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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银缕玉衣

从泾阳县回来之后,我想着先躲躲风头,加上最近天气阴冷,便从书摊上淘来一堆旧书,每天宅在家里看。其中有一本《葬书》最对我胃口,是东晋一个叫郭璞的风水学家写的,专门教你怎么埋死人,虽然全书篇幅不长,但我看得津津有味。

反观我的表哥牛金山,却一改往日的懒散,每天在外面交际应酬,完全不着家,不知道在钻营计划些什么。

没多久,表哥突然被任命为秦商商会的副会长。我这才知道,自从他拿虎符巴结上袁克文之后,便狐假虎威在西安打着他的旗号四处张扬,各种攀附游说,没想到凭着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居然真混了个职位。这商会副会长虽然是个虚职,但说出去也够唬人的,油水更是不会少。

这天,表哥风风火火冲进我的房间,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把我手里的书一薅,神神秘秘地说:城里出了个大新闻,哥老会给陕西警察厅长姜洋送了一套汉代银缕玉衣。

玉衣是古代皇帝和贵族死后穿的衣服,有金缕、银缕、铜缕等几种,古代等级森严,金缕玉衣一般只有皇帝才能穿,诸侯多穿银缕玉衣,一般贵族只能穿铜缕玉衣。

银缕玉衣从外观上看和人体形状几乎一模一样,整体工艺复杂,分头罩、脸盖、前胸、后背、袖筒、手套、拇指、裤筒等多个部件,各个部件的边缘用丝织物缝合缀边,既固定又美观。如果完整,那可真是无价之宝。

再说姜洋这个人,平头老百姓可能不常听说,但在官场,他算得上是真正的西安一把手。省督省长什么的,尽管官阶比姜洋高,但都是流水的官,真正的百年地头蛇,非这位大佬莫属,官场上甚至暗传着一句话:“关中谁做官,姜洋说了算。”

哥老会在势头正盛的时候,用银缕玉衣这样价值连城的宝贝笼络姜洋,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的门道。表哥也啧啧眼红:“他娘的,真会来事。”

我打趣他:“会来事的可不止他一个,你不也是削尖了脑袋才当上商会副会长的吗?”

表哥对我的揶揄并不生气,嘿嘿一笑:“这话倒是没错,还好你表哥我早做打算,不然哥老会这糖衣炮弹一出,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呢。”

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翘起二郎腿,边说边摩挲着手中的一块玉,还不时放在嘴上亲两下,好像全西安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我正准备翻个身继续看书,突然瞥见他手上的那块玉,心里一颤,凑近仔细一看,是只玉蝉,晶莹剔透,雕工精美,雕纹沁出淡黄色的玉锈,玉心裹着一丝丝红。

我一边细细审视,一边摇着表哥:“你这玩意儿从哪儿弄来的?”

表哥一听又来了劲,炫耀似的说,这可是西汉的宝玉,我花大价钱从“搂鬼”那里买来的。

“搂鬼”是行内黑话,指的是秦岭里的盗墓人,这群人神出鬼没,白道上的人很难找到他们,只有通过黑道熟人介绍才能从他们那里拿货。

“赶紧把它摘咯。”我板起脸,严肃地说道。

“为什么?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古玉,这两天刚出土的。”表哥见我话锋一转,便防备地将他的宝贝握紧了些,怕我抢了似的。

“古玉是没跑,这确实是一件汉代玉,但是从尸体嘴里掏出来的。”

表哥“咚”地弹跳起来,连忙吐了几口唾沫:“他妈的,我还整天放嘴上亲。”。

我拿过玉给他解释,这叫玉蝉,学名叫琀,是西汉以来的陪葬品,通常放在逝者口中,既有蜕化成仙的祈愿,也有涤秽辟邪的功能,那里面一丝丝的红色,就是尸体的血沁了进去,最后就成了血玉。

表哥听完,面如土色,不住地干呕,弯着腰用手指着我,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我顾不上嘲笑他,因为这个玉蝉让我联想到了更多,首先,在西汉时期能口含玉蝉下葬的,绝对不是一般的墓主,陪葬品里一定还有更珍贵的文物;其次,从出现时间、器物断代来看,这个玉蝉都和哥老会那套银缕玉衣关系暗中似乎有某种牵连。

更令我警觉的是,如此珍贵的文物面世,必然会引起宫崎的注意,之前他怀疑我是否真的得到了何太监死前的真传,我必须证明自己在文物上的水平,使他相信我确实掌握着探墓的秘籍,才能牵制住他,否则被这个日本人发现我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我的人身安全就完全失去了保障。

★★★

我让表哥把搂鬼介绍给我,表哥冷笑一声:“要找搂鬼?你去问天王老子吧,他或许知道。”

表哥说的没错,关中一带的搂鬼行踪诡秘,分布在绵延一百多公里的终南山麓,许多年,我只听过他们的传说,要找到给表哥血玉蝉的那位,无异于大海捞针,真得先拜拜天王老子了。

目前唯一的线索就是那只玉蝉,但我仅仅能推论出是汉墓出土。这远远不够。

我忽然想到长安古墓的分布规律,两汉一带墓址大多分布在杜陵附近,我准备按照这个思路去碰碰运气。

来到杜陵,我首先观望这一带的地势,古代的墓葬都很讲究风水,《葬书》中说“聚之不散,行之有止”之地为阴宅首选。根据这个讲究,我绕到几处沟坳里。果然,不久便听到“突突”的沉闷响声,我爬过去一看,一个光膀子的壮汉正在支锅打洞,一边挥汗如雨,一边闷头吼着秦腔。

“老哥,打井呢?”我冲他笑着喊。打井是关中黑话,就是盗墓的意思。壮汉被突然的喊声惊了一跳,斜着脑袋瞥了我一眼,继续吼他的秦腔。

我想了想,二话没说也扯开嗓,跟着他的腔调唱起来,我俩唱的是秦腔名段《张良归山》。

壮汉一听,起身骂道:“滚开,打扰老子的兴头。”

我一点没恼,笑笑说听见祖师爷了,唱两句算是礼数。

“祖师爷?你别乱认,我可不想当你祖师爷。”壮汉又要埋头打井。

我哈哈大笑,说那唱词里的张良可不就是我们道家的祖师爷吗。

壮汉停下手里的动作问:“你是出家人?”

我说算半个吧,西边楼观台里出来的。

壮汉“哦”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不少,这行人虽然心黑手辣,但很讲究气运,不愿得罪出家人。我趁势问了最近有没有出土汉代银缕玉衣的事,壮汉讳莫如深,说不能讲同行的事,如果真要打探,他让我去三桥。

★★★

三桥是位于西安和咸阳交界处的一个小镇,北洋政府没有在这里设置任何行政机构,是个实打实的三不管真空地带。这里聚集了大一帮亡命徒,更充斥着毒品、黑帮、淫窟等见不了光的东西,有点像现在的“金三角”,所以寻常人都对这里避之不及。

要去这种地方,我心里很紧张,想找胡彧借几个哥老会弟兄一起去壮胆,就给她摇了电话。

电话刚接通,胡彧就在那边洋洋自得地说:“我这两天正研究古诗呢。”

“是该坐在家里好好看书,你一个女孩子,别再成天打打杀杀了。”我为她的改变而感到欣慰。

“说什么呢?本姑娘去的是墓室。”

“你不是说研究古典诗词么,跑墓室去干啥?”我问,不知道这个大小姐又在搞什么名堂。

“古尸古尸,墓葬里的古尸,谁跟你聊古典诗词了?在武备学堂做了四年同窗,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吟诗作赋?”

这么一想还真是,那时候她每天除了欺负我就是欺负我,仗着聪明,根本没花心思在学问上。

“你好端端去研究古尸干吗?”

她神神秘秘不肯直说:“现在还不能说太多,总之你就等着瞧好吧。”

我刚想叮嘱她几句查看古尸的注意事项,那边就把电话挂了,我完全没机会跟她说正事。可转念一想,她一个女孩子在墓室研究尸体都不怕,我来这么个地方就怂了,肯定让她笑话。再说,我这也算间接打探她们哥老会的文物,她借不借兵还不一定呢。算了,还是自己闯吧。

我一进入三桥,街边身份不明的人就对我虎视眈眈,让我觉得自己像案板上的肉,随时有被剁的危险。因为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对路线完全不熟,但还是壮着胆子,尽量步履从容,装出一副老油子的模样。可走着走着,我发觉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神有了嘲笑的意味,我心里打着小鼓,该不会露什么馅了吧?

正暗自猜测,发现前面没路了,原来我走进了死胡同。两侧都是破败的棚户房子,一转身,几个衣着肮脏、面目不善的家伙挡住了来路。

“把我爹交出来——”情急之下,我脑中冒出一个脱身之计。

怒吼出这句话后,果然达到了效果,不仅挡路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还吸引了附近不少人过来围观。

“小子,这儿都是你爹,看你要哪个?”一个缠着红头箍的小胡子冲我说,引得大家一片哄笑。

我没被他激怒,继续装出愤怒的样子:“我家世代耕读,有田地有家教,好好的日子被你们捣得粉碎,现在我流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我爹就是你们害的,我来了,就不准备活着离开,是以命换命来的。”

我打小看小说就知道,好好的人家谁愿意落草为寇,干些官剿民追的勾当?这些人都是被人所迫,走投无路之下才聚集到这里。眼下这情况,要保住小命,就得让他们觉得共情,这才胡编了一个和他们相同的身世。

那些人继续哄笑:

“你才没了爹呀,我连娘都没了。”

“没爹娘算个球,老子是马厩里捡来的,这辈子见到马就下跪。”

“马儿子,老子跟你势不两立,我闺女才两岁,就被狗官的青头大马一脚踹死了。”

“哈哈哈哈——”

……

这些人说着说着,居然比起了身世,一个个背后都是辛酸悲惨的过往,被他们用自嘲的语气像笑话一样讲出来,反而更让人觉得难过。

但眼下还是找人重要,我继续瞎说八道:“你们谁挖的银缕玉衣?我爹被警察厅押进大牢,说他破坏出土玉衣的古墓,我要找出真正挖墓的,替我爹伸冤。”

我说完,四周的人齐刷刷把眼光投向一个黑瘦驼背的瘦猴子,我一看,正是那个认马做父母的。那瘦猴子有些不快,扬了扬下巴问我:“老子挖的墓,跟你爹有个球干系?”

见他认了,我赶紧说:“说的是呀,你带我去看看原墓,我有了证据就能给我父亲作证了。”

周围的人都看着瘦猴子,眼神里带着期待,仿佛在对他说:“能帮就帮帮这小子呗,别让他也落得跟咱一样。”这股无声的力量让我有些感动,我瞬间为自己编的谎话而自责起来。

瘦猴子很不情愿地整整衣领,剜了我一眼说:“走吧。”

我心里长吁一声,原本只是想胡诌几句,没想到还真奏效,这群人还挺好糊弄。

原墓址位于附近的陈阳寨,到达墓地后,我简直被这搂鬼的盗墓方式气疯了,一点都不讲究,乱掘乱挖,将原本一个大墓破坏得残破不堪,墓口散落着破碎的陶片,墓壁上到处都是挖痕,一个石棺板被砸得粉碎。

我仔细趴在墓口勘察,墓口较小,是竖穴砖式墓,有两间耳室,双层棺椁,墓壁一侧刻有小篆文字,是一首短赋,夸张地歌颂了墓主一生的辉煌,另一侧是壁画,是一幅狩猎图。

综合判断,这是一方西汉晚期的郡王墓。

★★★

此外再无更有价值的发现,我问搂鬼,最初这里是什么情况。搂鬼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说,刚出土时,墓主人身上除了银缕玉衣,还有“九窍玉”。

九窍玉又叫九窍塞,是用来堵塞或遮盖死者九窍的九件玉器,分别是:眼塞2件,鼻塞2件,耳塞2件,口塞1件,肛门塞1件,生殖器塞1件。古人认为这样可以让尸体不朽。

我忙问尸体口里的玉蝉呢。搂鬼说,在粉巷的青楼里卖给一个叫牛金山的年轻人了。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哥老会送给姜洋的银缕玉衣和表哥的玉蝉同出一墓。

我问搂鬼,剩下还有什么东西没有?

“还有一对玉握我自己留着。”说完搂鬼从背后的口袋里掏出一对四五寸大小的玉猪。以前的人迷信死者不能“空手而去”,所以会用“握玉”,大部分为雕刻猪。

由于墓已经被毁坏,我匆匆看过一番,准备离去。那搂鬼却拦住我,将玉握塞到我手里说:“这方墓里就剩下这最后一件东西了,你多少给点把它拿去,我也算对墓主善始善终有个交代了。”

这搂鬼神色看着可疑,不过我想着身上留件墓里的东西,可能对后面查探有帮助,况且这墓里的东西是真不错,单纯当作收藏也不亏,就给了他一笔银元收下了玉握。只是看着眼前残破的墓穴,我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临走前骂了他一通:“狗屁善始善终,你这么扒人家的坟,当心晚上一堆阴魂来你床头讨说法。”

★★★

刚一回城,就听到表哥被捕了。

秦商商会门口站了两排端着长枪的警察,一个警官模样的人见我过来,背着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是肖乾吧?”

我点点头,那警官一挥手,立即涌上来几个警察将我押住,我挣扎着喊叫:“你们凭什么抓人?要抓也给个理由。”

我一边挣扎,警官一边将手伸进我的衣兜里,摸出了那对玉握,在我眼前晃了晃说:“这就是理由,你们表兄弟合谋盗窃我们姜洋厅长。”

说完我就被他们抓去了警察署。在铁栏子里,我渐渐冷静下来,从头到尾将这件事捋了一遍,这显然是一件栽赃陷害案,否则那个逮捕我的警官也不会直接搜我身上的玉握。看来那个搂鬼确实有问题,但他背后是谁指使的呢?

表哥最近当了秦商会的副会长,又是个性张扬的人,难道是他得罪了哪路神仙?这么一想,我脑子里突然冒出哥老会来,胡彧的父亲想用商业来夯实哥老会的经济基础,一直谋划着秦商会的秘书长职务,和表哥有直接的竞争关系。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我一直忽略了的基础事实:哥老会的成员都是三教九流,那个搂鬼可能就是哥老会成员。

但他们是通过怎样的方式来制造冤案的,我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苦苦思索不出。

★★★

牢房里得不到一点外界的消息,偶尔来巡查的狱警也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我试图跟他搭话,狱警是河南人,拿警棍指着我,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再出声俺让嫩吃顿电棒。”

“老哥,十赌九输,想赢两把还要待以时日。”当他即将离去时,我在铁栅栏里面幽幽冒了一句。

果然,这厮回过头来。

“嫩说啥?”

我故意眯着眼睛说,天机我只能讲到这儿了,说太多会折寿的。狱警缩着头又拿电棍指着我:“噫——龟孙,嫩再不说老子有办法让你说出来,信不?”

我说大哥,我是楼观台的道家弟子,精通天理运算,能看出你昨晚输了手气,但怎么赢回来……

我故意卖了关子,那厮连忙凑过脸来,双手合十问:“对对,大仙嫩说得太准啦,昨晚俺跟那几个龟孙搓了一晚上麻将,裤衩都抵出去了,嫩说俺咋儿才能赢?”

我说一天只能透漏一点天机,说得多了老天要惩罚我的,等明天再教你翻运的要诀。

狱警听了连忙递烟,我装作老成抽了两口,呛得直咳出眼泪,狱警懵然看着我,我说刚才为你算运动了气血,得过一阵才能恢复。狱警更加感动得点头哈腰。

我趁机问他,我这案子现在什么情况?没想到这厮滴溜着眼问我:“嫩咋儿不给自己算一算呢?”

这种防不胜防的小滑头最气人,我背过脸去沉着声音说:“古往今来你哪里听说过给自己算运的?算了算了,我们出家人只讲缘分,咱俩没缘,各自相安吧。”说完盘腿坐在那里养神。

狱警连连扇了自己两嘴巴,赔着客气说,自己嘴欠,下不为例,见我还不理他,便将我的案子主动说了一些。

原来哥老会献给姜洋的银缕玉衣,第二天上面的玉面罩就失了窃,姜洋下令全城搜查,结果发现表哥有一块同墓的玉蝉,便认定他有重大嫌疑,又从我这里搜出同墓的玉握,更是认定盗姜洋府的就是我们哥俩。

有了这些信息,思路就清晰了起来,我仔细联想了目前知道的情况,做出如下推测:胡彧的父亲作为哥老会首领,一直等不到商会秘书长的任命,就准备先下手把表哥赶下去,搂鬼挖墓后,他先把银缕玉衣献给了姜洋,又故意将同一个墓里的文物给表哥留了一些,再利用手下的鸡鸣狗盗之徒制造姜洋府文物失窃,最后贼喊捉贼,陷害到表哥和我头上。

好一出棋走险招。我渐渐怀疑起胡彧,这个丫头太精明,能去姜洋府上盗窃自家献上的文物,这种主意也只有她想得出。而且,为了打压表哥,不惜拉我一起下水,想到这里,我有些气愤。

但是第二天,狱警向我透漏,胡彧也被抓了,而且莫名其妙的,她被抓的当天,我和表哥都无罪释放。

这到底怎么回事?

★★★

释放当天,我就迫不及待去探监胡彧,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问我:“你怎么成大仙了,这警署里都说关进来一个神机妙算的活神仙,我一打听,原来是你。”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什么大仙,当初那个河南狱警拿电棍指着我时,我就见他大拇指上厚厚一层茧子,跟我表哥一模一样,那是长期打麻将自摸导致,再看他两眼血丝,面色憔悴,一猜就是昨晚没睡好,就装神弄鬼骗了他一顿。

但此刻我和表哥无罪释放,胡彧却被关进来,令我摸不着头绪,看来此前我的推断是错误的,我真是错怪了胡彧。

胡彧告诉我,挖那个墓的搂鬼确实是哥老会的人,当初盗完墓后,他就将整套银缕玉衣交给了她父亲。胡父拿银缕玉衣献给姜洋,本来是想讨个好,不料没得到任何封赏。正寻思再送点文物,却突然被污蔑盗窃玉面罩。姜洋派兵前来搜查,居然真在他们的点绛馆里搜到了那件玉面罩。

“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们怎么可能盗窃自己献上去的东西?这肯定是有人栽赃,但姜洋完全不管这些,抓了我和父亲就关了进来,你出去先帮我看看风声,我们都一头雾水呢。”

我问胡彧有没有可怀疑的线索,我调查起来也好有个头绪,胡彧欲言又止,我笑了笑问:“你是不是怀疑我表哥?”

胡彧点头承认,因为最近我表哥和她父亲都先后去争抢秦商会的职务,表哥虽已坐稳了副会长的位子,但他不愿让胡父再插进来。所以胡彧他们被拘捕后,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表哥。

“看来还是得查查那个搂鬼,整个事件,他算是穿针引线的人。”我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嗯,搂鬼虽然是我们哥老会的人,但是喜欢独来独往,行踪很难捉摸,他献上银缕玉衣时,特意向我父亲邀功,说姜洋找寻这种完整的玉葬品很多年了,而且汉墓大都在东汉末年被曹操盗掘一空,这种墓算得上百年一见。我父亲赏了他一笔钱,就让他离开了。”

从警察署出来,我直接悄悄去了陈阳寨古墓遗址。上次匆忙一看就走了,这次我打算细细检查,看看能不能从墓穴里找到有价值的线索。我将墓口敞开,等空气通了一夜,第二天,我举着油灯下去看个究竟。

★★★

主墓室已经被搂鬼破坏得一片狼藉,我只好探着油灯进了耳室,一般古代贵族的墓室中,中间面南朝北的最大那间叫作主室;左右两边的房间叫作耳室,主要是用来放置墓主人生前的用品以及陪葬品的。

耳室里面也被盗过,地上散落着瓦片,陶片,漆器,我逐一翻看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就在灰心要离开时,一个颜色泛绿的陶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细细检查一遍后,我想,可能所有人都陷入了一场骗局!

那个陶片本身应该是一个陪葬的陶器,表面用红色的漆描绘了一些水纹和云纹,引起我怀疑的,正是这些表面的漆色。

通常在一个完好的墓里,漆器都是完全埋藏在泥土里面,这样可以防止氧化而变色,一旦被挖掘出土,短则半月,最长不过一月,这些漆色便会改变甚至脱落,而我在这个墓里发现的带漆陶片,明显有大片的脱落,没脱落的地方,漆色早已不可辨认。

也就是说,从时间判断,这个墓很早之前就已经被盗掘过了,并非如搂鬼所说,是近期发现的。我在墓穴中一下子涌上来很多疑问,表哥和哥老会都陷进了一个圈套中,这么大的局,是谁做的呢?

我满腹狐疑回到墓穴口,一抬头,一个身穿警服脚蹬警靴的年轻人站在那里望着我笑:“肖乾,别来无恙吧?”

我认出这人就是前两天在秦商商会院子里绑我的那个警官,但此刻他的笑容满是和气,令我不得其解。

“长官,我又犯了什么事,劳你到这鬼地方来等我?”

“肖乾兄说笑了,咱们不打不相识,兄弟现在专门请你赴宴赔罪,好酒美女正在老孙家美食楼等着您赴驾。”警官拱手一番相邀,更让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怕不是鸿门宴吧。”我虽然嘴上还不相让,但是拍了拍身上的土,朝他的汽车边走去,很可能他要带我去的宴会,就是揭开谜底的地方。他连忙冲上去替我打开车门,嘴里不停地笑着说:“说笑了,说笑了。”

汽车一直往城里驶去,开到钟楼旁边的民族老字号餐馆老孙家,关中的达官贵人都喜欢来这座楼里宴请宾客,西安特色美食羊肉泡馍是他们必点的酒前餐,热乎乎吃上一海碗,不仅满口留香,下肚的肉汤还能对肠胃起一层保护,接下来再喝酒,一点都不伤身。

警官将我领到三楼一个幽密的包间,一进门我就看见大圆桌主位上坐着报纸上见过的那张脸,警察厅厅长姜洋。

这个宴会的级别之高,是我没有料到的,几乎囊括了全西安最有权势的几个人物,我身处其间,意识到自己由此将卷入风起云涌变幻莫测的局势里。

除了姜洋,宴会上还有秦商商会主席、财政厅长、文物局长等官员,表哥也在列。姜洋坐在中间一言不发像尊佛像,面前的杯盘看起来没动多少,虽然相貌平平,但是任何人扫眼一看,就能感受到这位大佬不怒而威的气势。

表哥正好相反,敬陪末座,但举着酒杯喝得面红耳热,大声招呼着座上的每一位,但一座人物都不怎么搭理他。

带领我的警官向姜洋敬了个礼,就关门出去了。表哥见我进来,连忙站起来向姜洋介绍:“这就是我一直所说的关中青年才俊,愚弟肖乾。”

姜洋点了点头,并没有过多看我,而是随口向一桌人物说道:“既然是青年才俊,各位以后要多多给年轻人机会哦。”

文物局长立即转向姜洋,赔笑着说:“职位已经安排好了,先在文物督察员岗位锻炼锻炼。”说完一杯酒闷下去,整个过程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获得了一份公职,尽管我知道,督察员也是个没什么用的虚职。

接下来一桌人闹哄哄地举杯附和。我坐在那不起眼的位置,一桌人觥筹交错地喝了一会儿,便起身散去。留下我还如在梦中。

★★★

从老孙家出来,表哥醉醺醺的,心情大好,拉着我要去粉巷。他不仅躲过了牢狱之灾,还在酒桌上又得了个“警察署特派员”的职务,简直平步青云。他笑眯眯的说今天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富贵功名来了,挡都挡不住哇。

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表哥这才和我讲起这两天的乌龙案。

原来那个搂鬼名义上是哥老会成员,实际却是姜洋手底下的爪牙。近来哥老会势头发展很快,尤其抢了一大批何府的文物后,对上巴结军阀官员,对下收拢成员,让这个原本活跃在地下的黑帮组织一跃而登上了台面,大有抢占西安半壁江山的意思。

姜洋自然不希望看到有这么一股新势力在西安扎根,一直想找借口打压他们。

哥老会是关中大会,要打压,总得有个由头。姜洋一盘算,便将自己收藏的一套汉代玉葬交给了手下的这个搂鬼,让他说是刚从墓里挖出来的,献给胡彧父亲。

这套玉葬就包括了银缕玉衣和那“九窍玉”。姜洋原计划等宝物到哥老会手上后,再发布通缉令,说姜洋府上丢失了一套银缕玉衣,然后安排人去搜查胡彧父女,肯定一查一个准,能搜查出“失窃”的宝物,这样就人赃俱获了。

可实际操作中,当搂鬼将玉葬送去哥老会时,胡彧认出了“九窍玉”是邪物,便只留下了银缕玉衣。搂鬼得了赏钱,顺便留在粉巷的妓院里潇洒,拿着九窍玉跟狐朋狗友炫耀,恰好被寻欢作乐的表哥瞅见,一眼看上了那只玉蝉,当场掏了现钱当作宝贝买下。

而哥老会由于正处于快速扩张时期,办事高效利落,得到银缕玉衣的当天就迫不及待,主动贿赂给了姜洋,这样一来,姜洋那边自然来不及发布“通缉令”定他们的罪了。

姜洋吃了一记暗炮,又憋出另一个诡计,他把这套银缕玉衣的玉面罩卸了下来,发布消息说玉面罩被盗,再让手下把玉面罩偷藏进点绛馆,到时从那里“搜出”失窃的玉面罩,就能坐实哥老会的罪名。

谁也没想到,哥老会动作又快了一步,在姜洋发布玉面罩失窃的消息后,正巧看到表哥到处炫耀那只同墓的玉蝉,便立刻栽赃表哥,他们以为一手笼络大佬姜洋,一手打击竞争者,自己就处于绝对有利的形势了,可是万万没想到,整个局就是背后姜洋设下的。

哥老会跑去警察署报案,说我表哥有银缕玉衣同墓的玉蝉,是玉面罩失窃案的重大疑犯,西安警察署的一线警官当然不知道姜洋的局,想着能邀功,当下就把表哥和我抓捕归案。

谁知道我们前脚被抓,后脚姜洋的手下就在胡家“搜出”了玉面罩。

看来我在狱中的推断没错,哥老会起初确实想栽赃表哥,只不过他们没想到,这是个连环套连环的局,他们螳螂捕蝉,后面还有黄雀盯着。

但这不是陷害了胡彧么,我赶紧起身,要去警署,却被表哥一把拉住:“你疯了?姜洋也是你能得罪的?你不管自己的小命,也要考虑你表哥我的前程吧,就算你不考虑我的前程,那总要想想你父亲吧,我们翘翘了,谁救他回来?”

我冷哼一声:“什么狗屁前程,你还真把副会长、督察员当回事了,我们只不过是他们利用来压制哥老会的棋子。”

表哥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戳了戳我的脑袋:“你以为就你聪明?姜洋希望我压制哥老会,是看重我背后有袁克文,说明我还有利用价值。你这个死脑筋,怎么就不知道顺势而为?先壮大自己,从长计议啊。”

我说:“现在的世道,一天一个样,有势可顺吗?总之不论如何,我都要去告诉胡彧,让她赶紧打算。”

说完,我连夜去警署见了仍被看押的胡彧。

★★★

胡彧在狱中听我讲完姜洋设下的局后,吃惊之余,对我的态度很是好奇:“眼下的斗争波谲云诡,你知道消息后,为什么立刻跑来这里告诉我?你不是已经知道是我们栽赃你表哥了吗?你不怕我再害了你?”

说到这儿,我还真有一件事要好好问问她:“胡彧,为了扳倒我表哥,在秦商会上谋个职,你还真狠心把我也给卖了?”

胡彧有些不好意思:“抓人的事,起初我以为父亲只是针对你表哥,当你也被抓时,我才知道殃及了池鱼。而且父亲报警时,并没告诉我,就是怕我对你心软,下不了手。”

我哭笑不得,她这么坦诚,我一时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胡彧见我不吱声了,底气足了点,瞪着眼睛说:“我现在也被关了进来,咱俩可扯平了啊,你可不准再认为是我害的你。”

我也打趣道:“你不害人?我看你不仅害活人,连死尸也不放过,不是研究古尸去了么?”

说到古尸,胡彧像想起什么,连忙让我出去,替她打听西安庙道会的风声。我问什么是庙道会,胡彧说,是从河南那边过来的黑帮和盗墓组织,这两年已经发展成一个团的装备规模了,首领孙殿英之前和她父亲有过私下盟约,这次能否出狱,就看他的能耐了。

我说,原来是你们哥老会的友军啊,你就是为他们研究的古尸吧?

胡彧点点头说,庙道会在豫陕交界的风陵渡发现了一具千年湿尸,我们正准备合力勘探呢,结果自己这边却身陷囹圄。

我答应出去帮她暗暗打听联络。还没走出警署,就被人叫住了。

“哎哎,大师,俺一直找嫩,咋儿就不见了,俺还等着翻手气嘞。”

又是这个河南狱卒,我随口打发他:“今晚打牌,要坐西朝东,不要随意出双数牌,记住了?”

“中中,大师,等俺赢钱儿了,再来孝敬嫩。”

我正要离开,忽然一想,转头招呼狱卒靠近,咬着他的耳朵问:

“知道为啥叫你坐西朝东不?”

“为啥嘞?”

“我夜观星象,你有老乡在东方打开了王气,有人要升任贪狼星君。”

“噫——大仙嫩真神嘞。”狱卒眼睛睁得跟皮球一样圆,冲我伸出大拇指悄声说:“不瞒嫩说,俺老家兄弟是庙道会的,跟着孙殿英才在风陵渡挖开了个大墓。”

这就不用我瞎跑了,我让狱卒先帮我打听这孙殿英的动静,当然承诺事后帮他在牌桌上大捞一笔。

忙了一整天,等回到家,我才有时间好好梳理这一整天发生的事。跟表哥的意气风发不同,我是满心担忧,一方面,姜洋一定对我们有所索求,才会又安排表哥又安排我的;另一方面,姜洋如此视哥老会为眼中钉,我和表哥现在被他“收到麾下”,之后免不了和胡彧有冲突,这是我最不愿面对的事。

思来想去,我给文物局长写了一封辞呈,婉辞了“文物督察员”这个职位,反正有表哥在姜洋面前削尖脑袋钻营,就没人在乎我干不干了。

不混任何圈子,恢复了独立身份,我松下一口气,轻松了不少。

接下来,就是怎么把胡彧从牢里捞出来了。

★★★

孙殿英虽然在隔壁的河南省闹得天翻地覆,可是过了黄河入了潼关,在这八百里秦川的地面却掀不起什么风浪,看来胡彧高估了这位友军。

恰在这时,城内各大报纸出现了一条看似和西安毫不相关的新闻:汉口港一艘“江宽”号客轮沉入长江,溺毙700余人。

紧接着,这条新闻仿佛抛出连珠炮一样,接连爆发出令人震惊的真相报道,先是披露落水的遇难者里有两名英国人,一名意大利人,外媒随即介入;继而发现,沉船是夜里遭到了“楚才”号军舰的撞击,而当时皖系军阀首领段祺瑞正在“楚才”舰上,是他下令击沉的这艘客轮。

皖系媒体紧急发声,说“江宽”号客轮藏有直系军阀的间谍,故意撞向“楚才”舰,“楚才”舰出于自卫才不得已攻击。随后国内外媒体、遇难者家属、以及各种不明势力纷纷涌入北京,要求段祺瑞下台……

一起江轮沉船案,将直系、皖系两大军阀挑拨得剑拔弩张。随即段祺瑞通电皖系执掌的各省:收敛锋芒,切勿再起不必要之冲突。

我看准了这股席卷全国的风口,冒出了一个看似天方夜谭的计划:借势四两拨千斤。

孙殿英当时已经暗中投靠了直系,是皖系的死对头,而陕西正是皖系的势力范围。我快马加鞭赶到风陵渡,以哥老会的名义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庙道会首领孙殿英。

“哥老会跟我只是泛泛之交,我没必要大动干戈营救他们。”起初孙殿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冷冷说完后,便有了逐客的意思。

“孙大帅,哥老会你可以不救,但是庙道会的扩大你也不关心吗?”跟这样的人说话,只能用利益才能打动。

孙殿英眼睛里透出凶光:“我最讨厌别人利用我。”

“大帅,怎么能说是利用呢?你现在身为直系,正好可以借助直皖冲突,插手陕西,一旦错过这个时机,以后再想西进,就要费今日几倍的功夫了。”

接着我告诉他,在这个敏感时期,陕西陷害逮捕了庙道会的盟友哥老会,如果大帅以此为借口,要挟陕西方面要把事情闹大,他们必然会向大帅妥协讲和。

孙殿英当时并没有表示什么态度,让我先回了西安。但是几天后,我收到了一封信笺,打开一看,居然是孙殿英的亲笔信。

原来他试着给姜洋打电话,先是暗示了自己直系军阀的身份,又说了一番“贵署抓了我的盟友,这是不给我庙道会面子”之类的话,本来只是想试探试探,没想到姜洋色厉内荏,这只地头蛇只想守护自己在西安的地盘,搅进全国局势万不是他想要的,于是一口承诺放出胡彧父女,孙殿英也趁势结交上了这位地头蛇,为以后入陕打下了可靠的基础。

几番折腾,胡彧父女被无罪释放。我算是一举三得:哥老会感谢我暗中出手相救;庙道会也感谢我从中牵线;而宫崎,看我既在姜洋那里谋了职位,又和豫陕两大黑帮称兄道弟,认为我手里确实掌握着某种文物秘诀,开始对我有所忌惮。

★★★

再次见到胡彧,不知道是不是入狱的经历对她有所启发,她居然正儿八经地思考起人生来:“肖乾,你说在这乱世中,是做一个轰轰烈烈扭转乾坤的大人物更有意义,还是做个自得其乐自由自在的小人物更有价值?”

我看了一眼远处矗立了六百年的西安钟鼓楼,心里涌出了杨升庵《临江仙》里的一句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本来想和胡彧说道说道,转念一想,这家伙只知古尸不知古诗,跟她说了也白说,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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