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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之卷

贺兴仁

贺兴仁拎着包走进屋子,屋子里的人立即站了起来,冲他叫了一声:“总经理好!”兴仁挥了一下手,让他们在座位上坐下。这是一幢村民的民房,上下三层,靠近省道,前面临水,后面靠山,老百姓把这称作是“前有照,后有靠”,门口还有一个大院子,可以停车。更重要的是离房屋约一千米远的正前方,有一座小山包像只大元宝,兴仁曾悄悄问过当地人那山叫什么名字?村民回答他就叫“元宝山”。兴仁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又亲自驾车回去,把贺家湾的贺福来“神仙”接来。贺福来在堂屋正中架起自己那只筛子大的罗盘,从大门的中轴线一直朝前看去,看了半天,才回头对兴仁连叫了几声:“妙!妙!妙!”然后断定这是一块能招财进宝的风水宝地。兴仁大喜过望,便不惜血本,用了比别人高一倍的价钱租下了这幢楼房。楼房内部宽敞,房间多,也正好够整个公司铺排。可眼下屋子里却十分简陋,只有一张原来房主吃饭的老式大方桌,上面到处都是油渍,几条大板凳和几把小木条椅子。现在,大家都七零八落地靠墙坐在板凳和椅子上,只把中间的方桌和椅子空起来。兴仁朝大家看了一眼,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他把包往桌上一放,在上边的板凳上坐了下来,然后笑着对大家说:“大家注意了,‘三鑫’生产队队委会开会了……”众人一听,互相看了看,也都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可马上又止住了。兴仁仍笑着说:“怎么不笑了?看见这样子,我倒真想起过去生产队开队委会的样子!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今天开会就要解决这个问题!”说完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掠了过去,然后才正了脸色说:“大家知道,我们十三标段承包的项目已经进入正式施工阶段,段家沟大桥桩基已经起来了,马上进行桥墩浇灌,青龙岭、罗家寨两条隧道也已完成前期准备,也即将开挖。我们是第一次承建高速公路,只能建一条优质工程,决不能出半点纰漏。按照指挥部的统一规定,所有标段的项目部在进入正式施工以后,一律不得窝在城里搞遥控指挥,必须搬到工地上来,所以我们租了这幢老乡的房子,从今天起大家就开始在这里办公了!下面我讲这样几个问题……”兴仁停了一下,又扫了扫众人,见大家都在认真做记录,才接着说下去:“第一便是办公室问题!人要有精气神,企业一样也得有精气神。企业的精气神是什么?那就是形象!而办公室就是企业的脸。这幢房子总体上说还不错,但有些地方已经陈旧了,我的意思是,该粉刷的粉刷,该装修的装修,特别是灯,我建议一律换成枝形吊灯,会客室和总经理室的布置要显得大气、堂皇一些,我建议以红色为主。办公室找人来量一量,在屋顶烧个大铁架子,装上‘三鑫路桥’的霓虹灯,要让人在很远都能看见我们的标志。此外还找人写了副反映我们‘三鑫’人修路架桥豪迈气魄的对联贴在大门两边,内容我都想好了,说出来让大家斟酌斟酌。上联是:‘与时俱进修建康庄大道’,下联是:‘开拓创新架设幸福金桥’,横批是:‘三鑫精神’!大家认为怎么样?”众人立即一边鼓掌,一边叫了起来:“好!好!总经理这副对联果然说出了我们‘三鑫’人心里话!”兴仁道:“你们别只管叫好,多提意见,多提意见才是!”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除了对联,还有吊牌。吊牌我不多说,就比照我们‘三鑫’房地产公司做。这里我要强调的是标语也不能少,我也想了几条,供你们参考。一条‘尊重业主,服从监理’,一条‘精心组织,科学管理’,一条‘安全第一,预防为主’,一条‘团结拼搏,求新务实’,大家还可以想,但一定要紧贴我们路桥的实际!办公室要多制作一些,不但外面墙上要挂,里面屋子也得挂。虽然这有些形式主义,可必要的形式也要搞嘛!不然以后县上和指挥部的领导来检查,我们的精气神体现在哪儿?还有各部门的牌子,也要制作好挂到自己办公室门口。这里有一个小问题,过去你们都称作‘秘书处’‘监理处’‘工程处’‘安全处’‘公关处’‘宣传处’‘财务处’等。可我最近想了一想,我们县委书记、县长才是一个处长级别,你们出去就被人‘处长’‘处长’地叫,这不好,有点犯上的意思。所以我想了一想,准备把‘处’改为‘部’,你们也都由‘处长’变为‘部长’,大家议一议看行不行……”兴仁话音未落,众人便说:“总经理考虑得真周到!行,行,叫‘部长’比叫‘处长’还好听些!”兴仁见大家同意了,便对办公室主任说道:“那就这样定了,改为‘秘书部’‘监理部’‘工程部’‘安全部’‘公关部’‘宣传部’‘财务部’,门牌也就按上面说的制,制好了钉在门上,这叫作‘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也能显示企业形象,小看不得!这是我讲的第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由办公室和财务部抓紧落实,争取下次开会大家就能坐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不再是现在这样像生产队开会了……”

话没说完,两个人腾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一个是宽额头、头发后背、两道眉毛又粗又黑的办公室丁主任,一个是两颊长着淡淡雀斑,单眼皮小眼睛,一对饱满的奶子高高地顶起淡粉色上衣的账务部部长孙女士,两人几乎是一同对贺兴仁说:“总经理放心,散了会我们就去办!”兴仁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这才又说:“青龙岭隧道和罗家寨隧道就要开挖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炸药的事,宁部长,你这个公关部长联系得怎么样了?”一个脸上长满痘疮的中年汉子应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对兴仁回答道:“昨天我已经和公安局管民爆的治安大队长谈妥了,没问题,只等开票提货!”兴仁说:“那就好!”说完又对一个穿浅蓝色短袖衫,深蓝色裤子的三十多岁的汉子说:“按照规定,存放炸药的地方要远离城镇和村庄,还得二十四小时专人值班看守,派出所还要来安装监视器,放炸药的地方肖部长你找好没有?”被兴仁点到的肖部长身材高壮,体格结实,眼睛不断眨动,给人一种装怪相的感觉。他也立即站起来说:“已经找好了,就在青龙岭山下,一个单门独户人家,正要请总经理去看看呢!”兴仁说:“找好了就好,我去看了不算,你先给派出所打电话,要他们来验收了才算!”那人答应了一声,坐下了。兴仁又问了其他几个问题,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兴仁这才说:“今天开个短会,散会后大家分头去行动!特别是工程部和监理部两个部门,一定要到现场去,发现问题及时处理!”说完便大声宣布:“散会!”众人一听,便纷纷离座,一边拍打着屁股一边向门外去了。

兴仁等众人走了以后,这才拎起皮包,正准备出去,秘书小廖便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高跟鞋磕打着地面发出清晰的嗒嗒声。小廖便是让兴琼嫉妒和不满的范春兰娘家那个表侄女,二十三四岁,一米六五的个头,鹅蛋脸儿,皮肤白皙,一头瀑布般的披肩长发,把一张光滑白嫩的脸衬得更加好看。此时她上穿一件白色T恤,下着一条绿色乔其纱短裙,露着两只藕白柔软的胳膊和一抹月牙般的脖颈。她手拿一张红色纸片,对兴仁微微躬了一下身子,然后才对兴仁说:“总经理,这儿有你一张请柬!”

兴仁伸手接过小廖手里的请柬,眼睛却落在了小廖十根洁白娇嫩的纤纤玉指上,眉头不由自主跳了两下,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马上便把目光转到了手里那张纸片上:

为孙女儿满月设宴姚德栋、王世碧恭请德兴高速十三(石垭段)项目部总经理贺兴仁先生光临

时间:公历2016年5月12日(农历二〇一六年四月初六日)上午11:30入席

席设石垭乡鸿运饭店

兴仁一看,目光马上黯淡下来,突然爆出了一句粗口:“龟儿子些又出来抢钱了!”愤愤地骂完,突然看见小廖还在面前,便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骂人了!”小廖脸红了,忙说:“没什么!”兴仁又朝手里的纸片瞥了一眼,一看日期正是今天,便又对小廖问:“你什么时候收到的?”小廖说:“收到好几天了。”兴仁做出生气的样子:“那你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小廖立即显出几分不安的样子来,说:“我以为一个乡书记,没什么重要的,见你又忙,便……”兴仁没等她说完,便说:“好了,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可是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段路,正好在石垭乡他的地盘上?”小廖红着脸,眼睛看着地下说:“是在他的地盘上不假,可我们修我们的路,土地也是国家征用了的,他也不能给咱们工程带来什么利润,明摆着他这是敛财,我们为什么要白白出血?”兴仁一听这话,心里忽然一阵感动。其实兴琼的嫉妒和不满有些毫无根据,兴仁喜欢这个姑娘,倒不是因为她是范春兰娘家的表侄女,而是由于这个姑娘的眼睛尖,乖巧懂事,工作也不错。她刚来时,随着范春兰的辈分对他一口一个“表姑爷”地叫,他沉着脸纠正了她几回,后来便改称“总经理”了。转变的并不只是一个称呼,更重要的是他在她面前有意画出的那道鸿沟和距离,否则像她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每天都在他面前晃上晃下,难免不使他产生一种想入非非的念头。当然,他喜欢她还不光是因为工作不错,她的漂亮也是重要的一个方面。尽管他并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但一个男人整天有个漂亮女人在身边转来转去,既养眼又养心,总归是一件好事。何况她笑起来,那清纯可爱的样子和丽丽真是一模一样,就让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产生一种怜香惜玉的感情来。兴琼抱怨了好几次说好处都让范春兰娘屋占了,他们没沾到什么光,兴琼的意思兴仁怎么不明白?可即使把婷婷招到公司来,她能够做什么?兴仁停了一会才说:“你只知其一,还不知其二,这些地头蛇我们可惹不起!他确实不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利润,可他不给咱们制造麻烦,让我们工程顺利开展也是利润!”小廖不知是听懂了兴仁的话,还是其他什么,抬起头瞪着水盈盈的大眼对兴仁点了点头。兴仁对她说:“去把公关部宁部长叫来!”小廖又朝兴仁瞥了一眼,转身“橐橐”地走了。

没一时,宁部长来了,一进门就问:“总经理,有事吗?”兴仁说:“喝酒去!”宁部长不明白:“喝什么酒?”兴仁没答,顺手把请柬递给他。宁部长接过去看了看,也骂了起来:“龟儿子又敛钱了!”说完,却把眉头皱成一团,又抱了肚子,才对兴仁说:“总经理,你能不能……换个人去……”兴仁问:“为什么?”宁部长说:“不哄总经理说,昨天联系炸药陪公安局治安大队长喝,把胃喝伤了,现在还疼……”兴仁没等他说完,便说:“你是公关部长,你不去谁去?”宁部长见实在躲不掉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对兴仁说:“那把小廖叫上吧?”兴仁说:“她能喝酒吗?”宁部长问:“喝完酒谁开车回来?”兴仁明白了,点了点头说:“那好,把她叫上吧,可别让她喝酒!”宁部长立即转身去了,兴仁盯着他的背影说:“让小廖到财务部领五千块钱出来用红包装好!”说完,又将手里的包狠狠地掷到桌子上再次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老子五千块钱又被贼娃子抢走了!”

贺兴琼

贺兴琼头戴一顶紫罗兰色的软布遮阳帽,上穿一件白色花点短袖衫,露出两条长长的棕色胳膊,下着一条深蓝色的宽松长裤,右肩上挂着一只胀鼓鼓的好又多超市的红色购物袋,里面装着她几件换洗衣服和两双袖套,又朝滨河路码头旁边的劳务市场来了。代婷婷赌气不辞而别后,她伤心了一段日子,才给丈夫打电话,想去福州。可代江却在电话里说,福州现在许多老板关门的关门,跑路的跑路,像她这样年龄和文化的妇女,除了在街道上打扫卫生和给人做家务外,想找一个好点的、体面的工作很难,还不如就在县城找点“零八天”事先干到。她一想也对,远走不如近爬,在县城即使找不到事做,起码也不用付房租费,可出去了,见天都要一二十块钱开销呢!这样一想,她便又留了下来。

县城本来没有什么劳务市场,大前年夏天,天气奇热,太阳烤得大街小巷都直往上冒青烟。一伙穿大裤衩、光着上身、肩上扛一条缠了两根绳子的扁担到城里找活干的乡下“棒棒”,热得受不了,又一时找不着消暑降温的地方,一个长一头粗壮茂密像鸡窝一样乱发、身板又壮实得如一头水牛似的“棒棒”,一边不断用手擦着额角的汗,一边对大伙说:“反正又没活干,不如到河里泡一哈儿!”众人一听,齐声叫好,于是一群人便朝河边走来。才走到大桥辅桥底下的荫凉处,还没下码头,突然感觉河风飒飒,一阵清凉扑面而来,好不令人心旷神怡!一伙人立即大叫:“安逸!安逸!硬是安逸!”一边说,一边把扁担立在地上,张开双臂,似乎是想把这清凉都拥到怀里一样。一时也忘了下河洗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扁担往地上一横,身子往光滑的水泥上一躺,手脚再摊成一个“大”字,尽情享受起这难得的舒服来。后来一传十,十传百,那些一时没有活干又无处消暑的“棒棒”便都往这河边大桥底下来了。这一下,可乐坏了这个小城的城管部门和一些商家。原来这个小城的管理者和商家,都在为这些季节性拥到城里来的乡下“棒棒”发愁。他们要么像现在这样只着一条遮丑的大裤衩满街晃荡,要么就是十几二十个聚在街头打扑克、扯金花,大喊大叫,吆五喝六,既影响市容,又有碍观瞻,严重影响了这个小城的全省文明城市创建工作。要么就是一窝蜂拥到银行或超市里去蹭空调,有时拥去蹭空调的人甚至比顾客还多,赶也不好赶。现在可好,这些光上身满街晃荡的乡下劳力往大桥下一聚,街上顿时像一个去掉了脸上渍斑的妙龄少女一样,光洁了许多。城管部门灵机一动,立即写了一块“劳务市场”的大牌子,挂在了大桥入口处。这样一来,城管再看见那些满大街晃荡的扛扁担的大裤衩光上身们,便理直气壮地将他们往河边赶去,这滨河路大桥下便渐渐成了一个乡下劳力的聚集地。事有凑巧,这年秋天上面来检查下岗工人再就业情况,其中有一个硬指标,就是必须要有一个为下岗工人再就业提供方便的“劳务市场”。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怎么能建起一个成熟的再就业劳务市场?城管部门这时便借花献佛,在通往滨河路码头的入口处,焊起了一个巨大的拱门铁架,上书了“全县下岗职工再就业劳务市场”十几个大字,又在大桥两边的空地上,用不锈钢管焊接了几个铁架子,上面盖着蓝色PC耐力板铝合金雨棚,因陋就简地建起了五六个既可挡雨又可遮阳的大敞棚,又把滨河路老城墙下面几间年年被水淹基本废弃不用的半地下室房屋腾出来,动员了三四家做劳务生意的中介免费搬进去,又在大路下面和两边,张贴了许多关于下岗工人再就业的标语和劳力市场管理的若干制度,等等。这样一来,一个像模像样的“下岗工人再就业劳务市场”便形成了,也果然在检查时得到了上面的肯定和赞扬,小城因此获得当年“全省下岗工人再就业先进县”的殊荣。第二年,上面又一个部门来检查“巾帼建功立业”情况,城管部门再顺势一为,这个劳务市场又变成了“巾帼建功立业再就业劳动力服务中心”,同样又获得了上级大加赞誉。两件事让城管部门尝到了甜头,于是便决定加强管理,把这个市场划归县劳动就业局管理,成立了专门的市场管理办公室,规定凡是全县用工单位和个人,都必须到劳务市场来招聘,而一些需要出卖劳动力的人,也渐渐地都集中到这儿来了,于是倒真成了一个劳动力交易市场。

可不管市场入口处铁架拱门上招牌如何变幻,到这儿来找职业的,始终都是那些季节性从乡下来到城里临时找活干的劳动力,比如搬运、装卸、送货、墙面粉刷、疏通下水道、油漆、杂工、洗车、洗碗、家政、保姆、月嫂、临时保安、保洁、饭店传菜员、洗碗工、砌墙师傅等等,他们才是这儿的常客,城里真正的下岗工人和“巾帼”们则很少到这儿来,这里纯粹是一个农民工的“苦力”世界。

兴琼刚进入铁架拱门,便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感到一种特别亲切的热烘烘的气氛。她下了几级台阶,正式拐进了市场,这时便看见大桥和几座不锈钢敞棚里,东一堆西一堆坐了大约一百多个人。这儿的人大多也按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规律聚在一起——“棒棒”们或把扁担垫到屁股底下,或立在背后,三五成群或十个二十个一伙,或是打牌,或是吹牛聊天。现在天气还不太热,身上大多穿着半旧的T恤或衬衣,但总是少不了大呼小叫和满口粗话。一些有点小技术凭手艺吃饭的人,比如刷墙的粉刷工、漆工,通下水道的水管工,砌墙的瓦工等,则显出了不肯与那些“棒棒”为伍的派头。他们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很少大呼小叫。他们只把自己用以谋生的工具如粉刷工的刷子、油漆桶,瓦工的瓦刀,水管工的扳手、钳子等放到自己的面前,然后静静地等待雇主按图索骥。至于像兴琼这样的女人,则不分什么工种,她们都喜欢待在一起,一边等待雇主,一边聊些家长里短或做工的经历。

兴琼从一堆正打着扑克的“棒棒”身边经过时,一个穿黑边蓝背心、满脸胡茬的人忽然抬起头对她说:“贺幺妹,还没找到事做呀?”兴琼经常来这儿,一些人和她熟悉了,她当然也认识不少人。她知道此人姓孙,年龄和她差不多,因他一脸猴相,人又干瘦,兴琼便叫他“孙猴子”。兴琼听了他的话,便说:“找没找到事关你啥事,难道你还要给我介绍工作?”“孙猴子”正色道:“还真有一件工作适合你做。”兴琼一见他认真的样子,马上停了脚步,对他问:“什么工作?”“孙猴子”这才嬉皮笑脸起来:“晚上给我煨脚!”兴琼一听,便说:“你喊我三声妈,老娘给你煨就煨!”“孙猴子”一听这话又认真地说:“真的,我就喊你妈,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喊了你妈,你要当到众人把奶奶拿我吃……”还没说完,众人早看着兴琼哈哈大笑起来。兴琼窘得满面通红,正想回骂“孙猴子”,忽然从里面半地下室的屋子里走出一个穿条纹衬衣的管理人员和一个大高个、留寸头、穿一件雪白衬衣满面红光的中年富态男子,管理人员举起手里的电喇叭就喊:“棒棒——”只见地上的“棒棒”不管是打牌的还是聊天的,都抓起扁担从地上跳了起来,朝那两人拥过去。穿白衬衣的中年富态男人一见,急忙高呼:“要不到这么多,我只要十个卸货的!”可“棒棒”还是蜂拥而去,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中年男人便伸手在人群中点:“你,你,你,还有你……”点了十个便不再点了。那些被点的人脸上便露出得意的神色,跟着中年男人往外边走,没点到的人则垂头丧气地走回去,继续打牌或是聊天。

兴琼走到一群女人身边,一个穿红色蓝花衣服的女人立即对她问:“贺姐,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兴琼说:“我被一个在医院里生孩子的女人请去当月嫂去了!”女人说:“怪不得没见你,满了吗?”兴琼说:“可不是,那孩子吵得很,特别是晚上,烦得我睡不着觉,再不满我也不想干了!”说完又对那女人问:“赵姐,你这几天活儿怎么样?”那女人面前摆着一只打扫清洁的塑料桶,里面放着两根毛巾,一把擦玻璃的刷子,听了兴琼的话,急忙说:“还行,昨天做了两家的保洁,一家老板特大方,做完还多给了五块钱,一家老板又特小气,做完以后,说我这儿没做好,那儿也没做好,要扣我十块钱,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说,你扣我十块钱也是拿去吃药!她一听要打我,我也不是好惹,举起这把擦玻璃的刷子要和她对打,最后还是别人来把我们劝开了!”

兴琼正要回答,突然又来了一个招“棒棒”的人,那些“棒棒”又把刚才的经过重演了一遍,最后挑了五个“棒棒”走了。兴琼见了,便羡慕地说:“还是男人好找事些……”一语未了,先前那个穿条纹衬衣的管理又持着电喇叭走出来大声叫道:“保姆,保姆,一个女老板招保姆……”一听这话,许多人又都纷纷往那儿跑,一边跑一边问:“什么样的保姆?”管理人员见一些男人也往那儿跑,便又叫道:“男人不要,男人不要!”男人听了这话,只好站住了脚,嘴里却不干不净地说道:“女老板就要招男保姆嘛,男老板才招女保姆嘛!”兴琼等十多个女人听了,急忙跑了过去,问:“招什么样的保姆,干什么的?”那管理人员说:“照顾她父亲!”一些人听说,又问:“她父亲怎么了?”管理人员说:“她父亲瘫痪了,要人照顾!”一些人马上显出了泄气的样子,说:“原来是照顾一个瘫子,这叫什么保姆?明明是护工嘛,这可不是什么好活儿!”一边说一边退了出去。兴琼却挤了上去,问:“老爷子多大年龄了,是全瘫还是半瘫?”管理人员说:“我也说不清楚,老板在里面,愿意应聘的,进去和她说!”兴琼等几个女人便随他到了里面那间半地下室里。进去一看果然见桌子前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一副大墨镜遮住了大半个面孔,一头短发,脖子上挂一串红玛瑙。上面一件紫色开司米短衫,下面一条深色紧身筒裙,裸露的小腿光滑而白皙。兴琼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那女人把墨镜往上推了推,这才对回答说:“我家老爷子今年六十七岁,瘫痪有两年多了,工作呢,就是喂他吃饭吃药,洗衣服,有时给他洗洗澡,天气好的时候推到小区晒晒太阳散散心……”兴琼不等她说完,便又问:“上厕所能不能自理?”女人笑了一下,露出了一种和气又无奈的表情:“要是上厕所能自理,那就好了哟!”可说完又马上说,“不过我们有纸尿裤!”可众人听罢,还是有人嘀咕似的说道:“说到底,还是要揩屎揩尿,这样的老人不好服侍!”一边说,一边又有几个人退出去了。

可兴琼没有走,她又对女人问:“多少钱一个月?”女人听了这话,没给兴琼一个具体的答复,只说:“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把老爷子照顾好,我绝不会亏待你……”话音没落,穿条纹衬衣的管理人员忽然对大家说:“知道人家是谁吗?怡海商城的大老板呢!”听了这话,众人都“啊”了一声,穿条纹衬衣的管理人员又说:“人家大老板说得对,只要把她老爷子照顾舒服了,怎么会亏你们?”兴琼说:“可也还得说个具体数字!”女人想了想说:“基本工资两千元,浮动工资一千,基本上每月能保持在三千元左右吧!”一些人听了,又马上说:“服侍这样的瘫痪病人,三千块钱就多呀?现在做小工还要一百多块一天呢!”女人听大家这样说,生怕没人愿意去,马上又说:“做好了还可以增加嘛!”众人便互相看看,可没人答应去。停了一会儿,兴琼又问:“包吃包住吗?”女人忙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不包吃包住,还怎么照顾老爷子?不瞒你们说,我实在太忙,根本没时间照顾他,我就是想找一个长期的,省得我整天来烦这个事情!”说完又看着兴琼说:“这位大姐如愿意去,我们马上就签协议!如果你不放心,你先做三个月试试,如果满意,三个月后你继续做,我保证会给你增加工资!”一听这话,穿条纹衬衣的管理人员马上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也符合《劳动法》!”兴琼回头看了几个女人一眼,似乎是想征求她们的意见,没想到赵姐却拉了她的衣服一把,说:“贺姐,你真想去呀?这样的老爷子真的很麻烦呢!”兴琼说:“麻烦是麻烦,可这事能长久一点,省得天天往这儿跑!”说完便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对女人说:“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如果不满意我可要离开的!”女人说:“有白纸黑字呢,大姐怕啥?”穿条纹衬衣的管理人员见她们已经说妥了,便立即从抽屉里抽出几张打印好的纸说:“那好,那好,签合同!”兴琼突然对管理人员说:“可我没有中介费……”女人忙说:“没有不要紧,我替你付!”兴琼只得点了点头。那管理人员立即在纸上“唰唰”地填起字来。屋子里几个女人一见,便一边摇头一边退了出去。穿条纹衬衣的管理人员填完了字,让女人先签了字,摁了指印,又让兴琼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也摁了指印,才大叫了一声“OK”,把协议给了兴琼和女人各一份。女人忙掏出二百块钱给管理人员,然后过来执起兴琼的手,说:“谢谢你,大姐,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兴琼觉得这个雇主还不错,于是也说:“大姐说得对,但愿能够成为一家人!”

代婷婷

婷婷穿一条黄色棉麻圆领收腰连衣短裙,肩上挂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棕色迷你欧美小方包,露出两只雪白柔嫩的胳膊和圆润光滑的小腿,匆匆跑过斑马线,来到了她们公司斜对面一家肯德基快餐连锁店。一个多月来,她不知从这里路过了多少次,每次闻到从店里飘溢出来的香气,她都忍不住馋涎欲滴,想进去大快朵颐,可她还是忍住了。她想等发了工资,用自己的钱来吃才更有意义。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刚才她从财务那儿领到了自己的第一笔工资,虽然不多,因为她现在还是试用期,只有二千五百元,可她仍然很高兴,一下班,她就跑来了。她想用这种方式为自己庆贺庆贺!

玻璃门上绘着一个戴眼镜的外国老头形象,她知道这个微笑着的外国老头就是肯德基的创始人,但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推开玻璃门进去一看,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大都和她年纪不相上下,年轻漂亮,生机勃勃,活力四溅。她的目光在屋子四处瞅了瞅,看见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对面还有一个位置,便立即走了过去。那女人穿了一件水绿色的低胸长裙,胸脯很大,嘴唇有些厚,两边嘴角微微上翘,旁边的小男孩大约六岁的样子,圆圆的脑袋,胖乎乎的身子,正抱着一只鸡腿在啃。女人面前只有一杯果茶,看样子她只是陪孩子来吃的。婷婷对女人礼貌地笑了笑,便在她对面坐下了。女人也同样对婷婷回敬了一个微笑,在女人微笑时,婷婷才看见她的牙齿白晃晃的十分整齐,配上美白的肌肤和一头光滑的长发,显得很美。她有三十岁了吗?不,最多不超过二十六岁!她的胸真大,把裙子衬得那么高,像两座喜马拉雅山,真好看,可我的胸怎么就只像两只没有发泡的小馒头大呢?婷婷朝自己胸脯看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回头逗孩子说:“小朋友,好不好吃?”可那个小胖墩只斜了她一眼,没答话,继续啃自己的鸡腿。女人便轻轻推了他一下,说:“姑姑问你呢,怎么不回答?”男孩又狠狠地白了婷婷一眼,突然冲女人说:“你说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女人一听,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婷婷也跟着笑了。女人又笑着对婷婷说:“对不起,这孩子没礼貌!”婷婷说:“没什么,小孩子挺可爱的!”说完却没什么话说了。

婷婷又等了一会儿,见没服务员过来,便大喊了一声:“服务员,点菜……”话音没落,满屋子的人都朝她扭过头来,十分诧异地盯了她一眼。婷婷不明白众人为什么会这样盯她?女人才对她说:“这儿不兴服务员点菜,自己到服务台点,交了费再领食!”婷婷一听这话脸马上红了,有些不自然地说:“原来是这样!”说完又对女人说:“麻烦你帮我把位置看到,我去取菜!”说罢便把刚才按到膝盖上的小方包斜挎在肩上,起身朝服务台去了。

到了那儿,婷婷又愣住了,原来她没吃过肯德基,并没有想好要吃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好吃。服务台后面的墙壁上,挂着各种菜谱的大幅照片,那些照片都拍得很好,仿佛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摆在面前一样。婷婷的目光一一掠过去:牛油果香辣鸡肉卷、牛油果香辣鸡腿堡、BBQ手撕鸡肉卷、伴鸡伴虾堡、藤椒鸡肉堡、圣诞红辣鸡腿堡、黄金咖喱猪扒饭、脆鸡八分堡、香辣鸡柳饭、新奥尔良烤鸡腿饭、香烤照烧鸡腿饭……看了半天,她也拿不定主意吃什么。服务员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便过来问:“美女,想好了吃什么吗?”婷婷的脸又立即发起烧来,过了半天才问:“你们说,什么最好吃?”服务员说:“我们这儿什么都好吃,美女你几个人?”婷婷说:“就我一个人。”服务员便说:“那我们给配一个五味小吃桶吧,既实惠品种又多……”婷婷忙问:“都有些什么?”服务员像背书一样立即背了出来:“新奥尔良烤翅四块、香辣鸡翅两块、黄金鸡块五块、劲爆鸡米花一份、红豆派两个,外加金橘鲜果茶一杯,你一个人吃完全够了!”婷婷又问多少钱?服务员说:“不贵,一共七十元!”婷婷一听便答应了,立即过去交了钱,没一时,一桶早已配制好的“五味小吃”和一杯金橘果茶便端出来了。

婷婷接过盛着食物的盘子回到座位上,那小孩已经吃好了,女人对婷婷说了一声:“慢吃!”说完拉着小孩便走了。婷婷把小孩的盘子和女人的杯子向旁边推了推,把自己的盘子放到桌子中间,在座位上坐下来。她俯下身子,把鼻子凑到那些鸡翅鸡块上使劲嗅了一下,一股异香立即沁入肺腑,她不由得张大嘴巴夸张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她端起果茶,轻轻啜了一口,那味道酸酸的、甜甜的、香香的,真是说不出的惬意。她又吸了一口,突然想到要是老妈在这里,又不知道她要怎么唠叨呢!啊,自己挣钱自己花真好……真好,真好,城市真好,早知道大城市这么容易挣钱,这么好玩,我早就出来了!我老妈真是老土,还左也不放心,右也不放心,还想把我像一只小鸡那样永远遮在她的翅膀下面。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不过用了她三百块钱,就红眉毛绿眼睛的,等过年的时候回去,我给她买一件三千块钱的皮衣,看她还会不会说我是个白眼狼了,会不会说我不会过日子了,会不会说现在偷针以后偷金了?那给我老爸买什么呢?我可得仔细想想!哎,我老妈会不会是到更年期了,要不怎么会那样唠叨呢?没准儿是到更年期了!好久没给她打电话了,晚上给她打个电话吧。她可千万别又在电话里,要我这样,又要我那样,好像我还是个三岁小孩子,我可是个大人了!要不要把今天吃肯德基的事告诉她呢?不告诉,告诉了她又会说我不会过日子了……

婷婷慢慢享受完了盘中美食,又把杯子里的果茶一口气喝光了,感觉肚子饱饱的,真像服务员所说又实惠又便宜。她把空盘子和空杯子往桌子中间一推,还不想离开。屋子里十分清凉,虽然天气还不太热,但老板已开了空调。她从小方包里取出一只小圆镜,对着脸照了起来。镜子里浮现出的是一张放着红光、像只熟透了的苹果似的面孔。一只小巧端正的鼻子,一双没画眉毛、没做任何修饰的单眼皮小眼睛,虽然没黄曦那对双眼皮大眼睛好看,可和她同住一屋的同事娟娟说,她笑起的时候特别迷人。她问娟娟怎样迷人?娟娟想了半天才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感觉你眼里闪出的光芒特诚实、特善良、特纯洁的样子!”她觉得娟娟说得对,她就是特别诚实善良和单纯,像个中学生一样!还有自己这张嘴唇,和刚才那个女人一样,厚是厚了一点,却又如娟娟说的仿佛一朵亮晶晶的果冻,特别肉感,充满着活泼的气息。娟娟的嘴唇就薄了一些,怎么涂唇膏都没她嘴唇好看。婷婷兀自笑了,觉得来省城尽管才一个多月,可她比在家里更白更妩媚了。她又从方包里拿出一支变色口红往那两瓣果冻一样的嘴唇上抹了抹,这才站起身来打算离开。可就在她反身这瞬间,她看见服务台食品架上做得十分精致的冰激凌,馋虫又一下涌了上来。于是便又走过去,买了一筒冰激凌,服务员递给她一只塑料小勺,她这才一边挖着冰激凌往嘴里送,一边像孩子似的跳着走了。

贺兴仁

贺兴仁把车停在石垭乡鸿运饭店门口,这是一个小乡场,公路两边矗立着许多三四层的楼房,其中一些楼房差不多修到公路上来了,使公路像一截得了肿瘤的结肠。老街却破烂不堪,偶有一两幢小楼耸立在一片低矮昏暗的小青瓦房中,益发衬托出这些房屋的颓败来。鸿运饭店就修在乡政府旁边,兴仁、宁部长和小廖下了车,没见门口有人迎接,走进大厅,也是空无一人,一点不像有人办酒席的样子。正疑惑间,石垭乡党委书记姚德栋和他叫王世碧的胖老婆从里面一间屋子出来拱手迎道:“欢迎欢迎,没有远迎,还望贺总海涵!”兴仁也没看见登记收礼的地方,回头一眼瞥见了姚书记老婆肩上挂着一只黑亮的挎包,急忙朝小廖示意,小廖立即掏出了准备的红包递了过去。那女人果然接过来就放到了包里,这儿姚书记执了兴仁的手正要往里面走,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小廖对兴仁问:“这位姑娘……”宁部长抢在了兴仁前面回答:“我们办公室小廖!”姚书记忙说:“哦,哦,明白了!对不起,小廖姑娘请楼上坐!”说着对老婆努了一下嘴,胖老婆立即甩着大屁股,带小廖上楼去了。等她们走开以后,兴仁才对姚书记问:“这么宽的地方,怎么不把席桌摆在一起?”姚书记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半晌才说:“贺总埋头搞企业,还不晓得当下形势,中央抓……”说到这里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贺总是聪明人,一提你就明白的,明白的!”兴仁恍然大悟,原来这老东西是怕在当前反腐的高压态势下有人曝光出去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才把席桌化整为零。

兴仁没再说什么,和宁部长一起走进里面一个大雅间,见屋子里只有两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一桌坐的是乡上的头头脑脑和段家沟村的段支书,还空下两个座位,看来是专为他们留着的,另一桌有乡上一般干部。姚书记要让兴仁和宁部长去上首坐,兴仁坚决不答应,说:“颠倒了,颠倒了,我在这儿只是姚书记你的一个子民,怎敢坐您的位置?”谦让了半天,还是姚书记和郑乡长坐了上位,兴仁和宁部长打横坐在姚书记左边。刚一落座,派出所邬所长便对兴仁问:“你们炸药库找好没有?”兴仁忙说:“找好了,找好了,就等所长大人百忙之中去验收了呢!”邬所长听了便说:“那就好,那就好,监控器材我们所里都买回来了,就等着验收后安装呢!”说完又突然对兴仁说,“炸药库要请专门的保安二十四小时值班,你们知道不?”兴仁又忙说:“知道,知道!”邬所长说:“知道就好!”说完不再说什么了。姚书记拿起桌子上一瓶用矿泉水瓶装的白酒,拧开盖子往每个人杯子里斟了满满一杯,一边斟一对边对大家说:“现在贯彻中央八项规定,我们可要带头执行,啊!今天就委屈大家喝点我们乡上酒厂自己生产的白酒,啊!”说完举杯感谢大家光临。兴仁将酒杯举到嘴边呷了一口,却喝出了五粮液的味道,便笑着对姚书记说:“姚书记,你们酒厂生产的酒可太好了,完全可以和五粮液媲美了!”姚书记听了这话,也心照不宣地笑着说:“那是的,我们酒厂的酒是不错哟!”众人听了也都嘻嘻地笑。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吃菜,桌子上气氛显得融洽而又活跃。正在这时,姚书记的胖女人却抱着一个襁褓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还戴着帽子、穿着厚厚绒衣的“月婆子”。一看见婴儿襁褓,兴仁马上回过了神,想起刚才走得急,忘了吃满月酒还有一个婴儿祈福的风俗,即在吃酒时,婴儿的奶奶或母亲要将婴儿抱到每个客人面前,让客人对婴儿说一句祝福的话,并要赐以红包。果然,那胖女人抱着婴儿走到桌前,便对客人们说:“我丑丑来拜见各位爷爷、叔叔,求各位爷爷叔叔把你们的洪福都让我丑丑分享分享!”说完又对姚书记问:“从哪开始呢?”姚书记想了想,便指了段家沟村段支书说:“就从他外公开始吧!”兴仁一听,才知道段家沟村段支书和姚书记是儿女亲家。果然,胖女人便抱着婴儿走到段支书身边,对了婴儿说:“丑丑,丑丑,这是你外公,听你外公说什么?”话音一落,段支书便站起来,在婴儿脸上摸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像做报告似的漱了漱嗓子,便朗声念道:“一祝我孙一品当朝,二祝我孙二仙得道,三祝我孙三元及第,四祝我孙四季发财,五祝我孙五子登科,六祝我孙六位高升,七祝我孙七巧相逢,八祝我孙八仙庆寿,九祝我孙九九长寿,十祝我孙十全十美!”众人一听,都鼓起掌来,叫道:“说得好,说得好,把我们的话都说完了,我们说什么呢?”段支书对众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才从怀里摸出一沓百元大钞,故意轮开,在众人面前晃了一下,然后放在了婴儿的襁褓里,众人估计是一千元,便又叫起好来。胖女人微微弯了一下腰,对段支书说了一句:“丑丑谢谢外公了!”说罢便转向了段支书旁边的张副乡长。兴仁正准备听张副乡长怎么说,宁部长却扯了他的衣服一下,他急忙扭头看去,只见宁部长将一根手指弯成了一个问号状对他晃了晃。兴仁知道他在问什么?便摇了摇两根指头。可抬头一看,张副乡长给孩子的红包是五张百元大钞,接下来王副乡长、吴纪检、邬所长等人也都是五百元,兴仁又急忙将五指并拢,在宁部长大腿上戳了一下,宁部长会意地点了一下头,急忙低下身子准备红包,他先将五百元大钞悄悄递到兴仁手里,然后自己也握了五百元。一会儿,胖女人便抱着婴儿来到兴仁面前,兴仁朝襁褓里瞥了一眼,那丑丑确实丑,满脸皱纹,但他也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展开手里的五百元钱,在丑丑襁褓上一边挥,一边说:“丑丑,叔叔没你外公说得好,叔叔给你的是钱,却又不全是钱,你看这‘红被单’上有什么?全是伟人!你今后当了伟人,不但光有钱,想有什么就有什么,叔叔祝你早点当上伟人!”说着把钱也轻轻放在了丑丑的襁褓里,众人也都叫起好来。轮到宁部长时,也同样说了两句升官发财的话,丢了五百块钱。这儿进行完毕,胖女人又抱着丑丑到那一桌去了。这时,兴仁突然对宁部长说:“你去看看小廖,叫她不要喝酒,等会儿还要开车呢!”宁部长知道兴仁的意思,是怕等会儿胖女人把丑丑抱到楼上去,小廖没带钱,会让她尴尬呢!果然一边捏着口袋,一边起身去了。

吃好喝好,众人都起身告辞,兴仁也正要走,姚书记忽然喊住他,说:“贺总,请留步,我还有个事要向你汇报!”兴仁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事,便把宁部长喊住了,说:“宁部长你等等,姚书记还有指示!”宁部长果然又折身走了回来。姚书记见了,皱了皱眉头,兴仁便说:“放心,宁部长自己人!”姚书记这才不说什么。等众人全走出去后,姚书记才看着兴仁说:“是这样的,贺总,我有个亲戚开了一个沙石场,你们马上就要浇灌段家河大桥桥墩了,能不能采购一些他的河沙?”兴仁一听这话,便说:“这事是工程部在负责,我还不知道具体情况!”说完便对宁部长问:“宁部长你听没听工程部说过这事?”宁部长马上说:“这事我知道一点儿,马上浇灌桥墩了,河沙的事自然早定下来了,听说是县委汪书记给介绍来的!”听了这话,姚书记便又对兴仁说:“贺总,真佛面前不烧假香,那沙石厂不是别人开的,也有我老婆的一点股份!你是晓得的,我们这些跑田坎的芝麻官,除了几个死工资没其他进项,多少得找点糊口的钱是不是?贺总你就看着办吧!”兴仁听他这么说,便道:“好,姚书记,我尽量想法,看能不能将汪书记介绍那家挤点下来,让工程部采购你们一些,大家都是朋友嘛!”姚书记听了这话,这才说了一句:“那就多谢贺总了,我等你的好消息,啊!”说着三个人便走了出来。

来到停车的地方,兴仁正要上车,段家沟村段支书像是早就等着似的,过来一把又拉住他,说:“贺总贺总,借一步说话?”兴仁问:“有什么事?”段支书往两边瞧了瞧,见除了宁部长和小廖没外人,便对兴仁说:“我给你们介绍个工人来行不行?”兴仁问:“是谁?”段支书说:“我父亲!”兴仁问:“你父亲,多大年龄了?”段支书:“不大不大,才晋七十!”说完又接着说,“你不知道,我老父亲身体可好着呢……”兴仁没等他说完,就说:“身体再好,你知道工地上都是些苦力,七十岁的人了能干什么?”段支书也不生气,说:“刚才王所长一句话提醒了我,你们炸药库不是得有专人看守吗?他做这活儿肯定能行,高速路嘛,钱可多着了,反正他闲着也没事,好歹也让他从贺总你这儿挣几个养老钱,你看行不?”兴仁想直接拒绝他,但想了想却说:“你刚才也听说了,我们炸药库还没验收,事儿还早着,等验收了再说吧,行不行?”段支书还是拉着兴仁说:“行不行还不是贺总一句话,你现在告诉我不就得了?”兴仁为了摆脱他,便对宁部长说:“宁部长把这事记下来,回去研究一下!”说完也不等段支书再说什么,就钻进了车里。小廖将车发动起来,调过头,一轰油门,车子便朝前驶去了。驶出了场口,兴仁才愤愤地骂了一句:“鸿门宴,鸿门宴,高速公路人人都想来啃一口!”听了这话,宁部长俯过身来对他问:“这两件事怎么办?”兴仁说:“怎么办,过两天直接拒绝了他们就是!”宁部长提醒他说:“老板,我们这段路主要就在他们的地盘上呢!”兴仁把头仰靠在椅背上,过了半天才说:“在他地盘上又能怎样,谅他们也掀不起什么大浪!”说完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贺华斌

华斌哥哥,上次在这间星巴克咖啡馆里,你问我这些年在外面干什么?对不起,华斌哥哥,我没有对你说实话!回去以后,我心里很矛盾,觉得从小你就这么喜欢我、相信我,把我当亲妹妹,可我却对你说了假话。我想,你肯定是回贺家湾时听到了什么,这才问我的,看我对你说不说实话。也难怪,麻雀飞过都有个影影,何况这些事?我们贺家湾不是有句俗话,叫作“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么?骗谁都行,我却不该骗你,今天我约你出来,就是想把我的事像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全倒出来。你听完以后,要鄙视要嫌弃甚至不再认我这个妹妹就全在你了!不过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因为你是研究生,读了那么多书,懂得那么多道理,不会用社会上那些世俗的眼光来看我们,要是别人,打死我也不说!

长话短说吧,华斌哥哥,这些年我在外面做“小姐”。“小姐”这个词的含义,不用我解释,华斌哥哥你也肯定知道吧?说白了,就是出卖自己的身子……我这话太出乎你的意料了吧?如果你生气了,马上离开就是,我不会生气的……哦,你不会走?那好,我就继续说下去。

我是怎样做起小姐来的,还得从我妈生病说起。我是在你考上大学那一年出去打工的,在广州一家玩具厂,每个月工资一千多元。我妈也是那年生病的,先是肚子胀,不消化,有一种烧灼的感觉,还经常反酸嗳气。家里没钱,去不起大医院,只能去万山爷爷那儿看。万山爷爷以为是胃病,开了几剂中药吃了不但没好转,反而还严重了一些。我爸我妈还到二面山大庙里去求过神,去的时候,我爸搀着我妈还能走,回来时,却是完全趴在我爸背上,让我爸给背回来的。看看实在不行了,我爸才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去。我一听,立即去老板那儿结账,因为我还有一个月工资被扣在老板那里做押金,我想把它退回来。可老板不给,说:“是你自己要走的,哪有什么押金退?”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只好在心里骂他几句,收拾东西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站票连夜往家里赶。赶到家里时,我腿都站肿了。我一见我妈那个样子,便“哇”的一声扑到她身上哭了起来。华斌哥哥,你不知道她那个样子有多可怕,脸色蜡黄,真像俗话所说的“搭张纸就可以找阴阳先生开路了”。我哭完后就对我爸和我哥说:“为什么不把我妈送到县医院去看?”我哥埋着头不吭声,我爸过了半天才说:“没钱……”一听这话,我“呼”地掏出了打工的钱,对我爸说:“我有钱,明天就把我妈送到县医院检查!”我有多少钱呢?不瞒华斌哥哥说,只有七千多块钱。我出去只打了一年工,工资又低,除了吃喝,每月也只剩几百块钱,何况老板还扣了我一个月工资!不过在当时,我觉得七千多块钱完全可以让我妈去县医院看病了。没想到我的话刚说完,万山爷爷就对我说:“丫头,进了县医院的门,七千多块钱恐怕不够!”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对我爸说:“长寿,我这儿还有两千块钱,先拿去用着吧!”说完这话,又对我爸和我哥说:“宽备窄用,你爷儿们再到湾里挪借挪借,备到那儿吧!”万山爷爷为啥对我妈那样好?虽然一个湾,华斌哥哥可能还不知道。说起来,我妈才是个苦命人!我外婆生我妈时,难产,大出血,是万山爷爷和彩虹婆婆去接的生。万山爷爷和彩虹婆婆把我妈从我外婆肚子里拖出来了,却没能救活我外婆。所以我妈从生下来,就没见到母亲一眼,是我祖外婆把她带大的。小时候我妈营养不良,经常生病,是万山爷爷用草药做成蜂蜜药丸给我妈吃,我妈身体才慢慢好起来的。我祖外婆感激万山爷爷和彩虹婆婆,就让我妈拜万山爷爷和彩虹婆婆做了“保保”。我爸我哥听了万山爷爷的话,果然去借。那天晚上,我爸还到你家里,向你爸借钱,你爸说:“我华斌才考上大学,开学就拿走了好几千,实在是手长衣袖短呀!”可他还是借了五百块钱给我爸。东挪西借,凑了一万二千块钱,第二天我爸和我哥抬着我妈就到了县医院。一检查,我妈得的是肾结石!不但如此,因为耽误了治疗时间,出现了许多并发症,有胆囊炎,还有胰腺炎,得先在医院住下来,等炎症消了才做手术。医生一开口,就叫我们先去交到一万五千块钱入院费。我们一听都傻了,天啦,我们一共才一万二千块钱,现在叫先交一万五,后面还不定要交多少钱呢?我们在医院走廊里蹲成一团,围着担架上的母亲,全都像霜打蔫的丝瓜。母亲见了,就要我爸、我哥把她抬回去。就在这时,我忽然说:“你们等着,我出去想办法!”说完我就朝外面跑出去了。你猜我这时出去做什么?原来我想起了一年前和我一起进那家玩具厂并且住在一个寝室的叫叶亚娅的好姐妹,半年前她突然回来到凰冠夜总会上了班,我们一直有联系。我跑到凰冠夜总会,果然找到了她,那时她还在睡觉,蓬头垢面的,见到我很亲热。我把妈住院的事给她说了,她二话没说,就借了两万块钱给我。我跑回医院,交了费,我妈便在县医院住下了。

有了我借来的两万块钱,加上我们原有的一万二千块钱,终于保住了我妈的命。我妈出院后,我得赶快出去挣钱还账。我去向叶亚娅辞行,也顺便说说还钱的事,可叶亚娅却拉住我说:“冬梅,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娱乐城这几天正在招人,你到我们娱乐城来,可比你打工强多了!”我一听这话脸上就像被火烤着一样热辣辣起来,急忙说:“不,我决不做三陪!”叶亚娅一听这话又说:“死丫头,我这都是为你好,做三陪又怎么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那个玩具厂上班了?一个月除了吃喝,就剩几百块钱,如果你再去买件衣服,什么都没有了,两万块钱你得多少年才挣得来?还不说家里要是再出事怎么办?”我一听确实是这样,就有些犹豫了。是呀,我现在不但得赶快挣钱还账,我爸我妈身体又不好,我哥又是个老实疙瘩靠不住的人,一旦家里再出事,靠谁呀?这样一想我便动摇了,千错万错,只怪我那时的一念之错,我答应了叶亚娅。起初我十分恨自己,看不起自己,可几次坐台下来,觉得做小姐也就这么回事,慢慢习惯了。可是我仍然害怕,因为是在县城,难保有一天不被熟人看见传回贺家湾,人活脸、树活皮,我堕落了倒没什么,可我爸我妈我哥还要在贺家湾活人。于是只在我们县城凰冠夜总会干了两个月,我和叶亚娅便到了广东。那时广东的色情业十分发达,我和叶亚娅在一家高级夜总会里,很好挣钱。在你读大学的第二年,我便拿钱回去,让我哥把家里那座破旧的小平房扒了,盖了一座两层小楼。就是这座小楼,引起了贺家湾人的怀疑,因为俗话说得好:“家中有金银,隔壁有戥秤”,我哥那样的老实疙瘩,也没见他在外面挣钱,他哪来的钱盖楼房?大家自然怀疑我在外面干不光彩的职业。我爸我妈受了刺激,我妈第二年旧病复发,去了,接着我爸也去了。我爸我妈走了以后,我哥和我嫂也到外面打工去了,这样家里也没什么亲人了,我好几年再没回过贺家湾,所以,华斌哥哥这些年一直没看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后来我便转移到了省城。真没想到那天晚上在动物园北街碰到了你……哦,你猜那天晚上我在那儿干什么?华斌哥哥你还不知道,我们这行业竞争也十分厉害,越是高级的夜总会,对小姐的要求越严,一般到了二十四五岁,在那些夜总会里便成了“黄脸婆”,很少再有人光顾。不哄你说,我现在是一名站街女。你知道,动物园那一带,过去是省城有名的红灯区,现在虽然经过政府打击,明里没有了,可暗里还有许多小姐在那儿拉客。那天晚上,我就是在那儿站街等待拉客的,没想就碰着你了……好了,我讲完了,华斌哥哥你想骂就骂,想朝我脸上吐口水就吐,想打也行,不过可别打我的脸……

华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后俯下头,用勺子轻轻搅着杯子里的咖啡,咖啡已没有一点热气了,他端起来一口喝了下去,然后才抬头去看冬梅,见冬梅还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带着期盼,也带着一丝请求原谅的眼神。华斌又咽下了一口唾沫,这才迎着冬梅的目光问:“你说我该骂你、恨你吗?”冬梅说:“该!因为我是小姐,我脏、我贱……”华斌挥了一下手,打断了冬梅的话:“错!我是想恨你、骂你,可我却没法恨起来,也没法骂出口!同时,我有什么理由和资格来恨你骂你?你说你脏,你贱,可你们只是凭自己身子挣钱,看看现在一些贪官,台上说的是马列主义,背地里一贪就是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养情人几十个都不多!再看一些商人,满嘴的仁义道德,暗地里不是偷税漏税,就是造假做假或是坑蒙拐骗,好话说尽,坏事做完。就是我们大学,就算干净了吧,可一些教授表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男盗女娼,比你龌龊多了……”一听这话,冬梅眼里忽然闪着两点晶莹的泪花,可她没让它们掉下来,看着华斌说:“哥,你真不恨我?”华斌说:“没法恨!”冬梅又说:“还把我当妹妹?”华斌说:“你比我小,要不我就把你当姐了!”冬梅“扑哧”一笑,两滴泪水趁机涌了出来,她马上从桌上抽出一张餐巾纸迅速擦了,然后又看着华斌问:“你说我今后还有男人要没有?”华斌肯定地说:“一定有!不过哥也有一句话想告诉你……”冬梅忙说:“别说一句话,就是一百句一千句我也听!”华斌便说:“从现在起,别再做那事了,另找一个职业吧!”冬梅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华斌说:“我会考虑哥的话的!”说着却又神色黯然地补了一句:“没人要也不要紧,反正我是破罐子破摔了!”说完,像是要感谢华斌似的站起来道:“华斌哥哥,你想吃什么?我今天请客!”华斌说:“怎么要你请?”冬梅说:“今天是我约的你,自然该我请!有时间了我请哥到我的房子里去,我亲自炒几个菜招待哥!”华斌一听便叫了起来:“你买房子了?”冬梅说:“不好意思,一套小房子!”说完见华斌还是十分诧异的样子,便又补充说,“我们这样的人,总得为自己留点后路吧!”华斌仍沉浸在一种激动和兴奋的状态中,半天才看着冬梅说:“好哇!我冬梅妹妹在省城都有房子了,我一定要来看看!”冬梅高兴了,叫服务员来买了单,又挽着华斌的手出去了。

贺世龙

贺兴仁腋下夹着包,打开房门,在门口换了鞋,兴致勃勃地走进屋子,正准备到后面房间去找贺世龙,却见父亲穿了一件白色的圆领老头衫,一条深灰色棉布长裤,手肘正倚靠在后阳台的不锈钢栏杆上看着下面。这幢单元楼房当西晒,这时夕阳的光辉正像舞台的追光一样打在贺世龙身上,使他一头雪白的发茬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夺目。一看见那满头白晃晃的发茬,兴仁突然对父亲产生了一种特别亲近的感情。贺世龙耳背,没听见兴仁开门的响声,更没听见他朝自己走来的脚步声,直到兴仁冲他耳朵像打雷似的吼了一声:“老汉,你在看啥子?”他才兀地抬起头来。一看清是儿子,满脸的皱纹便荡出了慈祥的笑容,无限亲切地说:“回来了呀!”兴仁说:“老汉,你进来,我给你买了一件好东西!”这话兴仁说的声音小了,贺世龙没听见,只愣愣地看着他。兴仁也不打算再像刚才一样“打雷”了,便伸出手去拉贺世龙。贺世龙不知道儿子要干什么,只问了一句:“啥事呀?”但他还是跟儿子一起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说实话,自从兴仁把父亲接到自己家里,可没少为他花精力。贺世龙老几几离开贺家湾那天,抱了一大捆叶子烟,兴仁让他不要带,可他不答应,说你不让带,我巴什么?兴仁让华彦去把他手里的叶子烟夺下来,可他像是护宝贝一样紧紧抱在怀里,华彦夺了几次都没夺下来,只好让他带了。结果如兴仁所料,抽得满屋子都是刺鼻的旱烟味,别说范春兰和华彦闻不惯,就是自己和保姆晁姐一走进屋子,也得重重地打几个喷嚏。一次他实在受不住了,到他屋子里把那捆烟叶找出来,藏在了杂物间一只纸箱子里,又搁了一条软中华在他床头柜上,可当老几几发现叶子烟不见了的时候,竟把那条软中华拿出来掼到兴仁面前,大吵大闹要他的叶子烟。兴仁没法,只得又去把他的那捆旱烟给找出来,让全家人继续忍受这满屋子辛辣的旱烟味。除了吸旱烟外,老几几才来时还坐不惯马桶。兴仁这套屋装修豪华,连公共卫生间的马桶也是几千块钱一只,可是贺世龙坐上去,憋得满脸通红,“吭哧吭哧”半天就是拉不出来。有次他急了,便对兴仁喊道:“儿啦,我拉不出来……”兴仁立即进来,对他大声问:“你是不是便秘?”老头子说:“你这是什么茅坑,连屎都拉不出来?”兴仁以为他是便秘,专门去买了一包“三清茶”来泡水让他喝,可他喝后还是拉不出来。兴仁便让华彦把他扶到楼下小区对面的公共厕所拉,可华彦不去,兴仁便只得亲自扶了他去。到了公共厕所里,兴仁扶他蹲下,只听得老头子“噗”的一声,像是什么大门打开了,随着一连串“噗噗”的响声发出,老头子脸上立即露出了一种舒坦和释然的表情。拉完,老头子站起来,一边往上拉裤子一边对兴仁说:“儿啦,你那个茅坑不行,给我换成这样的茅坑!”兴仁没法,这吃喝拉撒少了一样都不行,总得要老头子出路通畅才行呀!只得找人来把那只马桶抬出去,在屋子里开膛破肚,重新安装了一只蹲式便盆。可是老头子在蹲过几次后,有一天兴仁、范春兰、华彦都出去了,保姆也去买菜了,他见兴仁和范春兰主卧室的卫生间门大开着,便想起在马桶上拉不出来的事,自己也感觉奇怪,便又想去试一试。这次,他稳稳地坐在马桶上,一点也没费力,肚子里那些废物便十分顺畅地从肠子里滑到了马桶里。原来他来时,看见马桶是瓷做的,怕一屁股坐上去把它压坏了,便只是把屁股高高翘起来,不敢坐下去,结果像是蹲马步一样。越是这样蹲,肛门越是往紧里收缩,越拉不出来了。现在稳稳地一坐,见并没有把它坐坏,心情一放松,肚子里的废物便顺利排出了。不但如此,他还得出了一个深刻的体会,那就是坐着拉比蹲着拉舒服多了!每次蹲着拉完,他起来时眼睛都会发一会儿麻,现在坐着拉就一点没有。尝到甜头后,他又对兴仁说:“儿呀,我蹲着拉屎起来后眼前一大团蚊子飞,你还是给我换个坐着拉的茅坑吧!”兴仁一听不禁生起气来,大声说:“你糊涂了,一会儿要蹲着拉,一会儿要坐着拉,到底要怎样拉?”老几几听了这话却显出了几分委屈,说:“我把你带这样大,小时候我抱着你拉屎,我现在老了,我还没有让你抱着拉就便宜你了,你还不想管我了?”兴仁没法,又只好叫人去卖卫浴的商店抬回一只马桶,又叫人来在屋子里开膛破肚,重新装了一只马桶。范春兰看见,便冲兴仁道:“你将就他嘛,将就他嘛,这个家不让他折腾穷才怪!”兴仁只有息事宁人地说:“有什么法?就一个老汉,就顺着他点吧!”范春兰就挖苦地说:“一个老汉不够,你还有几个老汉?”兴仁知道自己说错了口,便讪笑着说:“我们家里又不缺这几个钱,你胡说什么?再说,如果他蹲了起来眼睛花,一下跌倒了,还要去多的。”范春兰这才住了口。

比起这些,更让兴仁着急的是老头子由于听力障碍,无法和人正常交流,来了三个多月,几乎成天窝在家里,要么打瞌睡,要么坐着自言自语,把陈时八年的事都翻出来说,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要么就是一个人傍在阳台栏杆上看着外面发呆。这样,没病也会闷出病来。即使是在家里,也不可能每个人对他说话时都要在喉咙里安个扩音器嘛,那样谁受得了?因此,兴仁托人从省上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花了一万多块钱买回一只西门子电脑编程的高端助听器。

兴仁一走进老头子的屋子,一股刺鼻的旱烟味便扑面而来,好在兴仁现在已经习惯了。他把老头子按在沙发上坐下,从包里掏出一只小盒子,打开,取出一个浅黄色的带弯钩的小玩意来。贺世龙老几几不知那是什么,一对深深陷落下去的小眼睛闪着疑惑的光芒对兴仁问:“做啥子?”兴仁大叫了一声:“别动!”说完,将那个带钩的小玩意儿挂到他左边耳朵上,又拿出一个什么东西在他耳孔旁比了比,取下耳朵上带弯钩的玩意,掏出指甲刀,剪去了一小截塑料小管子,把刚才在耳朵旁边比画的东西连在带弯钩的玩意儿上,接着他又连上了一只塞子,这才将带弯钩的玩意儿重新挂在了他耳朵上,并且按住他的脑袋,将那个塞子塞在了他的耳孔里,然后兴仁开始调节助听器上的程序和音量按钮。老几几只听得耳朵里一声尖叫,猛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看着兴仁惊恐地问:“我耳朵是啥子东西叫唤,打雷了?”兴仁急忙又把他按下,紧了紧老几几耳孔里的塞子,一边继续调整程序和音量,一边对老头子问:“现在怎么样?”老几几脸上露出了几分惊喜的笑容,对兴仁问:“儿啦,是你在说话?”兴仁也露出了高兴的神情,说:“老汉你听见了?”老几几说:“我听出了是你的声音,但你说的啥子我没听清,里面太吵了!”兴仁说:“别忙别忙,我再调调!”说着又紧了紧贺世龙老几几耳孔里的塞子,把音量又调低了一些,再问:“现在听不听得清了?”老几几脸上露出了孩子似的微笑,说:“听得清了,听得清了,不像刚才那样吵了!”兴仁说:“除了我的声音外,还听得清什么?”老几几偏过耳朵听了一会儿,说:“街上在过汽车!”兴仁一下欢喜起来:“连街上的汽车声都听得见了?”说完马上又说,“你坐着别动,我到客厅里说话,看你听不听得着?”说着就往外面跑去。到了客厅里,便喊:“老汉,老汉,听得见不?”贺世龙老几几在屋里兴奋地答道:“听见了,听见了,儿呀,你在喊我!”

兴仁急忙跑进屋里,笑着对老几几说:“老汉,能听见了就好!”贺世龙老几几却偏着头对兴仁问:“儿呀,这是什么宝贝?”兴仁在他旁边床上坐下来,对他说:“老汉,这叫助听器,专门给你买的,你一戴上,就可以和别人摆龙门阵了!”老几几愣了一会儿,却看着兴仁突然问:“二娃,这要花不少钱吧?”一听“二娃”两个字,兴仁不由得浑身一震,这乳名有几十年没人叫过了吧?今天猛然听父亲一叫,兴仁觉得既诧异又亲切,童年时许多往事突然涌上心来。他鼻子一酸,又看了看老头子的一头银发和满脸皱纹,这才想起有许多年没和老父亲安安静静地说说话了,现在老头子耳朵能听见了,突然便想陪他好好说上会儿话,于是便说:“老汉,没花多少钱,只要你耳朵能听见就好!”说完不等贺世龙回答,便又问:“老汉,住了这样长的时间,现在习惯了嘛……”话音还没落,贺世龙却突然说:“二娃,你还是把我送回贺家湾去吧!”兴仁一惊:“回去做什么?”老几几说:“啥季节了,小麦都怕要打黄影了吧?”兴仁说:“老汉,你这样大年龄了,还欠着庄稼做什么?再说,你也没种庄稼了!”老几几说:“在贺家湾,哪个田边地角,我想去就去……”兴仁忙说:“老汉,田边地角有什么好去的?你现在耳朵听得到了,明天我就叫保姆晁姐带你出去,先在小区转转,然后到滨河路和湿地公园走走,比乡下田边地角好看多了!”老几几说:“二娃,我不能光在你这里吃闲饭,你一个人不容易,要养活一大家人呢……”兴仁鼻头又是一酸,忙又说:“老汉,你放心,我再没能耐,养你还不成问题!你要吃什么,要穿什么,给我说就是!”老几几说:“我看你这个家有些不成!”兴仁又是一惊,忙问:“怎么不成?”老几几说:“你看华彦,多大年龄了,放过去生产队,早就是全劳力了,可现在也不找个事做,成天东游西逛,还要吃要喝呢!”兴仁忙说:“老汉,你不能和过去生产队相比,现在年轻人都这样。再说,他过几天就要去考公务员了,只要考上,就像被戴了笼头,再不会东游西逛了。再说,我也没指望他挣钱……”老几几又说:“二娃,范春兰你也该管管了!俗话说媳妇儿、媳妇儿,首先得习个好份儿……”兴仁一听这话,吃惊不小,马上又问:“老汉,你看见了什么?”老几几说:“我看这女人不行……”兴仁又立即问:“怎么不行?”老几几说:“她也没干啥事,家里还请个用人做啥?”兴仁一听是这事,便笑了起来,说:“老汉,你操这些心做什么?”老几几忙不满地说:“你是我生的,你妈不在了,我不操心谁操心?”兴仁说:“老汉,你真的不要再管这些闲事了……”老几几却仍是说:“二娃呀,男人是抓耙,女人是笆篓,女人的笆篓扎得不紧,男人耙再多的财回来也守不住!我看你这女人,碗一丢就往外跑,像有人勾了她魂,成天只晓得往脸上涂涂抹抹,穿身换套,不晓得料理家务,这样的女人迟早会败家……”

话音未落,范春兰突然一下冲到门边,黑着脸对贺世龙吼道:“谁败家了?谁败家了……”一边吼,一边将肩上包拿下来就朝贺世龙掷去。兴仁和贺世龙都惊呆了。原来父子俩只顾说话,范春兰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们都没有听见。加上他们过去说话大声惯了,一时改不来,所以他们的话都被范春兰听在了耳里。听见老几几挑拨儿子好好管管她,还说她的“笆篓”扎得不紧,迟早会败家,加上今下午手气不好,输了钱,便一下被激怒了,忍不住冲了过来。兴仁一见,急忙过去推她,说:“干什么,干什么,不过是摆几句龙门阵,你当什么真?”范春兰却不走,手把着门框仍怒气冲冲地对贺世龙说:“没见过你这样当老人的,我供你吃,供你喝,把你养肥了,你才来挑拨儿子媳妇的关系!你想怎么样?想把我撵走,让你儿子娶嫩婆娘是不是?你怎么不去死……”范春兰以为老几几耳朵还像过去一样,由她骂几句出出心里的气就是了,没想到老几几戴着助听器,她的每句话老几几都听得一清二楚。因此她的话还没完,贺世龙便站起来,脸上的皱纹一边哆嗦,一边对范春兰说:“我是你养起的呀?没有我儿子,你说不定连自己都养不活呢……”兴仁一听,知道今天会坏事,急忙过去一把将贺世龙耳朵上的助听器摘了下来。贺世龙见兴仁摘了他耳朵上的宝贝,急得直叫:“你给我摘了干啥?给我摘了干啥?”兴仁没管他,又过去推范春兰。范春兰仍余怒未息,把着门框又说了起来:“嫁汉嫁汉,靠汉吃饭,我碗一丢就往外头跑又怎么了?我有那个命,你管得着?你看不惯各人走,我不稀罕哪个在这儿……”这话贺世龙没有听见,也便没有回答。兴仁又劝了好一阵,范春兰才过去抓起包,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贺华彦

凰冠夜总会去年重新装修过,承担这个装修项目的正是贺世海三鑫地产集团旗下的房屋装修公司,具体负责人又是贺兴仁。装修完毕后,凰冠却拿不出那么多现钱来付兴仁,只得把余额挂在那儿,用兴仁以后的消费来抵冲。都是县城几个熟人,兴仁也没在意,反正公司有许多关系户,免不了常常要来这儿消费,抵冲就抵冲吧,省得每次消费了还要付钱或刷卡。可他没想这给了贺华彦绝好的机会,他便经常邀一群狐朋狗友来这儿玩乐,完了便把账挂在父亲名下。而兴仁很忙,他哪里顾得上每消费一次,就做一次登记。这不,贺华彦和两个朋友在外面喝了夜啤酒以后,就勾肩搭背地朝这儿走来了。

贺华彦今天晚上穿了一件银灰色亚麻衬衣,一条深蓝色牛仔裤,一双黑色软牛皮休闲鞋。左边那个朋友二十三四年纪,一张国字脸,上面全是红红的青春痘。个子不高,滚圆结实,头发蓬乱,上穿一件白色休闲服,下面也是一条牛仔裤,脚上本来是一双白色球鞋,可因为太脏,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右边那个朋友则是一个瘦高个,额头很宽,两腮凹陷,留着寸头,脸上倒很光滑,可皮肤黑黑的像是一个非洲友人。上面穿一件格子花衬衣,下面一条宽大的土黄色长裤,更显得瘦骨嶙峋。三个人都像是喝了不少酒,脸上红彤彤地放着涂了油彩的光芒。凰冠夜总会老板为了与世界接轨,在装修前,曾派了几拨人到省城几家著名的夜总会悄悄考察过,现在就完全是按照那些奢华夜总会的格调来装潢的。大厅里,黑色内饰和头顶的紫色荧光灯搭配在一起,显得既暧昧欢快又神秘典雅。一整面墙壁的玻璃酒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名酒和饮料,诸如芝华士皇室、尊尼获加及长城葡萄酒等,也不知是真是假,却一律被从隐在墙壁里的小孔射灯照得像是稀世珍品一样。华彦带着他的两个朋友,轻车熟路地推开夜总会的玻璃大门走进来,站在大门两侧一字排开的十个穿亮闪闪金色细吊带晚礼服的女服务员,立即将身子弯成九十度,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并同时莺声齐鸣地喊了一句:“晚上好!”惊得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朋友立即张大了嘴巴,将目光瓷在了那排姑娘身上。华彦却见惯不惊地挥了一下手,说:“少废话,叫你们妈咪出来!”话音刚落,就从后面转出一个穿紫红色露背装、头发盘在脑后的三十多岁的女人,一见兴仁便兴奋地叫了起来:“哎呀,老弟怎么这么久没来了?”华彦正想答话,那位矮胖的朋友抢在了他前面:“我们大哥参加公务员培训了……”话没说完,妈咪脸上故意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哎呀,我们老弟什么时候当上公务员了?”瘦子朋友立即纠正说:“不是当上了,是过几天就要去考了,我们今晚提前来祝贺祝贺!”妈咪这才明白了,说:“哦,好事,好事!你们几位?三位,好好,莎莎带贺哥到玫瑰屋……”妈咪还没说完,华彦便不满地挥了一下手,像是下命令似的说:“什么玫瑰屋?总统房!”妈咪有些犹豫了,看着他说:“总统房可……”华彦说:“不就是保底消费三千元吗?就总统房!”妈咪不再坚持,于是又对刚才那姑娘说:“带贺哥去总统套房!”那被点到的叫“莎莎”的姑娘立即从人群中走出来,袅袅婷婷在前面带着他们走了。

所谓总统房就是一间可容纳二十多人唱歌跳舞的大屋子,装修和大厅一样,墙壁和头顶的紫色荧光灯把屋子照得朦朦胧胧,里面一排真皮黑色沙发,一张黑色钢化玻璃大茶几,茶几上的长颈大肚花瓶里插了两朵红玫瑰绢花。沙发对面墙边立着三个电视屏幕,中间是一部五十七英寸的液晶彩电,专门用来播放卡拉OK音乐录影带,左边一个小屏幕用来点歌,右边一个则是点酒和饮料及水果用的。一胖一瘦两个朋友一走进屋子,便直对那个叫莎莎的女孩叫:“把冷气开大点,把冷气开大点!”说完往沙发一躺,接着摊开四肢,像是很累了似的。叫莎莎的女孩果真走到屋角两只柜式空调前,把冷气开到了最低。华彦则到那个点酒的电视屏幕前,手指一阵乱敲,然后才走过来。没一时,三个年轻服务生一人托着一只大盘子走了进来,依次在大茶几上摆上了葡萄、哈密瓜、圣女果、草莓、冰块、柠檬片、苏打水、红牛、芝华士、长城干红、青岛黑啤等果品、饮料和酒水。服务生刚退出去,穿紫红色露背装的妈咪便带了七个虽穿戴不一,但无一例外都穿得十分暴露的小姐进来。几个女孩在门口站成一排,然后一齐躬身莺声燕啼似的喊道:“先生晚上好!”喊完,却都像怕似的将裸露的肩膀往上耸了起来。华彦的两个朋友就要过去挑选小姐,华彦却对他们挥了一下手说:“慢,让我先看看!”然后又十分老到地对妈咪说:“你别把那些丑八怪拿来糊弄我们。”妈咪忙说:“笑话,我这里的小姐个个可都是大美女呢!”华彦细细地将那几个小姐瞅了一遍,突然一挥手对妈咪说:“换!”妈咪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却又没有办法,只得对那几个姑娘也挥了一下手,带着她们退出去了。只一会儿,妈咪又带领一队姑娘雁行有序地走进房里,同样在门口重复了一遍刚才那些小姐的动作。华彦又过去看了一遍,说:“这还差不多!”说完便叫两个朋友去挑。那一胖一瘦两个朋友却要华彦先挑,华彦说:“叫你们挑你们就挑,啰唆什么?”那两个朋友这才走过去,像是要有意弥补自己的缺陷一样,胖子选了一个穿墨绿色丝质长裙的瘦高个姑娘,瘦子则选了一个穿粉红色短衣、深黄色短裙,身子十分丰腴的矮个姑娘。华彦等他们选完,又突然对妈咪挥了一下手,说:“再换!”妈咪像是不满意了,说:“老弟的口味真高,那好,我再给你叫个人来,要是老弟再不满意,我就没办法了!”说着一挥手,又把剩下的那几个女孩带了出去。过了两三分钟,妈咪果然带了一个女孩进来,大约十八九岁,圆圆的脸庞,上身紧裹着一件类似渔网的衣服,仿佛一条漏网之鱼,下身一条斜摆短裙,裸露的半截大腿和小腿白得晃眼,头发染成红色,在紫色的荧光灯照耀下,仿佛一束燃烧的火焰。和父亲贺兴仁头脑里还残存着几分农民朴素的价值观,喜欢那种有些淳朴、害羞甚至保守的姑娘不同,华彦喜欢姑娘身上那些时尚、放荡不羁和玩世不恭的现代品质,他一见便对这个姑娘有些倾心,便对妈咪说:“好,就她了!”妈咪松了一口气,便对姑娘说:“小琳,把客人陪好!”说罢出去了。那叫小琳的姑娘果然大方,马上便把双手吊在华彦脖子上,发着嗲对他说:“哦,老公,我们过去坐嘛!”一边说,一边搂着华彦到沙发上坐下了,然后将一条白生生的大腿搭在华彦大腿上,顺手拈起茶几果盘里的一颗葡萄,往华彦嘴里塞去,又嗲声嗲气地道:“老公,吃葡萄嘛!”华彦果然含住葡萄,一口吞了下去,像一头被驯化了的乖猫。吃完,才仿佛想要庆贺一下似的,突然跳起来大声说:“喝酒,喝酒,先喝酒后唱歌!”说着,“乒乒乓乓”就把桌子上十几罐青岛黑啤全打开了,一人面前摆了两罐,一边分配一边又道:“每人先两罐啤酒打底,然后再红酒,最后白酒,大家尽着喝,可别为我节约,啊!”说着,像是要以身作则似的,拿起一罐啤酒“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贺兴仁

贺兴仁刚把车开到项目部院子里停下,小廖就从办公室跑出来拉开前面车门,兴仁下了车,反身从驾驶室拿过文件包,小廖又马上接过来,往二楼的总经理办公室嗒嗒地去了。项目部早已按照兴仁的意见布置完毕,总经理办公室一张小乒乓球台子一般大的老板桌,一把大班椅,虽然都是山寨红木,但看起来还是很富丽堂皇。靠墙一溜棕红色真皮沙发,也给人一种豪华奢侈的气派。小廖把兴仁的文件包放到办公桌上便退出去了。兴仁刚在大班椅上坐下,公关部的宁部长便走了进来,坐在兴仁对面的沙发上。兴仁问他:“炸药的事还没落实好?”宁部长马上皱着眉说:“我就是为这事要向你汇报呢!我终于弄明白了炸药卡在公安局治安大队的原因了……”兴仁抬头定定地看着他,生怕漏了一个字似的。宁部长继续说:“昨下午治安大队曹队长对我说,她老婆不久前下了岗,还没找到活儿,问我们能不能给她点活干?他说他老婆是学会计的,不过又说眼下他孩子上学,不能天天上班,每月来做一次账倒是可以的,问我们要不要……”宁部长一边说,一边看着兴仁。兴仁一听这话脑袋就大了,马上说:“财务部早满员了,哪还需要会计?”宁部长说:“可我们如果不答应,他在炸药审批上卡我们的脖子怎么办?”兴仁鼓着腮帮沉默了半晌,这才把拳头往桌子上一击,然后愤愤地说:“混账,就像过去的‘棒老二’,不如干脆明抢算了!”宁部长看着兴仁,嘴唇嚅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兴仁才对宁部长说:“让他老婆在财务部挂个空名,每月给她四千元工资,你去落实吧!”说完又说,“尽快把炸药买回来!”宁部长答应一声,马上起身去了。

宁部长刚走,兴仁的手机就响了。兴仁一看是安全部肖部长打来的,忙问:“有什么事?”肖部长说:“贺总,刚才派出所邬所长带人来检查了储存炸药的库房……”兴仁问:“没说什么吧?”肖部长说:“既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兴仁皱了一下眉头:“怎么会是这样?”肖部长说:“邬所长说他要推荐两个人来看守炸药仓库……”肖部长话还没完,兴仁便叫了起来:“什么?”肖部长说:“邬所长说看守炸药的保安得是经过派出所考核通过的具有专业知识的人!”说完又压低了声音:“可据跟邬所长一起来的小吴说,这两个人一个是邬所长的老表,一个是邬所长的连襟,两个人都六十多岁了!”听了这话,兴仁又不吭声,过了半晌才语气十分坚决地说:“你告诉他,我们只同意一个,另一个人我已经早定下了,也是上面领导介绍来的关系户,他要不同意,我就只有找公安局领导了!”说完不等肖部长回答,便挂了机,接着就给大哥兴成拨起电话来。

原来,兴仁说的他早已定下一个看守炸药的人,这人便是兴成。自从那天黄昏和父亲说过一阵话后,这段日子,兴仁心里时时都泛起一股对父亲、对大哥和妹妹浓浓的亲情。他想兴琼说得对,自从自己赚到一点钱后,确实没帮到哥哥、妹妹什么忙,眼下一条高速路,四面八方都想来啃一口,可自己的哥哥、妹妹却一点没沾到光。这样一想,便想把看炸药仓库的事交给兴成,在自己手下做事,肥水不流外人田,总比在外面当保安好。这样一想,便在心里定下来了。他拨通了兴成的电话,问:“大哥,这段日子怎么样?”兴成说:“就这个样子呗!”兴仁便说:“你不要再在外面干了,赶快回来……”兴仁还没说完,兴成在电话里忙问:“老汉出了啥子事?”兴仁说:“我这儿有个职位适合你!你放心,在我这儿干,我不会亏待你,一定会比你在外面当保安强……”兴成仍没等他说完,便在电话里兴奋地叫了起来:“老二,今儿太阳怎么从西方出来了……”兴仁说:“废话少说,你赶快回来,晚了,我又得另外找人了!”兴成连回答了几个“好好好”。

挂了电话,兴仁觉得十分累。这段日子,他几乎没有安生过。范春兰和父亲吵架过后,生了好几天气,非要他把这个挑拨离间的“老不死的”弄走,可是他能把他弄到哪儿去呢?这事稍停息,华彦参加省上公务员考试,成绩比上两次还差,简直都羞于向人提起。他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但知道自己的希望全落了空,心里又不爽了一段日子。今天一来,又遇到了治安大队长和派出所所长塞人的事,这些神仙哪一个都得罪不起,他只有出血消灾了事。他知道幺爸把这段高速公路的施工重担交给自己,带有考验的意思,如果做砸了,下一步幺爸还会把整个公司都交给他么?偏偏过去又没做过高速路工程。高速公路看似简单,可却涉及工程学、结构力学、材料学、管理学等各学科范畴,技术含量很高,在具体操作中,国家又制定和实施了严格的水平考核、资格认证、监督管理等制度体系。哪个环节都不能出问题。然而上面那些什么学什么学都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有一门摆不上桌面的学问,那就是“关系学”。省上有高速公路管理局,地方有政府、路政、运管、税务、交警、国土、公安……到处都是伸手要钱的主儿,有像强盗一样公开吃拿卡要的,也有背地里使阴招逼你给他上供的,有塞人的,也有塞物的,一想起这些他觉得脑子都大了。他把头靠在大班椅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又提起包,下楼对小廖说:“我到城里去了!”说完又开着车走了。

兴仁把车停到丽丽楼下,夹起包便往楼上走。兴仁每次遇到不开心或压力大的时候,便都会往丽丽这儿来,好像丽丽就是他的一个减压阀。他打开屋门,喊了一声:“丽丽!”却没有答应,换了鞋子进去一看,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像他每次来看见的一样,可丽丽却没有在家里。兴仁忙给她电话,问:“你在哪?”丽丽反问:“有什么事?”兴仁说:“我回来了,在我们家里!”丽丽一听像是有些着急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外面买点东西……”话还没说完,兴仁便说:“你快回来,我想你了!”丽丽更像是有些慌了似的回答说:“那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兴仁收了电话,把头仰在沙发背上,闭上眼想休息一会儿,没想到很快就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旷野里,后面有很多人追他,并且都高喊着“拿钱来”!他使劲地跑,看看要甩掉那些人了,却从斜刺里又冲出一伙来,拦住他的去路,仍是高叫着“拿钱来”!他从他们中间冲出去,没跑多远,前面又一队人挡着他的去路,也是高喊着“拿钱来”!他又往回跑,可这时四面八方都是人,把他包围在了中间,一个个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仍是高喊着“拿钱来”几个字。他兀地惊醒了,一摸身上,竟然汗涔涔的,心脏也像只小兔子一样“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正在这时,丽丽穿一件灰绿色翻领衬衣,一条绛紫色裙子,脖子上挂着一条银色小项链回来了。兴仁每次看见她这身朴素而不失优雅的打扮,都为之心动。她像是走得很急,有点气喘吁吁的样子。一见兴仁,像过去一样,扑过来便抱住了他。兴仁正要吻他,丽丽却推开了他,撒着娇说:“谁叫你不先打个电话回来呀,这阵就猴急猴急的了!身上全是汗,我先去冲一下!”说完不等兴仁回答,便往洗手间里去了。

兴仁仍坐着没动。没一时,便听见从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觉得今天自己有点奇怪,如果是过去,他会和丽丽一起去冲凉,互相欣赏和抚摸对方的裸体。即使不一起冲,他也会站在门边看着丽丽冲,看着看着,他的性便起来了,会迫不及待地冲进去,用浴巾裹着她的身子,把她抱到床上。可今天却懒得动,下面也没什么反应。没一时,洗手间里的水声停了,丽丽裹着一条浴巾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水。上半身光洁照人,水滴在皮肤上熠熠闪光。她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走到兴仁面前,叉开双腿站着。她以为兴仁会像往常一样把她身上的浴巾拉下来,然后将她一把按在沙发上。可是兴仁今天却没有。她看出了兴仁像有什么心事,便把手里的毛巾丢开,在他身边坐下来,并把身子靠在他身上,轻声问:“亲爱的,你怎么了?”兴仁说:“没什么!”一边说,一边去吻她的脖颈和耳垂。丽丽也把头抬起来,去吻兴仁,同时拉开兴仁裤子拉链,把小手伸进去,捉住兴仁那个东西轻轻揉弄。兴仁也将手落在了丽丽那两只小鸽子样的乳房上,抚摸了好一阵,兴仁才感觉下面终于有了反应,这才一把拉下丽丽身上的浴巾,两个人拥着进了卧室。刚刚起兴,丽丽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忽然传来发送信息的像是蛐蛐一样的叫声。兴仁正打算伸手去把手机拿过来给丽丽,没想到丽丽却反过手,先抓了手机。她将信息迅速瞥了一眼,就马上删掉了。兴仁问她:“谁发来的?”丽丽说:“别管他,垃圾短信!”兴仁正在兴头上,便不再问。

欢娱过后,兴仁心里感到轻松了一些,见时间还早,便又要回项目部。丽丽也没有挽留,兴仁便下楼开着车走了。丽丽从窗口看见兴仁的车驶出小区后,突然像是如释重负一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情放松下来。

贺兴琼

晚霞虽然还斜斜地像打开的一把折扇那样照在对面建筑的墙上,可热力已经不行了,从屋顶上掠过的一股一股的风,把地面的热量也裹去了不少,兴琼决定把黄老头儿推到小区里去走一走。兴琼来黄老头儿家已经二十天了,她对这份工作还是非常满意的。黄老头儿虽说还有三年就满七十,可看起来还像刚进入六十岁的人,面色红润,额头上只有两道不太深的皱纹,脸上也没有老年斑,头发也没怎么白,虽然口歪眼斜着,但隐约还可以看出年轻时的英俊和一副风流相。其实老头儿并没全瘫,右半边身子还能勉强活动,有时兴琼搀扶住他左边身子,他用右手扶着墙壁,还能挪动脚步,只是动得有些吃力。老头儿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那天来劳务市场雇兴琼的那个女人,兴琼现在叫她黄姐。黄姐在外面也有房子,很少回来,便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兴琼。因此,如果黄姐没有回来,这套一百二十平方的房子里便只有兴琼和老头儿两人,十分清静。兴琼的工作并不多,也不繁重,就像黄姐在雇她那天时所说的,就是给老头儿喂喂饭、擦擦身子、换换纸尿裤、洗洗衣服、照顾好他大小便、早上和黄昏天气凉快的时候推他到楼下走一走,再就是做点家务。可两个人的家务有什么做的?黄姐是超市老板,又是个细心的女人,每次回来,都要顺便从超市里带回一大堆东西,从绿叶蔬菜瓜果调料海鲜鸡蛋到猪肉羊肉牛肉鸡肉鸭肉鱼肉,等等,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因此兴琼连菜也省得买了,却从不缺吃的。兴琼看得出来,就像黄姐那天所说的,只要能把老头子照顾好,钱对于他们来说,是不成问题的。兴琼看见黄姐待她不错,将心换心,觉得自己也应该尽心尽力地把老头子照顾好。兴琼又是个能吃苦的女人,其实她刚来时还有些心理障碍,特别是给老头子换纸尿裤和擦洗下半身的时候,她感到很难为情。可是又一想,要是有一天父亲也瘫在床上,难道就不这样去为他拾掇和擦洗了?都这么大的岁数了,把他当自己父亲好了!这样一想,就慢慢消除了心理障碍,再给老头子擦洗起身子来就特别细心。有次去给老头子擦洗下身的时候,看见老头子大腿根红红的,知道是一直穿纸尿裤的缘故,便想暂停几天,于是找出一条内裤给老头子换上,外面又穿了一条宽松的棉质休闲裤,把老头子扶到轮椅上对他说:“大爷,白天就不用穿纸尿裤了,你想尿了就告诉我,我用尿壶来接!”老头子像是很高兴,急忙“嗬嗬”地点头。可大约只过了五分钟,老头便“呜呜”地叫了起来。兴琼知道老头子想尿了,急忙提了尿壶过去,可老头子只尿出几颗,就再也尿不出来了。兴琼刚把尿壶端到卫生间倒了,用清水洗干净,老头子又“呜呜”地叫起来,兴琼又急忙端了尿壶过去,可这时老头子已尿到裤子里了。兴琼这才知道老头子前列腺也有些问题,又只好给他把纸尿裤穿上。尽管这样,老头子对兴琼的照顾,似乎也十分满意。每次兴琼去给他喂饭、换衣服、擦身子的时候,他眼里都会闪出一种火花似的光芒。有次他还用那只勉强能听使唤的右手紧紧抓住兴琼的手,左边身子不断乱抖,显得十分兴奋的样子。除了一日三餐给老头喂喂饭、擦洗身子和换纸尿裤,就是早晚把他推到楼下小区散散心。如果遇到下雨,连这样的活动也免了。洗衣服也很方便,兴琼只需把脏衣服丢进那只全自动洗衣机里,机器自会给她洗得干干净净,她只需从机器里拿出来晾晒就是。因此,兴琼每天还剩下大把时间,她又是闲不住的人,没事时,便把地板拖了又拖,把家具擦了又擦,黄姐每次回来一看见屋子窗明几净,家具锃光放亮,地板一尘不染,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便满心欢喜,对兴琼说:“贺姐,辛苦你了!”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绝不会亏待你!”有次回来,黄姐从一只纸袋里拿出一件青绿色袖边镶黄色条纹的短袖衬衣和一条藏青色裙子,对兴琼说:“贺姐,这是我送你的,你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明天我再拿到商场里换。”兴琼一看,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说:“我有衣服,黄姐……”黄姐说:“你有是你有,我的心意是我的心意,不要客气,贺姐,你辛苦了,权当是我给你的工作服!”兴琼听了这话,才说了声“谢谢”,收了下来。等黄姐走后,兴琼打开衣服看了看,无论是布料还是做工,这衣服和裙子都不像是商场的打折货,起码也得值二三百元。兴琼十分感激,照顾起老头来更像是亲生女儿一般。那天,黄姐带了一袋大虾回来,兴琼做了一份清蒸大虾。不知是兴琼做得好还是老头本身喜欢吃虾的缘故,那天晚上他吃了很多。没想到半夜里老头却拉起肚子来。兴琼虽然就住在老头对面又敞着门,可因为睡着了,没听见老头含糊不清的呼唤。第二天一早去给老头换纸尿裤和擦身子,才发现老头的稀粪从纸尿裤里溢出来,不但裤子黄糊糊一片,连床单也印上了地图,一片臭气熏天。这天晚上,兴琼怕他又拉到床上,便把自己的小床搬到老头子屋子里。老头子睡的是他们家的主卧室,很宽,兴琼就像在医院病房里陪床一样在老头对面支开自己的床。老头见兴琼把床搬到自己屋子里,像是非常高兴,脸激动得红彤彤地放着光,一边发出“叽里呱啦”含混不清的叫嚷,一边用那只右手使劲拍打着床沿。兴琼只好穿着睡衣睡裤走过去,对他问:“大爷,怎么啦?”老头却一把抓住兴琼的手,使劲往下拖,嘴里叫道:“睡、睡……”兴琼一下明白了,老头是叫她在他的床上睡。兴琼也没往别的方面想,只说:“大爷,你睡吧,你要上厕所,我听得见!”一边说,一边挣脱了老头的手,回自己床上睡下了。老头眼里露出了一种失望的神情,嘴里又像是骂,又像是咬牙般咕哝了半晌,直到像是累了,这才睡下。第二天,兴琼见老头子没有拉了,这才又把小床搬回去。老头见兴琼搬床,立即充满仇恨一样瞪着兴琼,像是兴琼欠了他什么。

兴琼是个爱面子的人,夏天气味大,每次推老头儿出去,兴琼都要把老头儿的纸尿裤换了,把身子擦洗一遍,换上新衣服,把老头儿收拾得干干净净,还要喷上一点香水,使别人闻不出一点老人身上的味道。可越是这样,小区的人每次见到她和老头儿,目光都怪怪的,既像是羡慕这个瘫痪的老头儿有好福气,又像是诧异她为什么会把老头儿照顾得这么好。她听小区的人说过,老头儿家的保姆经常像走马灯一样换,从来没人能干上半年。兴琼也不明白,照顾老头儿的活儿并不重,黄姐为人也不错,给的工资也不低,可怎么没人干得长久呢?但兴琼没有深思这个问题,觉得自己既然得了黄姐的工资,就应该忠人之事,这是天经地义的,至于别人用什么眼光看,她管不了。

兴琼先把老头扶起来靠在床上,给他换了一件圆领白汗衫,然后又把他的长裤拉下来,因为穿的纸尿裤,兴琼便没有给他穿内裤,这也是黄姐告诉她的,省得脱来脱去麻烦。兴琼解开了他的纸尿裤,一股热烘烘的尿臊味便扑面而来。兴琼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看着老头儿逐渐干瘪的左边身子和大腿根被纸尿裤捂得红红的皮肤,心里立即泛起一种深深的同情来,就想:俗话说,不怕生错命,就怕得错病,就是皇帝佬儿得错了病也没办法!这样想着,就又把老头儿放平了,然后说:“大爷,你等等,我去打水来给你洗!”

兴琼走到卫生间,打开热水龙头,接了半盆热水,将一根白毛巾放到盆子里,端着走了过来,将水盆放到床前一张塑料方凳上。她将老头儿的两条大腿往两边稍微掰了掰,从水盆里提起毛巾,稍稍拧了拧,贴到老头儿左边大腿根发红的地方。老头儿大约是觉得舒坦,从歪斜的嘴角里发出“咝”的一声欢叫,接着额头上几道皱纹也蚯蚓似的闪动起来。兴琼手里的热毛巾在老头儿左边大腿根捂了一会儿以后,又移到了右边腿上,老头儿的脸上同样露出了刚才的表情。兴琼捂了一阵,又将毛巾丢到水盆里搓了搓,拿起来拧干,再次放到老头儿大腿根上,可这次她不是给老头儿热敷,而是擦。她小心翼翼地从左边大腿根擦到右边大腿根,又从右边大腿根擦到左边大腿根,然后她用另一只手,从后面用力抬起他的屁股,想把毛巾伸到后面去给他擦一擦。可就在这时,她发现老头儿那原本软软的生殖器明显比刚才膨胀了一些,那龟头一跳一跳的,想翘却又昂不起来的样子。兴琼刚把手收回来,老头儿突然嘴里一边“噢噢”地叫着,一边用右边那只手抓住了她的手并把它往大腿中间拖。兴琼以为老头儿大腿中间哪个地方不舒服,要她给他抓痒痒,便大声问他:“大爷,你哪个地方痒?”老头儿嘴角一边流着涎水,一边从小眼睛里迸发出一种猥亵下流的目光看着兴琼,同时把兴琼的手放到他那根半举不举的丑陋物什上,并做出让兴琼握住它揉搓的动作。兴琼一下明白了,脸顿时羞得绯红,觉得受了侮辱。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没想到老头儿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抓得很紧。兴琼急了,急忙丢下另一只手上的毛巾,在老头儿的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老头儿这才“噢”地叫了一声,松开了兴琼的手。兴琼急忙直起身来,将毛巾丢进水盆里,对老头儿狠狠地说了一声:“你这么大的年龄了,想作死!”说完也不想推老头出去走了,连纸尿裤也不想给他穿,端着水盆便怒气冲冲地走了。倒了水,她掏出手机想给黄姐打电话,可想了想又犹豫了,要是黄姐问老头子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她该怎么说呢?倒不如等黄姐回来了再细细给她摆谈一下!这样一想,兴琼又将手机重新装回了衣服口袋里。

代婷婷

代婷婷胆怯地敲了敲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听到屋子里答应了一声:“请进!”婷婷才推门进去。这是婷婷第二次进董事长办公室,第一次是在她来到这个叫“腾飞科技集团”的第二天,白总叫她去问话。白总的办公室很大,差不多占了整整两间屋子,里面的大班桌、书柜和绛色鳄鱼皮大班椅都是真资格的意大利红木做成的。大班桌和书柜都大得惊人,书柜里摆的却是一些古董,婷婷也不知道那些古董叫什么名字,但总的感觉就是一个古董陈列柜。办公桌上有一部红色电话和一部黑色电话,一台十七英寸的白色苹果笔记本电脑,还有一台连接监控的液晶显示屏,只要白总愿意,他从监控器里便能看到公司每个办公室的运行情况。办公桌后面那把可移动和旋转的椅子很高,后面挂着一幅古色古香的猛虎下山的卷轴,白总坐在椅子上,就像是一个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的君王。屋顶天花板的装饰也很别致,是一个十分精美的雕花吊顶,正中央悬挂着一组豪华水晶吊灯,大白天也亮着柔和、温馨的光芒。

当然,婷婷觉得整个公司不光是白总的办公室才这样气派,就是进驻这幢二十多层外墙全用雪白的人工大理石装饰而成的写字楼的其他公司,也都是一样,这里是一个显示豪华、权力和财富的世界。他们腾飞集团租了最上面的三层,第一层是接待区,走出电梯,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接待厅,有点像是一座五星级宾馆的前台大厅,有好几个保安人员在厅的四周站立。大厅正面有一个很大的弧形接待台,台上摆着两台电脑,两个看上去还像是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坐在电脑后面。接待区两边分别是几个经理或部门主管的办公室、集团会议室和总经理办公室,等等。二楼才是他们这样各个部门工作人员的办公室,虽然几个人挤一间屋子,但仍然很宽敞,办公桌也都是红木的。三楼除了白总的办公室外,还有专门的董事长会议室和一个专供白总放松和健身的小型运动及按摩房。因为占据了顶层之便,白总还叫人在楼顶做了一个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面写着“腾飞科技”几个大字。白天,这几个字在阳光照耀下奕奕夺目,夜晚霓虹灯则闪闪烁烁,整个公司因而在夜色中更加突显。

可是婷婷来公司将近三个月了,还没弄清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它做的生意很大,在全省都有影响,赚的钱也很多,要不办公室也不会装修得这样豪华了。她每天的任务便是给员工打打卡、接接电话、送送文件,有时也填填报表什么的。公司又有规定,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因此她虽然心里疑惑,却也不打听,只坚信公司做的是正经生意,而且前途无量,领导说什么,她就干什么,干好就是。

婷婷走进白总办公室,双脚并拢,躬身对白总问了一句:“白总,你叫我?”白总有一张宽大的面孔和一头浓密的头发,穿了一身米黄色的休闲服,尽管才五十多岁,平时保养也很好,可脸上的皮肤明显已经松弛,脖子上也堆起了一层层赘肉。他抬起头,从眼镜片后面露出疲惫的眼神,居高临下地俯视了婷婷一眼,然后挥了一下手,说:“坐!”婷婷便拘谨地在沙发上双腿并拢地坐下了,又用小兔子般忐忑的目光望着白总。白总又挥了一下手,说:“不要紧张,小代,喊你来就是问问工作习惯没有?”婷婷忙答:“谢谢白总,习惯了!”白总微笑了一下,又问:“喜欢眼前的工作吗?”婷婷又忙说:“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这可是我十分向往的职业。我可是看过很多电视,我对电视里那些白领可是羡慕极了!你看,他们穿着鲜亮的衣服,工作就是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对着电脑,或写写画画,或见见客户,开着奔驰宝马,工作朝九晚五,轻松充实,一下班不是泡酒吧就是唱歌跳舞,那可既是地位和气质的象征,也是快乐和幸福的源泉呀!如今虽说自己还没房没车,也泡不起酒吧和进不起歌厅,可已经有了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有了吹着空调、对着电脑写写画画轻松的工作,其他的慢慢来吧。再说,自己文化不高,也没什么专长,能有这样一份工作,还有什么不喜欢的?真是太喜欢了!真还要感谢白总呢!我和黄曦在人才招聘市场转了很久,来招聘的单位很多,到处都竖着牌子,可适合我的岗位很少。我到省城都好几天了,一直在黄曦那儿白吃白喝。我不能再在她那儿住下去了,我一定要找到工作。我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头上都冒出了汗水。终于在一个招聘牌上看到了一个招聘秘书的广告,上面写着:秘书,女性,十八到二十五岁,身高一米六以上,五官端正,形象好。黄曦忙拉着我转到广告牌后面找到了那家单位。桌子后面坐着一位穿莫代尔灰色立领厚绒打底衫的中年女人,她看了一眼黄曦,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问:“你来应聘吗?”黄曦说:“不,是我朋友!”说着把我推到女人面前,女人脸色马上变得冷冰冰起来:“你们可看清楚了我们的招聘条件,你有一米六吗?”我脸马上红了,我没有一米六,可离一米六也只差那么一点呀,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像受了侮辱似的拉了黄曦又在人缝和一片嘈杂的声音中钻来钻去。在一个招聘摊位前,我又看到了一个招前台服务员的工作岗位,可一看人家的条件,全日制本科毕业!晕,一个前台服务员也要本科毕业,我还有什么希望?看来我只有去饭店洗碗什么的了!我拉着黄曦往外走,可这时黄曦却看见一家单位的招聘广告上写着:文员一人,女,二十到二十二岁,声音甜美,形象气质佳,会电脑,普通话标准,倒是没限文化和身高。黄曦拉了我又走,我都泄气了,黄曦说,你的普通话不是说得很好吗?这倒是真的,在学校时,我还是校园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呢!我犹豫了一会儿,心里说:死马当活马医吧!便随黄曦一起挤过去。招聘台后面是一位穿春秋碎花两件套的年轻女人,旁边还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里面穿了一件白衬衣,外面是一件米色的中长薄款翻领休闲风衣,看起来风度翩翩。年轻女人问:“带简历没有?”我愣了:“没……”女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眼,又问:“以前做过文秘工作吗?”我又摇了摇头,看来没指望了。正要走,女人忽然递过来一张表:“一边填去!”我接过表,却又迟疑了,我对女人说:“可我没工作经历。”女人说:“没工作经历就不填嘛,有什么就填什么!”可我还没走,又对她说:“我没笔……”女人突然“扑哧”一笑,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没有简历,连笔也没带,你以为是在菜市场买白菜呀?”这话说得我窘迫不已,我还真以为招聘就像菜市场买白菜,看准了谈好价钱带走就是呢。女人给我递过一支笔来,我和黄曦到一边填了表,还好,我的钢笔字倒写得不赖,有力,老师都说我的字像男人的字。女人接过表看了一看,像是很满意,对我笑了一笑,又马上拿过一张报纸,指了一篇文章对我说:“你用普通话念念!”我接过来朝周围看了一看,有些不好意思,女人又说:“人多,声音大一些!”我见女人旁边那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心一横,咳了一下,大声念了起来,念完一段还要念,女人挥手让我停下了,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中年男人。我看见那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对她微微点了一下头,女人便回头对我说:“你被我们公司录用了!”天哪,我简直没想到!后来我才知道女人就是我们公司的人事部长,那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就是董事长白总。哈,我可是白总亲自挑选进来的!我不知道白总看上了我什么?大概是我的字和普通话吧!看来,人终究要有点长处才好!多谢白总!

白总见婷婷回答了“喜欢”两字便不回答了,停了停又从眼镜片后面闪出亲切的微笑,对婷婷说:“喜欢就好,就怕你不喜欢呢!”可说完却话锋一转,看着婷婷问:“小代,你今年多大年龄了?”婷婷一惊,问我年龄干什么?那天我在表上不就填了吗?“二十。”婷婷过了一会儿才答。“哦,二十岁,好年轻呀!”白总像是十分羡慕,把头靠在椅背上说了一声,可说完后却又坐直了身子,目光仍落在婷婷脸上问:“耍男朋友了吗,小代?”他怎么又问这个了?婷婷又是一惊,避开了白总的目光,然后才不好意思地回答了一声:“没。”白总马上又问:“是现在没耍,还是从来没耍过?”婷婷的脸浮上了两朵晚霞似的红晕,她没敢看白总,但她知道白总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自己。这时,她又听见白总在说:“别不好意思,随便问问!”见婷婷仍未回答,白总又说,“公司领导嘛,总得关心一下职工的生活,是不是?”一听这话,婷婷才像是放心了一些,轻轻回答了一句:“从来没。”白总听了这话,像是满意了,立即道:“好,好,没耍过好!”没耍过朋友还好,什么意思?别是要给我介绍男朋友吧,别是老男人吧,那我可不答应!可真要是这样,我可该怎么说?婷婷心里“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脸也火烧火燎地发烫。幸好白总叫了几声“好”以后没再说什么,婷婷慢慢地放下心来。可没过一会儿,白总又对婷婷说:“你现在就和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婷婷一听这话,惊得马上叫了起来:“白总,我、我……”白总忙看着她说:“别紧张,小代,不就是出去吃顿饭嘛!办公室工作人员,不学会应酬怎么行呢……”可婷婷还是红着脸,手指捻着裙边,用了乞求的目光对白总说:“白总,我、我可不、不会喝酒……”白总听了这话,挥了一下手说:“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劝你喝酒!我只是想带你见见世面,对你会有好处的!”婷婷听了这话,知道白总不会改变主意,心一横:去就去,我不信你们能把我吃了!这样一想,便对白总说:“谢谢白总,那我下去拿个包!”白总说:“去吧去吧,我在楼下等你!”说着也从大班椅上站了起来。

婷婷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大伙儿都下班了,婷婷拿了自己那个方形小包,办公室的门有点不好关,婷婷关了几下,没关上。这幢建筑外表看起来十分精美堂皇,可内里很多地方都变了形,有些地方甚至在糟朽了。婷婷见关不上,狠狠用脚将门板踹了几下,还是不行。婷婷没法,平时关门都是小张。小张是男孩,力气大,抓住门把手使劲一拉,门才会“哐啷”一声关上。婷婷只得放下小包,双手拧了门把手,一边往后退,一边使出全身力气往后一拉,终于把门关上了。婷婷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嘴里骂了一句:“马屎面面光,里头一包糠!”说完从地上拾起包,挂在肩上,又拍了拍手,这才去摁电梯按钮,下楼去了。

贺华斌

贺冬梅跨进贺华斌的“贵族公寓”便叫了起来:“华斌哥哥住这儿呀?”冬梅今天穿了一件棉麻休闲宽松T恤,一条侧边开衩的阔腿高腰条纹裤,看起来像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华斌听了她的话,说:“能住上这样的屋子,已经很不错了,还能怎么样?冬梅你快坐!”一边说一边把电脑桌底下的小凳子扯了出来。冬梅今天是特地来看华斌的,早给华斌打了电话,华斌也把屋子稍稍收拾了一下,可是仍然很乱,枕头上到处扔着书,衣服零乱地挂在床上面的衣架上,有红的黑的花的三角和平脚的裤衩,也有冬天或黄或紫或蓝的内衣衬裤和厚厚的羽绒服。他原本想把那些东西收一下放到一个纸箱里塞到床底下,可床底已经塞得满满的,连个楔子都没法再加进去了。再一想,冬梅不是外人,也就罢了。冬梅把屋子看看,没在小凳子上坐,却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华斌看见,急忙又去把电脑桌上那把小电扇移了一个方向,让它对着冬梅吹。这就是堂堂研究生住的地方,听说他住的地方叫“单身贵族公寓”,我以为至少也有四五十个平方米,啥也有呢,原来才是这样,还叫“贵族”,真可怜!冬梅的眉心跳了几下,眼睛里掠过一种无比怜悯的光芒,看着华斌问:“哥,你怎么不租大一点的屋子?”华斌说:“就这个每月还要一千八百元租金呢!”说完不等冬梅继续问,马上又说,“你猜我过去住在什么地方的?地下室……”冬梅没等华斌说完,露出了不相信的样子,叫道:“地下室?”华斌说:“可不是!翠坪里中三段塔楼小区的地下室,原来那儿可能是开发商修的地下停车场,但后来政府在不远处修了一个很大的公共停车场,加上开发商看到改造成地下室出租比卖停车位更能赚钱,于是便把上下两层全改成了地下室。每层有七十多间房,大的和我这间差不多,能放下一张大床或两张小床,外加一个小桌子,两张小凳子。小的只有两平方,只能摆下一张小床,开门就上床,两只破箱子塞到床底下。中等的有三四平方,除了能摆一张床外,床边还有一小条窄道,窄道另一边可以放一个小桌子。我那时还没找到工作,在第二层租了一间两平方的小屋。不能从小区进地下室,因为小区的人怕住地下室的人会偷他们的东西,开发商就从小区后门的花坛旁边开了一个不大的口子,从那儿下二十多级台阶便进入地下室。地下的入口处有一间值班室,安得有监控,守值班室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刀条脸老头,他的眼睛比老鹰的眼睛还贼,能准确地辨认出你是不是地下室的住户。值班室门口有一道铁栅门,是进出地下室的唯一出入口,平时开着,晚上十一点后便关上。跨过铁栅门,就是一个个出租的房间了。大约是为了增光的缘故,地板砖都是白色的,但墙却漆成了绿色,门也是浅黄色的。墙是用三层板隔出来的,一敲便‘啌啌’作响。过道很窄,刚好能过一个人。门呈窄条状,也刚好能挤进一个人。门都朝过道开,进屋后必须把门马上拉过来,不然就会挡住别人去路……”

华斌还要说,冬梅打断了他的话:“华斌哥哥,不要再说了,我听了心里好难过!”华斌说:“有什么难过的,我不是过来了吗?”可冬梅仍是皱了皱眉,说:“华斌哥哥,你去租套好一点的房屋吧,我给你付租金……”华斌一听这话,眼睛顿时瞪圆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冬梅,像是不认识她了一样。冬梅被他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问:“华斌哥哥,你瞪我做啥?”华斌这才回过神,眼睛像进了虫子似的眨了眨,才对冬梅问:“妹,你是不是还在做……站街女?”冬梅的神色也一下变了,反问华斌道:“你那天说不嫌弃我,是不是说的假话?”华斌急忙说:“不是假话,真的不是假话,有半句假话我都不得好死!”冬梅放轻了说话的口气,像哄孩子一样对华斌说:“那你今后不要问我这些话了,好不好?”华斌说:“好,我不问了,可我不能要你的钱!”冬梅立即又做出生气的样子说:“是不是嫌我的钱不干净?”华斌又急忙说:“不是,不是,冬梅,我一点没有那个意思!我是想,我是一个男子汉,我应该凭自己的力量,去打拼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天下,怎么能要你一个小妹妹的钱?”冬梅说:“想法是好的,可眼下你这个样子,要是来个女朋友,一看你这屋子连一个多余的凳子都没有,又这么一个破电扇,人家怎么看得上你?”华斌顿时被触动了心事,同时一股温暖的感觉又油然而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下了头。冬梅见华斌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又推心置腹地说:“华斌哥哥,我这样的人是破罐子破摔,这辈子也不打算嫁人了,可你比我大六岁,都三十二了,又读过研究生,难道你这辈子也不打算结婚了?”华斌听见冬梅这话又是一震,冬梅妹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每月花一千八百元租这间“单身贵族公寓”吗?正是为了女朋友,为了爱情呀!我还没告诉你,我原来的女朋友叫孙蓉,可是个好女孩呢!从我读研究生时她就和我好上了,可我们一直没有自己的爱情小巢。我研究生毕业后,住在地下室里,她和她一个女同事合租一间房,我们实在憋不住了,要么花几十块钱去宾馆开一到两个小时的房,那种甜蜜的爱情对我们来说不但时间太短,而且过后总有一种划不着的感觉。要么就是在夜里躲到公园没人的地方或其他僻静角落,互相摸摸解解馋,可不敢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我也曾经把她带到我的地下室去过,可那张摇摇晃晃的小床只要我们一压上去,便像不堪重负一样发出“吱嘎吱嘎”即将塌下去的怪响,何况那所谓的墙只是用薄薄的层板做出来的,我们在上面享受爱情比做贼还难受。孙蓉来过两次便说什么也不愿来了。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作为男人,一定要为自己筑一个温暖的爱情小巢。于是我咬紧牙关,在去年下半年租了这间“贵族公寓”。可没想到,“爱情小巢”筑好了,孙蓉却和我“拜拜”了,你说我这是怎么回事呀……算了,这些还是不告诉她了!华斌沉默了一会儿便接过冬梅的话说:“冬梅,这有什么要紧的,没人看得上不结婚就是了!世界上这么多人打光棍,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冬梅听了这话,却沉了脸说:“那可不行,华斌哥哥!”

说完,冬梅像是有意想转移这个沉重的话题,便看着华斌问:“哥,厨房能做饭不?”华斌说:“能呀……”冬梅顿时露出了天真和活泼的神色,说:“那好呀,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对面就有个‘家家乐’超市,我去买点菜回来,我们自己做饭吃……”华斌立即说:“做什么饭?你到了我这儿,我还会让你自己做饭吃……”冬梅说:“看哥说的,好像我做饭就受了委屈一样。我很小就开始做饭,虽然做得不好,可粗茶淡饭还是做得出来的。今天就让妹妹做点贺家湾风味的家常便饭给你吃,让你看看我的手艺还在不在?”华斌一听这话,真的勾起了对家的向往,便道:“好哇,那就做家常便饭,最好煮红苕稀饭,炒点青菜萝卜丝就行了!”冬梅笑了笑说:“那也太简单了点!”说着便要走,华斌又喊住了她:“等等,我们一起去!”说着爬到床上,从衣架上取下一件丝光棉的黑色短袖T恤,也没回避冬梅,脱下了身上那件有些泛黄的翻领修身衫,将T恤套在身上,便和冬梅一起出去了。

到了超市,冬梅先去买了米、清油、酱油、醋、味精,又去买了两根红薯、两根山药、三根莴笋,一两葱子,二两生姜、三个大蒜,最后才去鲜肉柜台买了两斤猪排和一斤精肉,塞了满满当当两大包,一人提了一包回去了。一回到屋子,冬梅就开始忙了起来,她先洗了红薯和山药,去了皮,切成段。然后在电饭煲里加了水和米,放进红薯块,焖起红薯干饭来。接着将猪排剁成段,接通电磁炉,在电磁锅里加上水,将水烧成半沸,将猪排倒进水里,大约煮了三分钟左右,又漉出来,倒掉水,重新加上清水,这才将猪排重新倒进去,再放入山药,最后盖上锅盖,炖起山药排骨汤来。一边做这些的时候,冬梅一边说:“要是有点大枣和枸杞就好了!”做完这些,冬梅才洗了生姜、葱子,剥了大蒜,细细地剁起姜、葱花,捣起蒜泥来……看着冬梅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华斌突然觉得这屋子里立刻充满了家的温暖和甜蜜,这一切都源自于一个能干和温柔善良的女人。冬梅冬梅,你要不是和我同姓,我真想……混蛋,怎么能对妹妹这么想……可她并不是我的亲妹妹……那也不行,你们是一起长大的……要不是一起长大,怎么能说是青梅竹马呢……那怎么办……就是,怎么办……我真的喜欢她……望着冬梅忙碌的身影,华斌帮不上忙,却突然产生了一些荒唐的念头。这念头说不出口,却搅得他心神不宁,然后两种声音便在心里打起架来。

贺兴琼

贺姐,真是对不起,这个死老头子做出这样下作的事,不但让你难为情,就是我这张脸也不知该往哪儿放了!对不起,我代这个死老头子给你赔礼了!唉,说起来真是丢人现眼了。这死老头子要是没这点毛病,贺姐你也不会到我们家来了。贺姐,听我慢慢说。唉,我真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口!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把实话告诉贺姐。再说,我今天不告诉你,你迟早也会知道!我不告诉你,别人也会告诉你,因为这小区的人,哪个不知道我老爹这个毛病?真是丢死个人了!我这个老爹呀,年轻时就是一个花花公子。你知道他最早是干什么的吗?县上川剧团的小生演员,专演唐伯虎、梁山伯一类的风流情种,那做派、那唱腔、那身段、那眼神……真像是勾魂鬼一样,迷倒了县城很多年轻姑娘和媳妇。我那老爹呀,也真把现实生活当作了戏剧,以为他也可以像台上的唐伯虎一样在现实中来随意点“秋香”。“秋香”是点着了,可也被人告发了。那时候“生活作风”可是大问题呀,我老爹咎由自取,被剧团开除,到乡下一所最偏远的小学做音乐教师。可没过多久,他又和学校一位女老师搞上了。我从懂事起,就知道我妈整天都在抹眼泪,只要我老爹一回来,他们就一定会吵架摔东西。唉,我也不知道我妈是怎么熬过来的……长话短说吧,贺姐,后来我妈死了,我这老爹也退休回到了家里,我以为他都一把年纪了,这下该不会像年轻时那样风流了吧。可没想到没了我妈的约束,他那颗色心愈发张狂得没个样子了。有一天我回家,小区一个阿姨问我:“黄总,你爸什么时候给你娶后妈呀?”我说:“娶后妈?没那回事,我从没听我爸说过呀!”阿姨说:“没那回事?你爸隔一两天就要带一个女人回来,怎么没那回事?”我这才明白,怪不得我爸这段时间,自己的一份退休工资花完了不说,还问我要钱。我上去对他说:“爸,你要给我娶个后妈我不反对,可一定要真心对别人好!”但真要说起这事,他不是说这个脾气不好,就是嫌那个性格不合,还是走马灯一样往家里带女人……你问哪儿会有那么多女人愿意跟他胡来?贺姐你就不知道了,你看广场上那些跳舞的大妈有多少?我爸虽然早就不唱戏了,可基本功还在,舞也跳得好,身段子也还不错,你看他尽管在床上瘫了三四年,不也还有那个样子吗?那些跳舞的大妈中,就有很多当年仰慕他的粉丝呢!后来我渐渐看明白了,我那老爹说这个女人不好,那个女人不行,都是借口,他就是想这样三天两头换女人,他才新鲜呢……唉,贺姐,说起我脸都发烧。我还是给你说说他是怎么犯病的吧!那天我正在上班,忽然电话响了,掏出来一看是老爹的,我立即对话筒喂了一声,问:“爸,什么事呀?”电话里却传来一个女人慌慌张张的声音:“你是黄仁田的女儿吧?快回来,快回来,你爸高血压中风了……”我一惊,忙问:“你是谁?”可电话已经挂了机。我那老爹有高血压,但平常也不是很高,我是知道的。我急忙跑回去,一看,哎呀,真是羞死个人!我那老爹脱得光光的,躺在床上眼歪口斜,手脚只是乱抖。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又带了一个女人回去,上床前,他吃了三颗性药,后来我从枕头底下搜出了那药,说明书上注明每次只能吃一颗,可那天他却吃了三颗,贺姐你说他这是不是在找死?果真他一爬到那女人身上,脑溢血便爆发了。那女人见我老爹动着动着便趴在她身上不动了,推了他一下,还是不动,女人再用力一推,我那老爹终于滚到了一边。那女人爬起来一看,见我老爹口歪眼斜,周身乱抖,嘴角“咕噜咕噜”往外冒着泡沫,知道是犯脑溢血了,吓得抓起衣服就往门外跑,跑到门边,这才又想起什么,回来拿起我老爹的电话。我老爹存电话有个特点,他记我们的电话从不用人名,譬如我是他女儿,他就在电话簿里记“女儿”两个字,记我老公的电话就用“女婿”两字,记我儿子的电话就用“外孙”两字……女人翻到了我的电话,便给我打来了。打完以后,就一溜烟跑了。那女人还算有良心,幸好她打来了电话,我赶回来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要不我老爸可能早没命了……唉,后来你都知道了,命虽然给他保住了,可成了现在这样子……

他这一犯病,那些经常被他带回家的女人一下子销声匿迹了,我以为这下子他该彻底收心了,可没想到新的问题又来了。起初我找了一个男护工来照顾他,我当时想,尽管他是个老男人,又是个瘫痪病人,要给他揩屎揩尿擦身子什么的,女人还是不方便。开始他还好,可没过多久,他便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来,不是对护工“呜里哇啦”地大叫,就是对人家吹胡子瞪眼睛。我以为是这个护工责任心不强,没把他护理好,他有意见,我就又换了一个。没想到这一个他干脆不配合了,比如说护工给他喂饭,他不吃,像是要绝食,或者干脆将人家手里的饭打倒。又比如说人家费了很大力气,好不容易才给他把纸尿裤穿上,他又扯了下来,把屎尿拉在裤子里。那个护工见是这样,向我要了几天工资,就“拜拜”了。我可气极了,反复问他,他口齿不清地说了半天,我才弄清楚他要一个女人来照顾他。我又一想,大概护理这样的病人,男人粗手粗脚确实不大合适,于是我便以高出男人一半的价钱,去给找一个女护工来。那些小姑娘年轻媳妇我问都不敢问,最后找了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乡下女人来。人家来看了看我们家里和病人的情况,也很满意,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人家只干了半个月就不干了。我问她为什么不干了?她才告诉我这个死老头子趁人家给他换裤子的时候,也像你告诉我的一样,他把人家的手往他那儿按。那次人家挣脱了他,也没告诉我,可第二天,这个死老头子得寸进尺,竟然抓住人家裤子往下拉。人家便不干了,炒了我的鱿鱼。没办法,我只得又四处去给他找呀,可没一个能干上半年,像走马灯似的换。有个保姆,这死老头子拉了她两次裤子后,一次人家给他擦身子时,他把人家往床上拉,还示意她骑到他上面去,人家一生气,收拾起东西就跑了,连那个月的工资也没要。我回来看见了,心想,人家也没错,错的是这个死老头子,怎么能不要工资呢?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告诉我一个银行卡,然后把钱给她打到了卡上。人要讲良心,是不是贺姐?好,我再说说你来以前那个婆娘的事,说起来真是丢人现眼。那个女人比你大,大约有五十多岁了,一张盘子脸,看起来人也很老实,可没想到她做出了这样的事。当然,这主要是怪我这个死老爹,他要不是个风流鬼,别人怎么会骗他呢?事情是这样的:当她来到我们家没几天后,我这个风流鬼老爹像过去对其他女人一样,把她的手按到他的生殖器上,又拉她的裤子,可这个女人没像以前的女人那样坚决拒绝,而是半推半就,像迁就孩子一样迁就着他。我老爹拉她裤子,她就让他拉;我老爹拍拍床示意她到床上去,她就果真爬到我老爹身边躺下。可当我老爹示意她骑到他身上时,她却不答应了。不但如此,她有时还主动去挑逗我老爹,把我老爹挑得性起,她又走一边去了。有次我老爹忍不住,便从枕头底下拿出他的工资卡,对她表示只要她骑到他身上了,他把工资卡给她让她去取钱。她故意说:“你这卡是假的,要不你把密码告诉我,我到银行试一试,如果是真的,我就回来和你干!”我那老爹一是糊涂,二是欲火烧身,想也没想便让她去找出一支笔和一张纸,颤颤抖抖地在纸上写了银行卡密码。那女人拿着银行卡便往外走,走到门边突然又回来将我老爹的裤子拉到脚踝处,然后对我老爹说:“黄老头,你等着,我一会儿回来就和干好事!”我这糊涂风流的老爹果然在床上等,可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这女人回来。那天像是有感应一样,一下午我都心绪不宁,下了班我就赶过来,一看我老爹裸着下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女人也不见了,我才问我老爹是怎么回事?我老爹连比带画“叽里呱啦”地说了半天,我才大致听明白。我当即知道我这老爹是被骗了,可当时已经是晚上,第二天银行一开门,我便到银行去查,卡上一万多块钱果然没了。我想去派出所报案,可一想这事说出来也不好听,就忍了!我向银行挂了失,重新补办了一张银行卡,这张卡我就没有再给我那老爹,现在还在我身上,然后我就到劳务市场来,这才认识了贺姐你。

贺姐,我看你也是个忠厚善良的人,我把这些也给你说了,你说我该怎么办?说实话,贺姐,你别看我在外面大小是个老板,在商场里一呼百应,人模人样的,可一走进这个小区,我就觉得抬不起头。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老爹过去那些风流事谁不知道?以前他又隔三岔五往家里带女人,更给了众人一个老流氓、老色鬼的印象。现在见我们家里一年保姆都要换好几茬,知道的,是人家保姆守身如玉,不愿干走人的。不知道的,还说那老爷子自己能动的时候是自己出去往家里带女人,现在不能动了,又有一个既有钱又孝顺的女儿给他往家里找女人,老头子腻烦了就换人,腻烦了就换人。这样的话我都听见过好几次了,所以我一走进小区,那些人都用一种打量怪物的眼光打量我,可我能说什么?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又不能丢下他不管,我要丢下他不管,众人又不知道会说什么!幸好这死老头只能那样,用文人的话说,就是找点刺激,找点感觉,当然我这样说,不是要贺姐答应他,我知道这些事对一个正派的女人来说,确实不能接受。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只求贺姐看在我的面上,能忍就忍一些,我现在为他真说得上是心力交瘁了,只希望贺姐能够在我们家干得长久些,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听了黄姐的话,兴琼说道:“黄姐,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说实话,黄姐,我还真的打算不在这儿干了。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这侍候人的事,尤其是给这样一个老男人揩屎揩尿洗身子,本身就觉得十分下贱,如果他再对我动手动脚,想入非非,尽管他不能干实质性的事,可让我还有什么做女人的尊严?不过黄姐没把我当外人,将心比心,你遇到这样的老人,也实在没有办法。我答应黄姐再干一段时间,如果老头儿还这样,我一定走人!”“谢谢,谢谢贺姐!这个月快满了,从下个月起,每月我再给你涨五百块钱的工资!”“那我也谢谢黄姐了!”

贺华彦

贺华彦一觉睡到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坐在床上便给在凰冠夜总会认识的叫小琳的小姐打电话:“喂,你在干什么?”小琳大约也没睡醒,拖着长长的声音慵懒地回答道:“干什么呀?”华彦说:“出来玩……”小琳没等他说完,便发着嗲说:“这么热……”华彦说:“太阳都快下山了,热什么热?我先拉着你出去兜风,等凉快了我们再到好吃街吃麻辣串!你不是喜欢吃麻辣串吗?”小琳说:“可我要上班……”华彦立即说:“一晚上不上班不行吗?”小琳拉长声音说:“不行的,老板会扣我钱的……”华彦马上说:“她敢,她要扣了你的钱,我们以后都不去凰冠玩了!我给你老板说!”可说完又说,“她扣你多少钱,我给你!”小琳在电话里沉默了,似乎在犹豫。华彦没听见小琳的回答,又压低了声音,显出几分神秘的语气说:“我有东西给你!”小琳终于动摇了:“那好吧!”华彦显得高兴起来:“你等着,我马上来接你!”说罢挂了电话,跳下床,将一件马克华菲的纯棉刺袖衫套在身上,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又返回屋子里,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塞到宽大的裤子口袋里,拿起床头柜上的摩托车钥匙便出门去了。下了楼,他一边舞着摩托车钥匙,一边吹着口哨,走到小区后大门的车棚里取车。这是一辆崭新的无级变速带闪灯的祖玛摩托,是不久前才缠着兴仁给他买的。当时他才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回来,成绩还没出,兴仁以为他会考得很好,便花了七千多块钱遂了他的心愿。兴仁对他说:“等你考上了公务员,我给你换一辆‘宝马’,你上下班也方便!”可惜他只有坐祖玛的命,不过华彦觉得坐祖玛摩托也没什么,反正他现在也只是偶尔坐出去玩玩。他把车推出小区后大门,一蹁腿跨上去,将车发动起来,一溜烟便向前冲去了。

华彦在小琳的楼下等了一会儿,小琳才下楼来。这个小婊子,真有些让人心动!大约因为天气热的缘故,小琳今天穿了一套宽松的韩版学生纹套装,上黑下红,裙子很短,刚好能遮住大腿根。脚上也是一双粉红色韩版尖头高跟浅口鞋,肩上斜挂了一只拉菲斯汀太妃红牛皮单肩挎包,挎包上又挂了一只圆圆的白色小绒球,随着她的脚步甩来甩去,仍显得十分奔放和时尚的样子。看见华彦,她像孩子似的蹦跳着,几步就跑到华彦面前,直通通地对华彦问:“什么礼物?”华彦把身子斜靠在摩托车上,看着她说:“你猜!”小琳扑闪了几下大眼睛,马上说:“巧克力!”华彦摇了摇头。小琳又说:“太妃糖!”华彦又摇了摇头。小琳便露出失望的样子:“猜不着……”话音未落,华彦从裤兜里掏出盒子,一把递到小琳面前。小琳目光落到盒子上看了一眼,立即“哇”地叫了起来,双手接过去,打开盒子,取出了一条细细的金项链,拿到手里对着阳光照了照,才对华彦喜不自禁地说:“真给我的?”华彦说:“你说我给谁的?”小琳又把项链对着阳光照了照,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对华彦问:“别是假的吧?”华彦说:“笑话,你看看说明书和质保卡,还有发票,一千二百多块钱呢!”小琳果然取出说明书读起来,只见上面印着:“2016新款18K金项链经典可调节纯天然海水珍珠吊坠百搭项饰……”她虽然读得有些结结巴巴,却对华彦的话深信不疑了,忙扑过来将双手吊在华彦的脖子上,喊了一声:“谢谢你……”一边说,一边在华彦脸上嘬了一口。华彦立即说:“别逗了,我们走吧!”小琳这才松开华彦,把项链重新装进盒子放进自己挎包里。华彦重新将摩托发动了起来,对小琳说:“上!”小琳往上一跳,就跳到了摩托车后座上,坐正了身子,双手扶着华彦的腰,华彦一踩油门,摩托车“突突”地跑了起来。

摩托车驶上绕城公路,华彦加大了油门,摩托车便风驰电掣地奔跑起来。一股股强劲的风从他们耳边刮过,驱赶了空气中的暑气,使他们都感到十分舒坦。劲风掠起小琳火红的头发,使她像一个红发魔女,但她觉得十分刺激。她突然松开华彦,平举着双手大喊:“啊——啊——”仿佛要凌空翱翔一样。她的叫喊更刺激了华彦,他将摩托车加到最大挡,摩托车顿时像飞了起来,惊得过往的司机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惊讶地看着这个不要命的小伙子。过了一会儿,华彦才把速度放慢下来。他从绕城的西边开到东边,过了大桥又开到了北边,刚开过新建的开发区旁边,小琳看见一个扎马尾辫的胖乎乎的圆脸庞女孩,穿了一件浅绿色T恤,黑色运动短裤,露出两条胖胖的腿,一边走一边举着一只雪糕吸吮,小琳便拍着华彦的背像个小女孩一样撒娇地叫道:“我也要吃雪糕!我也要吃雪糕——”华彦回过头对小琳说:“这儿哪有雪糕?到前面惠民广场再说吧!”说着又加了油门,摩托车又狂飙了一会儿,下了绕城公路,从一条小路开了下来,不久又进入了城市。没开多久,前面出现了一个广场,这时天变得阴沉起来,从建筑上空传下一股儿一股儿的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一队身穿大红大绿衣服的老女人脸上敷了很厚的白粉,似乎要将她们脸上的皱纹都抹平一样,嘴唇又涂抹得血红,手里举着一把大红绢扇在广场一边跳舞,嘴里跟着扩音器在唱:“二月里来是新春,是新春……”身子往前走两步又退两步。另一边是几个穿白衣白裤、扎着脚边、脚着白色运动鞋的老头在打太极拳,一招一式收放自如,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倒显得不急不躁不喧闹的样子。华彦从广场旁边绕过去,来到一家冰激凌店,跳下车,去买了两支雪糕回来。小琳将雪糕接到手里,像是等不及似的对华彦说:“我们去看看好吃街的麻辣串摊摆出来没有?”华彦说:“哪儿这么早?我们再兜一会儿。”说着跨上摩托,又开着走了。小琳撕了雪糕的包装,一手举着一支,一会儿吮吮这支,一会儿又吮吮那支,也不说什么。

又兜了一会儿,华彦才把车往好吃街开去。所谓好吃街,不过就是滨河路上面一条临河的小街。华彦把车开到这里,这才看见那些一个挨一个的烧烤摊不但早摆出来了,而且一些早行者已经在那些矮桌子小板凳上光着膀子大呼小叫地干上了。满街飘着油烟和食物烧烤的香味,一些摊主还拿着一把大蒲扇在“呼呼”地往炉子里扇火,每个老板各拥有三五张桌子不等,几张桌子中间,“呼呼”转动着一把油腻腻、黑乎乎的电风扇。华彦把车找地方停好以后,过来拉着小琳的手便往里走。小琳看见一张桌子没人坐,便说:“我们就在这儿……”华彦打断了她的话,说:“在这儿干啥?我给你找个好地方!”拉着小琳又继续走。走了一阵,看见有一个店,上面写着“香辣王酒家”,华彦一掀塑料门帘就走了进去,大叫:“老板……”小琳进去一看,原来还真是一家专卖麻辣串的小店。店面虽然不大,只有挤挤挨挨的四张桌子,但店里亮着白色的日光灯管,桌子上铺着白色塑料桌布,虽然很薄,但看起来还是比较干净,两边墙上又各有两把摇头扇在扇着风,也比外面凉快。华彦拉着小琳在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坐下了,这时一个瘦高个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满身油乎乎的,像是被油浸过了的一样,目光先从华彦和小琳身上扫过,才问:“两位吃什么?”华彦马上用了命令的口气说:“少啰唆,拿菜单来!”男人果然递过一份菜单来。华彦将菜单往小琳面前一递,说:“想吃什么,尽着点!”小琳也不客气,便在纸上从上往下地画了起来。画完,又把菜单交给华彦,华彦看也没看便递给了老板,说:“就按这个上!”说完又问,“有冰啤没有?”老板急忙说:“有有有……”话还没说完,小琳却说:“我要喝奶茶!”华彦又马上问:“有奶茶没有?”老板又忙答:“有有有!”华彦便说:“先来三瓶冰啤,两杯奶茶!”老板答应一声去了。

没一时,一大盆麻辣串便端上来了,冰啤和奶茶也上来了。原来这麻辣串只不过是将麻辣烫的菜串在一根根长长的竹签上,放在火锅汤里边煮边吃。老板将锅盆放到桌子中间的火锅灶上,打燃了火,没一时,那汤料便沸腾起来,没过一会儿,满桌子便飘溢起又浓又香又辣的气味。小琳像是等不住了,不停地用手去翻动着锅盆边缘的竹签。那些食物都是加工过的,不耐煮,又过了片刻,小琳便捞起一根竹签往嘴里送。刚送到嘴边便辣得满嘴“咝咝”地吐着热气,急忙抓起奶茶喝了一口,再接着往嘴里送竹签,然后再从嘴里“咝咝”往外送气,一副“痛并快乐着”的样子。华彦见了,立即将锅盆里的竹签全捞了起来,分别放到两人面前的一只粗糙的白瓷盘子里,关了火。竹签上的菜渐渐冷了下来,表面很快结上一层油膜,两人这才大快朵颐起来。没一时,桌上的竹签堆了一大堆,桌下擦嘴的纸也遍地都是。

吃了一会儿,小琳像是再也塞不下去了,站起来将嘴一抹,突然说:“我去上班了……”一听这话,华彦像是惊住了,看着小琳不解地说:“这时候还去上什么班?”小琳说:“夏天客人来得晚,这时去正合适!”华彦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望着小琳说:“不去行不行?”小琳打了一个嗝,十分坚决地说:“不行!”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对华彦问,“这段时间,怎么没见你到夜总会来玩了?”华彦说:“你不知道,我老爸这个小地主见我公务员没考好,生气了,这段时间把我管得特严,晚上十点以前如果没回去,第二天一定要盘问我半天!”小琳一听这话,明白了,说:“原来你还怕你老爹!”华彦说:“不是怕,我是暂时忍耐着,等这段时间过了,他哪还管得着我?”小琳说:“那好,我等你来玩!”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华彦见小琳执意要去上班,也不好挽留,便说:“那好,你等我去结了账,我用摩托车送你!”说完便去老板那儿结账了。

贺世龙

贺世龙走出小区大门,天色已近黄昏,地面开始凉爽,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那些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手挽手的情侣,奔跑跳跃的小孩,身着纯棉老粗布短袖衫或圆领T恤满脸打皱的老几几以及穿着宽松印花T恤或短袖衬衣的半老或全老的老孃子……如过江之鲫一群一群地从贺世龙面前走过。这小城就是人多,尤其是在这傍晚时候,似乎所有的人都从家里倾巢而出了。贺世龙朝左边街道看看,又朝右边街道看看,保姆晁姐曾带贺世龙到右边街道去过,他知道走过两条街,再往右拐走一段路,旁边就是一个大广场,里面有很多老几几和老孃子在跳舞。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广场,贺世龙便十分不解,他问晁姐:“这城里又一不晒粮食,二不晒柴草,修这么大的坝坝干啥?”晁姐对他解释:“这不是坝坝,是广场,专门修起给城市人耍的!”老几几还是不明白,说:“这城里人就是玩格,耍还要修个坝子,真是糟蹋土地!”左边呢,贺世龙没有去过,晁姐对他说过:“左边有公路,过了公路是状元山公园,山上小路多,你走岔了就会走不回来,贺总特地交代了的,叫不要带你去状元山公园!”可眼下晁姐不在身边,贺世龙便突发奇想,想从左边街道过去看一看。

自从有了助听器后,兴仁果然便叫晁姐在早晚天气凉爽的时候,把他带到小区和附近街上走一走。尽管兴仁教了贺世龙好几遍如何调试助听器的程序和音量,但老几几一直没有记住,每次出门时,都得靠晁姐给他调试好了戴在耳朵上,才带着他出门。可刚才晁姐对他说:“爷爷,你在家里先待一会儿,我去买点晚上的绿叶蔬菜回来,就带你出去!”晁姐刚挎着篮子出门,老几几等不及便自己出来了。

贺世龙以为这街和别的街道一样,也是笔直的,可没走多久,街道却拐了弯。他顺着弧形的街道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多远,又拐了弯,就像鸡肠子一样。大约拐了三四个弯,街道才直了。老几几又走过这条直街,终于看见了前面的公路。公路很宽,两边跑的车子川流不息,从他眼前呼啸着一晃而过,可他却没有听见车子任何一点的喇叭叫声。他觉得奇怪,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耳朵,这才发现耳朵根是空的——他没戴助听器,怪不得耳朵里这么安静。他想回去取,可想起晁姐不在家,他也没钥匙,回去也取不出来。即使取出来了,他也不会调试,也是白走一趟,反正走一走就回去,听不见就不和人说话就是了。这么一想,便打消了回去取的念头。他看见一群人站在公路的几条白线边,晁姐曾教过他,说那叫斑马线,还对他说过斑马线时,要看看前面柱子上的绿灯亮没亮?还对他说:“你要是记不住‘红灯停、绿灯行’的话,只要看见别人走,你也跟到走,别人停,你也跟着停就是了!”他见那些人站在路边,也就走了过去,果然没一会儿,两边的车子都停下了,那些人开始往对面走,他也跟在他们后面走。过了公路,旁边又有一条小公路从主公路上分了出去。贺世龙顺着这条小公路往前面看去,果然看见一座山耸立在霞光之中。山虽然不大,却郁郁葱葱,煞是幽静。一看见山,老几几顿时精神一振,他看见前面有两个老几几,年龄像是比他小一些,一个穿了藏青色短袖棉质T恤,背上背了一只黄色帆布双肩包,一个穿了一件米黄色短袖绸缎唐装,皮带上别了一只红色的小扩音器,里面正唱着川戏,一会儿锣鼓大响,一会儿一个女人“咿咿呀呀”拖长声音唱,两人手里都拄了一根油光锃亮的龙头拐杖往山上走。贺世龙知道他们是上山,也立即跟了上去。走了一阵,公路拐了弯,路旁台地上一座庙子,阳光下金碧辉煌,贺世龙耳朵听不见,也不知道里面在没在做法事,不过空气中倒是弥漫着一种香火味。路边有只垃圾筒,垃圾筒旁边扔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一个头上戴着软边布草帽、身穿紫色大码印花衬衣的老孃子,肩膀上挂着一只大尼龙袋子,手里拿着一只长长的铁钩子,正在垃圾桶里翻着什么。她翻出了一只矿泉水瓶子,用钩子钩出来,放到地上踩瘪,然后丢进挎着的尼龙口袋里。接着又翻出了一只空的易拉罐罐子,放到地上“啪”的一声踩扁,又丢进尼龙口袋里。翻完垃圾筒,老孃子又过来翻地上的衣服,翻出了一件带帽子的儿童羽绒服,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也塞进了口袋里。贺世龙看见衣服堆里还有一床果绿色毛绒毯子,老孃子用铁钩子钩起来看了看,摇了摇头又放下了。贺世龙看见那毯子只是旧和脏了一点,也没破,他过去用手摸了摸,发觉两面的绒毛还十分柔软,便抬起头对老孃子说:“还是好的,拿回去洗一下还盖得,你不要?”他不知道老孃子是怎样回答他的,用铁钩子把毯子拍了两下,转身走了。贺世龙老几几看着那堆衣服说了一句:“唉,还是好好的东西就拿出来丢了,真是糟蹋东西呀!”说完他又往前走,可走了几步,像是被什么挂着,又走回来,将那床毯子拿起来折好,夹在胳膊底下这才走了。可这时那穿藏青色短袖棉质T恤和穿米黄色短袖绸缎唐装的两个老几几已经不见了。贺世龙只好一个人顺着公路往前走。又拐了好几个弯,终于到了山脚下,山上树木“簌簌”有声,送来一阵阵清凉的风,让人神清气爽。可这时公路又分成了许多岔路,有的路上面浇了水泥,有的路上面铺了光滑的石板,有的则是嵌了密密麻麻的鹅卵石,贺世龙不知该走哪条路了。正犹豫着,忽然旁边一边小路上走着三个老孃子,一个上穿冰丝印花大码短袖T恤,下着黑色肥筒裤;两个穿着中长的圆领连衣裙,一个是玫红色的,一个是湖蓝色的。贺世龙想:“跟着她们走,肯定没错!”于是又便跟了过去。三个老孃子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一会儿又哈哈大笑,但贺世龙一句也听不清楚。三个老孃子发觉后面有人跟着她们,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个老几几,胳膊窝里还夹着一床旧毯子,十分诧异,但也没说什么。三个老孃子在盘山小路上东绕西转地走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已晚,这才往山下走去。过了公路,三个老孃子互相挥了挥手,各自走开了。

贺世龙却站在公路边,仔细辨认着方向,他觉得刚才自己也是从这儿过来的。可不是,出来时不是也走的是一条直直的大街,过的是公路上的斑马线吗?这两样东西不都在这儿吗?不错,肯定没错,从这儿过去拐两个弯就到了小区门口!贺世龙这样想着,果然就过了公路,朝那条笔直的大街走去。可是走了很久,他却没有看见街道拐弯,而是越走越宽,最后走到一条十字街口,前后左右都跑着车,行人也很多,路口的信号灯忽红忽绿,行人和车辆也走走停停,贺世龙一下糊涂了。他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他想问问身边的人,可想起自己耳背,别人即使回答了也听不见,更重要的是,他在城里住了好几个月,还不知道儿子那个小区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儿子、孙子和范春兰的电话,他怎么问人家呢?他一下慌了起来。一着急,便感到膀胱隐隐胀了起来。这些年他常常犯这样的毛病,只要心里一着急,他便想尿尿。眼下便是这样,他想忍一忍,可越忍尿意越强烈,最后膀胱传来一阵刺痛。他朝四周看了一下,到处都是人,他又找不到厕所,感觉就要尿到裤子里了。最后他想起古人说的“屎尿无情”,就走到墙边,背过身去,解开裤子,正要冲着墙撒,猛听得身后一声大喝:“干什么?”接着一双大手把住他的肩上往后一扳,把他扳了过来。他一惊,膀胱里的废水便淅淅沥沥地顺着裤腿撒了下来。他看见一个壮汉站在他面前,以为要打他,便紧缩了身子。那汉子只看了他两眼,见他抱着一床脏兮兮的毯子,以为是个流浪的老头,便推了他一把,说了一句:“滚!”把他放开了。他便随着人流又往前走了。

现在,贺世龙踯躅在这个小城的街头,夜已经很晚了,大街小巷都亮着明晃晃的灯,倒是使他感觉不到夜晚的来临,只是他越走越觉得大腿僵硬,步子越来越缓慢。这个城市,他年轻时倒是每年都会来一两次,或者是挑粮食来卖给粮站,或者来往家里担煤炭。可自从七十岁以后,他就再没来过了。没想到十多年间城市变化会这么大,到处都是一样的高楼,一样的马路,一样的灯光,一样的树,到处又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像贺家湾那样,哪个房屋前有棵核桃树,哪家屋背后有棵柑子树,一眼就看得清楚,可这城里,你就是有火眼金睛,也没法看出来。老几几一边在街头踯躅,一边努力瞪着昏花的眼睛瞅着街道两边的建筑。他记得儿子的小区前面有一道很长的铁栅栏门,看见车来了可以自动收缩,行人都从旁边的小门里进出。进门后有一个圆坝子,用红砖铺的地,坝子后面有座用石头垒起的假山,能从石头缝里往外喷水。然后房子是一排一排的,中间栽得有很多树。他想,只要找到了有铁栅栏门、圆坝子、假山和很多树的地方,就一定是儿子住的小区了。可是他眼睛都看酸了,也没在街道两边看见这样的地方。他不知道,儿子的小区属于这个城市的新区,而他则进到了老城区,方向完全错了,他怎么能找得到呢?

不知又走了多久,贺世龙突然看见一条大河,在夜晚,河水不是蓝而是墨色,两边建筑上的灯光在河水里拉长着脸对他眨眼。老几几一下记起来了,他来到了上十字码头边,下了码头可以坐渡船到对岸,往左走是这个城市的北门,往右走是南门。但是他不知道这个码头早就废弃不用了,因为河上架起了三座大桥,码头旁边的空地建成了劳务市场,他的女儿兴琼就是在这个劳务市场里找到做护工的职业的。早年他担着竹篾篓、筲箕、背篼来卖的河街,如今也变成了好吃一条街。他虽然不知道这些,但可以肯定儿子的小区没在河边。这样一想,贺世龙绝望起来了。他还想走,可感觉两只脚已经变成了两根棍子,再也挪不动半步了。他靠着街边一幢建筑的墙壁站了下来,朝两边街道看了看,他看到长长的街道两边摆满烧烤食物的摊子,很多人都光着膀子坐在街道中间的小桌子上胡吃海喝,一阵阵食物的香味夹杂着一种烟火的味道向他袭了过来,顿时他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他明白肚子在像他发出抗议了,可再叫唤也没办法。他想返回去继续走,可两腿却乏得不行。又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才决定先坐下来歇一会儿,于是便把那床毯子抱在怀里,顺着墙坐了下去。坐下不久,老几几突然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像是他的孙子华彦,拉着一个染红头发姑娘的手,匆匆地从他面前几步远的街中间走了过去。他想喊,却又怕喊错了,急忙眨了几下眼,又使劲地甩了两下头,等他再睁开那对昏花的老眼看时,那像孙子的小伙子和姑娘已经拐过街角不见了。贺世龙又失望地收回目光,像平时一样把脑袋垂在胸前,没一时便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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