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然还是头次听富弼说起后来闻名于世的洛阳文人集团,想起也觉得好笑,富弼此人虽是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可他相交的这些人倒是真的意趣相投、各个出于真心。富弼别扭得很,嘴上说着不以词赋论英雄,心里却是又仰慕又歆羡,看他少年时交好的欧阳修、中年时推崇的王安石、晚年时简拔的苏东坡,哪一个不在唐宋八大家之列?
而就是被他引为挚友的欧阳修,庆历新政时很是坑了他一把,那《朋党论》虽是流芳百世,却也直接让多疑的帝王放弃了新党。
晏然心中对欧阳修充满好奇,只可惜自己身为女眷,又有了身孕,短时间内怕是见不到了。
“时候不早了,歇下吧。”富弼将书放到一边,蹙眉看着晏然不甚明显的小腹,“日后待你显怀,夜间你该如何安睡?”
晏然笑得一等一的贤良淑德,“侧着睡吧,官人若是觉得局促,不如妾将书斋后头那小院收拾出来给官人将歇?”
因为主子们较少,富弼官位也不高,如今府中只有一个主院,富弼与晏然住在一起。而若是再收拾个院子出来,就方便富弼将看中的丫鬟开个脸,甚至迎一门良妾回来。
富弼似笑非笑地看她,“夫人为我富家开枝散叶吃尽苦头,我自是在夫人身旁守着。”
晏然垂首轻声道:“官人体恤,妾谢过官人。”
九月,晏然已有了两个半月的身子时,某日深夜,突然有人来叩门。
晏然本就睡得不安稳,一听动静立时也便醒了,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
富弼却以为她仍在安睡,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迎客。
晏然起身披上外衣,默然地倚门听着外间动静。
只听外头先是一阵闷响,又是松风哭叫,“公子,公子!”
晏然心中有数,忙叫了守夜的微雨,“你快去外面看看,若是公子晕厥过去,便赶紧去叫郎中,若是他们还乱着,你便打赏了送信的人,请他去歇息,明日府上再给他回话。”
“是。”
晏然心头直跳,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暗自感激这小祖宗——若不是得了他,进门不过三四个月,公公便撒手人寰,就算人家碍于晏殊的官位不敢多言,谁心里不腹诽一声丧门星?可有了他,那便是让病重的公公了去一番心事,之后的丧仪也可躲躲懒,少受些罪。
过了会微雨来报,送信的人已走。晏然才整了整衣衫出去,富弼方才是哀恸过甚,如今已回了神,脸色惨白地呆坐在椅上,面上泪痕犹在,径自哀泣。
“官人,”晏然从丫鬟手中接过热茶递过去,“府中一家老小都还等着您主持大局,您可千万不能乱了分寸。”
富弼转过头来,目光从她颇显疲态的面容缓缓移到她隆起小腹,阖了阖眼,哑声道:“父亲仍停灵万州,我明日便启程扶灵,夫人你直接去洛阳侍候母亲。”
“给朝廷的丁忧表也需写好,明日便请人递上去。”晏然提醒道。
“夫人提醒得是。”富弼再次庆幸自己娶了个官家之女,否则此刻一定也是一片忙乱,不添麻烦便不错了,如何能帮得上忙?
微雨已将晏然准备好的斩衰取了出来,晏然亲自为富弼换上,又道:“妾料想官人定然毫无睡意,不如先拟了表,再写书信?包括妾去洛阳之后,有何需妾转告母亲的,有何需妾去办的,官人不如一一交待了?”
富弼泪迹已干,恢复了往日冷静,听她此言便点了点头,铺开宣纸,凝神遣词造句。
晏然坐在一旁为他掌灯磨墨,二人虽是不言不语,可一旁伺候的松风疏雨等人却觉有难以言明的温馨宁静。
不知不觉,天光已经大亮,富弼放下手中狼毫,转头却见晏然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绣着手中为孩儿备的小衣,禁不住眼眶一红。
“公子,车马已经备好,何时起程?”
晏然命疏雨他们取来早膳和干粮,“之后一路劳顿,官人不如先用了早膳,一刻之后再走?”
富弼点了点头,低头匆匆用了早膳,将旁边一沓厚厚的信笺递给晏然,“要紧的事,我都写在里头了。”
见晏然点头应了,富弼迟疑片刻,在她耳边低声道:“咱们家不搞哀毁那一套,不管那些闲人说什么闲话,夫人都要以自己的身子为重。”
晏然抿了抿唇,“山长水远,官人你亦要珍重。”
富弼在衣摆下握了握她的手,又深深地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送走了他,晏然总算歇了一口气,心道男人真是靠不住,嘴上说着将养将养,自己挺着肚子强撑着陪了他一夜,也不见他有半分心疼体恤,靠山山倒靠人人走,到底还是得靠自己。
晏然先用了早膳,又命人送了热水洗了个澡,优哉游哉地躺回榻上补眠,一直到当日下午才慢条斯理地将富弼布置的事情一件件处置好。
“姑娘,咱们今日未去洛阳,当真没问题么?”疏雨有些担忧得看她,生怕她得罪了婆母。
晏然笑笑,“待会派人先送些东西回去,让他们说我陪了官人一夜后,便有些支撑不住动了胎气,要将养几日才能启程。”
横竖富弼没个一两个月不可能抵达洛阳,她那么早去充什么孝子贤孙?
疏雨想了想,天大地大也不如姑娘和小主子重要,也便不再纠结,“对了,昨日斜雨对我说,她先前不是送中秋节礼回去么,听到了一个消息。”
“哦?什么消息?”
“据闻这次丧事办完,几个姨娘连同少爷,想着分家呢。”
晏然顿住,想了想,“这也是常理,朝廷自有律法,按照典章办也便无事了。横竖咱们少爷是嫡长子,自然也吃不了亏去。”
唯一不好的是,韩氏定然要跟着富弼一同生活,兴许就会被接来跟着富弼四处上任,她这当家做主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晏然有些烦躁地将安胎药一饮而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