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忆起父亲的火把。它不仅照亮了夜行人坎坷的山道,照亮了我幼年的心灵,还点燃了我看世界的眼睛。
我的故乡,地处偏远的大山深处,但门前的一条弯弯古道,却是连接湘鄂两省四县的纽带,青石铺成的路面,蜿蜒地匍匐在古老的龙窖山中。白天,人来人往,自不必说,夜晚也少不了赶路的过客。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熟人很多,特别是冬夜,每每刚刚睡下,便常常有拍门的声音传来:“菊爹,不晓得咯里有火把借么?”这时,父亲总是披衣起床,为他开门,并扒开火塘,从柴旯旮拿出一个火把,为他点上。
父亲的火把,是用晒干的杉树皮捆扎而成的。父亲到山上做工夫,收工时总要扛回一捆剥好的杉树皮,天晴时,把它放到太阳底下曝晒几日,每逢雨雪天气,便用毛竹破好的篾条,把它扎成茶盅粗细,米多长的火把,堆放在柴旯旮备用。杉皮火把不生明火,却能照亮脚下的路,就如一根点燃的香烛,不烧尽杉皮,亮光就不会熄灭。杉皮火把不仅是夜行人的眼睛,而且是夜行人的武器,一支火把在手,不管是虎豹虫豸,还是鬼魅妖孽,见到那红红的火焰,无不退避三舍。
碰上上了年纪,且衣着单薄的人,父亲不仅亲自为他到火塘燃一堆大火,还要把母亲也叫起,烧一壶开水,泡上一碗胡椒姜茶,直辣得他头冒青烟;或煨上一壶自酿的荞麦烧酒,呷得他脸发红光,才送他踏上山路。若碰上年少的后生,父亲还要站在屋前的山坎上,目送那一星红火转过三里外的山嘴,再打两声“哦——呵!”为他壮胆,有时,干脆也燃上个火把,把他送出七八里,再独自舞着火把回来。
记得七岁那年的一个冬雪之夜,我被父亲两巴掌打醒:“狗伢狗伢,快起快起!”我模模糊糊地问:“爸干么哩?”“听,好像有人喊救命哩,我俩爷崽去看看。”我一听,马上来了精神,一骨碌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穿好衣服,父亲则早已点燃了火把。当我们踏雪走出门去,山道下黑虚虚的悬崖底传来微弱的声音:“救命,救命呀!”父亲一听,二话没说,把火把往我手中一塞,说:“把火把举好!”便顺着山崖溜下去。父亲在水边找到摔下山崖的人后,便背着他,趟进齐胸深的冰水,绕过悬崖,摸上路来。当我用火把照到他们时,我不禁吓呆了,两个湿淋淋的血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父亲把那人背回家时,一家人都起来了,火塘里燃起了大火,铜壶中烧好了热水,母亲还准备了衣裤。父亲急急忙忙为那人包扎伤口,换好衣服,才发现自己吓人的模样。那人告诉父亲,自己是一个通城客,白天已从这道上走过几次了,这次挑着黄篾,想趁着雪光多赶几里路,不想就滑下山去。那通城客伤得不轻,父亲便叫来几个邻居帮忙,扎好单架,连夜把他送到三十多里外的公社医院去。
我的父亲菊爹虽然早已作古了,但他的火把,却一直照亮着一方弯弯山道,更是照亮了我坎坷的人生之路——不管命运怎样弄人,我总是坚信人世间好人还是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