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穿梭在夜幕与晨曦之间列车终于到站，时间比预计早了一个钟。七点半的早晨，当江曦光拉着笨重的行李箱踏下火车时，一股铺面而来的热浪使她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十个小时的坐票，身负一整晚的疲惫，手腕上的钟表从日暮走到天明。起初的不经意到真切的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蓦地心中涌现出一股浓重的茫然感。
而这炎热的城市已经天光大亮。
江曦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查询路线，从这里到住处，路程并不远。江曦光在手机上约好出租车后，拉着行李在身旁的马路上寻找着显眼的路标。这附近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地标。想了想还是走回了火车站的出站口。
手机响起，曦光接起电话。出租车师傅问她在哪，曦光应道：“我在火车站的出站口。”
电话那头的声音略微有点不耐烦：“你能不能走到公园这边来，火车站不让出租车进你不知道吗？”
“不好意思，可是我不认识这的路，您能再说清楚一点吗？”曦光有些紧张的问道，初来乍到，她对这城市还一无所知。
电话里师傅又说了几句，曦光还是听不懂，他不由的摆摆手道：“算了，你取消订单吧，我过去不了。”
曦光看着自己笨重的行李箱和背包，心中有些难受。这个样子去挤公交显然不太现实，不得已拦了一辆路边的摩的，两人讨价还价了半天终于成交，师傅载着她一路风驰电掣，也不知闯了多少个红灯。
曦光今年21岁，来自遥远而平凡的东南小城，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她不禁感慨，本以为的一线大城市是歌舞升平的繁华世界，却不想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是千篇一律的钢筋水泥筑成。唯有路边从未见过的新奇的植被提醒着曦光这是一片她从未踏足过的陌生天地，抬头看着高大的树桠间垂下的一颗颗翠绿的芒果，曦光惴惴不安的心中终于有了一些兴奋。
如果不是来到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江曦光不敢相信人居然可以住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好处也许是连卫生都不需要大半天的时间打理，曦光拿着抹布擦干净了地板，又把能看见灰尘的角落理干净些。房间是一手房，一股刚刚装修好的甲醛味仍然很重，在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正悄然兴起这种“公寓”式的小房间，因为这种所谓的并不人性化的“公寓”，一种脱离中介的“租房管家”新新职业也衍生出来，所谓“租房管家”就是只为这些新型公寓服务的“房屋中介”。
曦光的房间是整栋楼最小的一个户型，每层楼一间的迷你房，经过大致测量，房间的面积6平米尚差了一点，空调和独卫皆有，只不过没有阳台，晾衣服是件麻烦事。签合同的时候，责任人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周内保证把晾衣杆装好，曦光才犹犹豫豫的签下了合同。事后，曦光又想到，责任人曾信誓旦旦的对她说房间最少有十平米。她不得不一边苦笑一边收起了手里的卷尺。
手机显示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妈妈打来的。多年来在学校上课让她养成了静音的习惯，曦光放下手里的事情回了个电话。
“怎么不接电话？”电话那头的妈妈抱怨了几句后问道：“你表哥有没有去火车站接你。”
曦光来深圳之前，江妈特意跟远在深圳的侄子打了招呼，记得照顾妹妹。曦光来的时候表哥在信息里回她说要开会，临时抽不出空接她，于是曦光也乐得自在，她亦不喜欢麻烦别人。于是脸不红心不跳的应道：“表哥接了我还给我安排了好了住的地方，然后他才去上班。”
这时妈妈才得意的哼了两句：“我半个月前就跟你哥哥招呼过了，不然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还真的不放心，你也不要太麻烦人家了。”
“嗯，我知道。”
“一个女孩子非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真搞不懂你，家里有什么不好。你以为大城市就好，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在那边待过，你是没吃到苦头，吃过苦了你就知道家里的好了......”
电话那头还在碎碎念，这些话曦光已经听的耳朵起茧了。
第一次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曦光还是不无高兴地。每天都在想着要怎样捯饬房间，添些小东西。加上家具和零零碎碎的东西，花了也有几千多大洋。看着日渐消瘦的手机支付软件，曦光痛并快乐的去见了周公。
曦光工作的地方距离住处半小时车程，搬家第二天一早就要入职，她一夜无梦睡得香甜，一大早神清气爽的去新公司报道。
公司规模不大，办公室总共也就十来人，曦光是应届毕业生，入职的工作是设计师助理，她是室内设计专业毕业，和大多数刚踏入社会的人一样，除了去面试就读三年的专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不过面对这座陌生的城市，曦光心里还是暗暗欢喜的。
每个来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坚持的梦想。
但曦光不是这样想，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但自始至终也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不想听从家人的建议留在舒适的一隅之地，义无反顾的来到这个陌生而未知的城市，做了一份自己也谈不上喜欢的工作。
江曦光入职是设计师廖砚杰的助理。廖砚杰是设计部的主心骨，在这家公司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之前的助理赵强被调去了工程部，公司这才又招了一位助理。
廖砚杰停下手里的工作，拿着江曦光的简历仔细看了会儿，问道：“软件用的怎么样？”
曦光如实回答：“在学校学过cad、PS、草图大师这些软件的基本操作。”
“那行。”廖砚杰点点头，在桌面翻出一张手绘的平面图纸：“把这张图纸放出来。”
“你用我对面的电脑。”廖砚杰不忘叮嘱道。
曦光在电脑上捣鼓会儿，不好意思道：“这电脑没装cad啊，我不太会装软件。”
“做设计不会装软件是一件麻烦事！”廖砚杰语气虽然无奈，倒也好好说话，拿出手机编辑了条讯息，片刻后又交待道：“工程部这两天不太忙，赵强一会儿回过来帮你把电脑弄好，还有其它有需要的软件也一起装了。”
廖砚杰一条信息发出去，赵强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花了半个上午时间给曦光装好了日常要用的专业软件。
“谢谢你呀，有时间我请你喝下午茶。”两人一边装软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曦光真挚说道。赵强说他从设计部调去工程部是因为脑子不灵光，在设计上没有天赋，曦光不由有些汗颜，她对设计好像更不灵光，更没天赋。送走了赵强以后，曦光便埋头做起了苦逼的绘图员。终于赶在下班前把廖砚杰给她的图纸放了出来，廖砚杰显然不太满意，觉得曦光的效率太低，检查了一遍图纸后，觉得不太规范，又重新开始教她绘图的标准。
刚入职工作还比较轻松，曦光一天并不累。晚上还有精力去楼下转转，刚进电梯便看到有个女孩在楼道匆匆跑过来，曦光又急忙开了电梯，看着气尚未没喘匀的小女孩，曦光按下了一楼。
电梯里寂静无声，曦光拿手机查了附近的路线，看了半天侧过头问那女孩道：“你好，你知道这附近超市怎么走吗？”
女孩梳着齐刘海扎着马尾，皮肤有些黝黑，长相十分平平无奇，一双眼睛却又大又圆，脸上仍带着奶气的婴儿肥，文文静静道：“我也去超市，你可以跟我一起。”
“那太好了。”曦光笑道：“我叫江曦光。江是江水的江，曦是王羲之的曦，光是光芒的光。”
“我叫温小锦，你可以叫我小锦。”
起初两人在一起还比较拘谨，逛了一次超市后已经熟络了不少。小锦性格比较文静内敛曦光则外向阳光。两人住在同一楼层，房间也相距不远，曦光是自己租的房子，而小锦则是公司分配的宿舍，床是上下铺的那种，房间比曦光大很多。小锦做的工作是档案管理，每天负责寄件这些的工作，现在才五月份，她们公司还在扩招阶段，所以小锦一个人住这间宿舍，后续还会有新同事陆陆续续搬进来。
休假的时候，曦光打算跟着小锦去做兼职。看着小锦手机里眼花缭乱的兼职群，曦光终于大开眼界：“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骗人的。”
“怎么可能，我朋友上次做了个兼职去香港代购，结果她花的比赚的还多，还累的半死。她过段时间应该会来找我玩，我们可以一起去玩。”小锦为了证明兼职群的可信度，周末就带着曦光去做了一个仓库的兼职。日薪一百，不包中餐。当然，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证明可信度，而是小锦的手头实在有些紧。
没做过兼职的曦光也有些好奇，加之荷包也不富裕，每月的薪水也实在有些入不敷出。
两人起了一个大早，从住处辗转两趟车才到目的地，竟还比预计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曦光有些佩服小锦的认路本领，对方只是报了一个大概的方位，小锦带着她七拐八绕的就找着了仓库位置。
在门外等待的时间，人都陆陆续续的到了，小锦早已习以为常，曦光却还偷偷打量身边的人。一圈下来不由的有些失望，清一色的歪瓜裂枣，不论男人女人，几乎个个都是惺忪的模样，更有两个萎缩的男的坐在了曦光对面，言语浮夸。好不容易进来两个年龄与曦光差不多的女孩子，那两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更是喜形于色，笑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那脸上还泛着一层油光，殷勤招呼道：“小姐姐，这儿有位子，来坐这儿呀。”
那两个女孩子恍若未闻似地，挑了一处远远的座位坐了。
兼职算是比较轻松的，一个中年有些秃顶的男人翻开桌上的一本手册，讲了一下工作流程。主要就是把手册上印错的文字用大头笔涂掉，一册共有五处，他一一示范。
大家都低头用大头笔划了起来，中年男人时不时过来抽查，看有无错处。翻到曦光对面的油腻男的时候，中年男人不满的抽出了三本画错的手册，怒道：“画错五本就可以出去了。”
油腻男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废话也就没有那么多，低下头老老实实开始涂手册。
曦光是坐不住的人，一会儿翘着腿，一会儿猫着腰，过了许久掏出手机一看，时间才过去一个小时。她不由得偷偷吐槽：“打印机印了又要擦掉，这不是神经病吗？”
也怨不得曦光，她从未做过如此机械无聊的工作，不过一个上午，她已经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浪费生命。
再偷偷打量了小锦，她倒是十分坐的住。一个上午始终坐的端端正正的，也无半句抱怨。
中午休息的时候，曦光才终于觉得解放了。连数学课也没有这么难熬，上课至少还有课间休息。连着一个上午都在翻册子，机械的用大头笔擦几个字，而整个办公间鲜少有人说话，只有刷刷的翻书声，不禁令人觉得有些压抑。
吃饭的路上，又遇到了那两个猥琐男，他们热情的招呼一起去前面那家装潢不错的快餐店，曦光原本打算去那家的脚步顿了顿，不由得客气道：“不不不，我朋友说她比较想吃面。”
于是两人转头进了一家小面馆，小锦看着曦光红扑扑的脸，两人不由的笑出了声。
曦光想着上午实在有些无聊，于是旁敲侧击想把小锦拐跑：“你觉不觉得今天上午坐在那特煎熬。”
小锦平静道：“还好呀，我习惯了。我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盖章呀，都差不多的。”
曦光咂咂嘴：“那大概是我还没适应吧，不过我有点不想干了。”
小锦放下手里的筷子，无奈道：“那晚上有一个免费吃火锅的兼职去不去。”
曦光激动的点点头：“去去去。”
“那我们下午做完了就走，火锅那个七点开始，离这不远，我们正好能赶上。”
于是两个人又在商量着报名事宜，确定好晚上的大餐后，曦光终于豁然开朗了些。下午翻册子的时候，大家都熟络了些。于是也会聊两句，尤其是曦光，手上太过无聊，便想着从别处找些乐子，和小锦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了八卦。
负责抽查他们的中年秃顶男人也偶尔聊两句，听到油腻男说娶不到老婆的时候，不由得有些自得道：“当年我娶我老婆一分钱没花，她们家还陪嫁了不少。娶老婆还是得娶广东这边的。”
听到曦光对小锦说她们老家得风土人情时，中年秃顶男不由得笑了笑：“你们家江西的？”
曦光点点头。
“你们那里结婚男方要出多少钱？”
曦光想了想道：“十几二十万吧，不同的地方不一样。”
中年秃顶男冷笑一声：“你们那里可不是嫁女儿，是卖女儿吧。把女孩子养大了就一笔钱卖出去，真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这样傻......”
曦光有些生气，忍了半天那男人还是没有闭嘴得打算，不由的道：“一般来讲嫁妆都会还回去，而且会比聘礼更丰厚，你说的卖女儿是少数人。”
油腻男在一边附和：“那你们要这么多聘礼做什么，说到底还不是好面子又贪财，别人出的钱越多，女方父母就越高兴。到时候钱全卷到女方父母手里了，女孩子嫁过去就一起还债。”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曦光咬牙切齿对着中年秃顶男道：“你老婆对你那么好，聘礼都不要，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中年秃顶男冷哼一声：“我每天在外面辛苦工作，她在家就带带孩子打打牌，还不好么，做女人一点压力都没有，尽享福，苦的都是我们男人。”
小锦也有些听不下去了：“做家务带孩子也很辛苦。”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真不知道手是搓麻将辛苦还是看电视剧辛苦。”秃顶男一句话堵得曦光和小锦一致闭嘴，再说下去能气出病。倒是那个油腻男与其一唱一喝，说的十分有味。
一领薪水，两人逃也似的跑了出去。走地铁站去了吃火锅的地方，一群蹭吃的人在天桥底下碰头，曦光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可还是不得不等了半个多小时曦光和小锦才进了火锅店，在火锅店取了号又将近等了一个小时，才有了一张空桌，也顾不得好吃不好吃，曦光一顿狼吞虎咽。虽说免费吃火锅，可每人只有四十元额度，两人还是超出了三十多元，曦光豪爽的把单买了。酒足饭饱后终于搭上了回家的夜班车。
公交车上人很多，曦光抱着黄色的栏杆被挤得不成样子。终于转了一趟车后，车上的人少了一点，曦光坐在靠窗的位置，颠簸了一天，早已累的不成样子。
曦光看着一点点倒退的城市夜景，不禁感慨道：“小锦，你有没有发现你是什么样的人决定你身边是什么样的人。”
半天得不到回应，小锦早已仰面去见了周公。
每个人都有一面镜子，看的到他人却看不清自己。第一次，曦光透过这面镜子看着身边形形色色的人身上隐射到的自己的模样。她在人群里平凡的相貌都已经模糊，和所有社会边缘化的小人物一样，为了生活在不停的奔波，即庸碌又贫穷，深感对未来的迷茫又夹杂着对现状的无力。
他们可以为了一百元的薪资，一天十个小时像机器人一样重复着一件事情，也许起初会像曦光一样心中躁动，难以平静。但当生存的担子压在自己的肩上时，又不得不无奈的扛起这座大山，从心有不甘到日渐麻木，只能浑噩度日。
这个社会上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有钱的人可以恣意挥霍，享受到高级的服务和奢侈的美味，折扣在他们眼里的吸引力微乎其微。但生活拮据的人听到商家为了招揽客人而推出的营销手段时，心里都难免蠢蠢欲动。所以火锅店通过某种隐晦的网络途径推出“免费火锅”的策略，一方面低价将火锅销售给部分客户，一方面原价推给不知所以然的客人，营造出生意火爆的假象，招揽更多的客人。
而那些冲着低价去的客户，哪怕身心疲惫的忙碌了一整天，依旧愿意饥肠辘辘的排队将近两个小时，只为了一顿划算又体面的晚餐，然后酒足饭饱的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