁了,可人本来就很瘦,加上又刚刚从“黄皮症”中好过来,所以真用得上你们写书人常说的“骨瘦如柴”几个字来形容了。外面天气很热,我只穿了一条刷巴裤儿,上半身打着光胴胴,肋条骨一根根清晰可数。我手忙脚乱地想找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可郑锋却已经弯着腰走进了屋子。我一下慌了,急忙语无伦次地说:“郑、郑支书,你、你来、来了……”

大侄儿你是知道的,郑锋是个老革命,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就被国民党拉去打共产党。当我爹把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打“马马”的时候,他被共产党俘虏了,又掉转枪口去打国民党。他打国民党的时候很勇敢,立了战功。新中国成立后,念他的功劳,派他到县政府保卫科做科长。可是在五八年反“右倾”的时候,他却说共产党的“坏话”,组织上便不让他做县政府保卫科的科长了。不过,当初组织上还是想让他回公社当供销社主任的。可是他已经上了一次当,知道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加上又没有文化,害怕手下人整他的冤枉,于是便什么也不做,卷起铺盖回贺家湾了。六二年贺老踮被抓去劳改后,他便当了我们大队的支部书记。他爱训人,训人时嗓门儿又高,隔几座山都能听见,所以很多人都怕他。但他办事公道,不贪不占,说实话,大侄儿,我经历了贺家湾这么多支部书记,让我佩服的还是只有郑锋!但那时我也一样怕他,我也不知他到我这个小屋里来干什么。我问了他,他也不答应,只是眼睛骨碌碌地在屋子里乱看。我已经跟大侄儿说了,我给自己治“黄皮症”的时候,把那些没用完的茵陈、蒲公英、过路黄、夏枯草等,晒干挂在屋里。此时我小屋的墙壁上、屋梁上和旮旯里,到处都挂着和堆着这些晒干的枯草,因此屋子里散发着一种苦涩中又掺杂着霉味的空气,外人走进来肯定闻不惯。我惴惴不安地看着他,脚趾剜着床前的泥土。过了一会儿,郑锋大约看够了,他突然问:“听说你娃儿把自己的‘黄皮症’治好了,就是这些叶叶草草治好的?”

我还是拿不准郑锋的意思,一听这话,就像做了错事一样,半天才红着脸说:“我、我这是命、命大,瞎猫碰着了死、死耗子……”可郑锋却不管我是不是瞎猫,听了我的话,便直通通地说:“那你也给我家彩虹治治吧!”我一听这话,简直是吓了一大跳。尽管湾里“黄皮症”大流行,尽管我确实是自己给自己治好了“黄皮症”,但我毕竟不是医生,所以从没有人来找我给他治病。而今湾里的头面人物来找我给他的侄女治病,侄女虽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却也算得上是“千金小姐”“皇亲国戚”了,我怎么敢治?于是我急忙叫了起来,说:“不、不、我、我……”我脸红得话也说不周全了。

郑锋一见,忙问:“你娃儿怕啥子?”我稍微平静了一下,才说:“我不是医生,郑书记你还是把、把她送到公社卫生院去治吧……”可是我的话还没完,郑锋却说:“公社卫生院医得到,我又不得来跟你说了哟!在公社卫生院吃了好几服药,病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说完又看着我问,“你不是医生,屋子里藏这么多草草药干啥?”我一听这话,背上立即起了鸡皮疙瘩,忙说:“我、我、我这是做起耍的……”郑锋又打断了我的话,说:“做起耍你就再做一回!反正我来找了你,你就给彩虹治!你娃儿不要怕,死马当作活马医,既然你把自己的‘黄皮症’都医得好,为啥把她医不好呢?土方子能治大病,说不定你娃儿硬是行呢!”

我见实在推不掉了,心一横,就想:“治就治吧,反正这些野草我也没有吃死!”于是我便从那些挂在墙壁上的草药中,每样扯下一把交给了郑锋,让他拿回去熬水给郑彩虹喝,喝完了再到我这儿来取。郑锋看着我交给他的草药,目光中也露出了几缕怀疑的神色,但他还是拿着草药走了。

结果大侄儿可能已经猜到了,你彩虹婶——那个时候她还不是你婶,我就还是叫她郑彩虹吧。郑彩虹喝了半个月我给她的草药,也和我当初一样,眼睛和皮肤不那么发黄了,又背着书包去公社上学了——那时,她正上着初中二年级。一天下地的时候,郑锋碰到我了,竟当着很多人的面对我说:“贺万山,你娃儿乌龟有肉在肚子里,硬是把我家彩虹的‘黄皮症’给治好了呢!”众人一听这话,方才明白郑彩虹的病是我给治好的。于是大家一下明白了过来,下工回到家里,那些还害着“黄皮症”的人都纷纷拥到我的两间茅草房里,对我说:“贺万山,你也给我治治吧!”这时候,我就是长十张嘴巴也没法跟他们解释清楚了。我要是说我不能治,可又有自己和郑彩虹的事实摆在那里;我要说能治,可我确实又不是医生。乡下人都是一根筋,我知道这时候不管我怎么说,他们都是不肯听的。没办法,我就把屋里所有的草药都抱出来分发给他们,他们领了草药也都像当初郑锋一样,一边怀疑,一边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回去了。没想到我真还有点说不清楚的狗运气,那些人吃了我的草药,病情大大减轻,有的甚至痊愈了!我知道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我前面说过,“黄皮症”是一种富贵病,得泡在药里慢慢医、慢慢养,可乡下人习惯了生穷病,他们大多数人在公社卫生院吃过两三服药后,见病情并没有多大好转,便缺乏耐心了,以为公社的医生不灵,于是转而来求我的草药。实际上,是不是我的草药治好了他们的病,我也说不清楚。或者我的草药只给他们的病起到了打扫战场的作用,但他们却把功劳全记到了我的头上,全都拥来感谢我。有的甚至还对我说:“贺万山你胜过了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我们以后就来找你看病了!”

这样一来,我就出名了,周围团转、方圆十里的人都晓得了我是医生,而且越传越神,说我就像当年我爷爷一样,是个“神医”。人怕出名猪怕壮,一出名,麻烦事就来了。啥麻烦事呢?就是一些人有了个头痛脑热、伤风咳嗽、食积不化、腹痛气胀,也不管是热症还是寒症,是虚症还是实症,只要是病,都找起来了。天啦,这一下我可慌了!我不给他们治吧,他们说你医术虽然和你爷爷、你爹差不多,可医德差远了,哪有病人来了你不给治的?给他们治吧,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治。好在有爷爷和爹留下的那几本书,我临时抱佛脚,白天晚上都抱着那几本书啃。说也奇怪,也许是这些病人给我的压力在推动着我,也许是那个瞎子说准了,我天生就该吃这碗饭,我一捧起那些医书,经常读得忘了吃饭和睡觉。那些汤头歌诀、药伍配方,我一看就能记住。不哄你说,至今那《黄帝内经》《千金要方》等,我还能一口气给大侄儿背出来。从那些书里,我知道了哪些药可以治哪些病,哪些药又可以和哪些药为伍,也知道了一些民间的奇方和验方。这时,我有了一些底气了,遇到生产队不出工的时候,我就背着一只背篼到山上采草药。前面已经给你讲了,我们这山里长了很多药材,一般的病需要的药,都能从山上采到。即使是下地干活,在收工出工的路上,我也看见什么采什么,总之不会空手。我把采回来的药淘洗干净、晒干,然后挂在墙上。遇到有病人来了,他说了是什么什么症状,我就从墙上扯下几把草药交给他。穷人生的都是穷病,穷病穷医,他们才不管你是什么药,只要能治住病就是好药!说也奇怪,我的草药和偏方对这些穷人的穷病真有作用,没费多大力气便把他们的病治好了。这样一来,来找我看病的人更多了。

起初,一些病人来找我看了病要给我钱,被我拒绝了。不是我不喜欢钱,我喜欢钱,尤其是在那个时候。可我怎么好收大家的钱呢?第一,我不是医生;第二,我那些花花草草的药也没花钱买。可他们说:“你不是医生怎么把我们的病治好了?药虽然没有花钱买,可你花了力气上山去采嘛,我们都看见了的,你采药还是很辛苦的,草鞋钱还是该要嘛!”采药辛苦这话倒不假。一般人没有采过药,认为拿把锄头到坡坡坎坎挖就是了。其实并不是想象的那样简单。大的药很大,在数十丈外都看得见,比如大黄、白芷、羌活这些,可是采挖时,却不知要过多少高山深沟,脚板都要磨脱一层皮,衣裳裤子被荆棘划得巾巾吊吊的,还要防着毒蛇。小的药小得来一步不走拢,你也见不到,比如一面锣、一支箭等,非要走到它们面前,你才能发现。还有一味药叫猪了参,若不在它开花时去采,就是脚板把它踩着了,你都可能错过。可是再辛苦,我是自愿的,我就笑着对他们说:“我上山采药打赤脚,比穿草鞋还溜,不需要草鞋钱!即使我要收你们的钱,可这些花花草草也没人来给我定个价,我也不知该收多少,怎么收呢?”他们就问:“那你要什么呢?”我说:“我回贺家湾是你们收留了我,只要你们看得起我,相信我,我就高兴了!”我说的是心里话,每次听着病人痊愈后那些热辣辣感谢的话,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自豪,真的没有想到过钱,以为有了众人这些夸奖,我一切都值了。他们知道我没有说假话,便不再坚持了。

可是乡下人实在、义气,下次他们再来时,虽然不再说钱的事了,却用手帕子包着三五个、十来个鸡蛋,或提着一只小布口袋,里面或者是两碗米、半升小麦,实在没什么拿的,怀里也会抱着一只南瓜或冬瓜。这下我没法拒绝了,我知道我如果不收下,反倒会让他们过意不去,甚至会怀疑我不是真心实意在给他们看病,我只好收下来。这样一来,我的日子慢慢好了起来,过去我只有一个人的口粮,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常常不够吃,可现在渐渐有了节余。他们送来的鸡蛋我舍不得吃,便把它们攒起来,攒到有二三十个了,便拿到市场上去卖。那时鸡蛋三四分钱一个。可大侄儿不知那时的物价,一口锅也才几毛钱。我用卖鸡蛋攒起来的钱,去供销社买了一口小锅和一只鼎罐,换下了贺世龙送给我的那只半边破铁锅。完了以后,我去对郑锋说:“郑书记,我想批两根柏树!”因为给郑彩虹治好了“黄皮症”,现在我不那么害怕郑锋了。郑锋听见我要批树,便问:“批树干什么?”我说:“打张床。”他说:“你回来这样久了,没有床睡在哪里的?”我说:“我是用树条搁的一张床。”他一听这话,便说:“这成啥子话,你又不是猪,怎么能随便搁张床呢?猪才是随便搁张板子就睡嘛!”说完这话,就在我给他的条子上,盖下了他的印章。刚才我说了,郑锋不识字,他便用印章代替他签字。我回来请贺世龙、贺世凤兄弟,帮我把柏树砍回来,放到屋檐下阴干,到了冬天,我请郑家湾郑木匠来,分别打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口柜子和四条大板凳,两条小板凳。第二年春天,我想加盖两间屋子,一间正屋,一间偏房。听说我要盖房,湾里好多人都跑来帮忙了,只两天时间,就给我盖好了两间房。我把厨房搬到了偏房里,把原来做厨房的屋子改成了堂屋。这样一来,我也和湾里许多住茅草房的人一样,有了堂屋、卧室、厨房,屋子里也有了基本的家具,而且这些家具还是新崭崭的,十分引人注目。屋子宽了,我专门拿出一间卧室堆放采来的那些草药,原来那间卧室一下也显得宽敞和明亮起来。有病人来,我就在堂屋的桌子上给他们看病,他们朝左右屋子一看,都和我开玩笑说:“万山,你这屋子里除了缺一个女人外,越来越像个人家户了!”接着又问,“有没有哪个给你介绍女娃儿嘛?”我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像个大姑娘似的回答说:“早着呢!”可他们却说:“不早了,要种黄瓜就整得地了。”

那年我十九岁,已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和三年前得“黄皮症”时相比,我不但个子高了许多,而且身上的肌肉也隆了起来。许多人都说我不仅有一张我爹年轻时那样俊秀和漂亮的面孔,而且还有一副我爷爷的身架子,肩膀和胸膛宽宽的,胳膊有力,双腿修长,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按乡下人谈婚论嫁的规矩,这个年龄,确实也到时候了!

一天,我下工回来,正准备刷锅做饭,三娘突然来了。我回贺家湾后,起初三娘对我不是很好,似乎是因为那次众人要她收留我,她没答应,但最终我又回来了,这使她的面子有些不好过。我回来两手空空,旁人都给了我一些坛坛罐罐,可她什么也没给过我。当然,她们家所有的东西在那场大火中都给烧了,也许实在是没什么给我,因此我心里并不生她的气。但随着我给众人看病名气越来越大,尤其是在我打了家具加盖了房子以后,三娘对我一下就客气多了。看见我老远就“万山、万山”地叫,也不时给我送几把菜过来。这天她一进我的屋,就满面春风地对我说:“走,万山,你不用烧火了,到三娘家里去吃。”我一听愣了一下,问:“有啥事呀,三娘?”她说:“要有啥事才到三娘家里呀?我虽不是你亲娘,可到底还是你亲婶娘呀!”我说:“是,三娘!”说是这样说,却并没有走。她见了,这才对我说明:“也没其他大事,就是你万明哥哥的表妹来了,我来叫你过去相个面。”我一听“相面”两个字,便露出吃惊的样子,说:“相面?相什么面,三娘?”三娘见我发呆的样子,就说:“你的年龄也不小了,男大当婚,你娘又不在,三娘不操心怎么行?我看我娘家侄女和你挺般配的,想把她介绍给你,正巧她今天来了,你先过去相相面,然后我才回娘家给你提亲……”三娘的话还没完,我便急忙叫了起来,说:“不、不,三娘,这不行……”三娘一听我的话,便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问:“怎么不行,难道你还看不起你万明哥的表妹?”我一急,舌头又短了,马上又脸红筋涨地说:“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三娘……”三娘又立即追着我问:“那是啥意思?”我更急了,忙支吾着说:“我、我、我不想这么早结婚!”三娘马上说:“都十九岁了,还早啥?再不忙,黄花菜都凉了!”可我还是坚持说:“不,不,三娘,我真的打算过几年再说,你、你回去吧……”三娘见我的话这样坚定,脸马上黑了下来,立即对我数落起来,说:“哟,我晓得你娃儿现在认得到一点草草药,医得到一点病,尾巴就翘起来了!我好心好意把侄女介绍给你,你才这里不生肌,那里不告口的,你不过就是一个土医生嘛,有啥子不得了的?连我侄女这样的女孩都瞧不上,你还想找个啥样子的?也不吐泡口水照照,你这两间茅草房,还是集体给你起的,除了这,你还有啥东西?还想找天上的七仙女,你等着打光棍去吧!”说完便气咻咻地走了。

看着三娘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得罪三娘了。说心里话,三娘那侄女儿我见过,确是一个不错的女孩,长着一张苹果脸,一对机灵的大眼睛,身材饱满,背上拖着两根辫子,一看就是一个稳重的姑娘。要说起来,我能娶上这样的女孩,也该心满意足了。可是当时,任什么样的女孩都不能进入我的心里,你道为啥子?实话实说吧,我那时已经暗恋上了郑彩虹!

我给你彩虹婶治“黄皮症”的时候,她才十五岁,还在乡上念初中二年级。那个时候的郑彩虹,脸色黄黄的,胸脯平平的,手和脚也跟我一样,像几根干柴棒棒,头上编一对丫搭搭,捆又没有捆好,那副形象实在不怎么样。当然,这也不能怪她,她很早就没了爹嘛,孤儿寡母过日子哪有不苦的?可说也奇怪,只三年工夫,她竟出落得天仙一样了,真应了女大十八变的话呀!这时的郑彩虹,有着一个苗条的身子,一张鸭蛋形的面孔,柔媚的眼睛上罩着长长的睫毛,一根又粗又黑的辫子盘在头顶上,露着长长的脖子,皮肤又细腻又白嫩,像是涂了蜂蜜一般。特别是那对眼睛,深得像海水,还有玲珑的鼻子,两颊上迷人的酒窝儿,清秀而红润的嘴唇,微微向上的嘴角和随时挂在上面的甜蜜的微笑,无不让我们这些小伙子心旌摇荡。她从学校一回来,郑锋就让她当了大队团支书。起初大家心里还有意见,认为这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可过了一段时间大家才明白,郑锋让郑彩虹做团支书,只是为了让她领着湾里的年轻人唱歌跳舞。那时每个大队都组织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表演革命歌舞,演革命样板戏。宣传队不但要在本大队演,还要和其他宣传队交换着演,每年公社还要组织会演,评选先进宣传队和先进个人。彩虹在学校里就是文娱委员,不但她自己能歌善舞,也有很强的组织能力,让她领着湾里的年轻人唱歌跳舞演戏,郑锋可算是找对人了。果然,彩虹一当上团支书,便把我们大队的宣传队搞得红红火火起来,第一年公社会演,我们大队便得了个第一名。彩虹模样儿好,声音也好,她演李铁梅,往台上一站,辫子往身后一甩,还没开始唱,台下便一片叫声:“好!”她开口一唱,那声音真如百灵鸟开口一般,又清脆又响亮,台上台下都鸦雀无声。每次演出,大家都盯着她看,她到哪里演出,湾里那些还没找上对象的小伙子不论白天有多苦多累,晚上都要赶去看。表面是去看演出,可心哪儿是在演出上嘛?那些台词,我们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分明就是去看她的!因此我敢说,那个时候不光是我,凡是湾里还打着光棍的小伙子,没一个心里不想去追她。在所有追她的人中,贺世普是最厉害的。贺世普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分到了我们大队学校,他有文化,也能写会唱,还会拉胡琴。我们大队宣传队之所以能在全公社会演中得奖,就是因为演有彩虹,写有贺世普。彩虹在台上唱,贺世普就在一旁给她伴奏。可贺世普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手在拉胡琴,心却不知在想什么,眼睛死死地落在彩虹身上,因此经常把胡琴拉错。每到这个时候,我们都把贺世普当作情敌,发出巨大的嘘声,或者高喊让他下台,常常弄得他面红耳赤。那时,我知道自己想娶你彩虹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可就是禁不住去想她。只要一躺到床上,眼前尽是她的影子,她的声音,赶也赶不走,身上像着了火一样难受。那个滋味呀,不知大侄儿经历过没有,真是没法说。就像一首谣儿里唱的那样:“闷闷沉沉眼不睁,相思病儿上了身,灵丹妙药医不好,姐看一眼退三分。”可那时,你彩虹婶哪里晓得我在想她?她真像天上的彩虹一样,看得见,摸不着,她心里明白我们这些“厚脸皮”想的什么,但她对所有人都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何况追她的人当中,比我强的人多的是,譬如贺世普,人家还是端铁饭碗的呀,她哪会把我放到眼里?

那时,我们都以为她会嫁给贺世普的,因为明摆着,贺世普不但有文化,又端得有铁饭碗,人又潇洒英俊,和她站在一起,真可说得上是郎才女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在第二年春节的时候,却传出了她和贺世忠订婚的消息,我们犹如被当头打了一棒,全都呆了。贺世忠是在彩虹得“黄皮症”的头一年去部队当兵的,刚上初中的彩虹还和学校的学生一起,敲锣打鼓地去送过他,彩虹还给贺世忠佩戴了红花。那时彩虹的个子只齐贺世忠胸高,她踮起脚尖才把红花给贺世忠佩戴上。贺世忠当的文艺兵,这年春节前,贺世忠请了假回来探亲,彩虹听说贺世忠回来了,就去请贺世忠来帮他们排节目。贺世忠一见彩虹,眼睛就大了。他没想到当初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这么漂亮了,因而目光就瓷在了彩虹身上。彩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问:“你答不答应?”贺世忠忙操着普通话说:“答应!答应!怎么能不答应呢?”于是贺世忠就和彩虹一起来到宣传队。贺世忠像是有意要在彩虹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似的,他不说家乡话,而改说一口既标准又流利的普通话,首先这一口普通话就让大家肃然起敬了。接着他跳了几个新疆舞给家乡这些土演员看,又打了一个山东快板给他们听。那些粗犷有力、热情奔放的少数民族舞姿和幽默风趣、唱念结合的山东快板,引起了彩虹的好奇,瞬间把她俘获了。贺世忠刚刚跳完,她竟然忘了一个女娃儿的羞涩,过去拉起贺世忠的手,要他立即就教大家并邀请他参加家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演出。贺世忠当然求之不得,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就这样,彩虹和贺世忠在那段日子里天天都在一起,不但宣传队的人,就是我们这些“蠢蛋”“牛屎”“癞蛤蟆”也一眼看得出来,贺家湾的仙女、众人的彩虹和贺世忠这个王八蛋恋爱了。那些日子,我们都像是被霜打蔫了一样,即使还是跟着去看演出,可已经没有过去的热情。受打击最大的还是贺世普,在贺世忠被彩虹挽留在宣传队那段日子里,他一直没去过宣传队,听说还大病了一场。开了年,贺世忠要回部队,彩虹那几天像是丢了魂一般,连到下面去演出也常常是心不在焉、丢三落四的,一回家就往贺世忠家里跑。贺世忠走时,她泪盈盈地把贺世忠送到县城,两天后才回来。

从此,湾里那些想吃“天鹅肉”的小伙子这才死了心。死心最快最彻底的是贺世普,他很快就和你现在的佳兰婶订了婚。你佳兰婶是八大队宣传队的一个演员,他们是在那年元宵节公社组织的文艺会演中认识的,你佳兰婶歌唱得好,模样儿也不错,但实话实说,比起你彩虹婶,那还是要差那么一篾片儿。我本来也想死心,可却是死不下去,她的形象还是像过去一样,白天晚上都在我眼前晃。远远地听见她咯咯的笑声和说话声,那心就咚咚地做了贼似的跳,更不用说看见她了,不但心跳得像要蹦出来,那脸也红得像绸布一样,连呼吸也匀不了,话也说不出个囫囵的来。可是一背着她,心里又想了。哈哈,大侄儿,这也许就是你们文化人说的那个酸溜溜的词:爱情!是吧?可这爱情的滋味真不好受!

闲话少说,一天,我正坐在屋里绿眉赤眼地发呆,郑锋突然又走进了我的小屋。这时已经入秋,他披了一件外衣,一进门就像是嚷一样叫着说:“贺万山你个龟儿子,你的狗运气来了!”郑锋就是这样一副脾气,他要是喜欢某个人,就会常常用开玩笑的口气跟他说话。我听得莫名其妙,看着他半天才问:“郑书记,我有啥、啥运气?”郑锋这才说:“公社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大队都办合作医疗了,每个大队要选几个人到公社卫生院学习,回来后当赤脚医生!”我一听这话,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也大声叫道:“真的?”郑锋说:“老子还哄你?”我那时也许是高兴昏了,竟像小孩子似的,立即抓住郑锋的手,对他恳求说:“郑书记,你让我去吧!我去学了回来给大家治病!”我想当赤脚医生,除了我喜欢医生这个职业外,还有一个原因,做赤脚医生不用下地劳动,而且工分给记满分,这肯定是湾里很多年轻人都想的事。郑锋听了我的话,却说:“不让你去我还找你?你娃儿现在都在给人治病,我放着现成的人才不用,难道还找个球经不懂的外行去?你给老子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到大队部,和彩虹、贺春琴一起到公社卫生院报到,你可不要错过了!学习回来,你娃儿就不是土郎中了,而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赤脚医生了,晓得不?”听了这话,我立即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说:“晓得!”郑锋又把我看了两眼,我以为自己没回答好呢,没想到他却对我说:“你娃儿已经是半个郎中了,你要多帮帮彩虹,啊!你晓得她是个生手,啥也不懂,要是你娃儿只管自己,不管她,回来我把你这房子都掀了!”我一听原来是这样,便响亮地回答,说:“你放心,郑书记,我一定帮助她!”说完这话,我感到有些不对头,便又马上更正说,“我们共同学习、共同进步!”郑锋听了我这话,这才满意地点着头去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次不是想你彩虹婶了,而是在想白天郑锋对我说的话,越想越兴奋,哪还睡得着觉?屋外秋风轻轻掀着房顶上的稻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两口子在亲热。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像网一般,把屋子里包括我在内的一切都网在里面。还有院子里和墙根下不知名的小虫,也和我一样睡不着,在叽叽喳喳地唱着叫着。我觉得我的脸在发烧,爬起来去照了一下镜子,突然发现我的脸在镜子里容光焕发,眉毛弯成了三角形,眼睛又黑又亮,嘴角向上翘着,像是要笑给人看的样子。我拿起爷爷和爹留下的几本书来翻,可是根本看不进去。我把书捧在怀里,轻轻地合上了眼睛,然后叫着说:“爷爷、爹、娘,我现在也是医生了,也是医生了!”叫着叫着,眼角竟然沁出了两滴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可是我当时并没发觉。

鸡才叫过头遍,我就起床了,我觉得今天是一个大喜日子,做早饭时,我给自己煮了一只鸡蛋。因为小时候遇到大事,比如过生日或过节,我娘总爱给我煮上一只鸡蛋,说小娃儿吃了鸡蛋,一滚就是顺顺当当的一年。现在我自己给自己祝福,希望我能顺顺利利地学到本领,回来当一个好的赤脚医生。吃了早饭后,发现离天亮还早,便细细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贺世普送我的那件学生服我早就不穿了,去年过年时,我做了一件蓝卡其的中山服,一条深灰色的裤子,都只在过年那段时间穿过一次。现在我把它们穿在身上,还像我爹一样,把一支钢笔插在中山服左上边的口袋里,插好后还用手按了按。第一次去公社卫生院学习,我也不知该带什么,但我自以为是地想,既然是去学医,医书肯定是少不了的,于是我便把我爷爷和我爹留下的那几本破烂的线装书,装在了挎包里。那是一只草绿色的挎包,上面绣着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头像,还印着他老人家“为人民服务”的语录。

我收拾完毕,穿着一双黄胶鞋走出来,天还是没亮。这时,我有些恨起老天爷来了,在你想快的时候,它却是老牛拉破车——慢腾腾的,在你不想快的时候,它却像孙悟空翻跟斗,一眨眼就把日子翻到不见了。可是人拿它没办法,它要快,你拿绳子拴它也拴不住,它要慢,你拿拖车拖它也拖不动。我想等天亮了再走,可是我屁股上就像长了疮似的,在家里怎么也坐不住,最后我实在等不及了,便自己对自己说:“干脆到大队部等去!”说完,便向大队部走去了。

幸好这时天已经放亮了,擂鼓山那面的天空,上面呈现出了一片绿色的亮光,然后绿色慢慢变成粉红色,最后粉红色变成了一片金红色的光芒。这金色的光芒往大地上一洒,大地便亮堂起来。大地一亮堂,各种生物就都醒过来了。鸟儿在我头顶亮开了歌喉,开始了一天的鸣唱,鸡鸭出了笼,不经意间会从飘来的空气中嗅到一点鸡鸭粪的味道。狗们跑到离家不远的路边或草地上,翘起或蹲下后腿,将肚子里积了一晚上的废物排泄出来。这都是见惯了的一幅村子图景,可是我那天看起来,却是特别的亲切和美好!这人呀,心不一样了,看事物也就不同了,你说是不是,大侄儿?

我知道时间还很早,所以也不着急,像小脚婆娘一样慢腾腾地走着。我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想让更多的人看见,知道我贺万山现在是赤脚医生了,到公社卫生院去学习了!那时人年轻,虚荣心重,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有些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可是还不到上工时间,除了我和身边那些小生物外,大家现在都还蜷缩在被子里,所以我也只得把虚荣心暂时搁置起来。

走到大队部,大队部冷冷清清,你彩虹婶和贺春琴还没有来,我就坐在台阶上等。等的时候,我从挎包里拿出一本书看起来。其实和昨天晚上一样,我根本看不进去,但我还是假装很认真地看着,十分用功、十分刻苦的样子。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果然没多久,彩虹和春琴就来了。我知道她们来了,但我没有抬头,心却咚咚地跳了起来。彩虹一看见我,便大声地叫了起来:“贺万山,你这么早就来了?”我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她却没有下文了。然后春琴也说:“你来了多久了?”我有些失望,一边忍住心跳,一边把书装进挎包里,然后才对春琴说:“昨天郑书记对我说,叫我们早些呢!”彩虹听了,却说:“又不是去赶早饭,要那么早做啥子?今天只是去报到,明天才上课!”我故意做出不去看她的样子,只红着脸看着春琴。春琴是我们三个人中年纪最大的,孩子都好几岁了。她嫁给了郑家塝的郑代华,按辈分彩虹该叫她嫂子。而我呢,应管她叫姐。人民公社才建立时,公社成立卫生院,把她选去学新法接生,但她第一次去产妇家接生时就被吓昏了,然后说死也不学了,跑回了家。但不管怎么说,她在卫生院那段日子,毕竟帮医生发过药,也多少懂一些预防、治疗的知识。郑锋现在让她和彩虹、我一起做赤脚医生,一方面大概是看在家族的面子上,另一方面她过去学过一些医疗知识,有一定基础,让她去学赤脚医生也说得过去。我看着春琴说:“我也才刚刚到,姐!”说完我站了起来,一边拍着屁股,一边又对她说,“我们走吧,姐!”

我们走了一段路,彩虹见我说话也只是和春琴说,可能意识到了什么,便几步走到我身边,像有些生气地说:“贺万山,你怎么不说话?”我的脸火烧火燎起来,觉得连耳根都红了。过了半天,我才嗫嗫嚅嚅地说:“我、我怎么没、没说话……”她听了这话,又噘起了嘴,说:“你没有跟我说话!”我一下更慌了,从她身上飘来了一股雪花膏的味道,我觉得这味道使我的呼吸受到了阻碍,呼气都有些不畅了。她的眼睛盯着我,犹如两束明亮的火光,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了下来,然后才说:“说、说啥子呢?”一边说,一边往旁边移了两步,有意和她拉开一些距离。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她不但马上跟上来了,而且还说:“你要帮我!”我已经移到路边,没法再移了,只好硬着头皮和她并肩走着,一边走,一边埋着头说:“我、我怎么帮、帮你……”她没等我话说完,便像一个任性的小孩似的,两眼还是亮闪闪地看着我,说:“我不管,反正你是我老师!”听她这样说,我马上红着脸回答了一句:“我、我不是你老师。”我的话音刚落,她又马上说:“你是,你是!你把我的病都治好了,怎么还不是我的老师?”接着又补了一句,“你看你刚才,连那样老的古书都看得懂,我可是什么都不懂,你当然是老师了!”一听她这话,我的虚荣心得到了部分满足,心里也不那么慌乱了,于是对她说:“世界上哪样是生下来就懂的,学好了不就啥都好了?”她一听,立即扑闪着一对美丽的大眼睛说:“我大爸也叫我好好学习,我要有不懂的地方,他叫我多来问你!所以,你反正要带我这个徒弟!”然后又看着我问,“你带不带我这个徒弟?”

听见她这样问,我回头瞥了她一眼。天呀,那是一对什么样的眼睛呀?我现在都无法跟你形容,我只是说,看见那对眼睛,我当时就有一种犯罪的冲动。我想把她搂在怀里,我想使劲亲她、吻她,甚至想抱着和她一同死去。可这是不行的,你是知道的,春琴就在我们旁边。即使春琴没在旁边,我也肯定只有那分犯罪的心,没那个犯罪的胆!为啥?人家现在不但是名花有主,而且还是“军用品”。那时的“军用品”和后来的女知青,那可是万万碰不得的。我们湾里曾经出过碰“军用品”的事,结果给碰到监狱里去了。一想到“军用品”这三个字,我突然像是醒悟过来,心一下冷了。老辈人说,姻缘姻缘,讲的是缘,也许这辈子,我和她命中无缘,既然如此,我还这么白天晚上地想她做什么?还不如走好自己的路呢!即使她没有成为“军用品”,哪里又有我的份儿?人家可是支书的侄女,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像贺世普条件这么好的人,人家都没瞧上,我算什么?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这么一想,我冷静了,想起对郑锋说的话,于是回答她说:“我们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吧!”我想这两句话不卑不亢,公也公得,私也私得,就看你怎么去理解。彩虹听了这话,果然将噘起的嘴唇放了下来,高兴地说:“这还差不多!”

那嘴唇,鲜艳得像是两片玫瑰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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