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童杹每天进出律所,几乎都没有见到黎秉中的身影,她心下不免奇怪。这实在不像黎老师的行事风格,以前隔三差五总能见着他,现在的情况多少有点不同寻常。
这天下午,童杹趁着休息空挡,来找彭博。
彭博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正伏案写着什么。童杹没打招呼,轻声走进,立在他面前,敲了敲桌面。
彭博抬头,停下书写,镜片后那双精明的眼微眯着,“有事?”
童杹直奔正题,“黎老师是不是有事,电话也打不通。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呀,瞧我这记性,”彭博抱歉似的朝童杹笑笑,“我还想着要和你说这事呢,一写材料给忘了。”
“什么事?”
“黎老师做了个胆结石手术,出院后一直在家里休养呢!”
“是吗?彭博,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不早说。”童杹瞪眼。
“黎老师不让说,他说就是一个小手术而已,省得麻烦大家跑去看他。”
“你总该和我说一下!”童杹对彭博的“知情不报”甚是埋怨。
彭博望着她,“现在说也不晚。我正想着约你一起去看看他。”
“好啊,什么时候?”
“干脆就今晚吧!你应该没什么事吧?”
“有事也推掉。”童杹没有好气。
彭博笑了笑,“放心,黎老师才不会介意这些呢!”
“问候一声总是应该的。待会叫我。我先走了。”童杹语毕,转身离开彭博办公室。
下班后,彭博叫上童杹,一起到律所附近的餐厅吃了晚餐,又到附近超市买了很多名贵营养品。
去看望生病的黎秉中,于童杹是必须的。这些年在律所,黎秉中对童杹多有关照,她自是心存感激。在她心里,黎秉中是值得尊敬的老师和长辈,如果不去看望,心里实在过不去。而彭博是黎秉中的徒弟。当年他到律所半年后,就拜黎秉中为师傅,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更为更近。
黎秉中的家距离律所不仅有点远,还有点绕。但彭博已去过多次,路线早已烂熟于心。他载着童杹轻车熟路在暮色中的城市里穿行。
大约四十分钟后,彭博驶入“盛世名邸”小区,在一幢二层别墅门前停稳了车。
彭博和童杹几乎是同时下车。彭博打开后备箱,把两个礼品盒递给童杹,自己提了两盒。关上后备箱后,彭博带着童杹,踏上台阶,立在了大门口。彭博按了门铃。
开门的是黎秉中的妻子,她很客气地招呼童杹和彭博。显然,她知道彭博他们过来。
童杹和彭博一进门便看见季昀坐在沙发上,慌忙招呼。
季昀不无意外地望了望俩人,朝他们点点头,目光最后落在童杹身上。
童杹迎着季昀的目光,微微一笑,然后看向坐在季昀对面的黎秉中。
“你们两个快坐下吧!”黎秉中把端着的茶杯放下,伸手指了指沙发。
童杹和彭博便在黎秉中对面的另一个长沙发上坐下。
黎秉中端坐在单人沙发上,肩上披着一件厚实的黑色外套,额头眼角原本如沟壑般的皱纹像被填入少许胶原蛋白般变浅了,脸颊也透着红润。他的身体经过调养,已然大好,还长胖不少。
他看着彭博和童杹,眉梢挂笑,“其实你们不用过来,我过些天就可以回律所了。”
季昀望着他,接话道:“不要着急,趁这个机会多休息一下,工作的事也可以暂时放一放。”
季昀虽然比黎秉中小几岁,但他们相识较早,现在又是合伙人,她来看望黎秉中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季昀没想到今晚会遇到律所的两个后辈。彭博和童杹她是有些眼熟,但从来没有过多交流。毕竟律所律师太多,她不可能都熟悉,大多只是打打招呼,说说客套话而已。
彭博和童杹对季昀却不可能陌生。这就像是学生认识台上讲话的校长,校长未必认识听他讲话的每一个学生。
“是啊,黎老师,您应该多休息休息。平时您都太忙了。”童杹也附和道。
彭博在一旁点头。
黎秉中的妻子为彭博和童杹端来了茶水。他们俩慌忙起身道谢。
“黎老师,我们早就应该来看您的。我也是这段时间有点忙。童杹都催我好几次了。”彭博不无抱歉地说。
“是啊,黎老师,您手术的时候我们就该来看望您的。”童杹唇角微扬,心里却朝着彭博哂笑,你的漂亮话说的是越来越顺溜了!
正如彭博所说,黎秉中并不在意这些,他拉拉肩头的外套,眉眼含笑,望望两个后辈,“我在医院的时候就和彭博说过不用过来,一个小手术何必惊动大家,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们的心意我是知道的。对了,季昀,”他转眸看着季昀道:“他们两个都是很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在我的大组里表现也很突出。童杹呢和你一样是民事律师,你有空的时候多指点指点她。童杹,”他又看向童杹,“你要多向季老师学习,她专业水平高,见识广,你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
“好的,黎老师。季老师本来就是我们的榜样,能跟她学习是我的幸运,我一定会向季老师好好学习的。”童杹面带谦虚,立即表态。
季昀轻抬眉头,看着童杹,“跟我学习会很累的。”
“季老师,生活中又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呢,累并没有什么的。”童杹轻笑,言辞真诚。
这一番话让季昀再次看了着她。刚才她进门的时候季昀多看了两眼,是因为她的长相。现在再看她,季昀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赞赏。
“那好,既然不怕累,以后有机会我会让你做事情的。”季昀微笑。
“好的季老师,以后有事您尽管吩咐我。”童杹说。她的话固然也是漂亮的场面话,但对优秀的人她心中的钦慕是真实的。
季昀随即让童杹加了她的微信。这倒多少让童杹有些意外。在律所年轻一辈的律师们眼中,季昀和黎秉中是不同的人。黎秉中温和低调,平易近人。而季昀光芒万丈,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她经常外出交流学习,或是在市里举行公益讲座什么的。在本市的整个律师行业,她的名声不亚于黎秉中。律所里的人都在传说她人脉很广,办事能力强,是本市许多大人物的座上宾。能得到她的青睐对律所很多年轻人来说几乎是一种梦想。但童杹却没有想这么多,季老师这样对自己或许是因为黎老师的缘故。她可不敢把这件事想得太美。她也不会艳羡那些旁人口中眼中所谓的光环,踏实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是她奉行的做事原则。
童杹和彭博陪着两位前辈聊了聊工作,说了会闲话。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他们便起身告辞。季昀也和他们一起离开了黎秉中的家。
一星期后,黎秉中神采奕奕回到律所又开始了工作。
季昀还是和从前一样忙碌,经常见不到人影。自黎秉中家见过之后,童杹在律所里也只遇见过季昀两次,每次都只点头问好,并没有特别说些什么。
转眼已是暮秋,许多昆虫都已销声匿迹。树叶回归大地,又一次开始了为新生命牺牲奉献的轮回。谢了顶的枝丫又有了新的渴盼。
秋天在童杹眼里,从来都不只是萧瑟寂寥凄清。她喜欢秋天,秋天在她心里就是刘禹锡笔下“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壮阔豪情。绚丽灿烂又疏阔高远,成熟安静又稳重隐忍,似谦谦君子,临江独立,凝眸远望,破风待春归。
这天上午,童杹裹着秋风刚到律所,就收到季昀发来的信息:来我办公室。她既感意外又觉好奇,立即放下包,来到只属于季昀一个人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童杹一眼看见季昀在敲击键盘。
童杹敲了敲门。
季昀抬眸,微笑,“进来!”
童杹移步站到季昀面前,安静地望着她:“季老师,您找我?”
“坐吧!”季昀轻声道,面色极为平和。
童杹便退到办公桌侧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季昀侧身,看着童杹,“是这样,下周一在杭州有一个行业内的《法律服务社区》的主题论坛会,我们律所要派两名律师参加,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
啊!童杹心一惊。这是什么情况?季老师还真的把黎老师的话放在心上?那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童杹瞪大眼眸看着季昀,“季老师,我去合适吗?我的资历太浅,去了不太好吧?”她心存担忧。
“童杹,只是去开个会,没有那么复杂。再说了,律所将来的发展更需要你们年轻人。你也要相信自己的能力,你不是说不怕累吗?”
童杹笑了,“季老师,累我肯定是不怕的。但我怕我不够格。”
“没事,有我带着你,你多用心学习就行了。”
季昀话到这里童杹不可能再有拒绝的理由,否则就是不识时务了。
“好,季老师。”
季昀点头,“一会我把会议内容和行程安排发给你,你再到前台找刘娜填写相关资料,律所要预订酒店和来回的机票。”
童杹说了声好,起身走出季昀办公室。
须臾她便收到了季昀发来的信息。她点开仔细看清楚之后,放下手机,坐在椅子上呆想了几分钟。这是她到律所以来得到的第一次外出交流学习的机会,心里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按说应该高兴才对,但她没有。不过一个会议而已,能说明什么?自己可不能跌入臆想的荣耀之中。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才最重要,至于其他,多想无益。
周六下午,秦榛来接童杹去看电影。这几天童杹太忙,他们都没有正经见过面。秦榛想见童杹的心情极为迫切。他把车泊在路边,坐在驾驶室,侧身注视着童杹家小区出口方向。
半晌,一个他极为熟悉的身影从出口信步而来。他欣然开门下车,立在车旁凝着童杹走进。可越走近,他的表情越难看。
眼前这个身着咖啡色短裙,黑色长靴,美得气人的女人让他的眉心紧锁。
童杹抬眸望着他,“怎么啦?”
“看来我要为你买一条长裙。”秦榛依然凝着眉,面无表情。
“秦榛,我更喜欢短裙。”童杹睨着他,挑眉一答。
“可我不喜欢。”秦榛颇有怨气。
“秦榛,这你也要管?”
秦榛瞪着童杹,没吭气,随即拉着童杹上了后排座位。
“你要干嘛?”
“我说过你生气了我会怎么对付你吗?现在我要加一条,如果你不听话,我也要那样对付你。”秦榛语毕,关上车门车窗,抱住童杹,毫不客气地落吻在她的脖颈处。
童杹呵呵呵笑个不停,边笑边求饶:“我投降,都听你的,好了吧?”
秦榛眼眸含光,转而捧住童杹的脸,贪婪地吻住了她的唇。感冒好长时间,他都给憋坏了。好半天他才放开童杹,“怎么样,不听话,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童杹扬起蜜桃般的脸佯装害怕,“秦榛,你的惩罚我好害怕呀!”
秦榛禁不住笑了,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
“对了,我明天要到杭州出差,下周天回来。”童杹说。
“出差,”秦榛抬眉,“你一个人?”
“和律所的季老师一起。”
“这个季老师是······”秦榛望着童杹,欲言又止。
童杹嘁的一声笑了,“季老师是女的。”
秦榛故意摸摸下巴哦了一声,“你们出差的时间也太长了。”
“才几天而已。”童杹说着把秦榛推下了车,自己也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走吧,电影要开场了。”她说。
翌日上午八点多,秦榛送童杹到了机场。季昀还没到,他们便找了一家茶餐厅坐等。
季昀赶到的时候,已比约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她对童杹抱歉说路上堵车,童杹也客气地回应几句,并把身边的秦榛做了简单介绍。秦榛客气地和季昀打了招呼,又和童杹低语了几句,便告别离开。
童杹和季昀换了登机牌,过了安检,来到候机大厅。
落座后,两人各自翻看手机,彼此无话。童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干坐一会后,季昀开口了:“童杹,你男朋友真帅,你们两个看上去真挺般配。”
这样的话童杹已听到过多次,从前她会回答“思想般配才是真的般配”,可这句话说出来多少有些打脸。她和秦榛的长相确实出众,而思想这东西一眼是看不出来的,谁又会觉得你说的是真心话。后来她就只笑不答。可这会儿季老师问自己,不说点什么是不妥当的。
“季老师,你会不会觉得长得帅的人不安全?”童杹侧眸看着季昀。
季昀笑了,“童杹,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问你呀,你觉得你是那种自持美貌就容易变心的人?”
季昀话一落地,童杹就知道自己错了,急忙道:“当然不是。”
“所以呀,爱情的安全感不是来自外表,而是来自人品。你知道三毛曾经说过一句话吗?”
“哪句?”三毛的作品童杹看过一些,但她不知道季老师想说的是哪句话。
“‘如果我爱你哪怕你是千万富翁我也嫁;如果我不爱你,哪怕你是亿万富翁我也不嫁。’这句话放在这里也是适用的。你爱他不是因为他长得帅,只是你爱的他恰巧长得帅而已。”
童杹噗嗤一声笑了,“季老师,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季昀看着她,“看来你是一个明白人。”她顿了顿,又说:“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大多数爱情是从外表开始的,但如果对方人品不行,即使再帅再美,也没人愿意去爱。所以,人的外表在爱情中并不起决定作用。”
童杹点头。
“说到这里,我又想到一个问题。有些人在看人这个事上会存在一些偏见。比如,一个长相好看的女人拥有了较高的政治地位,有的人就会认为她是耍了手段,说得更难听点就是靠姿色上位。他们怎么不想想人家可能就是有真才实学?虽然那种情况也可能存在,却不能一概而论。”
“是啊,季老师,有些人就是喜欢恶意揣测,看问题从来不会客观公正。”童杹对这样的人心中亦是不屑。
“他对你好吗?”季昀忽地转了话题。
童杹微愣,“很好。”
“能找到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不容易,你要珍惜。”
“我会的,季老师。”
话题一打开,两人便不再如先前那般陌生,交流更随意了。
三小时后,飞机抵达杭州。
杭州,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一个能吸引众生目光的城市。多年前童杹与它只有过一面之缘,对它的认识也多停留在文字和影像里。这次她自然是要趁机好好游览一番。
入住酒店,稍作休息。午后三点,童杹独自离开酒店前往首游之地,西湖。
漫步在西湖的杨公提上,童杹神情愉悦。再前行一百五十米就是著名的苏堤了!东坡先生是童杹最喜欢的诗人之一,他在起落坎坷的命运中表现出的豁达乐观让童杹心生敬佩。
杭州,苏先生来过,不仅留下了动人的诗句,还留下福泽后世的苏堤。来到杭州,不到苏堤上去看一看,站一站,缅怀一番,童杹的心里是过不去的。
她本想约季昀一起来西湖,可季昀说自己要见一个朋友,西湖也是去过的,就不相陪了。她只好独自一人游西湖,现在看来,这也不差。一个人站在西湖边,感受到的西湖之景还真是不一样。
在来的路上,出租车司机还对童杹说:“你应该早点来,这几天已经不是西湖最美的秋景啦!”
“没关系,来到杭州总要来看看西湖的。”童杹并不介意。
是啊,美不美其实自在人心。眼前西湖的暮秋傍晚之景,童杹就觉得美。夕阳残照,零星残留的菊花,飞快流散的薄雾,微波荡漾的水面,有一种褪下千娇百媚后的洁净,一种回归自我的真实。最美的西湖已被镌刻在咏唱它的那些诗词歌赋里。但无论是诗词中西湖,还是现实中西湖,都让人喜爱。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是秦榛。“还在酒店?”他问。
童杹刚下飞机时已经和他,和唐卿仪报过平安,但秦榛心里总惦记着她。
“你猜?”
“你不会在西湖吧!”
“哇,秦榛,你有千里眼啊?”童杹呵呵笑了。
“既然你让我猜,就有可能不在酒店。你说过杭州没有好好游玩过,那么在刚刚到达杭州的时间里,你很有可能会先去西湖。”
“厉害!”
“你眼中的西湖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样,西湖美吧?”
秦榛在电话那头笑了,“对于名胜,每个人的感受不一样吧!”
童杹心头一乐,“秦榛,如果你现在在我身边会更好。”
“现在你好好享受一个人赏景的感觉吧,以后这样的机会可不多了。”
“好。”童杹语调欢快。她知道秦榛的意思——以后这个世界会多两个一起赏美景的人。
童杹在苏堤上还没有停留到自己满意的时间,就接到了季昀的电话,说晚餐要开始了。她便结束游湖回到酒店。
这次会议就在童杹她们入住的酒店举行,规模不小,参会的人有一百多,并不全是律师,还有政府和社区相关方面的负责人。
会议围绕“法律服务社区”的重要性、组织构建、服务内容等等方面进行研讨。三天的会议下来,童杹有收获,却也觉得很累。但自己已在季昀面前明确表示不怕累,眼下是不能有任何抱怨的。她也清楚,自己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所走的每一步路,都会在身上留下痕迹,自是马虎不得。还好接下来的时间是外出参观学习。当然说白了,也是让大家游览放松。
这天晚上,童杹刚从酒店咖啡厅回到房间,便接到秦榛电话。他每天晚上几乎都是同一时间给童杹打电话,有时是视频。
“童杹,今天是回程倒计时第四天。我很想你。”
“有这么夸张吗?你每天事情那么多,能有多少时间想我。”
“难道我就不休息?”
”我们每天不都在打电话嘛!”
“听得见摸不着,能一样吗?童杹,有你的日子我的心才是满的。”
童杹心尖一漾,微风拂过水面般,“谢谢你,秦榛。”
“为什么要谢?”
“因为你的情意。”
“我不要感谢,我只要你懂我的爱,只要你也爱我。”
“秦榛,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吗?秦榛在心里苦笑。童杹,喜欢和爱是有差别的,但我会等你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