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杹在离家两站地的地方下了车。
城市里的各色灯光把浓重的夜色驱赶到了半空中,暗夜被昏黄的光氤氲着,像穿了件暖色调的绸衫。裹着寒气的风像刚刚从冰窖里跑出来现下正在街上撒欢。
酒精在身体里上蹿下跳,童杹并不觉得冷。街边灯火明亮的店铺赶走了寒夜的寂寥。她背着包慢慢地走着,任寒风在周身嬉笑打闹。
刚才蹇嘉睿的一番话还在耳边回荡。但愿明天一早,他就全然忘记今晚说过的话,不然下次再见且不尴尬?蓦地,一个之前不曾想过的问题闯入童杹脑海,让她僵在原地想寻找答案,可眨眼的功夫它又消失不见。她的脑袋一时间陷入混乱,任她再怎么左想右想也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真讨厌!她对自己有点生气。
前面就是似曾相识书吧,她停下脚步。怎么走到了这里?好像自己就是要来这里的呀!是啊,为什么?不知道,就是想来。刚才还在心里翻滚的怒气现在似乎已消散不见。
童杹拍了拍额头,走进了书吧。
前台是那个大学生女孩方月。一见她,女孩的笑靥似春花般灿烂。
“姐,您来啦!”她语气和婉,态度热情,仿佛童杹是她多年的老朋友。
童杹也灿烂一笑,“有什么可以醒酒的吗?”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
“只有茶水——你要红茶还是绿茶?”
“晚上我不敢喝茶,怕睡不着。还是来一杯柠檬水吧——玻璃隔间还有吗?”
“左边还有一间。”
“太好了——我自己过去——对了,你是叫什么名字,不好意思,我忘了?”
“姐,我叫方月,你叫我小月吧!”方月眼眸含笑。
“好的,小月。我叫童杹。”方月微笑,点头。
童杹直接走到了空着的玻璃隔间,顺势倒在了沙发上。书吧温暖如春,童杹的眼皮越发沉重。没醉,却实实在在需要小睡一下。
那个烦人的问题还是没有头绪,可童杹已陷入了迷糊。那就先迷糊一会再想吧!她靠在沙发上竟真的迷糊过去。
时间在悄悄走着。
“童杹,童杹!”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之间,童杹仿佛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她努力想睁开双眼,可眼皮像被人用力拽住难以挣脱。一会又感觉有人在不停地摇晃自己肩膀。她再次强力睁眼,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一张脸,再一眨眼细看——“秦榛——是你呀!”她有气无力地说。
“来,把这杯水喝了。”秦榛带着命令的语气说。
斜靠在沙发上的童杹想也没想就接过杯子大喝了一口,“不是我的柠檬水——是什么?”陌生的味道让她有了片刻的清醒。
“放心,不是毒药。”秦榛表情冰冷,“菊花淡茶水,醒酒的。”
“你调的?”童杹像一只温顺的猫,声音柔柔的。
秦榛没回答,敛眉凝视着她,语气一点儿不客气:“酒量不错嘛——亏你是在我这里。你测过自己的酒量吗——可不要留给那些人犯错的机会。”
童杹懒得和他争辩,把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我再迷糊十分钟,就十分钟。”
秦榛没再说话,从身后拿过一块厚实的白色毛绒毯子盖在童杹身上。童杹闭了眼,接着迷糊去了。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已经过去了一小时。秦榛居然还在,正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看书。
“有十分钟了吗?”童杹轻声问。
秦榛抬眸看看童杹,又看了看腕上的表,眼眸里的深寒不见了,净是春光一片。“你迷糊了一小时,还以为你要到明天一早才醒呢!”
“怎么可能,我又没喝醉,就只是想迷糊一会。”童杹瞪眼辩解,顺势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坐了下去。
“我来这里是想休息一下,顺便想点事情。”童杹故作严肃。
“事情想清楚了吗?”秦榛的脸又爬上了冰霜。
“先迷糊,再清醒——秦老板,能麻烦你再倒一杯水吗?”童杹拿着空杯子在秦榛的眼前晃了晃,似顽皮孩子向大人要糖果吃。
秦榛抿嘴一笑,放下手里的书,起身拿着杯子出去了。
童杹收回目光,看向玻璃外的世界。车灯汇成的璀璨河水在缓缓流着,寒风里行人的脚步也并不匆忙——城市像喝多了咖啡,没有睡意。
是啊,今天蹇嘉睿的话也像咖啡,让人不清醒都不行。对于他,自己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总之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是刚刚升级为朋友的陌生人。和他做普通朋友没问题,成为恋人,童杹没有想过。那么,试着和他相处一下怎么样?一见钟情不靠谱,靠相处可不可行?这个好像也有点问题。靠感觉呢,感觉又能完全正确?
此时的童杹像被打了情感麻药,竟对爱情糊涂起来。
始于颜值的情感,相处之后觉得不合适又分开,是不是不算真正的爱情?一开始没有感觉,在相处中爱意会不会长出来或者长出来的只是一种习惯或依赖,压根不是爱情?自己坚守的那一套爱情理论是否能指导自己找到真正的爱情?哎呀,这讨厌的爱情,真让人头疼。蹇嘉睿的表白怎么回答?要不要试着相处一下,可自己确实没有兴趣和他相处。说不定他也只是一时兴起说着玩的,只要自己拒绝,他就会转移目标。像他这样条件的人,身边应该早就莺歌燕舞,还担心什么?想到这里,童杹心里松快不少。
“发什么呆?”秦榛把水放在了童杹面前。
童杹神秘一笑,“就是发呆呀!”——但她心里却在不停嘀咕。和秦榛这样多好,由陌生到熟悉,像朋友一样相处,没有任何压力。如果彼此之间有缘分,自然会走到一起。蹇嘉睿今天的表白像是平地突然冒出的小石子,硌了脚,打乱了自己前行的节奏。还说“我是他的”,什么呀,他以为这样说我会心跳和狂喜吗?我又不是在情爱上一张白纸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姑娘。我不会依附于谁,也不属于谁,我是我的,只属于自己。
“现在清醒了?”秦榛眼眸深深,语带关切。
童杹点点头,端起杯子又大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有茶,恐怕晚上我会失眠的。”
秦榛在她对面坐下来,眼神滑过一丝温柔,“茶很淡,菊花更多,加了蜂蜜,包你晚上做个好梦。”
童杹绽开笑脸,“秦榛,你怎么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
“有吗,我是怕你喝醉后在我店里出事——我要担责任的。”他的神色里似是藏着什么东西。
“你看我像无知幼稚的少女吗,我都快三十了好吗?”童杹往后靠在沙发上,脸色不屑。
秦榛笑了,眼眸闪着钻石的光芒,“童杹,在男人面前你都不知道避讳自己的年龄吗?”
“有什么好避讳的,这是事实呀!我又不惧怕衰老和死亡,除了······”童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把话停住了。
这刹住车的话点燃了秦榛的好奇,“除了什么?”
“没有什么,是与你无关的事情。”童杹闭口不谈。
秦榛没再追问。
童杹看了看时间,虽然不算晚,但也是该回家了。她知道母亲会担心。
“我该走了,谢谢你的醒酒茶!”
“我送你吧!”秦榛脱口而出,“我先去开车。”他没等童杹点头就擅自决定了。
童杹凝眸望着他,没有拒绝。待他先离开后到前台付钱,可是方月没有收,说秦榛交代了不收钱。童杹没有理会她,放下一百块钱后走出大门,站在寒风里张望。没多久,汽车喇叭声指引着她坐上了秦榛的车。
童杹指路,秦榛开车,十多分钟就到了童杹家小区门口。像是心照不宣,他们彼此没有多说话,一个道了谢,一个说不用客气,就像怀里揣着秘密的两个人各自默默走开了。
春节将至,律所里所有人都在忙着把手里的工作做个了结。周一早上,童杹也在忙着整理余下的材料,十点左右电话铃声催促着她停下工作。看着陌生的号码,她慢慢划开了接听。
“喂······”童杹轻声试探着。
“童杹,我是蹇嘉睿。”电话里传来蹇嘉睿有些着急的声音,“我还担心你不接电话呢!”
“啊,是蹇董,你好!不好意思,刚才在工作——有什么事吗?”童杹恢复正常语调,开门见山的说。
“中午一起吃饭,十一点我来接你,好吗?不要拒绝,我有话要对你说。”蹇嘉睿一口气就把童杹的退路堵死了。
童杹顿了几秒后答应了。或许他想说周六那天的事吧,既然他想说,就索性把事情说开。
快到约定时间,蹇嘉睿又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在路边的车里等着了。童杹拿着包,离开律所来到马路边。她目及之处的右前方停着一辆车,闪着车灯。
童杹快速走到车前,和坐在驾驶座上的蹇嘉睿打了招呼,就伸手准备拉开后排座的车门。
“童桦,坐前面。”蹇嘉睿的声音阻止了她。童杹只好放弃,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怎么,你害怕和我坐在一起呀?”蹇嘉睿说着,打了转向灯,踩着油门朝前方驶去。
“没有啊!”童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回答。她惊讶此刻的自己说谎话都能说得如此坦然。
蹇嘉睿没再问,一路上他们都沉默着。童杹偷瞟了他一眼,他神色平静,并没什么异常。
二十多分钟后,车子从主路驶进了辅道,然后向右拐进了一条巷口,最后在一片青石板空地上停了下来。车停稳后,蹇嘉睿侧着身子看着童杹:“这家江南私厨,主营苏杭菜,带你来尝尝。”
“谢谢蹇董好意。”童杹一如既往的客气。
“童杹,我们能不能不要这么生疏?”蹇嘉睿有些生气。
童杹一时语塞。只好低着头解除安全带,开门下车。让自己开口叫他“嘉睿”,不知道为什么,童杹总感觉别扭。
蹇嘉睿跟着下了车,带着童杹走进了江南私厨。
果然,店如其名,童杹仿佛走进了一个微型版的江南水乡庭院。小桥,流水,六角凉亭,常青树,正开得娇艳的月季,一切的景致都在说,这里别有洞天。遗憾的是,水边的垂柳只剩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无聊地飘来荡去,仿佛在寂寞中等待春的消息。若是春天,在亭子里倚栏而望漫天飘飞的柳絮该是怎样一副诗情画意图景啊,童杹不禁想。
服务员领着他们来到了一间名叫“杨柳岸”的包房。包房里陈设装饰皆是复古格调,左边的墙上错落有致挂着三幅大小适中的杨柳水墨画,右边的墙上用漂亮的行楷写着贺知章的《咏柳》,中间的镂空雕花窗户是开着的,可以看到庭院里的风景。走进包房的一瞬间,童杹有一种穿越到古代的感觉。
蹇嘉睿走进包房后,直接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
“风有点大,我怕你冷。”蹇嘉睿说。
童杹没有想到他还是一个细心的人。只是这样的关爱,她不想领受。
这么些年,身边男人的好意,童杹总是果断拒绝,一是自己真的累了,二是不想欠情债。可在蹇嘉睿这里,这个问题解决起来还真是不容易。可世间没有如果,只有结果。事情已经发生了,最该做的就是面对和解决。
干净爽利的女服务员进来把桌上的碗碟摆开,倒上茶水,“蹇董,可以上菜了吗?”
“可以了。”蹇嘉睿说着把茶水放到童杹面前。服务员说完退了出去。
“童杹,那天我没有喝醉,说的都是真心话。”蹇嘉睿眼眸里溢满温柔,一脸诚恳。
“蹇董,我——”童杹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该怎么样说才能不伤害对方又表明态度呢?
“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蹇嘉睿的话像是冰霜,瞬间冻住了童杹的表情。童杹抬眸盯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怪物。这也太直白和迫不及待了!可忽地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把火,把童杹脸上的冰霜融化成了一抹浅笑。
“蹇董,我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你不要介意啊!”
蹇嘉睿轻轻摇头,“不会不会,你说。”
“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一,比你大。”蹇嘉睿有些不明就里。
“我怎么感觉你像是十八岁呢?”童杹的笑里难掩点点轻视。
“为什么?”
“第一,你说喜欢我,喜欢我什么?我们总共才见过三次,你了解我吗,显然不了解,怎么就敢这么轻易的让我做你的女朋友?你应该不是草率的人,也过了以貌取人的年纪,不是吗?第二,我们之间差距太大,似乎并不合适。我更喜欢独立自主的生活。”
蹇嘉睿听完童杹的回答,也笑了:“还有第三吗?”
“暂时没了。”
“我有三点。”
“洗耳恭听。”童杹抿嘴一笑。
“第一,你太谨慎。在爱情里,飞蛾扑火的事情你不会去做。你喜欢细水长流的感情,拒绝一见钟情。因为你不相信,或许你曾经相信过。第二,你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女强人,不想依靠任何人,是因为你怕受到伤害,你不敢去依靠。第三,你所谓的‘我们之间差距太大’纯粹是借口,我不相信你会有这样世俗的看法。”
童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真的已经这么了解我了?还是他根本就是一个情场老手,见得多了,自然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蹇董,你确定你对我的了解是准确的?”童杹一脸镇定地反问。
蹇嘉睿阴着脸,语气忽然严肃,“童杹,我说过,私下里我不喜欢你叫我蹇董。”
“可是,你总得给我时间先适应一下嘛!”童杹避开了他的目光,找了一个借口。
“一个名字而已,张嘴就来,还要适应什么?”
蹇嘉睿热浪灼灼的目光和霸道的语气让童杹有些不舒服。他想的倒是简单,这称呼一改,和他之间就变得暧昧不清,自己不就更说不清楚了?想到这一点,童杹瞬间产生了极强的对抗心理。
“蹇董,你总是喜欢这样强人所难吗?”她话锋一变,也流露出了强硬的态度。
“不是,我是真的不希望和你之间有太远的距离。”他的语气忽地软了下来,竟带着讨好的口吻说:“你可千万别生气啊!也许是我太着急了。我承认,最开始我是被你的外表吸引,但后来我通过宁梓铭向夏律师打听你的事,你的喜好,我发现,知道越多就越喜欢你。”
“可是我不了解你呀!刚才你也说了,我这个人喜欢细水长流的感情。所以,在我不了解你的情况下,我是不会接受你的。”童杹的意思并没有松动,可蹇嘉睿却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急切地说:“这没有关系,我们先做朋友吧!”
童杹刚想张口,服务员敲门进来上菜。五个精致菜肴被她小心翼翼地摆到了餐桌上。来得真不是时候,童杹的心里有些不痛快。
“你们出去吧!”蹇嘉睿对服务员说。
“来,尝尝他们家的味道,和粤菜很不一样。”说着给童杹夹菜。
“我自己来——我可不会客气。”童杹真的没有客气,专心地吃起来。她是真的有点饿了。
看着大口吃饭的童杹,蹇嘉睿露出难以掩藏的欢喜。这个女人,知进退,懂分寸,独立真实,聪明能干,还长得这么漂亮,真是女人中的极品。怎么能让人不喜欢!他遇见过的女人不少,也有过三段恋情,品评女人,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发言权的。
“童杹,既然是朋友了,以后我约你出来,你不会拒绝吧?”蹇嘉睿再次出击。
童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有些事情,时间也给不了答案,比如爱情。相处的时间并不能衡量爱情,但能见证爱情。这话听起来有些矛盾,实则也很有道理。有些人相处时间再长也长不出爱情,有些爱情却能在时间的打磨中越发美丽耀眼。这问题的关键是人。时间会给不一样的人不同的答案。和蹇嘉睿,童杹觉得只能是普通朋友的缘分。
“这可不一定。属于朋友份内的事才去。不是,自然就不去喽!”童杹直言不讳的回答让对方找不到什么破绽。
蹇嘉睿有些急了,“不和我多相处,怎么了解我呀?”
“看情况吧!”童杹轻描淡写回答之后便垂下眼帘只顾低头喝汤没再多说话。
看童杹的反应,蹇嘉睿也不敢逼得太紧,心里盘算着该换什么招数来追求她,普通庸俗的招数肯定行不通了。而童杹心里却想着,只要自己坚持不变,他最后一定会放弃,毕竟这个世界美丽娇艳的花多得是。
午餐结束后,蹇嘉睿把童杹送回了律所。他要求加微信,童杹觉得没有拒绝的必要,就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