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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连两天,天气都是出奇的晴好。清晨起来,就看见一轮硕大的旭日挂在了擂鼓山的山头,大半个天空都像醉汉紫红色的脸庞,地下一景一物也都浸润在一片红霞当中。这样的天气似乎是专为过年准备的。一大早,那些家庭主妇就像赶日子似的,急急地去拆盖了一个冬天的被单、毯子和挂了一个整年的蚊帐,泡在大木盆里。于是这天,无论走到村子哪个地方,便会听到一片熟悉的捣衣声。不到中午,家家的院子里便像展览似的挂满五颜六色的“万国旗”,空气中飘溢着一股洗衣粉的清香味道。过年的气氛是越来越浓了。当然,这样的天气也不是尽善尽美的,那便是早上大地上覆盖满了一层白霜,泥土都被冻得干燥而坚硬,脚踏上去鞋底簌簌作响,稍不留神便会打滑摔一个仰面朝天。待到太阳转暖,白霜和泥土开始解冻,到处又都变得潮湿和泥泞起来,像是刚刚才下过雨一样。因此,村民除非有紧急事情,上午一般都会窝在家里。

吃过午饭,世普将那件全毛风衣搭在左手臂上,右手捧着他那只从不离手的不锈钢真空保温杯出门了。此时,世普的心里也如同这美好的天气一样,明亮的艳阳从他的内心往每个骨节、每处肌肤弥漫开去,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与自豪感。短短的两天时间里,贺家湾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像换了一个样。阴沟里的垃圾被清理出来,挑到了地里,院子里的鸡鸭粪被扫得干干净净,柴柴草草上了垛,箢篼、簸箕上了墙,先前不时看见有打敞放的猪崽归了圈,黄菜叶子被就地作了处理……总之一句话,村里再看不见又脏又乱的现象了。堆积在河沟里的稻草、秸秆,也按照属哪家田地这一段,就由哪家清理干净的办法,从河沟里清理出来,让这些已经腐烂或正在腐烂的堆积物重新回到了它们原来生长的田里,成为了下茬庄稼的肥料。河道不再像患肠梗阻一样,汪着一段一段颜色发黑、气味发臭的脏水,此时变得有些像一个苗条的女孩子了,显得整整洁洁,清清爽爽。世普现在不但不再担心春水发了以后,会因为那些堆积物挡道而使河水冲毁了农田,更多了一些非常美好的回忆和遐想。他想起小时候放学以后,会经常来到这条小溪里捉螃蟹。那时的河水多么清澈呀,真是蓝溪湛湛,流水莹莹,清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河道两边还有很多树,主要是杨柳和一种被村民叫作“懒夹花树”的乔木。后来他读到中学以后,才晓得“懒夹花树”的学名叫木槿。这种树开白花,大朵大朵的,村民说吃了这种花可以治头痛病,他就在夏天的清晨出来给母亲摘过很多这种花,母亲用蛋煎了吃。他到河道里捉螃蟹,当然也是在夏天,因为冬天河水很冷,一般不会下去。那时两岸垂柳依依,木槿飘香,在垂柳和木槿中间,还有许多“阳雀花儿”。“阳雀花儿”也就是山茶花,红的、黄的、白的都有,把个小溪两边映得五彩缤纷,美不胜收。那时河里的螃蟹和鳝鱼也多。螃蟹都喜欢藏在石头底下。河里的石头早被河水冲得圆圆的,像鸡蛋一样,在水里泡久了,又长了一身浅绿色的青苔,很滑,所以很不容易把它们翻过来。但只要把它们一翻过来,便一定会大有收获。螃蟹看见有人捉它们了,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它们一方面马上会张牙舞爪地把大爪子举到空中,一面急急地逃去。螃蟹逃的样子很可笑,它不是竖着跑,而是横着爬,而捉螃蟹的技巧也在这儿了。世普至今还记得当初唱过的一首儿歌中的四句话:“一个螃蟹八个脚,搬开石头跑不脱。你要横起爬,我要顺到摸!”“顺到摸”就是从侧边的方向把手伸过去按住螃蟹,它便不会夹住你的手指了。螃蟹喜欢躲在石头底下,鳝鱼则喜欢藏在河道两边的石缝和岩罅里,得把小手伸进洞里去掏。鳝鱼一着急,便会纷纷往外逃,一出来便被逮个正着。但有一次,世普的手刚伸进洞去,便被一口咬住了。世普以为碰到了蛇,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那次和他一起到河里捉螃蟹和抓鳝鱼的还有贺凤山。贺凤山比他大几岁,听见哭声跑过来,帮助他把手从洞里取出来。一看,右手指肚上不但留下了几个深深的牙齿印痕,而且还有血丝从咬伤的地方渗透出来。世普以为真被蛇咬了,便哭着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贺凤山却去折了一根木槿树树枝,使劲在洞里搅。不一会儿,一条足有半斤重、浑身散发着黄铜光亮的大鳝鱼从洞里爬了出来。凤山一看马上说:“你不得死了,是黄鳝咬了你,不是蛇!”世普一听这才放了心,两个人跑过去,将这条“鳝鱼王”逮住,在石头上磕死了,用一根小树枝穿起来,一边提着往回走,一边唱:“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教我抓黄鳝。一天抓了两斤半,拿给先生下早饭!”

现在,世普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往事虽已过去,不能重来,沧海桑田,河道两边的垂杨绿柳、木槿虽然也已经没有了,但河道只要一变得清爽干净,没有堆积物的堵塞,春雨一来,满河便又会回到蓝溪湛湛、流水莹莹、天光云影的景象。何况河道两边的植被比先前大集体时好了许多,因而世普相信,在蓝天白云掩盖下,那些阳雀儿花也一定会开得十分绚烂。世普一想起这些,心里就按捺不住有些激动。世普最初的想法,除了把湾里的公共卫生打扫好、过一个干干净净的春节以外,内心里还是有一些小九九的。只不过他把这种小九九掩藏得很深,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个小九九就是想通过打扫公共卫生这件事,检验一下自己这个在外的退休“公家人”此时在村民中究竟还有多大威信。虽然过去贺家湾的村民们看见他都尊崇有加,可那是自己在位的时候,头上又顶着许多中听不中用的荣誉“顶子”。在村民半是道听途说半是凭自己的推论演绎中,他成为家乡父老乡亲的骄傲和家族的光荣。但此时他已是人走茶凉,一无所有,如一个穷光蛋了。没想到自己和几个老头一发出号召,就真的得到了村民的响应。而且这种响应还可以用得上“一呼百应”几个字来形容了。把标语贴出来的当天,许多村民就开始了行动,生怕落后了,被世普把照片拍出来挂在了村委会墙上。一些村民还一边打扫着房前屋后的卫生,一边互相提醒着说:“快弄呀,这是老叔叫弄的!”此时的“老叔”似乎已经是他们心中一个至高无上的神了!就这样短短两天时间,就把村委会多年没做到的工作做到了。此时,世普虽然手捧茶杯,轻轻地漫步在洒满阳光的家乡小路上,可心底里产生的那种成就感却是好几年都没有过的了。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在位时,在每年的高考过后,查看有多少学生又上了大学一本、二本时的心情。想起不久前在城里那种空虚和寂寞的日子,世普觉得决定回到故乡这一步是走对了。真是“狐死必首丘”呀!怪不得古往今来,有那么多文人学士,要叶落归根,要魂归故里!原来在这故土上,不但可以找到尊敬、尊严,而且还能找到发挥余热的价值。才回来短短的三天时间里,世普已经感到了内心的充实。内心有了寄托,身上的力量也增添了许多!他变得比在城里年轻了!

此时,世普沿着弯弯曲曲的家乡小路,往下湾走去。他走得十分从容,像在城里散步一般,身子却挺得笔直。虽然还有几天才立春,可春的气息却是让人明显感觉到了。世普今天出来,不光是走走,享受享受大自然馈赠的美好时光。他心里同时还怀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看一看湾里还有哪些卫生没有打扫到的死角。虽说整个村的村容村貌有了很大改观,甚至可以用“旧貌换新颜”几个字来形容,但世普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不能容忍任何的瑕疵。这是他大半辈子形成的人生准则,干任何事情,不干就不干,要干就要干好,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他知道全湾几百户人家,有打扫不到的死角存在也不足为奇。有死角存在不要紧,关键是督促检查要到位,然后及时加以整改。世普觉得过去村委会甚至乡上布置的一些工作,为什么落实的情况一直不太理想。其原因也恐怕在于他们只有泛泛号召,而无具体安排。或者虽有安排,却又没有检查。或者也检查了,却又没有整改到位,因此许多工作落实不到实处。久而久之,老百姓习以为常,乡村干部的话便会很少有人听了。因此,世普一方面决定要改变一下贺家湾村民这种观念,把要干的事情干得尽善尽美。另一方面,世普也想树立起自己完美的形象。打扫环境卫生,整治村容村貌,是他回到贺家湾办的第一件事。如果第一次说话就让人打了折扣,那以后说话还会有谁听?世普此时一点没感到自己是一个归乡的游子,一个离开了工作岗位回家乡颐养天年的老头。相反,他有一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的感觉。既然是主人,那当然就得尽主人的那份责任了!

世普到下湾去,是想去看看贺中华房屋前边那条通往鱼塘的水沟。那条水沟给他的印象太深了!或者说,正是因为那条臭水沟带给他的刺激,使他脑子里萌生了整治村容村貌的念头。偏偏那条水沟不长,又不处在村子中央,也不在河道的位置上,容易使人忽视。但别人容易忽视,他贺世普心里却没有忘记。所以,他今下午要装作散步,似是有心却无心地过去看看。

世普没有走原来走过的那条小路,而是从村小学旁边另外一条小路朝中华和长安的房子走去。这条小路直通中华的鱼塘。世普的意思是他站在鱼塘边朝前面一望,如果水沟已经清理和整治,便不吭不声地回去便是,也不惊动中华。如果水沟没有清理,或清理得不彻底,那他便会毫不客气地把中华喊出来,当面批评和教训他,再督促他把水沟清理干净。

世普出来得很早。他出来的时候,有些人家还没开始做午饭。贺家湾人在农闲的季节里,家里如果没有小孩上学,一日三餐通常都会吃得很晚。现在马上就要过年了,学校已经放了寒假,天气又还比较寒冷,家家的主妇们通常都是一觉睡到早晨八九点多钟,才会神色倦怠地开始起床。起床后也不会马上就开始生火做饭,还要等她们简单地梳洗之后,才会淘米下锅。贺家湾人的生活现在好了,但早饭他们一般离不开稀饭,这是从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传统。而小菜常常是自家在冬天所腌制的萝卜干、咸菜。现在也有早晨就吃干饭的,如果是稀饭,也煮得比较干,个别人家还会用自己包的皮蛋下饭。伴随着袅袅炊烟,整个湾里都闻得到一种米饭的香味。等米饭的香味刺激得人嘴角流涎的时候,家里的男主人才会慢慢从被盖窝里爬起来。这时候便又会响起男人大声吆喝大娃小崽起床的叫声。这样一来,吃早饭的时间一般都会是在十点钟左右。吃罢早饭,如遇天晴,女人们收拾起全家换下的衣服,在自家的院子里用大木盆放水搓洗,一边洗衣服,一边为男人安排一点活儿。这活儿无非就是到地里把啥小菜摘些回来,中午好炒之类,也有一些女人考虑到一家人好久没有打上牙祭了,便会安排男人到垭口王老二肉摊上割两斤肉回来。不要肥的,间肥搭瘦的前胛方最好,要不干脆叫王老二下一块“髈箍箍”回来和萝卜炖更好!听到这样的安排,男人和小孩都会显得特别高兴。男人高兴不是因为又有了肉吃,而是因为借买肉又可以在垭口上李五儿的麻将铺里摸上两个小时的牌。小孩高兴当然是因为又可以治治肚子里的馋虫了。男人个个领命而去以后,女人的衣服也洗完了,全部晾上之后,会开始面临不一样的选择。有的女人会留在家里,督促小孩做作业或读课文,有的则会选择亲自下地采摘蔬菜或提了篮子到垭口小店买东西。有的则会什么都不做,却把自己的装束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假装找鸡找猫或找狗,随意在村子里溜达溜达。看见张三了,和张三说上一阵闲话,碰到李四了,又和李四拉呱儿一阵。说说儿女,说说家里的牲畜,说说天气,又说说庄稼,问问早上吃的什么。再问问中午准备了啥子菜。一问到中午的菜,猛然记起十二点都过了,自己也要回去准备午饭了。于是便匆匆结束闲聊,急急地回去了。贺家湾人吃午饭的时间,一般都是下午两点左右。贺家湾人的午餐,主食都是大米饭,小菜一般是两到三个,比较能干的主妇,会为家人弄出一个蔬菜、一个荤菜、一个清汤,这是最佳的组合。就蔬菜而言,随着季节的不同而多有变化,其中青菜、莴笋、菠菜、白菜、冬苋、四季豆、丝瓜、冬瓜这些当地可以生产的东西是主打产品。而在荤菜上,最普遍的就是猪肉。偶尔也会逮只自己喂养的鸡、鸭或鹅杀了来吃。午餐完毕之后,便是贺家湾人通常所称的“娱乐”时间了。大量的村民相互邀约打麻将,一打便会打到天完全黑尽,才肯收摊散伙。一宣布散伙以后,女人们会显得比男人着急,先离开“场合”往家里跑去,因为她们要急着回家烧晚饭。贺家湾人的晚饭和早饭一样,十分简单。若是中午还有剩饭,再烧上一点薄粥,或煮碗面条即可对付;若是中午的食物已经基本吃完,就需要像早晨那样,再烧上一锅黏稠的稀饭。晚餐完毕,往往已是晚上八九点,因为冬天的夜深长,一些人还会去打一会儿“夜麻将”,在十二点后才回家睡觉。更多的人家会选择打开电视机,一边寻找心仪的电视剧,一边闲谈。整个贺家湾村就在这种井然有序、不紧不慢的氛围中,先是哈欠不断后便渐渐入睡。

但世普在城里住了几十年,生物钟已经习惯了城里的生活规律。尤其是在吃饭和睡觉的问题上,他有自己严格的时间表。所以,他的一日三餐都比贺家湾人早。此时,他吃过午饭又小睡片刻后,出来溜达了这么长的时间,其他的村民可能还正窝在家里吃午饭,因而整个湾里既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也没听见一句声音,除了鸟儿的呢喃以外,大地安静得像是睡过去了一样。这种静谧让世普恍惚进入了陶渊明笔下那个武陵人的世界。是的,这儿除了没有扁舟,什么都有,简直和那个“桃花源”没有任何区别。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世普觉得自己也会慢慢变成那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武陵人了!

世普脑海里一边这样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一边不慌不忙地走过一段缓坡,便来到了中华鱼塘的边上。从鱼塘这儿看中华和长安的院子,虽然看不清全部,但大部分可以尽收眼底。世普停下步子,把风衣披到肩上,正准备再往前走一段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哎呀老叔,你怎么来了?”

世普一看正是中华,他背了一背青草,从屋子那边走了过来。世普不往前走了,看着中华。等中华走近了,世普才问:“你把草往哪儿背?”中华说了:“喂鱼呀!”世普一下明白了,说:“哦,塘里放的是草鲢?”

中华见世普这样问,一下子高兴起来了,马上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老叔,也不哄到你老人家说,哪里光放草鲢?还有花鲢、白鲢、乌棒、鲤鱼呢,你等会儿看看就晓得了!”说着,中华来到鱼塘边,放下了背篼。世普一看,背篼里全是又嫩又细的麦芽草。这种草长在麦地里,叶片细细的、长长的,形状和麦芽也差不多。这草营养价值很高。小时候世普养过兔子,到了冬天,他便是把这种草扯回来喂兔子,兔子特别爱吃。只是扯这种草要有耐心,因为它很细,扯半天还扯不到一把。可是中华却背了这样一背来,可见中华两口子费了多大工夫,才给鱼塘的生物们备下这样一顿丰盛的午餐。

中华的鱼塘也不是过去就有的。原先这儿还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地,世普现在还记得这地的名儿就叫“四方地儿”。地里边还有一股泉水,长年不断从地沟里往外流去。“四方地儿”在大集体时候就是中华家里的自留地。后来中华建平房和楼房时,都在这儿取土制砖,渐渐地就形成了一个大水坑。后来中华就一不做,二不休,又把它扩大一些,挖成了鱼塘,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算是变废为宝,物尽其用。现在这口鱼塘已经有半亩大,因为塘里边有泉水,加上中华又在他的院子前面挖了一条水沟,把老天爷下到他和长安房屋及院子里的雨给积到塘里来。这样一来,半亩方塘一年四季都是满塘清波,涟漪不断,倒是一个鱼儿生长的好地方。

中华见世普怔怔地看着他的鱼塘,便抓起一把青草朝水中撒去。青草还没落入水面,奇迹便在世普眼前出现了。他先是听见从水中传来一阵扑喇喇的响声。接着,便看见像是天空起了乌云一样,那水面上迅速聚集起了一片黑压压的鱼群,朝着他们的方向游过来。它们的动作是那样整齐,一条鱼将尾一摆,要转过身去,千百条鱼儿仿佛得到号令一般,也同时将尾一摆,转过身去,全都露出肚腹的银色的光辉,像是对着岸上的世普炫耀似的。它们的目标也仿佛十分明确,那就是在青草落入水面的那一瞬间,一个个张开圆圆的嘴巴,来争抢这从天而降的美食。有的鱼甚至跃起身子在空中来接。一时,只见水面银光道道,无数的气波闪闪烁烁。中华一边向水里撒食,一边像是对着自己的孩子爱不够疼不够似的说:“慢点嘛,抢什么?有你们吃的!”尽管这样,每撒一把饲料下来,仍有无数的鱼齐聚在水面,张着圆圆的嘴来争抢。世普从没见过这么多鱼争食,此时看得呆了,等中华把背篼里的青草撒完了,才对中华问:“这么多鱼,你是啥时放的?”

中华听见世普问,一边搓着手上的草叶,一边回答说:“年初才放的,鱼苗还是到县水产站买的呢!”世普又问:“那都养了差不多一年了,你估计一条大概有多重?”中华说:“三四斤一条还是有的吧!”世普停了一会儿,才又像想起地问:“这么多鱼,怎么不打起去卖呀?这大过年的,正好卖个好价钱呢!”中华笑了起来,显得十分自豪的样子,说:“真被老叔说准了!怎么不打起去卖呢?不过不是现在!老叔晓得鱼最好卖的是哪一天吗?”世普从没进过菜市场,便又接着问:“哪天?”中华说:“我跟老叔说,腊月三十的早上,鲜鱼最好卖!”

世普一听,有些不明白了,便又问:“为什么要腊月三十早上,难道二十九这天都不行?”中华又满脸是笑地说:“老叔难道这点都不明白?大过年的,家家都要买鱼,年年有鱼(余)嘛,可买早了呢,鱼不新鲜,好多人都要等大年三十早上来买,拿回去现杀现吃,所以腊月三十的鱼最好卖!挑到市场上,要不到好一会儿就抢完了!”世普一下明白了,说:“原来是这样,那你就是要等大年三十早上才去卖啰?”中华说:“老叔说得一点不错,前几年我都是这样!只有去年怕人家来电鱼,才提前打去卖了的,结果卖相因了许多……”

世普不等中华说完,便有些疑惑地叫了起来:“啥,还有电鱼的?”中华说:“怎么没有,龟儿子做事狠着呢!前年我的鱼就遭电过,要不然去年我怎么不到腊月三十就把鱼卖了!龟儿子一根电线下去,别说大鱼,连鱼子鱼孙都给电死了!”说着,中华的脸上浮现出了十分气愤的表情。世普听了,正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不料中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紧接着刚才愤愤的话后,突然说:“哎,老叔,你在这儿站一会儿,我回去就来!”说着,将背篼提在手里往家里跑去了。

趁中华不在眼前,世普才把目光投向水沟。他顺着眼前鱼塘的入水口一直看到中华院子前面,发现不但水沟里的杂物和垃圾被清理了,水沟两边埂上的枯草和刺蓬也被铲除了。一些塌陷的埂子也重新填补了泥土,并用锄头夯得实实的。阳光下,这些被填实和被铲掉枯草、刺蓬的地方,都泛着新鲜泥土的光芒。世普一看非常高兴,正想趁中华还没来自己准备离开的时候,中华却早已提了一个小网跑过来了。

一到塘边,中华也不等世普问,就把小网张开丢到塘里。只过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便把网扯了起来,只见那网里蹦跳着好几条鱼。中华从中选了一条鲤鱼,有一尺来长,嘴唇和鱼翅都红红的。鱼在中华手中使劲摆动,差点滑掉了。中华抠住鱼鳃,才往世普面前送,一边递一边说:“来,老叔,你回来好几天了,我也莫得啥子送你的,你就把它拿回去尝尝!鲢鱼头,鲤鱼腰,营养得很!”世普捧着茶壶直往后退,说:“不不不,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鱼?”说完又马上接着说,“我说你回去做什么?原来你是回去拿网来网鱼!既然网起来了,拿回去今晚上你们一家人改善生活!”说完又试图把话题转移开去,问,“你吃饭没有?”中华还是坚持要世普把鱼收下,说:“农村人,哪个这样早吃饭?”说着顺手从柳树上折了一截柳枝,从鱼鳃里穿了过去。一边穿一边说,“老叔无论如何要收下!这是我自养的,又不是花钱去买的,老叔有啥不好意思收的?”说完将穿好的鱼递了过来。那鱼儿的嘴一张一张的,不断摆动着身子,仿佛在表示抗议。世普见中华把鱼递了过来,双手仍然紧紧捧着茶杯说:“不行,中华,我一定不会要的!”说完才故意撒谎地道,“你不晓得,我和你兰婶最讨厌吃鱼了!尤其是剖一次鱼,总觉得那鱼腥味几天都洗不掉一样!”中华听了这话,眉头往中间皱了过来,显出有些为难的样子。可过了一会儿,却又高兴起来,说:“那有啥要紧的?老叔嫌剖鱼有腥味,那就等我剖了再给老叔送过来!”说着也不等世普表态,捧着鱼就往家里跑去了。

世普见了,才朝着中华的背影喊道:“中华,你千万不要给我拿来,啊!”说完,也顺着原路走了。

世普离开中华的鱼塘后,又到上湾和老湾去转了一圈。转到四点多钟,太阳突然钻进了云层。太阳一藏起面孔,不仅气温马上低了下来,天也开始阴沉,像是很快就要黑了的样子。冬天时间短,天本身也黑得快,一般六点多钟天就要完全黑尽了。世普不打算再转了,开始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一看,佳兰却在陪着端阳摆龙门阵。一看见世普,端阳马上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冲世普说:“老叔可回来了!”世普问:“你啥时来的?”端阳说:“我来了有一会儿了!”

世普听了端阳这话,正想问端阳有什么事,却听见佳兰埋怨地道:“你一出去就不回来,到哪里逛去了?人家等你半天了!”世普听了,才对端阳说:“我也不晓得你要来,看见天气好,就出去走走了!”端阳急忙说:“没事,老叔,我也没有啥大事!”说完又道,“老叔,你喜欢走一走是对的!像你们这个年龄了,就是要多运动,走一走对身体是有好处的!”说着又对佳兰说,“兰婶以后也跟叔一起出去走走,乡下空气新鲜呢!”佳兰说:“我才不跟他一路走呢!我要锻炼,不如去种点庄稼!”端阳说:“那也好,婶,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锻炼,可身体比城里人还好,为啥?种庄稼那可是天天都在锻炼呢!”

世普等端阳说完,才对他问:“你娃找老叔有啥事,啊?”端阳听世普问,马上便兴冲冲地说:“老叔,真有你的!你一号召,全村人就没有不听你的!人靠衣裳马靠鞍,这村子也一样。这么一打扫,看着都顺眼!”

世普听了这话,心里觉得十分受用,但嘴上却说:“搞了半天,你娃是来给我戴高帽子的是不是?我可给你明说,老叔是油黑人——不受粉,以后你莫来给我戴高帽子了!”端阳还是嬉皮笑脸地说:“我可没有给老叔戴啥高帽子,这都是事实嘛!老叔还没听见外面的人怎么议论呢?说县长的本事和老叔比起来,是戴起草帽亲嘴——要差老长一截呢!”世普一听这话,不由得笑了起来,说:“这话越说越远了!老叔要是真有那样的本事,怎么没人让我当县长呢?”说完才换上一副郑重的语气,对端阳说,“村里是起了一些变化,不过这是大家的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刚才还在想,打扫一两次清洁卫生容易,可要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保持村容村貌的长期整洁,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所以我们要继续开展宣传,让大家养成爱清洁讲卫生的习惯!我刚才看见前两天贴的标语,有些被风吹得掉了角,你找人重新贴一下!”

端阳一听这话,马上说:“老叔,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没问题,明天我就找人去把那些标语重新张贴好!”说完又放低了一些声音,看着世普继续说,“老叔,我是来和你商量一件事的!你看,今年我们村里喜事连连,得好好庆贺庆贺!我是这样想的,这么多年,村里都没唱过戏了,今年春节我想请个戏班来村里唱一天戏,让大家热闹热闹……”

世普没等端阳说完,便高兴得拍了一下端阳的肩,叫了起来说:“你娃行呀!你娃当支部书记,就要想到这些,是不是?现在农民吃饱了,穿暖了,没事干就成天去打牌赌博!我们可不能富了荷包,穷了脑袋,是不是?党中央号召我们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我们就是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呢!”说完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不过只唱一天,时间太短了,能不能多唱一两天,让大家乐就乐个够,也提升提升我们贺家湾的名声!”

端阳先听见世普表扬他,眉梢眼角都全堆砌着笑。可当听到世普的建议后,眉头开始皱了起来,半天才迟疑地说:“老叔,我也不想瞒你。我倒是想多唱两天,可你晓得村里没有钱,就是这一天,我也是东拼西凑,都还没凑够,只好把我一二月份的工资先拿来垫起!”

世普听了这话,眉头也开始蹙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才突然说:“那这样好了:村上负责唱一天的钱,我负责唱一天的钱,我再去动员立德和东川两个人也出一天的钱,一共唱三天,从初一唱到初三,你去安排就是!”

端阳一听这话,马上站起来朝世普鞠了一躬,说:“那我代表全贺家湾村民谢老叔了!”世普说:“有啥值得谢的?不就是唱一天戏嘛,有啥大不了的?”端阳听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对佳兰问:“兰婶,老叔要请大家看一天戏,你不会有意见吧?”

佳兰等端阳话完,立即说:“我有啥意见?我才懒管得他呢!听说唱戏,他耳朵肯定在发痒了!端阳你不晓得,在城里他莫得事了,光往唱‘玩友’的茶馆里跑,像是有人勾他魂一样!”

端阳笑了起来,说:“兰婶不管就好!”说罢又回头对世普说,“老叔,说起剧团,县上的川剧团早就撤了,我就只好去外地找剧团了。你说找哪个剧团?”世普见问,便道:“外地剧团价格高,每天没两三千块怕是不行的!”端阳说:“我们不找大剧团,只找一个小剧团吧!”世普说:“如果找小剧团,我建议去竹阳镇找他们的剧团。还有,请剧团来只唱一天,另外两天,刚才你兰婶提到了唱‘玩友’那帮人,倒是提醒了我。这些人中大多数都是过去县上川剧团下来的,唱功和做功都不错,他们的头头也是县政协委员,我认识,我只要叫他们一声,他们一定不会推辞!就请他们来唱好了!”

端阳一听就叫了起来,说:“那好,老叔,我们就这样说定了!说到说到就要过年,时间也没有几天了,我去安排人搭戏台,老叔你就先给那班‘玩友’打声招呼,免得到时被别人请走了!”世普笑着说:“你娃还不放心老叔?老叔办事是穿钉鞋、拄拐棍——把稳着实,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端阳听了这话,果然不再说什么,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了。

端阳前脚走,佳桂后脚又到了,一看见世普和佳兰,便说:“哥、姐,今晚上过小年了,你们不要烧火,就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算了!”世普一听,方记起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三,民间过小年、送灶王菩萨上天的日子,便道:“算了,佳桂,你们自己煮起吃,我和你姐随便做点什么吃了就是!我们一来,你又要去弄这弄那,摆一大桌子,给你添些麻烦。”

佳桂听了世普这话,便说:“有啥麻烦的,哥?反正我们也要吃饭!也不瞒哥、姐说,我叫了凤山来把家里的灶安一下,请你们也是顺便……”话没说完,佳兰叫了起来,说:“你们家的灶好好的,还要安啥灶?”佳桂听了这话,脸一红,却不说什么了。佳兰一看,心里立即明白过来,说:“你们家的灶烧了好几年,重新安一下也好!”说完这话,也不征求世普的意见,便表了态说,“那好,你先下去忙吧,我和你哥等一会儿就下来!”佳桂见佳兰答应了,便高兴地说:“行,那哥、姐你们早点下来,我晓得你们饭吃得早,我这就回去烧火!”说完果然就小跑着走了。

这儿世普等佳桂走了,才对佳兰问:“哎,你两姐妹在搞啥子名堂,像打哑谜一般?”佳兰听见世普问,便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世普问:“我怎么是装糊涂了?”佳兰说:“世国老是打佳桂,佳桂怀疑是家里灶神不安引起的,所以她要找凤山重新给她安灶。安了灶后,也许他们两口子就和睦了!”

世普一听这话,突然又勾起了对小姨妹的同情,却愤愤地说了一句:“愚昧!”佳兰一听,便对丈夫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说:“我晓得你要说这是迷信!但我要提醒你,你不信是你不信,佳桂要信是佳桂信,你等会儿下去又认为你有理,去说人家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嘛!”世普听了佳兰的话,半天才缓缓地说:“人活着都要有个精神寄托,我去打破佳桂的梦做啥?”说完,老两口都不再说话,像是陷入了深思中。

没一时,天黑了下来,远处的景物完全被黑暗包裹了起来。稍近一点的田野可以模模糊糊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只有眼前十来米的地方还可以看见暮色吐出的雾霭,在贴着地面像水一样地游荡着。世普和佳兰坐了一会儿,佳兰先站起身说:“走吧,别个好心好意来请,世国这几天工地上也没有放假。贺宏、贺伟两弟兄也还在学校补课,屋里就佳桂一个人,免得人家等会儿又来叫。”世普听了没说什么,却也站了起来。两人便沿着旁边的小路,朝佳桂的房子走去了。

到了佳桂的屋子里,佳兰一头钻进了灶屋里帮佳桂烧火,世普见贺凤山正站在桌子边裁一种非常粗糙的火纸。凤山比世普大几岁,个子却差不多比世普矮了半个头,一张长方形的脸,脸上浓密的须眉差不多占了整张脸三分之一的面积。这一脸须眉,凤山肯定对它们十分珍视,因为一般人的须眉会有些蓬松和凌乱,可凤山这脸胡子,既深且黑,又一点不乱,看得出来是经过了精心修饰和梳理过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在贺家湾村民眼里,凤山才具有“神仙”的飘逸与洒脱。凤山是贺家湾通鬼神的人物,世普是听说过的。世普还知道凤山这一套和鬼神打交道的本领,是半路出家,无师自通的。不过,世普还从没亲眼看见过这个和他一同长大的“毛根儿”伙伴是如何去与鬼神沟通的,今晚正好可以开开眼界了。

凤山看见世普,忙停下手中的活儿,小眼睛眨了眨,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世普一笑,说:“哦,校长老弟来了!”说着有意不给世普任何说话机会似的,马上又主动地说道,“我晓得校长老弟看不起我们这一套!校长老弟是干啥的?是教学生科学的!我们这一套是狗屎上不了墙的!我说不来不来,可佳桂硬要我来给弄一下。我想一堆一块儿的,别个请了不来又不好,就还是来收拾一下嘛!”

世普一听凤山这番话,一时倒不知该怎样回答了。过了半天,方才像是感冒了似的抽了一下鼻子,然后也故意用轻松的开玩笑的语气说:“既然来了,该怎样给人家收拾,就怎样给人家收拾,可不准偷工减料哟!”凤山的小眼睛闪着烁烁的光芒,一边在世普的脸上扫着,一边又笑着说:“老弟不会批评我这是在搞迷信吧?”世普又停了一会儿,才又模棱两可地说:“现在好多传统的东西都恢复了,我批评你干啥?”又笑着说,“你做你的吧,别只顾说话忘了干活儿!”

凤山听了这话,连声说:“老弟不批评就好!不批评就好!”一边说一边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大胡须。说完,果然又埋下头去裁起自己的纸来。裁完,手伸进桌子上一只布包里掏了一阵,掏出了一只砚台、一支毛笔和半瓶墨汁。世普一看,知道那只布包是凤山带来的,里面盛的一定还不止这些。果然,凤山把砚台、毛笔、墨汁瓶一一在桌子上摆好以后,又从布包里掏出一本线装书来。那书已经被翻得没了书皮,被凤山用一张牛皮纸代替了书皮,上面恭恭敬敬用毛笔写了四个小楷字:《克择讲义》。世普一看便说:“哦,还有书呀?”

凤山一听,又十分自豪地捋了捋胡须,然后才一边摇晃脑袋一边说:“老弟以为只有你们教学生才有书,做我们这行的就没有书是不是?其实世上各行各业哪没有书的?书就是我们最好的师父呢!”世普说:“你说得也很有道理,世上七十二行,每行都有自己的祖师爷,都会留下自己的经书。不过这本书是讲啥的,我倒想听听。”

凤山见世普问,益发有了兴趣,用手在书上轻轻一拍,立即道:“话说起来可就远了!这书是术数之书。术数之书,老弟知道吧?就是我们这些人用的书!然自清代以来,术数之家多如牛毛,吉凶祸福,不无矛盾。那些克择者流,往往宜忌混淆,是非倒置。星学之道,也晦暗而不彰显。至清同治年间,有福建人洪潮和,精通星学,著通书。后三个儿子洪彬海、洪彬成、洪彬淮在泉州开继成堂择日馆,收徒授学,门庭若市,其授学之书,皆是这本《克择讲义》是也!”世普听完凤山一番话,倒笑了起来,说:“哦,这书原来还有这样大的来头,怪不得你半路出家,也把一份手艺学到家了,我还以为你是无师自通,却原来是有神书相助!”

凤山还要往下说,佳桂忽然从灶屋出来,冲凤山说:“他叔,夜宵做好了,你看是吃了再安,还是安了才吃?”凤山一听这话,这才住了口,看了看世普后才说:“那就吃了再安吧!”说着,又把桌上的砚台、笔墨和那本破书收进布包里,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又将裁好的草纸也拿了过去。这儿佳桂和佳兰姐妹便把饭菜端了出来。

吃过晚饭,凤山又把布包拿过来,重新从里面取出砚台、笔墨,只是那本他无比珍视的书再没取出来。他把墨汁倒了一些在砚台里,把毛笔尖含在嘴里咬了一阵,取出来在砚台里蘸了墨汁,拿过一张草纸在上面试了试笔,当一切都满意以后,凤山最后才拿过两张草纸,坐直身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后,方低下头,开始屏息静气地画起一张符来。凤山的毛笔字还写得不错,许是因“工作”需要经常写的缘故,起笔运笔和收笔还有些书法的味道。世普从凤山的肩头看过去,只见凤山在纸的右边中间先写了一行小字:山斗神押起。什么叫“山斗神押起”?世普不解其意,正待要问,凤山已经提行,将笔落在纸的中间顶部,一挥而就写下了下面的文字:“钦奉□□灵符到此则安太阳在玄急急如律令。”“钦奉”后面两个字,第一个字世普勉强可以看出左边是一个“束手就擒”的束字,可右边世普认为应该是一个“力”旁,可凤山却写成了一个“文”旁,因而世普认为是一个错别字。这个错别字后面那个字,世普便不能认识了,它像是一个“弓箭”的“弓”,却又比“弓”多了两个拐。写完,又在纸的左边中间像右边一样,写下一行小字:上杀恶神杀。世普看了这几个字,又不能理解意思了。

写毕,凤山长长舒出一口气,眼睛在纸上浏览一遍,把符细细欣赏了一遍,这才拉长声音对佳桂问:“准备好了没有?”佳桂在灶屋里答:“准备好了,他叔!”凤山听见,便又从布袋里取了一束香,三支蜡,拿了火纸和符往灶屋里走去。世普跟着过去一看,只见灶屋的案板上,已经摆了一盘猪头肉,一杯清茶,一盘水果,一杯白酒,一盘五谷。凤山将供品逐样看了一遍,表示满意,便叫佳桂拿了贺宏留在家里的一瓶胶水来,把符贴在了灶的后面。然后将供品一一端在了符前摆成一排。又叫佳桂去削了两只萝卜来,插了香蜡,点上,然后凤山便双膝跪地,一边焚纸,一边口里念起咒语来。念毕,凤山起身,佳桂早提了一只大红公鸡站在旁边,凤山过去接过佳桂手里的公鸡,只见他伸出长长的手指,再用手指上长长的指甲在公鸡的冠上用力一掐,那公鸡一边在凤山手里扑腾,一边咯咯地大叫。凤山看着公鸡那被掐的红冠上慢慢沁出了鲜血,于是提着鸡走到贴符的地方,将鸡冠摁在符上,那符便开出了几朵鲜红的莲花。摁了几处后,凤山又从鸡背上扯下几匹鸡毛,按在莲花上。做完这些,凤山才退过来,把鸡重新交给了佳桂。然后又郑重地对佳桂交代说:“就这样了!把这些供品收起来,明天早上太阳出来以前,再像今天晚上一样祭祀一遍,然后将符撤下来焚化了就是!”佳桂答应一声,将公鸡提到鸡笼里去了。

这儿世普却还充满了怀疑,便对凤山说:“就这样了?”凤山说:“就这样了!”世普还要问,却见佳兰在对他眨眼睛。世普便明白佳兰在提醒他少说话,免得既得罪了人又得罪了神。世普想了一想,佳桂求的本来就是一种心理安慰,何必要那么认真?这样一想,也就没再问了,到一边坐了下来。等凤山走后,佳兰又帮佳桂把锅灶碗筷收拾干净了,两个人才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刚走到院子里,阶沿下的阴影处忽然拱出一个汉子来,把世普和佳兰都吓了一跳。世普正想喊出来,却听见汉子在叫道:“老叔,你们回来了?”世普听出是中华的声音,心里便明白了大半,却故意道:“黑咕隆咚的,你来干啥?”中华说:“我给老叔把鱼送来了!”一边说,一边举起手里已经剖开的鱼,在空中晃了一下。世普看见朦胧的夜色像是一道银光划过,心里有些抑制不住地感动起来,便说:“叫你不要送来,你偏不听!你来多久了?”

中华说:“有一阵了。我晓得你们在下面消夜,想拿下来又觉得不好。想挂在门枋上回去,又怕被那些野狗野猫给叼走了,就只好在阶沿下等。”世普听了这话,便对佳兰说:“把门开了,让中华进屋坐坐!”中华却说:“不了,老叔,你们回来了就好了,我还要回去看守鱼塘呢!”说着,将鱼挂在大门的锁扣上,转身就走了。

世普一见,急忙叫道:“哎,你回来,把钱拿走!你养了一年,我们怎么能白吃你的鱼?”可是中华像是没听见似的,脚步踏在寂静的夜空中咚咚直响,让人感觉到连周围的空气都在震颤。走到院子外边的小路上,他这才回头对世普说:“老叔,你这话就不像一家人说的话了,一条鱼再值钱,难道就把我吃穷了?”说完消失在了房屋旁边的拐角处了。

世普知道中华肯定是不会收他钱的,便对了中华消失的方向叮嘱道:“那好,老叔就领你的情了!你回去小心一点,啊!”说完却没有听见中华的回答,世普便知道中华已经走远了。

世普在城里晚上有用热水泡脚的习惯,他专门花了五百多元钱,买了一只足浴盆,每天晚上要泡三十分钟,水温控制在四十二度。不仅如此,还要加上一种专门用来泡脚的药粉,直泡得身上起了毛毛汗,从上到下都觉得通泰了为止。可回来时却忘了把盆带回来,便只好在临睡前,让贾佳兰去烧一壶开水,先将那只八磅保温瓶灌满,剩下的倒进一只塑料面盆里,再一边往盆里兑冷水,一边用手试水温。觉得水温差不多了的时候,世普才脱了鞋袜,将双脚泡在里面。然后隔一会儿,觉得水温下降了,再将保温瓶里的开水倒一些在盆里,让盆里的水始终保持着一个合适的温度。这样虽不如用专门的足浴盆泡脚来得方便,却也能把世普的身子泡得热烘烘的,一双脚从水里拿出来时,有如刚出生的婴儿皮肤一样,呈现出嫩红的颜色。泡完脚去睡觉,脑袋刚一挨枕便会鼾声大作,一觉睡到天亮,连梦也不会做一个。

可是这天晚上,世普同样泡了脚,却没了睡意,在床上像摊煎饼一样翻了好几次。贾佳兰看见,便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还在想着佳桂安灶的事?”世普把一个脊背对着佳兰,说:“我想她这事做啥?她信她的,与我又没有啥关系,我真的是吃了饭没事干,闲吃萝卜淡操心呀?”佳兰听了接着又问:“该不是为中华那条鱼吧?”说完不等世普答话,便又马上说,“你要欠着没有给他钱,心里不踏实,明天我把钱拿去给他就是了,何必为这点小事就欠到睡不着觉?”

世普听了佳兰这话,猛地翻过了身来,说:“也不是欠着一条鱼!当然,一条鱼事小,可其中乡亲的情意事大,你拿钱给中华,中华也肯定不得收。记住湾里今后不论哪家有事,我们该去走动的,也要去走动走动才是!”佳兰听了突然笑了起来,说:“你过去那些同事嫁女娶媳妇,给你把请柬送来,你都不愿去,这阵倒想起要跟湾里的人走动了!”世普说:“这是两码事!湾里人跟你是真心的,他们对你好了,巴不得把裤子脱下来给你穿都要得!可城里人嫁女娶媳妇,是变着法儿敛财,他们哪有乡下人淳朴呢?”

佳兰听了世普的话,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记住了,现在睡吧!”世普却说:“还是睡不着。”佳兰问:“那是怎么回事?”世普说:“我想起了端阳说的春节唱戏的事。”佳兰说:“你不是已经答应了请城里那班唱‘玩友’的人来唱一天吗?我也没说啥。再说,又不是明天就唱,时间还有好几天,你这时就欠着睡不着觉,这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呢!”

世普说:“我不是操心别的,我是想到既然把唱‘玩友’的请来了,我们何不自编自演一些节目,利用这个机会向大家好好宣传一下党的方针政策,宣传一下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方面的东西呢?过去大集体时期,不就是经常利用文艺的形式给社员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吗?”佳兰听了这话,便说:“你真是想精想怪了!你以为现在还能像大集体时代要人有人,要钱有钱?那时是那样一个风气,每个大队都有宣传队,每年公社还要组织会演,比赛发奖。可现在有啥?不说别的,就是你把节目编出来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走光了,哪个来演?”世普说:“你不是原来宣传队的台柱子吗?又能唱又能跳,说实话,现在电视里那些扭屁股的,哪赶得上你?还有我们湾里的郑彩虹,过去演李铁梅,还到县上去演过呢,怎么不能演?”

佳兰红了脸,道:“这是哪辈子的事了?脸都皱得像核桃壳了,还能演戏?”世普急忙说:“怎么不能演?人家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仨呢!再说,我们只图把精神文明宣传到村民那儿,又不收钱,唱得好不好有啥关系?”佳兰还是说:“不行不行,你快打消了你那念头!你这不是要我唱戏,是想让我出丑!再说,即使我像过去那样还能上台,你也要给我排练的时间呀?都这几天来了,你才想让我表演节目,你以为我是城里的专业演员,拿到东西就能唱呀?”世普有点急了,说:“那怎么办?我是真想利用这次机会,通过文艺的形式,一方面把这次村容村貌整治的成果巩固下来,另一方面把村里的精神文明建设推向一个新高潮!”

佳兰明白丈夫的为人,只要他认准了的事就一定要去做。听了世普的话,想了一会儿就说:“那你想编啥?你编出来拿给城里那帮唱‘玩友’的,他们原来是专业演员,拿到东西就能唱,不是很好吗?”

世普一听这话,立即叫了起来,说:“好!你这话提醒了我,就照你说的办,让唱‘玩友’这班人唱!”说完,却又突然说,“我刚才已经想好一个节目,连词都有了,你看行不行?”佳兰说:“怪不得你翻来覆去地不睡,原来脑壳里还在想这些呀!”世普说:“我设计的五个演员在台上唱,这五个演员原来分别叫甲、乙、丙、丁、戊,现在一听你说,我打算把他们改作生、旦、净、末、丑了……”

世普还没说完,佳兰到底做过演员,一下露出了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问:“原来是一个表演唱,是不是?”世普说:“至于是什么形式,演员用什么唱腔,我还没有想好,正要给你说呢!”佳兰打了一个呵欠,说:“这么晚了,要说等天亮后再说吧。”世普却说:“不行,不行,我现在就要说,憋到肚子里更睡不着!”佳兰听了这话,只好强忍住睡意说:“那好,你说你说!”世普于是就说了起来:“我是这样设计的:先是一阵锣鼓,锣鼓声中,甲、乙、丙、丁,不,生、旦、净、末、丑上场,造型、亮相,然后又哐……”

说着,世普突然坐了起来,又伸手拉亮了床头的电灯。佳兰见了,急忙问:“干啥呀?”世普说:“我这样睡到铺里说不行,我得把衣服穿好,站在屋子里一边表演一边给你说才行!”佳兰说:“你疯了呀?睡得热热和和的爬上爬下,感冒了怎么办?”世普一边往身上穿衣服一边说:“我也不是小气娘娘,哪里就感冒了?”说着已经穿好衣服跳下了床。佳兰见了,只好又叫他把睡衣加到外面,世普这次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照办了。拦腰拴好睡衣的带子以后,世普便走到屋子中间,对着佳兰说:“你看着,我设计的开场是这样的。首先是锣鼓哐哐……”一边说,一边拉开了架势。

世普中师毕业分到贺家湾小学教书的时候,正是强调“思想挂帅、政治领先”的时代。那时有一个说法,说对农村的阵地,“社会主义不去占领,资本主义必然会占领”,为了用社会主义占领农村阵地,每年各个大队都要组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样板戏和一些自编自演的节目给群众看。世普在读中师时,就是一个文艺爱好者,他的二胡和笛子演奏还在校“五四”文艺演出中得过奖。世普一回到村里,立即有了用武之地,除了教书以外,他成了大队文艺宣传队的负责人。除了组织、替宣传队写写画画、编写三句半、对口词、表演唱和为演员伴奏等外,还常常登台表演。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物。贺家湾大队正因为有了一个贺世普,所以每次公社调演,第一名的锦旗从来都没有被别的大队拿走过。世普的名声在全公社的文艺宣传队中,简直可以用如雷贯耳几个字来形容。正因为如此,在后来公社举行的一次文艺调演中,世普非常顺利地把当时八大队宣传队的台柱子演员贾佳兰追到了手。佳兰虽然只有小学文化,歌却唱得十分动听,舞也跳得不错,人又很漂亮。公社书记的儿子追了佳兰两年,但佳兰不为所动,但在那次调演中,听了世普对她的一番表白后,竟不避众人眼睛,马上伏在世普肩上哭了。原来,佳兰心里是早有了世普,所以才对公社书记的儿子看不上眼。

如今,世普虽然已经多年没有登台演出,可毕竟那文艺的因子已经浸入了他的血液中,一旦进入了情景,一招一式竟然也还十分生动,颇有些当年在台上的味道了。具体地说,世普当天晚上把屋子当舞台,对佳兰一边表演一边讲解的这个节目是这样的:

(锣鼓声中,生、旦、净、末、丑上场,造型,亮相)

齐唱:各位乡亲要记牢,遵纪守法很必要,紧跟党走不动摇,公民道德莫忘掉;

生:生活提高是根本,生产发展靠勤劳,粮经林畜靠科技,增收致富最重要;

旦:中华民族大家庭,一家有难百家援,邻里和睦相尊敬,互助相帮要记牢;

净:家庭美德要传承,尊老爱老要孝顺,关心父母晚年乐,莫嫌老人臭脚脚;

末:教育孩子走正道,读书明理要多教,经营家庭文明户,富裕书香乐陶陶!

丑:村容整洁靠大家,房前屋后要打扫,公共卫生大家管,莫将秸秆河里倒!

生、旦(同唱):夫妻平等敬如宾,少生优生育好“苗”,创造幸福新家园,文明家庭好更好!

净、末、丑(同唱):公共卫生大家管,畜禽管理要圈养,损坏邻居庄稼苗,定要论价给赔偿!

生:公益事业要出力,众人拾柴火焰高,莫为私利降人格,积德感恩公民好!

旦:绿化庭院美家园,空气清新质量高,物质精神两文明,长驻寻常百姓家!

净:动物和人是朋友,千万莫网枝头鸟。网了枝头鸟儿去,人类失去朋友了!

末:依法种树护山林,留给子孙绿和荫,创造山清水绿境,人与自然两和谐!

丑:勤俭持家讲节约,红白喜事莫攀比,积少成多变富裕,迷信赌博要远离!

齐唱:科技培训多参与,农业生产效益高,勤劳科技两法宝,才能成为新农民。爱国守法讲诚信,合格公民讲奉献,以上内容记心间,和谐社会才安宁!

世普专心一意地表演完毕,这才抬头向佳兰看去,却见佳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了,身上裹着被子,眼睛里目光迷离,似乎沉浸在往事中了。世普看见佳兰发呆的样子,便问:“怎么样?”佳兰一听,才从深思中醒了过来,问:“这个节目叫啥名字,你还没有说呢。”世普想了一下说:“我想就叫《文明公约歌》,你觉得怎么样?”佳兰说:“还是像表演唱,不过如果配上曲子和伴奏,我看还是不错的!”世普高兴了,说:“那好!明天我就把它抄出来,亲自送到城里交给‘玩友’班的肖师傅,让他们抓紧时间找人谱曲和排练。”

经过如此折腾,世普终于能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得很沉,就像其他晚上一样,连梦也没做一个,一觉就睡到了天快亮的时候。要不是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把世普惊醒了,世普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世普听见外面的拍门声又急又重,便知道村里可能出啥大事了,马上爬起来,摸索着开了灯,接着连大衣都来不及往身上披,一步跳下床来,趿上鞋就往外跑,一边跑嘴里一边说着:“来了!来了!”跑过去开了门。

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却是贺东川。贺东川见世普连衣服都没穿好,便叫起来:“哦,你就是这样爬起来的?快回去把衣服穿好,外头冷得很!”听见这话,世普果然打了一个哆嗦,于是也来不及问东川发生了什么事,只顾嘴里一边嘘嘘地倒吸着冷气,一边缩着身子往里面屋子跑。这儿东川也不等世普招呼,径自到世普的堂屋坐了下来。东川仍然穿着他的那件棉军大衣和大头鞋,显得有些笨重的样子。

没一时,不但世普穿好衣服出来了,连佳兰也穿戴整齐走出了里面的屋子。东川一见,忙站起来对佳兰欠身说道:“对不起,把你也吵醒了!”世普说:“你这样火烧屁股似的,出了啥事?”东川见世普问,这才又有些惊慌地说:“不好了,出事了!昨晚上半夜时候,中华抓到一个到他鱼塘电鱼的小偷,把他捆起来关到现在,乡上派出所来人了,但中华不放人,还和派出所的人顶了起来。我寻思只有你去,中华怕才可能放人!”

世普听见这话,脸一下变了,便向东川低声问道:“中华对小偷动手没有?”东川朝屋子左右看了看,似乎怕自己的话被人偷听去了似的,然后才压低了声音对世普说:“那还没打!我跟你说嘛,大概是一点多钟的时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外面喊抓偷儿。我赶忙爬起来把大衣往身上一裹也追了出去。出去一看,外面人声一片,有的连长裤子也没有穿,只穿着一条内裤在朝几个人追赶。我看清一共有三个人。这几个人慌不择路,跑到机耕道边,跨上藏在那里的摩托上,有两个人动作快,跑掉了,可有一个人被中华和追来的村民抓住了。大家当时二话不说,一拥而上,抓住那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那人惨叫不已。打了还不解恨,中华从路边抱来一块石头,把那人的摩托砸成一堆废铁。然后才押着那人回去。回到鱼塘边一看,只见塘里的鱼并没有被电死,但中华还是抓起那人,扔到了路边的水沟里。扔了还不解恨,过去又将那人的头不停地按到水里去呛,一边呛水又一边对那人施以拳脚。最后才把那个已经冻得浑身发紫的人吊在院子边的一棵树上,直到派出所的人来了才放下来!不过这些中华都没承认,说他是自己逃跑时滚进水沟里的,身上的伤也是自己跌的。”

世普听到这里,脸黑了下来,说:“这个法盲!”说完才对东川问,“端阳呢,他知道不?”东川说:“估计他还不知道,不过我已经叫人去喊他了!”世普听了这话,没再说什么,便马上要随东川走。佳兰却进屋拿出了那件呢子风衣对世普说:“早晨风大,多穿一件衣服,莫感冒了!”世普果然接过来,却并没有穿,只搭在手臂上,便随东川出了门。佳兰追到门边,对世普叮咛了一句:“都是一个湾的人,你说话要谦和一点哟!”世普显出了有点儿不耐烦的样子,说:“我该怎么说,自己心里明白,你就不要像管小孩子一样管我了!”

说着,二人走出了门。来到院子里,世普又对东川问:“那几个小偷专门来电鱼,怎么又没有把鱼电死?”东川道:“鱼确实没有被电死,小偷还没来得及爬上电杆接电线,就被中华发现了。”世普说:“既然小偷并没有把鱼电死,中华也打了人家出了心里的气,为啥还不放人?”东川说:“要小偷赔他前年被电死的鱼的钱呗!”世普听了这话,又问:“被抓住的小偷承没承认前年的鱼也是他们电的?”

东川停了一下,才说:“没有,中华那样打他,他也没承认。那人还说,他从没来过贺家湾,这是头一回来,连路都不熟悉,所以才被抓着了。可中华却一口咬定前年他塘里的鱼也是这伙人干的,所以才要把这人扣着,让他的同伙或家里人拿了钱来赎人!”世普听了这话,有些生起气来了,说:“这个贺中华,捉贼捉赃,无凭无据,怎么就要别人承认,还要人家拿钱赎人?这是违法的,他难道不晓得吗?”东川说:“就是,只图自己出气,要是把人家整出问题了,他一样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但我刚才劝他半天,他一点也不听,还说我和派出所的跟小偷穿的连裆裤!要不然我也不会来喊你了。”世普愤愤地说:“这些人太没有法制观念了!”

说着,两人就来到了中华家。中华的院子里果然围满了人,不但有下湾的,还有上湾和老湾的。尽管凌晨的冷空气直往围观者的身子里嗖嗖直钻,一些人也缩脖袖手,鼻子下吊着两道长长的清鼻涕,可叫声、喊声却热情不减。还在老远,世普便听见有人在愤怒地喊:

“不行,坚决不能放人!”

“捶死活该!哪个叫他做的贼?”

“把他重新吊起来!”

在这些群情激愤的叫喊声中,世普也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对人们解释着什么。可是人们压根儿不想听他解释的样子,他的声音还没完,就被一个愤怒而坚定的叫喊声打断了:“不行,不拿钱就别想我放人!你们不能保护小偷……”世普听出这是中华的声音,正还想听听他下面继续胡说些什么,却听见刚才那个细小的声音打断了中华的话。但中华马上又打断了那人的话,继续气势汹汹地说,“你就是在保护小偷嘛!你们是匪警一家,蛇鼠一窝!”又道,“你今天说到明天,不拿钱别想我放人!”话音刚落,更多的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不能放人!不能放人!”“蛇鼠一窝!蛇鼠一窝!”

世普根据双方争论的焦点看,就知道刚才说话小声的人一定是乡派出所的,又听见人们喊声越来越高,于是他几步跨进院子里喊了一声:“让开!”一边喊,一边拨开人群走了进去。站在院子里围观的人一见是世普,一边叫着:“好,老叔来了!”一边往两边让着。世普走进去,果然见被围在院子中间那两个人正是派出所的。两人中那个高个、略显年长的警察见过世普,世普刚走进去,那人就像见到了救星似的,过来抓住了世普的手叫了起来:“哎,这不是贺校长吗?你来得正好,贺校长!我们是派出所的,今天半夜时分,有两个人慌慌张张跑到派出所来报案,说他们几个人到贺家湾来电鱼,鱼没电到,但他们一个同伙被捉住了。贺家湾人不仅当场对他的同伙拳打脚踢,估计还会把他的同伙非法拘禁起来,继续毒打,请求我们来把他解救出来。一接到报案,领导就安排我和小王下来了。到这里一看,发现案情十分严重,不但电鱼的小偷遭到毒打、非法关押,更严重的是他们将小偷摁进水里后再吊到外面受冻。我们来时,小偷已经冻得浑身发紫,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我们才脱了自己身上的两件毛衣给他穿上。我们叫他们把人放了,他们硬是不让我们带人走。我们已经做了两个多小时的思想工作,他们不但不让我们带人走,还把人抢去关在了里面屋子里。他们这样做已经构成妨碍公务罪了!我们问他们中间谁是村干部,可他们说没有村干部……”说到这儿,那警察又晃了晃世普的手,两眼看着世普,继续恳求地道,“贺校长,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俩请求您老支持我们派出所的工作!”

世普听完那警察一番话,正想回答,却不料周围的村民也一起对他叫了起来。尤其是中华,马上接了警察的话说:“老叔,我们抓住了偷儿,他不处罚偷儿不说,还让我们就这样放人,世上哪有这本书卖?”众人也纷纷说:“就是!这样下去,社会治安怎么不乱嘛!小偷有人保护呢!”又说,“就这样放了,那今后不是随便哪个都可以到贺家湾来偷来抢了?”

世普听了这些话,没回答,也没去管那些义愤填膺的人。他盯着中华问:“抓到的那个小偷呢?”中华说:“在屋子里!”世普说:“带我和你东川叔进去看看!”中华犹豫了一下,却说:“老叔你可不要把他交给警察哟?他不把我前年鱼的损失赔了,我就关他一辈子!”世普瞪了他一眼,突然目光犀利地大声说:“那我就叫人先把你关起来再说!”中华一听这话像是吓住了,愣了半天,才带了世普和东川往屋子走去。这儿人们跟着拥了进去。

到了屋子里,世普并没有看见什么小偷,正疑惑间,忽见中华过来揭开了墙角的一只簸箕。世普这才看见,簸箕盖住的是一口储藏红苕的苕窖。这些年因为村民生活提高很快,过去半年粮的红苕现在除了做猪饲料外,平时人很少吃了,因而红苕的面积也大量减少,过去在屋子里挖的苕窖大都空着。这口苕窖挖得不深,世普走到窖边一看,只见那个电鱼的小偷蹲在地下,身上裹着警察的一件毛衣,蜷缩成一团,但身子仍像风中的树叶一样还在簌簌发抖。陡然看见洞口的亮光和那么多的脑袋,那人不由自主地将身子紧紧靠着窖壁,像一只沉陷绝境的羔羊似的,目光充满哀怜和惊恐万端。世普发现这人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脸已冻得像是只紫茄子。裸露着的手臂和面庞上,到处是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世普看了一会儿,突然用了十分温和的语气对他说:“你不用怕,起来!”

那人用惶恐的眼睛又看了世普一阵,挣扎着要站起来。可他站了几次都没法站起来,像是脚不能屈伸了一样。又过了一会儿,终于用双手抓着窖沿的泥土,颤颤巍巍地靠着窖壁站了起来。世普见了,又对他道:“把手伸给我!”那人又犹豫了一下,把手伸向了世普。世普抓住了他的双手,想把他拖上来却拖不动。东川见了也过来拖,可两人还是觉得他十分沉。这时有人过来搭了一把手,把那人拖到了地上。

那人的双脚在地上直打着哆嗦,像是站立不稳的样子。世普忙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把他架着往外走。这时中华扑过来想拦住世普,说:“老叔,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一些村民也说:“对,老叔,不能就这样放了,不然,今后贺家湾就成了贼的天下了!”世普没理众人的话,见中华还拦住他,突然用力推了中华一把,愤怒地说:“你想去坐牢了是不是?”说着把中华推到了一边,继续搀扶着那人往外走。众人也一边往外退,一边喊:“老叔……”世普知道众人想说啥,便不客气地瞪了大家一眼,说:“你们啥也不要说了。我知道你们心里恨小偷,我也和你们一样恨小偷!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犯的是国法,应该由国法来管,不是由你们想怎么样处置就怎么样处置,知道不知道?”众人听了这话,这才不说什么了。

世普把人带到了两个警察面前。那个高个的、年纪偏大的警察向世普鞠了一躬,连声说:“谢谢!谢谢!”说完带了人要走,中华忽然又冲过去拦住了,说:“老叔,不能就这样算了!”世普又盯着他问:“你个糊涂虫还想干啥?”中华说:“他起码要给我写一个保证,保证他下回不再来电我的鱼了!我的鱼辛辛苦苦地喂了一年,一把草一把草的容易吗?”

世普听见中华这么说,于是便道:“哦,中华这话也对,让他写个保证,保证以后不再干违法的事!”说毕又马上对电鱼的人说,“你愿不愿意写?”那人立即鸡啄米似的点头。警察怕事情再生变,马上掏出纸笔让电鱼的人写。可这人拿了笔,手却早就不听使唤了,哆嗦了半天在纸上也写不出一个囫囵字。高个警察马上拿过笔帮忙写起来,写好了,电鱼的小偷在上面摁了手印,交给了中华。中华还想说什么,见世普在对他摇头,知道世普是在叫他别说话了,便闭了嘴,看着警察把人带走了。

警察把人带走以后,世普这才走到中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晓得你心里还想不通,好不容易抓住了贼,却又把他放了。不过你不要想不通,人家如果不来找你的麻烦你就烧高香了!”中华一听这话,像是十分不理解地看着世普说:“他敢找我啥子麻烦?他做贼怕做出理来了!”世普说:“你难道不晓得你今晚上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法律了吗?”中华说:“啥法律?如果我们抓贼都触犯了法律,那法律肯定是制定错了!”世普说:“和你一时说不清,以后你们可要认真学学法律才是!”

正说着,端阳突然出现了,一来便急急忙忙地问:“怎么样了,啊?”众人说:“小偷已经被警察带走了!”世普问:“你怎么现在才来?”端阳说:“我才听到信儿呢,老叔!”说完这话又马上说,“我知道只要有老叔在这儿,就一定出不了事!”世普听了这话,以为端阳是真的才听见信儿,便也没说什么了。其实他不知道端阳早听到信了,但他知道这是件麻烦事。如果他站在法律一边让警察把小偷带走,就有包庇贼的嫌疑,会得罪村民;可如果站在中华一边不让警察把小偷带走,他又会违反国家法律,所以一直躲在中华的屋后,看见警察将小偷带走了才出来。但世普虽然没有指责他,却还是语重心长地对端阳说了:“端阳呀,你这个村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以后得加强村民的法制教育才是呀!村民如果都像今天晚上这样,不知法、不懂法、不依法,村上的工作怎样能开展好?社会主义新农村怎么能建成?你肩上的责任可不轻呢!”端阳急忙点头说:“老叔说得对,老叔说得对,老叔站得高看得远,是得加强法制教育才是!”说完才对众人挥了一下手,说,“好了,天都开亮了,大家都回去了吧!”

听了这话,众人果然陆续回家去了。世普把端阳留下来,说了自己编写的《文明公约歌》的事。端阳一听,当即表示欢迎。还特别叮嘱世普早点把歌词送到城里“玩友”班去。在回去的路上,世普忽然又想到了几句唱词,觉得应该把这几句词也加在《文明公约歌》里。这几句词是:

遇事千万莫莽撞,依法办事很重要。抓到小偷送公安,私自关押犯法了!提高警惕防盗贼,群防群治秩序好。一不打架二不偷,三更不能信邪教!

世普回到家里,把昨天晚上和刚才想好的词立即写了下来,读了几遍又稍作修改后,再抄写得工工整整地揣在怀里,吃过早饭便进城找“玩友”班的师傅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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