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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疯园

深秋冰冷的午后,我来到办公楼十三层大窗旁,侧脸向下望去。苍灰色天空漫漶出淡白的光,让我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黯淡。

经过一中午的挣扎,我异常疲惫和恍惚。眼前尘世间的景色变成了一幅无声无息,且十分陌生的画。画面很真实,却又不知在哪里有道裂缝,仿佛一下子就可以撕开。一团团可怕的黑暗从缝隙中洇渗出来,墨汁似的,把世界染上一层令人隐隐不安的颜色。

我木然推开窗子,一股寒风吹在脸上。我竟然很认真地在思量,是否可以从这里跳下去,那样的话,随着砰的一声,我会砸在下面的水泥地面,血肉飞溅,扭曲丑陋,从此也就不再受那大恐惧的折磨了。

这个夏天炎热、鼓噪、憋闷,我真不知是怎么扛到现在的。

我是一个政府部门的处长,四十来岁,主管某领域的综合计划工作。这个领域涉及很广,几乎遍布全国。所以,不用说也知道,这个处很重要,是核心中的核心。

我大学是学数学的,农村出来的孩子,三十岁之前没有什么抱负。上大学时,想着能在县里高级中学当个有编制的数学教师就很不错了。大学毕业那年,交上好运,被招进某研究院的财务部门当会计,一年不到,被调到党委办公室工作,写了几年材料。后来,又被指派去了科研处,负责整个研究院的科研工作。

老实说,那些年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什么出息。在这个城市,两眼一抹黑,活得战战兢兢,能落下脚,不回农村老家,下一代也能成为这个大都市的人,就很不错了。

三十出头的某一年,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选调进这个核心中的核心,先是普通科员,后来当上副处长、处长。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变,先是单位给了一套不小的房子,地处二环附近,无形当中我就一下子有了几百万元家产。然后,是无穷无尽的饭局、光怪陆离的阿谀、天文数字的好处……

但是今年夏天,一切都戛然而止。一手将我提拔起来的老领导被双规。当时,正开着很重要的会议,在全体干部的注视下,他被纪委的人叫起来,抓住双手带离会场。

我的办公室仿佛是暴风骤雨中心,坐在椅子里,觉得周围时而陌生,时而扭曲,似乎有无数股巨大的暗流在这里交汇、角力,突然响起的台式电话机会把我吓得一哆嗦。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振动也关了,麻木地盯着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一个个号码和名字,却连一个也不接。直到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过去,才挣扎着打起精神,挑选一两个绝对必要的号码回过去。

我负责的工作还在艰难地推进,似乎有一线希望。侥幸和惶恐仿佛一台绞肉机上的两片刀刃,日复一日地折磨着我,一会儿在冰窖里,一会儿在钢水里。在无数个夏天灰蒙蒙的早晨或潮闷的夜晚,我都会预感到有一个电话将把我叫去,或者有人敲开我的家门,把我带走调查。

不久,我开始严重失眠,每当有那么一点点可怜的睡意,马上会有个声音冷冰冰地在黑暗角落里说,可怕的事情将要来了!然后,我会被瞬间惊醒,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混乱地思考下去,完全不受控制,也不能阻止。这种情况会持续一整夜或一个白天,直到彻底筋疲力尽。

不知你们遭遇过这种情况没有,莫要说一年两年,只要持续个把星期,最长一个月,一个人就会完全垮掉。这种恐惧是如此的强烈,以至我不知道它将从何处向我袭来,因由何事而起,怎么去消除它。我无法阻止这个狂乱的东西,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就像一个完全被摧垮了的人,无力作任何反抗,然后被丢进冰冷幽深的湖里,下沉,看见清晰的景物逐渐地摇动混乱,又无法发声,不能求救,这时,从湖底蹿出一个庞然大物,力大无穷,搅动得天翻地覆,一口把我咬住,拖入淤泥。

我站在楼第十三层的走廊大窗旁,望着雾蒙蒙、空荡荡的城市。此时,心像冬天的湖水一样平静,暂时没有被恶鬼追逐,或者精神崩溃,或者混乱迷狂,或者颓废厌世的感觉。我竟然生出悲喜交加的情绪,于是,就把一只脚迈上窗台……

不远处的电梯响了一下,门轻轻打开,走出四五个其他部门的人。我慌忙伸出手,在皮鞋尖上轻抚,装作擦去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我愣了许久,然后走出大楼,开上车子,一直向北,来到一条叫清河的河边。我记得那里有一家安定医院,坐落在河边密密的树林里。这一带过去很荒凉,附近没有居民区,一到夜里,没有灯光,没有人影,只有旷野里传来的轰隆声。

河岸边,有一条小路通向树林深处。我丢弃车子,徒步走了进去。尽头,是一扇铁门。

我站住,心想,是否决定了?当我走进这道门后,就彻底地与这个世界划清了界限,从此,不再有提拔的希望,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出局了。在众人眼里我变成一个病人,一个陌生人,一个可怜人。

我回头望了望,背后是苍灰色的天空,半干涸的河水,没有一点生气,一阵大恐惧袭来,惊得我的脊柱猛然战栗。没有任何选择,回不去了!停了半刻,我轻轻一甩手,仿佛把世上万千烦恼抛在身后,毫不犹豫地穿过那道铁门。

迎面看到的是一座五层的红砖楼,看样子建于半个世纪前。我惶惑不安地想,不知多少疯子在这里生老病死!

我坐在一个男医生对面。他看起来比我大一些,五官端正,面无表情。一般来说,性命垂危的病人去找医生,都非常脆弱,渴望得到善意、关怀、安慰。反观医生们,多是一脸漠然,让病人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比一只虫子还无足轻重。

男医生扫了我一眼,仿佛从脸上就看得出我是否有病,然后,轻描淡写说道,到二楼去做个测试,看看结果再说。我迟钝地站起身,一时间很失望。

我做了大概一两百道选择题。题目挺古怪,比如,看见美丽的异性是否会产生欲望?是否会觉得有人在你身后吐痰?是否感觉脑子里有异物,比如窃听器、钢针一类的东西?总之,这类题目五花八门,越做越让人害怕。

坚持着做完了。期间不时会有一阵窒息感,脑子里一片混乱。我把答题卡递给护士,她将卡片放进一种类似影印机的机器里。片刻,机器显示了一组数字,吐出卡片。

医生看了看那几张纸,沉吟片刻,对我说,过会儿再去做一下脑核磁和血检,如果没有物理病变,就基本可以确诊,你患的是中度精神抑郁症,是属于……

医生的话还未说完,走廊里传来一声尖厉、痛苦,但更多的是愤怒的喊叫声。一瞬间,我心底空荡荡的,不知这是哪里,在干什么。我和医生对视一眼,走到门口,看到不远处诊室里冲出一个白发苍苍的瘦弱老人,喊着,老人家啊,你睁开眼看看吧,现在都是什么世道了呀!老人一头白发,眼光毒蓝,怒火冲天。四五个身材高大,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严严实实地抱着他的腰、腿、胳膊,企图制服他。

但狂怒状态下的老人竟然力大无穷,疯狗一样凶狠抓咬阻拦他的人,一下子就挣脱了。他操起放在楼道里的暖水瓶,高高举过头顶,眼睛血红,用高亢的声音喊道,你们这些所有坏蛋中最坏的大坏蛋们!边喊边把暖水瓶砸向医生,只听一声沉闷的巨响,暖水瓶在医生脚下炸裂了,冷冷的走廊里腾起水汽。老人轻快地猫下腰,又抓起一只暖水瓶。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医生从后面拦腰抱住了老人,把他扑倒在地,其他几个一起扑过去,压在上面。老人用拳捶打着地面,声嘶力竭地反复叫喊,我和你们誓不两立,誓不两立……

这时,有个小护士跑过来,把一只黑色的东西递给压在上面的医生,医生试了一下,原来是高压电击器一类的东西,然后使劲按在老人肋下。老人抽搐一下,但令人吃惊地并未受任何影响,仍在一声接一声地喊叫,虽又被电击了好几下,却异常顽强地坚持并号叫着。后来,医生将他按在地上,扒下裤子,在他干瘦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针。三五分钟后,老人安静下来,目光呆痴地趴在那儿,像要睡去一样。年轻医生们这才爬起来,一个人身上满是暖瓶胆的水银碎片,浑身湿透,其他几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手上也都有被抓破的血痕或咬出的青紫痕。

老人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觉。一个壮实的医生很轻松地横着抱起他,消失在走廊远处。老人在医生的怀里显得很瘦很小,像条老得快死掉的狗,这让人又一次惊奇,这样一个躯体里竟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懵懵懂懂地回到屋里,坐下,努力地回忆这是哪里,是在干什么。我迟疑地问,我也有可能成为他的样子吗?医生司空见惯地笑了笑,说,不会,他的病属于精神分裂症,而你的病,不必害怕,属于心境障碍。我问,可我刚才却分明觉得只差一步之遥。医生想了会儿,说,精神分裂症是一个人丧失了理性,他的精神世界没有逻辑,没有因果,一句话,是支离破碎的,而你呢,理性还健全。

我很怀疑这个医生是否理解我生不如死的痛苦。

我拼尽力气,说道,我已经不知多少次走到办公楼十三层的窗前,死,已经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也不是最后的界限。

医生静静地看了我一小会儿。我盼望他听懂了我的话。

医生道,每个来这里的人,最终要做的并不是治好病,而是重建自己的世界。你得牢牢记住,一切要靠自己,除了自己之外毫无办法。

我突然喘不过气来,因为此时处在最危险境地的就是“自己”——他已经不能思考,已经临近崩溃,已经生死一线,彻底无法自救,只求通过自我毁灭来寻求解脱。

我紧张地望着医生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医生避开了这个话题,身体前倾,脸接近我,柔和地说,在这里,我们不审判你的所作所为,无论你觉得自己犯过多大的罪行,都会得到宽容和理解。我们也不把任何对与错强加于你,只希望这里是一片土地,而你,是一粒种子,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生长。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笑了笑,说,这一点也不难,你要做的,就是放下一切虚妄固执的念头,像个新生婴儿那样成长起来。

不知为什么,我猛然间泪流满面,跪在水泥地上,把额头压在医生的膝盖,浑身剧烈地颤抖。医生拍了拍我的肩,道,你看,你会哭,说明你有感情,你渴望新生,这就是希望啊!

于是,我就决定留下来。这天里,还发生了一些琐碎的事情。比如,下午,大吃一惊的妻子赶过来。她眼睛通红,鼻尖冻得粉红,很难过的样子。可是在她的目光里,却有一丝害怕、恐慌,仿佛看着一个很陌生的人,更确切地说,好像看着一个将要不在了的人。我漠然地与她对视,心里空虚,暗想,那个她熟悉的,曾经与她过过苦日子的男人,似乎真的,死掉了。

我坐在一张白色病床上,望着窗外。地平线上有几座特别巨大的建筑物,告诉我,城市在远方。

有个个子不高,身体粗壮,头发略秃的男人很有精神地走进来。他是我的室友。他和我一样,穿着病号服,外貌很普通,看过一眼,很难留下什么印象。我摸出一包烟,放在嘴上一支,也递给他一支,点上。他用手指敲了敲我的手背,道,好烟啊!在哪儿高就啊?

他是一个远郊县某局的副局长,也是公务员。彼此熟悉是件好事,可我却很不自在,他让我又记起了过去的生活。他兴高采烈地吐口烟,说道,局长刚调走,县里有个很大的规划要批下来,我马上要回去担起这个重担。你看,老领导很信任我!

我困惑地看着他,心想,谁会把重要的事情交给精神病人去做呢?

同屋和我聊了几句,煞有介事地出去了,仿佛要去办要紧事。这时,手机响了下,某个新闻客户端推送一条消息,又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员自杀,有跳楼的,有投河的,有上吊的,说是生前患抑郁症。而且还有专家建议,这些人死之后,对他们的调查不能终结,不能一死了之,要将贪污的财富彻底追回,对人民有个交代。

我眼前一黑,许久才艰难地喘口气。又一个我的同类死掉了,完蛋了。

我默默关上手机,再也受不了外面世界对我的恫吓了。从此彻底断绝一切联系。

有一种治疗方式是吃药。这是种粉红色的药片,菱形,上面压着三个英文字母,中文名字叫百忧解,还有其他几种叫法。我身边的大部分病人都选择吃药,我也吃过一两回,药下肚后特别能睡,人很迟钝,像傻子一样。我暗下决心,除非熬不过去,否则,绝不碰这些药。

还有种方法是倾诉。五到七个病人结成治疗小组,一起活动,一起倾吐心声,有个主治医生带着。经常会听到五花八门,且很怪诞的事情,初听时有点吓人。

第一次上课时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一间类似于教室的房间里。屋子墙裙刷着淡绿色的漆,有些地方因为年久翘起了皮。棚顶垂着两支日光灯,落了很多灰,挂灯的线上隐隐可见蜘蛛网。有点冷,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围成一圈。

第一个讲话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姓赵,是个瘦高个儿。当然,我还会提到几个人,您记不住也没关系,他们大多无关紧要。

此人年轻时在某工厂上班,十多年前下岗,谋过各种生计,比如往朝鲜卖过家电,在批发市场倒过服装,在邮市鼓捣过邮票,都没挣着多少钱。两年前,又不幸在股市上栽了大跟头,半生积蓄一夜亏空,还欠下不少外债。不过,据他自己讲,从今年春天起,他重新振作起来,写了十几篇小说,某大导演已经找过他,要投资亿元拍电影。

他讲话时低着头,浑身紧张地颤抖,食指使劲划着膝盖上的布料,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痕。突然,他特别气愤地说,我媳妇真没见识,我只买了十几套名贵西装就把她吓坏了。要办几亿元的事情,没像样的行头怎么行?

接下来,是个来自山区的中年女人,显得挺苍老。因为生了个女儿,婆婆和丈夫对她很不好,岂止是不好,差一点死在他们手里。比如月子里没人照顾,她只好爬下床,咕咚咕咚地喝水缸里的凉水。比如丈夫会把她和女儿用电线捆起来,然后抡起军用宽腰带就打,原因可能仅仅是从饭里吃出一只虫子,或女儿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碗。

这几年,女人说自己经常看见观世音菩萨。菩萨给她讲了许多道理,也教她做过一些事情。有许多次,她亲耳听见菩萨说,她是大梵天七界天女下凡,在人间的苦业已尽,马上就要回上天享福。还有一次,菩萨给了她一件美艳绝伦的衣裙,是天女朝拜王母娘娘时穿的。于是,她把衣服套上身,兴高采烈地在镇子上走了一圈。这样,镇子上的人从此认定,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是彻底疯了。

女人痛哭流涕,浑身哆嗦,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儿接着开了腔。他是个北漂,混迹在中关村一带,攒电脑、倒水货手机、修理硬件,连蒙带唬,有了几万元积蓄。一年前,交了一个女友,为她花光了所有钱,女友却跟一个在北京有房子的老头儿结婚了。他找上门去,打伤了女友,被拘十五天,还要赔偿一笔钱。

小伙儿狠狠咬着牙,说,看吧,这贱女人会后悔的。我找到活儿干了,卖肉包子!娘给了我一个做包子的秘方,祖传的。不出五年,我要开连锁店,等过十年,我三十五岁的时候,我就能成为千万富翁!到那时,她白给我睡,我都不睬她。

小伙儿上身蜷起,胸口贴膝盖,浑身紧绷,脚尖抖动,眼里满是凶光,像一条要发动攻击的狗。可是,怎么说呢,我在他的眼神里,却分明看到一股隐隐的迷惘、绝望。

这些事情并不稀奇,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听过。可是现在,却有种莫名的惊恐。过去,我是个局外人,自认为理性健全,对那些疯子有优越感,有审判权。此时,这些界限没了,我失去了判断力,并且有朝一日还有可能变成他们那个样子。会这样吗?

快轮到我,可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又一个年轻人开口了。他满脸稚气,身材高瘦,有点不健康的苍白,还不完全是个成年人。他高中时学习不错,高考之前却意外地精神崩溃,再也无法面对任何考试。之后,他做过一些体力工作,比如在搬家公司、工程队干过,但因为身体还没长成,没干多久就被赶走。最后一次是在做皮鞋的小厂子里,在流水线前,他望着密密麻麻的半成品鞋子,突然感到头晕眼花,浑身出冷汗,从此再受不了任何刺激。

这几个月,他觉得有人在他脑子里装了窃听器。这个东西在靠近耳朵的地方,发出轻微的振动。

我身边是个女性,三十岁出头,看上去胖乎乎、白净净的,挺怕冷,即便在室内,也紧裹着乳白色的羽绒服。她把手握在胸前,犹豫地端详着自己白嫩的手指,迟迟不说话。

她是某国企财务出纳,大学一毕业就到了那里工作,生活一直很安逸。在别人看来,她是个很有福气的女人,无论从面相上看,还是从她实际生活来看。

在别人看来,她文静、随和、单纯,生活一直波澜不惊,只要她愿意,直到老死,也会如此下去。可是有一个冬天早晨,她路过大院子里的花园去上班,有两只没人管的土狗在雪地上做交媾之事。四五个男孩子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操着棍子,把两只狗打得惨叫不已。一只狗被打瘸,没逃掉,被孩子们打死了。

她在远处愣愣地看着,雪地上丢着狗尸,头部流出一摊血。不知站了多久,有人打电话她也不接,直到下午,居委会找来了她的家人,才把她从痴迷中解救出来。从那以后,她很少说话,总是呆呆地坐着,经常把财务账目搞错,险些捅出大娄子。

她说过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她说她的世界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多了一种颜色,是恐惧的颜色,说不好是黑色,还是红色,或是紫色,虽说只有那么淡淡的一层,却彻底让她痴了。有一种持久的,像钝刀子一样的惶恐尾随着她。

我是在毫无防备之下突然开口说话的。

我说,我是一名公务员,当过不大不小的官,前不久,老上级被双规了,组织上正在调查我。我承认,我做过不少严重违纪的事情,前途肯定是没了,还会坐许多年牢。简单地说,我完蛋了。

这是我想说的话,可说到一半,也就是说到组织在调查我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恐惧。在惊恐万状之中,我觉得我被打碎了,被连根拔起,一切都没指望了。也就是说,我的后半辈子都会在这种“完蛋了”的情境之下过完,直到进棺材,直到进焚尸炉。那个“完蛋了”和死一样可怕,是一扇黑色的闸门。

只在一瞬间,我就改变了念头。我说道,我没做过什么坏事,我将要和大家一起努力,让自己的精神状态健康起来,以良好的姿态回到工作岗位,明天充满希望!

说完之后,我浑身冷汗。我知道自己在胡扯,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暂时安全了!

时间一到,我急不可耐地出了屋子,站在打开的窗子前透气。我按捺住惊魂未定的心绪,摸出一支烟,对着窗口吹进来的冷风长长吐了口气。

正巧我的同屋也刚从另一间屋子出来,笑道,第一次上“互助组”的课吧?我一脸困惑,他解释道,这里的病人把一个治疗小组称为“互助组”。他又说,第一次上这种课大家都不适应,没关系,以后就没事了。

老实说,我不太愿意和他谈话,不是因为他总让我勾起过去的记忆,而是觉得他比我更危险。他拼命地想让自己正常、健康起来,而且使劲地表现出热情、希望,可我预感,越是这样,越适得其反,因为问题不是出在这里。

我递了支烟给他,便沉默不语。他有种场面人士善于察言观色的本领,三口五口抽掉了烟,然后满脸堆笑道,那您忙吧,我还有事,不奉陪了。说罢,哈着腰,退后几步,小跑颠着走远了。

在他消失掉的走廊拐角,出现一个瘦高的女人,穿着病号服,头发蓬乱,神情憔悴。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便多看了几眼。她似乎在顾着别的事情,一直盯着顶棚某个角落。

我猛然受到惊吓,迅速低下头,把脸朝向窗外。我记起她来了。那是在几年前的酒宴上,有一个高中同学,一个画家,一个慈善家,几个企业老总,总之,真真假假,各色人等,云山雾罩。这女人是其中一个做蓄电池生意的老板的表妹。

那时,女人可不是现在的样子,很漂亮,也很有魅力,身材丰满,黑色羊绒毛衣下散发着淡淡的香甜味,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女人身体的味道。她似乎是个油滑老辣的女人,但又会随时流露出既悲观又单纯的情绪。那晚,她敬了我三杯三十年陈的茅台酒,每一杯都能装下三两。她面带桃花,眼泪汪汪,说不出来的惹人怜爱。

我呢,明知道很危险,可那晚还是喝醉了。我隐约记得和她在一个五星级酒店楼道里拥抱,又开房做了些疯狂的事情。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她已经走了。

后来我帮了那个卖蓄电池的老板一个小忙。虽是小忙,但他肯定狠赚了一大笔。大大小小此类勾当,我做过不计其数,不是指男欢女爱,而是违规的那些事情。记得当我第一次把别人送我的一枚住宅钥匙交到妻子手里时,她眼中满是惊喜和感激。而我呢,没有一点罪恶感,我甚至在想,我终于可以好好报答妻子这么多年为我吃过的苦头了。

后来,这些东西越来越多时,我也就麻木了。当我在后半夜竭尽心血写报告时,会时不时望着楼下的万家灯火,会记起抽屉里几把散落在城里各处房产的钥匙,心中想,我再也不是为蝇头小利而挣扎绝望的芸芸众生了,我是多么有力量啊!

现在,当我失去这一切,成为一个很脆弱的人,还可能成为阶下囚时,过去那几近疯狂的时光只会让我害怕。所以,当我看到那个女人时,感到一种活生生的恐惧,从掩埋着的时间深处被带回来。

十一

我凌晨四点钟醒了,被一件平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惊醒,被窝里燥热,后背、大腿上全是冷汗。我好像梦见儿子正背着书包上学,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消失在学校的大门里。这个场景又黯淡,又昏黄,我仿佛再也见不到儿子了。他的时间有条不紊地向前走,而我,却永远地停顿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我还梦到这样的场景,在夜总会昏暗的小包房里,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子坐在我身边,肩膀和大腿光裸,放荡地对我笑,泛绿的眼睛和紫色的嘴唇格外吓人。而我,正醉醺醺地把手放在她的腰间。一个黑色的影子,用一种沉默的方式冷冷地说,你看看你,多么的丑陋,多么的肮脏!让众人看一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我就这样突然间吓醒了,心中充满恐惧。在一阵强烈的虚妄之中,我清楚地感到,过去暧昧、荒谬的日子真是彻底完蛋了。别人都可以重新开始,可以见到新世界的样子,而我,没有任何机会,只能跟着一起完蛋!

当我被惊醒时,发现同屋也醒着,在黑乎乎的屋子里,隐约看见他垂首坐在床头,双手无力地垂着,灰心丧气。他见我睁着眼,似乎有点浑身不自在,好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发现了。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闪,咕哝道,他们为什么还不让我回去?局长已经调走了,项目也已经批下来了,没有道理啊。

我感到一阵惊慌,看来,继续睡下去是不可能的了。我疲倦地坐起来,本想说,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想那些做什么呀?如果这些都放不下,别说回去工作,连疯人院你都出不去。

可是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于是,我改了口,道,别胡思乱想,也许组织上有其他考虑,等你养好了病,自然会找你的。

同屋沉默不语,思考了很久,从床头抓起药瓶,向嘴里扔了一片药,咕咚咕咚灌几口凉水,倒头睡过去。

不久,他打起鼾,而我,开始与坏情绪做旷日持久的斗争,一点一点给自己讲道理,一步一步从混乱的境地走出来。我穿好衣服,用冰冷的水洗把脸,又刷牙漱口,当牙刷尖碰到舌根时,险些呕吐出来。

外边一片灰蒙蒙。我蜷缩身体,搂紧衣服,迷茫地走在花园小道上。两只土狗不知从哪里跑过来,看了看我,又嗅了嗅我的脚。我什么也不能给它们,只好继续走。两只土狗跟了我几步,发现确实什么都没有,便消失了。

十二

一直熬到天亮。太阳浮出地表,天际变成了乌蓝色。我的心境慢慢地稳定了下来。看着温暖的阳光,淡蓝的天空,感觉一切都真实、熟悉起来,一股久违了的,类似于劫后余生的情绪涌上心头。尽管我知道这种情况保持不了多久,午后,或者傍晚某个时刻,因为某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这种心境就会被出其不意地击碎。但我还是异常珍视它,小心翼翼地维护它。

我痴迷地站在小路中央,让阳光照在脸上,看着远处或一群或一队越来越多的人出来散步、做操,眼里莫名其妙地流下泪水。

这时,旁边有人大声叫道,嘿!老兄,给我支烟。这声音很有活力,隐隐还带点幽默味道。我转过身,发现两棵树之间的阳光里停着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他腰板笔直,头发一丝不乱,虽然坐着,却极有神采。

他微笑地看着我,眼睛稍稍瞪大,一种很有力量的东西马上感染了我。我忙摸了摸裤袋,竟然还真有半包。我抽出一支,递给他。他夹在了耳朵上,像是在生气,说道,你这人真小气,何不都给我?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把剩下的半包放在他干瘦的手里,又为他点上烟。

老人深吸一口,沉思片刻,冷不丁说道,你这病治得好,要不了多久就能离开这里。

我大吃一惊,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老人很得意,又很诡异地说,你的同屋就不行,他出不去,不仅出不去,可能还会有个可怕的结果。

我的心怦怦乱跳,几乎站不住。我靠近了一点,认真打量他,检验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老人翘起嘴角,略带轻蔑地一笑,道,别盯着我了,你没撞见鬼。

我问道,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老人嘿嘿一乐,道,我可是个老疯子,在这里待了三十年,什么风吹草动能逃得过我眼睛?

老人又说,现在医院里的一百五六十个病人,连同后院关着的二三十个疯子,我都了如指掌。比如说你吧,你是不是某月某日进来的?那天我正巧出了点小情况,可我第二天就认出你是个新来的。

一个年轻护士从远处走来,有点着急,对老人说道,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到前院来吗?

老人做出一副义愤填膺,却又带着哀求的表情道,可我现在是个正常人,你知道把一个正常人关在后院是多么残酷的事吗?人不是猴子,不能关在笼子里啊!

护士毫不通融,道,你要不回去,我可叫医生了。老人垂头丧气地转过头,对我说,你看看吧,人是怎么迫害自己同类的?

轮椅转了个弯,老人又道,老兄,你好像不是个笨蛋,记得有空来看我,咱们可以好好聊聊。现在,我要回去喽!

我一时间呆住了,猛然记起来,他就是我进医院那天,在走廊里精神病发作的老头。

走出不远,老人扭过头,大声叫道,那边有个女人一直在瞧你,而且,今天她和往常不一样。依我看,她对你有意思。

十三

我转过身,十几步开外站着那个女人,半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杨树下。她看我一眼,低下头。我愣了一小会儿,心想,不知她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有些事,恐怕不容易躲得过去。我向她走去,祈祷着千万不要再勾起什么可怕的回忆。

她似乎精心打扮过一番,乱蓬蓬的头发扎了起来,脸上擦了些油脂,眉毛和嘴唇都淡淡地涂了点东西,看起来脸色不再那么病态苍白。而且,她还在头上插了朵淡红色的小菊花,被白色的病人服映衬着,竟然有种说不出来的生气。

她抬起头,有点躲闪地在我下巴上扫视了一下,然后盯着地上的某块石头。我尴尬地问,你现在还好吗?

她说,不好。我打量着她的嘴唇。多年前,这嘴唇丰满、圆润、魅惑,现在,却是瘦薄、无助、颤抖。我鼓起勇气,问道,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

她盯着自己的指尖,道,王某某几年前跑路了,消失了,而我呢,不知该干点什么,完全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度日如年,精神就出了问题。

我记起来,王某某就是卖蓄电池的老板,叫她表妹的那个男人。女人长吐了口气,又道,王某某告诉我,你让他赚了一大笔钱。他还算有良心,给了我一套房子,一辆车子,等于给了我个家。当然,别误会,他对我没想法,纯粹只是一种交换,我用身体替他挣了大钱,他给我报酬。

我迟疑地问,你真的是他表妹吗?女人好像放松了一些,眯起眼睛盯了我一会儿,道,当然不是。我们是合伙人,合伙挣钱。你呢,是不是觉得酒后把他的表妹睡了,心里很过意不去,才给他办了点事情?

我心里一片茫然,过去的事情越恶心越变态越疯狂,我此时就越恐惧。现在,我是为从前的事情还债。要还清这些债,我得付出多少惶惑、害怕、焦躁、绝望啊?我还能熬过去吗?

女人冷冷一笑,又道,你看,仅仅换了个称呼,就能卖上个好价钱,我是不是比那些站街的小妹更幸运呢?

女人伸出瘦弱的手,在我胸前轻抚,仿佛在想什么。许久,她问,有烟吗?我摸了摸身上,烟刚才给了老人,遂摇摇头。她轻笑一下,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一包普通香烟,递给我一支。

她连抽烟的样子也变了。那晚,我记得她吸烟时特别优雅,令人着迷,抬起下巴,向斜上方轻轻地,长长地吐出一道烟雾,有点玩世不恭,还有点冷傲不驯,好像在说,她是不会轻易让你得到的,你得付出代价。

女人吐出一口烟雾,微微闭上眼,好像在闻一朵花的香气。她说,前几天看到你也来了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恨你,是那种牙齿把指尖咬出血的仇恨,可是没有,我心里竟然有一点温暖,你说怪不怪?

十四

来这里有段时间了,各种疗法都接受过,但好像对我并没什么深刻的触动,还是原来的样子,如果出去,我仍然会旧病复发。但有一点感受很明显,我似乎好受了一些,是这里稀奇古怪的氛围帮了忙。我不用面对外面世界里的坚硬与秩序,虽然心里有很多陌生的东西得不到解释,但没关系,这里更加怪诞。病人与病人之间都不可思议地宽容,还有毫无来由、毫无保留的温情、支持和鼓励,因为大家都知道自己是有病的人,所以也不必把什么东西强加给别人。

怎么说呢?其实依我的感觉来描述,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敞开着的黑洞上方。黑洞很可怕,而且不能理解,它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未知的宿命。你可能从那里得到点什么,并且得救,但也可能就此掉进去,再也出不来。所以,所有的傲慢,所有的自以为是都是不必要的,也是虚妄的。

但也有例外,比如说我的同屋。我真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他,固执?坚强?疯狂?

今天晚饭过后,大约七点多的样子。对我来说,一个白天和黑夜的小轮回已经结束。折腾了一整天的神经极度疲惫与麻木,并且有了点淡淡的幸福感,眼皮像灌了铅,如果没有搅动情绪的事情发生,我就能安然入睡,直到凌晨三四点。然后,另一个挣扎与彷徨的小轮回即将开始。

同屋显得有些焦虑,怒气冲冲地说,有些人哪里是来治病呀!看看吧,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安稳住神经,问道,怎么了?同屋生气地说,你们互助组的两个人,在楼道里搂抱着亲嘴呢!

同屋又道,就是某某某和某某某,真不知道他们两个想不想出去了?我琢磨着,一个女友跟别人跑了,另一个呢,谈过一次失败的恋爱。这两个人到了一块儿,似乎还可以理解。当然,也只能在这里,出去之后,那就是不能想象的事情了。

同屋还在不停地说,食指在空气中指着远方,话题来到了他那个“很快就会审批下来的规划”上。我吓了一跳,感到睡意全无的危险。

我抓起桌上的烟,裹上毛衣毛裤,披了件大衣,借故出去。外面已经全黑,刚下过雪,很冷。我沿着一条墙边小路走,漫无目的,在忍受严寒的同时,也竭力制服内心混乱的情绪。

这条小路围绕前院一周,有一截会经过后院的住院楼和高墙。那里有个小门,还有个值班室,医生和保安住在那儿。我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样子,但想来,一般人肯定不容许随便进去。

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向我讨烟抽。我四下里看,全无人的踪迹。那声音又笑了笑,重复一遍。我向后扭过头,原来是一楼的窗子推开了,里面很暗,只有昏黄的灯泡亮着。

我仔细看去,是那个老人,正喜滋滋地趴在手指粗的铁栅栏后面,兴高采烈地望着我。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就会有种很愉快的感觉。这老人似乎天生有这样的本领。我把烟递给他,他照例拿走一整包,还我一支。

十五

老人用小手指弹了弹烟灰。他的小手指指甲挺长、挺尖,有点像鸟的爪子。

老人略带嘲讽地问,病好了些没有?

我答,没有,摸不着头脑。

老人鼻子里嗤出一声笑,冷冷道,那些庸医,别指望了。

我道,可别这么说,他们现在是我唯一的希望。离开这儿,我怕是一天都撑不下去。

说来也怪,当我跟老人谈这些生死攸关的事情时,竟然特别坦然,既不害怕刺激了他,也不害怕惊吓自己。

老人突然用很坚定的语气道,我给你治吧!

我有点吃惊,迟疑地说,怎,怎么治?

他说,来这儿和我聊天!聊上半个月,准见效。

他神秘地朝我一笑,双手抓住铁栅栏,稍用力一晃,松动的钢条就歪到一边,露出能钻过人的口子。

老人笑嘻嘻地说,这个秘密我可是保守了十多年,来,用点力,爬上来!

我愣着不动。老人生气了,道,我把心掏出来,你却当驴肝肺,好吧,你走!

我盯着他亮亮的眼睛,暗想,一个三十年的老疯子,能活得好好的,这还不是奇迹吗?于是,一狠心,决定冒这个险。

屋子里的气味很难闻,是那种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臭味、骚味、馊味,以至很陌生。空间不大,有张床和桌子,棚顶吊着一只落满蜘蛛网的黄灯泡。倒是走廊里的灯光很亮,门上有个玻璃窗,一块方形光束打在地上。

我问,就你一个人?老人忙道,嘘!小声点,有巡视的医生!我忙闭上嘴。老人又道,你坐在床角,我坐在椅子上,这样,他们从门上的窗子向里面看时,就不会发现你了。

我多少有点焦急地看着他。老人说,别那么愁眉苦脸地看着我,精神病嘛,不是一个东西,就摆在哪里,或者长在你脑子里。它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你越死乞白赖地想找到它,就越白费功夫。高兴点,快乐点,看看我,在这儿,有人打你、骂你、逼着你干这干那吗?根本没有人。

我继续沉默不语。老人像个江湖术士,或者像个推销大力药丸的骗子,知道此时不拿出点真家伙吸引我,我就可能走掉。

他说,你现在是不是很害怕?我说,是一种随时随地的恐惧,仿佛头顶脚下、四面八方都有黑洞,没人救得了我。

老人说,放心吧。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道,这恰恰说明你的病不重。嘿嘿,你听我给你讲啊,为什么害怕呢?无非是原来的、熟悉的东西不存在了,得面对另一些你不知道、不理解的东西。

我低声道,这可是一种大恐惧,不像你说的那样轻描淡写。老人轻蔑地一挥手,道,我是个老疯子,什么样的折磨没经历过?你那点小感受、小情绪,对我都不值一提。相信我,你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毫不怀疑地顺着我指的路走!

我抖着胆子问道,那照你说,怎样才算是严重的呢?老人不耐烦地说,明知道原来的想法不对头,还要硬着头皮走下去,或者换个说法,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而是要与这个世界,要与大家同归于尽,这才叫严重呢!比如你的同屋,呵呵,等着看结果吧。

老人的情绪似乎不太稳定,他很激动地说,恐惧并不可怕,它是一个谜,如果你能从它身上赢得一星半点东西,你就是个新人,如果你胆怯地退回去,那你就等死吧!

突然,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所以,你没有退路!

十六

在这里住得久了,大多数人都会有朋友,或者说是赖以倾诉的对象。比如,我在前面交代过,一个跑掉了女朋友的小伙子和一个恋爱失败的少妇有了暧昧关系。我不相信他们出去之后还能保持下去,而更倾向于把这看作是一种治疗的方式。

还比如,那个被家人迫害而产生了幻觉的山里女人,和一个体格健壮的中年女人成朋友了。我经常看见两人抱在一起大声哭嚎。这个中年女人声音粗哑,据说是做过一些年的皮肉生意,得过梅毒,吃下大量的抗病毒药物,把嗓子搞坏了。

那个曾经的下岗工人,现在的小说家,时常来找我,和我聊一聊小说方面的事情。当然,对于文学我一窍不通,但我们会谈一些故事、人物、细节方面的东西,比如小人物的生活,还比如他的追求,他的梦想,他的痛苦之类的东西。奇怪的是,这些很卑微的事情,似乎对我是一种安慰,就像一只婴儿的小手,放在我某个剧痛之处。我没法解释,只能听之任之。

当然,他会把这些东西转到另一个方向,比如说某某大导演的关注,还有天文数字的投资,每当话题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就会有窒息感。因为我曾经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拥有过类似的东西,很清楚这些东西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和他发生什么关系。

我也在某个瞬间,试图提醒他要有现实感。可是我的话没有用,他只是一愣,或者眼睛向别处溜一眼,就滑过去了,只有大醉之中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我觉得这是唯一的通向现实的裂缝,既然他总也看不到,而且竟然有如此神奇的漠视能力,我干吗还非要折磨他呢?

某些时候,我倒是有点喜欢他。他乐观、善良,没有暴力倾向。或许将来,他真的可能发表一些小东西。

还得提一提我的同屋。他一直不屑于和任何人建立倾诉关系。他固然承认自己有病,但又似乎认为其他人都不正常,这些类似于朋友的关系是建立在错误、软弱、虚幻的基础之上。这种方式不仅不会对病情有任何疗效,只会让精神更加病态。他坚信他的未来就是回到工作岗位,所有希望都寄托于那个“很快就要审批下来的规划”上。

十七

我和那个女人经常在一起。没有任何欲念之类的东西掺杂在其中,仿佛在极寒之中,两个人抱在一起取暖。对于抑郁症患者来说,欲望是不存在的,欲望意味着恐惧。

我慢慢了解到,女人生在一个南方小县城里,考上了一个师范学校,本想毕业后回去当个小学老师,这想法和我当年一样。可是,干了好几年也没有正式编制。彻底绝望之余,出去打工赚钱,在某某的蓄电池厂流水线上过了大半年灰头土脸的苦日子,后来被“表哥”看中,选到身边当文员。

女人向我要了一支烟。她看了看商标,沉醉地嗅了一下,很妩媚,很做作,很古怪地对我笑了一下。她说,那晚,我看到你抽这个牌子的烟,就莫明其妙地很有安全感,现在也是。你到底怎么啦?还能回去吗?

我茫然地望着雪地,光亮刺眼。我狠狠心,说道,回不去了,还会坐牢。女人吐了口烟雾道,最近,我总是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比如,老家县城的西门外,有个树林子,树林子中央有个芦苇塘,夏夜里,妈妈会带上我们几个女孩子去洗澡。水面上满是雾气,水像丝绸一样光滑,弯弯的月亮朦朦胧胧地挂在头顶。

女人叹了口气,鼻尖微红,嘴里冒出浓浓的雾气。她说,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们都是没有将来的人。

她笑了笑,道,要不这样吧,我们讲讲过去,怎么样?

我感到,一只凶悍的怪兽正在被解开铁索,而且就蹲在几步远的地方。我甚至是拿出了与猛虎搏斗的勇气,来打量女人翕动的嘴唇。

她说,就从那个晚上开始吧。

我想,躲也没用,这一刻早晚都会来。

女人用一种惆怅的眼神看着我,问,那一晚,我美吗?

我点点头。

她说,就像开在午夜里的娇嫩花朵,花瓣上落着水珠,散发着诱人的芬芳,而且,只在黑夜里开放,一到白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黑夜充满了魔力,它让我的指尖,让我的发丝,让我的嘴唇,让我的腰身,让我的肌肤都染上了不能抗拒的魅惑。它仿佛是某一种活的东西,它来到了我的体内,于是我魅力四射,那一夜,我的声音,我的笑容,还有……总之一切一切,都很美,惊艳得让你万箭穿心,是不是?

我低声说,是的,在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的。可是,可是那晚我们喝醉了,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我们都做了什么事情呀!

女人看着远处的某个东西,小声道,别打断我,好吗?

她继续说道,深夜真好啊!它宽容有罪的人,它让罪人变成美人。它对我说,可怜的女人啊,你是无罪的。想想吧,它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啊?它为什么要赦免我无罪呢?我真想永远沉醉在它的怀抱里。

她看着我,问,难道这一切,你都感觉不到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道,是的,在某一刻我感到了。可是,还像我刚才说的,那一晚是多么恶心啊!

女人眼睛里流露出很浓重的痴迷,我不知道她听没听到我的话。她说,你要知道,我是个可怜的女人,也是个下贱的女人。我的使命,就是引诱你们。可是,我有时也会爱上你们,但只爱一夜。

有多少个男人被我引诱过呢?数不清了。黑夜和美酒让我光芒四射,让你们心旌荡漾,让你们忘乎所以,让你们为所欲为,让你们晕头转向。有的男人像只残暴的野兽,使尽招数摧残我,凌辱我,迫害我,为的只是在大醉中获得无上的、变态的快乐。

而我呢,却像一个带了弓箭的猎人,来到一群吃饱了,动不了了的牲口中间。那个时候,你们真是任我宰杀。我恨你们,你们从我身上咬下的血肉越多,我从你们那里索回的赔偿就越多。我为所有被你们残害的人报仇!

女人似乎很兴奋,当然这种情绪不太正常,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十八

女人看着我,异乎寻常地快乐,很期待地说,你也说点什么,你看,我的感觉好多了,真的,比吃药还管用。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几年,最大的感受就是,世界对我来说很平滑。可能你很难理解“平滑”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比如,大学刚毕业那阵子,我不过是只蚂蚁,想得到蝇头小利,比如仅仅是不用再端茶倒水这类小事情,就得忍气吞声奋斗许多年。其实,我知道乞求别人的滋味,我熟悉那样的眼神,我清楚它是多么令人心碎!

后来,一切变了,我不用再低三下四地向别人哀求什么,原来那种处处碰壁的感觉没有了。过去,我不敢仰望东三环那里形状古怪的高楼巨厦,因为我渺小,我怕它把我那一点点脆弱的希望砸碎。而现在,当我站在办公楼的顶层,尤其是喝醉了的时候,遥望着这个灯火阑珊的巨大城市,心里会很狂妄地想,这一切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当我说这些时,觉得自己正在向一个很黑的地方走。可是很奇怪的是,这回我没害怕。

我痛心疾首地继续说道,那一晚,我其实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比如那个画家吧,留着很长的头发,派头十足,说什么自己是美协理事,他的画值几十万块钱。另一个老板也帮他吹,说如今画家的画都有价格,理事的画一个价,副主席的画一个价,其他的,都不值钱。

当时,我别提多鄙视那个画家。可是,当他说把画送我,提出与我在画作前合影留念时,我还是欣然同意了。酒宴上的人都拿出手机给我们拍照,仿佛照下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我知道他们脸上的欢喜都是假的,装出来的,比卖淫女的呻吟还勉强。可是,当我面对那些肥得流出汁水的笑容,和不停啪啪作响的闪光灯时,还是说不出的心满意足和容光焕发。

有个细节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我踩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上,下面,就是我的倒影。那一刻,我仿佛站在了万丈深渊之上,随时都会坠落下去。可是,我却完全没在意。

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再也难分真假虚实。渐渐地,我也就不再顾忌,不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了。这种幻觉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比真实还真实,很难有什么东西将它击穿!

如果说,那一晚有什么东西将它砸出一道裂缝的话,就是你给我敬酒时的眼神。也许是你比其他人更老谋深算吧,你很了解,一个女人与男人打交道时,不伪装更能摧毁他的理智。

不管怎么说,我从你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和乞讨毫无二致的东西。尽管你的口气很强硬,很粗野,可是你却仿佛在说,我除了乞讨已经一无所有,作为一个女人,我在乎我的尊严,可是,我愿意用尊严换取你的施舍。

怎么说呢?我也和你一样过。就算你是个老妓女,你还是能打动我。我知道,我手中的权力不是为了能让自己当菩萨。可是,可是,你看,我还是喝醉了……

那晚,我实在喝得太多了,几乎记不住任何后来的细节,你赤身裸体的样子也完全记不得了。你好像是一团白色的光,在我的怀里,或者不如说是在我的身体里颤抖。

十九

一种活生生的情绪在感染着我。说不上对,也说不上错,但它顺着一条不大容易寻到踪迹的河床,流到了我的心上,把已经风化、脆化的我重新一点点滋润起来。

当然,我还是有很多东西不能面对,或者说大部分东西都不能面对。恐惧依然如影随形,但是,我似乎看到了点希望。

我看着女人,没有害怕,也没有羞耻,道,对你说这些,并不是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好人,现在,可以毫无疑问地说,我是个罪大恶极之人。

可是,可是,我一直在想,过去也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情。有那么十来年吧,每当我们下发一项关系到全局的规划时,都仿佛是把一张网抛向巨大无边的黑暗中。我们不知道黑暗之中有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庞然大物会怎样反应,你不能相信,作为“核心中的核心”,我们是怎样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出人意料的是,各种数据指标出奇地好。我预感到,这个大家伙在凶猛地生长,它其实并不受我们的控制。它看起来像个奇迹,甚至比奇迹更疯狂。我们有时试图去搞清楚它,去遏制它,去抓住它的缰绳,可是,没有用。我更倾向于,它是在以一种我们完全不能理解的方式向前狂奔。我甚至想,松一松它的缰绳或许会更好些。

有时,我望着茫茫夜空,觉得每个人都像一点灯火。我想,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把每个人的狂热彻底点燃了。想想,这么多人,这么多的欲望汇集在一起,该是多么力大无穷啊!

不过,狂热是怎么被燃烧起来的呢?这是个迷。似乎也没有人用鞭子驱赶大家去努力工作,或者,即便不工作,也不见得就饿死。但是,我眼见的每个人都在拼命工作。看看大清早往地铁里挤的可怜的年轻人吧,你就知道人们有多卖命。

总之,这是个谜一样的时代。说它疯狂,说它是奇迹,说它好,说它不好,似乎都不对。

二十

我,当然是时代生下来的怪胎。我觉得自己也是谜一样的东西。那个时候,我的胸中满是熊熊烈火,不能减弱,更不能扑灭,一不小心,身体就会像炸弹那样炸裂。

我只是想说,当然你可能不理解,但这却是真的。那时,我丝毫也没有对任何人的恶意。不错,我是个成功者,我是个当权者,可是,我的的确确怀着造福这个世界的心意!

听起来很奇怪,是不是?我疯了吗?

我怎么这么大言不惭!

可是,可是,如果把这仅剩下的一点善念也割除掉,我就真的成为十恶不赦的鬼了。可我不是那样的人啊!

我该怎样面对我自己呀?我该怎样继续活下去呀?

二十一

说到这里,我一下失语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一条小路,到了悬崖边,突然中断了。我高涨的情绪剧烈地低落,开始是惊讶,然后是空虚,再后来是慌张,最后又回到恐惧。我木然地望着雪地,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呀?

女人拉住我的手,侧过身,面朝阳光。我看到她的头发在光线照射下,金灿灿的,目光迷离,身体变得透明起来。

她问道,你说,我为什么会来到这儿啊?我明明比过去得到的更多,就像你说的,没人用枪抵着我的头,我也没有饿死的威胁。可是,时间却成了一种折磨,没有将来,没有希望,过去的事情一件一件被推到我眼前。突然就有什么东西对我说,看看你这个坏女人,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的路走到了头!

我有种被风干的感觉,这感觉离死不远了。

可是为什么呀?当我还是个中专毕业生时,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成为一个有编制的小学老师。可我辛辛苦苦地干了七年,有关系的入了编,给学校捐钱的入了编,和校长睡觉的入了编,唯独我,因为种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总是个临时老师,所有最脏最累的活儿都推给我,所有的委屈都不能声张。

当然,第七年时,我干了点见不得人的事情,终于入了编,但我又随即离开了那所学校。

七年时间,彻底扭曲了我,无数的委屈、绝望、挣扎,成了极度的仇恨、下贱、无耻。这之后的生活,可以说,就是被无数男人糟蹋。当然,这也是一种交易,我是主动的。我用我的尊严、身体、私密做交易,换来我的生存。我觉得自己是浓硫酸,我疯狂地腐蚀着那个冷冰冰的世界,直到它坍塌、倒掉。

这不是一个赔本的买卖,每一次交易,我都是赢家。我的尊严并没有因为被侮辱、玷污而有丝毫损害,它反而愈加光亮纯洁。

我本来就没有罪!

可是,我哪里有那么坚强啊?每一次摧残、凌辱、迫害之后,我都会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我多么想回到七年前,回到善良与邪恶泾渭分明的世界里去呀!但我回不去了。

我必须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脸上涂满恶心的胭脂,装出疲惫而放荡的笑容,与一个个男人狭路相逢,并且战胜他们。

我知道,我必须与这种罪恶感做持久的、绝不妥协的斗争,否则,就意味着我的死亡!

你说这一切奇怪吗?

二十二

女人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充满了赤裸裸的仇恨。

她微翘嘴角笑了一下,说道,怎么样?你是不是特别惊讶?

没错,我没有廉耻,我无情无义,我堕落下贱,可是在你们侮辱了我之后,怎么还会指望我的善良?指望我会拥有这样那样的美德呢?

现在,你害怕了,你脸红了,你尝到了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绝望无助的滋味,你要明白,这都是你罪有应得!

二十三

那一晚,你喝得大醉,我也醉了。一切都很顺利,某某某会从你们那里得到好处,我也会分得一杯羹。我的生活充满肮脏,充满仇恨,但我是胜利者,它不能用对与错衡量,但它为我讨还了公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

可是,在某一刻,你突然语无伦次地小声说道,可怜的女人,你想要,好吧,拿去吧,这是你应得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不知道。你在渐渐失去知觉,我却放声大哭……

二十四

长久以来,仇恨与肮脏,甚至是不知廉耻,都成了我的衣裳。我必须穿着他们,否则,我就是赤身裸体的。我得披上这些衣裳,才能抬起头,才能在人世间活下去。

或者说,他们是我的铠甲,让我有勇气与这个世界展开殊死的斗争。

可是,可是,你的一句话,就像一个男人柔情地亲吻一个女人似的,轻而易举地就剥去了我的衣裳,让我面红耳赤,让我羞愧难当。

哎呀!那一刻,我看着自己光裸的身体,发现自己竟然像个少女一样,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之前,我手中还握着锋利的匕首,可现在,我却不知它还有什么用处了。

那一夜,我就像在大河里洗澡,忘情地洗,洗得浑身透明。在晶莹的水中,我伤心地尖叫,幸福地大喊,快乐地欢呼……

当然,黑夜总是短暂的,天慢慢亮了。现实世界像个怪物,一步一步爬到了近前。我擦去泪珠,重新成为坏女人,离去了。

二十五

无论是女人说的话,还是我说的话,都不是一次就说完了的,而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心境下,断断续续地说出来的。所以,这其中难免重复,难免颠三倒四,难免不明所以。

那个晚上,对我和女人来说,似乎是个共同所有的黑洞。我们拼命地返回去,并一窥究竟。离奇的是,尽管那里不分昼夜、上下颠倒、支离破碎、一团漆黑、令人窒息,我们两个却找到了共同语言,用一种很古怪的方式相互抚慰。

我们找到了什么吗?我不知道。只是我的身心告诉我,这个办法在发挥作用。

二十六

某一天中午,我不寻常地吃得很饱,鼓着肚子,在玻璃窗子下面晒太阳。外面阳光灿烂,屋子里温暖如春。我的脑子渐渐变得迟钝,很想倒头就睡。

总之,这一切都很难得。

我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那个刚刚高中毕业的男孩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在我们互助组,是个很容易被忽略的角色,因为年纪小,沉默寡言,和谁也没成为朋友。

他把一只水杯举到我面前,让我看里面的清水。我不知他要干什么,困惑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说,他们想要害死我,让我慢慢地死,不信你看,这水里有毒。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会让男孩子产生如此顽固坚定的想法。我小心翼翼地朝杯子底部看过去,的确是发现了几片尘埃一样的水垢。杯中水闪烁着灿烂的阳光,刺眼而又迷离,我透过这水看着外面世界,就像在一片水晶般晶莹的湖底向上张望,瞬间很恍惚,产生了一种再也不想离开这疯人院的感觉。

男孩子的眼睛像是透明了一样,既迷茫又无助。我试着说,相信我,这只是一点水垢,我的杯子里也有。如果你不信,我就喝一口,绝对不会有事的。

男孩子扭过头,伤感地看着窗外,说,这是一种慢性毒药。我的脑子会一点点变得痴呆,身体的某个器官会慢慢坏死,最后,莫名其妙地死在这儿。

男孩子忧郁地说,他们,还在我的脑子里装上了监视器,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皮之下。他们稍有不满意,只要轻轻一按电钮,我的脑壳就给炸开了。

我问,那你怎么办,去医院做个手术,把监视器取出来?

男孩子苦笑了一下,说,他们怎么会同意呢?他们盼着我早点死呢。

我说,总得做点什么吧?

他说,现在能做的,只有等死。

我借着阳光,打量着男孩子的脸。他的瞳孔在放大,有无数阳光照射进去,可还是像看不见底的深渊。

这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脸色苍白,身材俊秀,说话文雅。他的生活应该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在大街上,像他这样大的年轻男女,是多么放荡、粗野、不羁、无序。他也可以像他们那样生活,当然,未必就更有意义,但至少不必抱着在这里等死的念头。

我相信,他面对的是一种真正的恐惧,和我的恐惧在本质上并没有不同。我是个中年人,我的恐惧可能仅仅是害怕深夜有人敲我的门,给我戴上手铐,把我带走。而他呢,是个孩子,还未等走进这个世界,就已经被摧垮。

他在某个狗窝一样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世界就像个永远不停歇的暴风雨夜,到处是妖魔鬼怪,到处电闪雷鸣,到处一团漆黑。这样的世界当然也就不值得活下去了。

按照这样的逻辑,男孩子其实是在逃避。当然,我们都在逃避。我不是也害怕面对,“我已经完蛋了”这样一个事实吗?我不是也在自己骗自己,自己给自己编造谎言吗?对于一个垂死的人来说,谎言是必需品,信不信由你。

当然,男孩逃避得更彻底。他把所有可能的道路都封死了,不给自己留下任何生路。他背对着这个世界,可是,他的脸朝向哪里呢?

男孩子再一次将水杯举到我眼前,说道,相信我,这是有毒的。

我缓缓地说,就算有人监视着你,就算有人想毒死你,可是,你依然可以过上另一种生活。我们都一样,哪怕有一丁点希望,就不必等死。

他的瞳孔颤抖了一下,似乎有层泪水蒙上眼睛。可这仅仅是华光一现。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几经挣扎,他说道,不,不对,这水里是有毒的,不是吗?

我看着他重新绝望的眼神,真不知应该承认这水有毒,还是应该猛烈地摇晃他的肩膀,告诉他逃避是无用的。那一刻,我甚至真的相信他疯了。因为医生告诉过我,当大脑的物理病变达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出现这种幻觉。

我灰心丧气地想,纵容一个人逃避或许是更仁慈的选择?

二十七

有一天凌晨,照例是被惊醒的。我长长吐了口气,伸出冰凉的手,从床底下拉出一双运动鞋,套上薄薄的衣裤,走进漆黑严寒之中。开始是缓缓地走,让身体暖和起来,也让乱糟糟的心绪平静一点。待身心状态好些后,脑子里还剩下几个总也摆脱不了疑问,这时,便开始跑步。一圈接一圈,寒风刺骨,身体与精神必须全力扭在一起,去抵抗它。

此时,与其说是一种斗争,不如说是一次拷打。身体与精神被双重拷打,打得遍体鳞伤,流血不止。我开始变得不那么固执,当然,也没有屈服。我体验到一种放松、宽容、自信的感觉,浑身暖洋洋的。这时候,那几个纠缠不休的疑问瞬间土崩瓦解。我仿佛重新站在了一个至高点上,从这里看着人世间,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

在冷风中,会有两行细弱的泪水流下来,但很快就吹干了。我很享受这种感觉,以至舍不得停下来。

天亮了,太阳红彤彤的。没什么比这景象更让人感动了。

我又一次跑到后院的围墙下,身后有扇窗子砰地推开,一个声音忙不迭地喊,老兄,歇一歇,给我支烟。

我扭过身子,是那个老人。他拿走一整包,还我一根。老人深深吞了口烟雾,眯起眼,看着橙色天空,仿佛把我忘了。我呢,继续原地小跑,以免寒风把我吹透。

他好像才发现什么,双手打开栅栏上的一根铁条,一扭下巴,道,来,来,来,到我这里来暖和暖和。

我也没什么力气了,而且知道,任何一种快乐都不可能无限地持续下去。我爬进去,坐在老人床上,浑身像棉花一样轻飘飘的。

老人看了我一眼,道,你的气色好了点。

我说,嗯,那种可怕的情况似乎给遏制住了,没再恶化下去。

老人问,是这样,找到了什么门道?

我答,完全没有,纯粹是误打误撞。有的时候,我发现,某一种感动,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怎么说呢,是感官、思想、情绪上共同产生的一种东西,会潜移默化地起作用。那种感觉,就像一块冰遇到一丝暖意,或者说一个干渴的嗓子落上一滴水。你完全不理解其中的道理,但它确实能治病。

老人不置可否地撇撇嘴,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那好吧,你跟我说说看,这感动是怎么来的?

我迟疑地看着他,嘴像锈住了似的,说,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你愿意听吗?

老人不耐烦道,不瞒你说,我杀过人,放过火,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

我只当他信口胡说,沉默了很久,不知怎么开口。那感觉有点像,你可以在爱人面前脱去衣裳,却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这样做。

老人突然来到我面前,仿佛一片叶子那样轻巧,以至我都没看清他的踪迹。他的眼睛离我额头只有几寸远,冷冷地说,老兄,你记住,这里是疯人院,不是法庭。你在跟一个老疯子说话,不会因为说错了什么就给判上十年八年。

二十八

我试着说道,我做过的事情,大概可以够得上枪毙了。可是,无论如何,无论你们多恨我,我都觉得,我只是个罪人,而不是个不可救药的坏蛋。

我看着老人,看他是否能与我沟通。他眼睛看着别处,轻描淡写地挥挥手,道,说下去,说下去。那神情,竟然有点像街头杂耍的猴子,很漠然,你甚至都不确定他是否在听。

我停下来,沉默着。他仿佛觉察了,忙说道,我在听,我在听,当然,我明白,说到底,这世上哪有坏透了的人?什么人不能宽恕呢?

我放下心,道,记忆最深的是,我当上处长的几天之后。那天,我的办公室在装修,一个穿着工作服,满身灰浆的年轻人抱着一个很重的编织袋,放在我桌旁,告诉我,这是某某人送来的。老实说,我一上午都没敢碰那个袋子。晚上,装修工人都走掉了。我关上门,试着去拎起它,很重,和一只装满了大米的袋子感觉差不多。因为每隔几个月,我都得从菜市场买回一袋这样的大米,然后把它扛上楼。

那一刻,我实实在在体验到了钱的重量。这种有重量的感觉真可以说是排山倒海。那只袋子几乎与我的腰部平齐。我蹲下来,把它抱在怀里,感受它的棱角硌着我身体,享受着那种微微疼痛的感觉。一种类似抚慰,又类似狂风;好像慌张,又好像大笑;仿佛镇定,又仿佛眩晕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进我的身体。当然,这些钱跟我后来得到的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当时,我有一种异常清晰,而且永生难忘的感受,我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说,我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

二十九

当我说出这句话,尤其是这句话当中的“害怕”两个字时,脑中有种电闪雷鸣的状态,以至一片空白。愣了很久,当我再次张口时,仿佛是另一个人。一些句子从我嘴里流出,但似乎又不是我的话。

我说道,对了!今天的大恐惧,其实并不是刚刚才来的。它早就在我心里!当然,当然,它也是一种恐惧,只是没有现在这样强烈,以至我从前忽视了它。想一想,当我年轻的时候,是怎样一个人在这个大都市里战战兢兢地讨生活。当我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时,是怎样地忍辱偷生。当我在一个个灰蒙蒙的早晨,走进空气憋闷的办公室,是怎样的灰心丧气。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恐惧的根苗已经慢慢扎进了我的心里。

看看这里的每个人,他们难道不是被恐惧驱赶到这里的吗?恐惧就像捆在每个人身上的定时炸弹,你无法摆脱它,你时刻感受得到它对你致命的威胁,你必须在虚妄之中鼓起勇气、拿出热情,去干点什么,却不知为何要这样。但是,如若不这样,这颗定时炸弹就会爆炸,潜在的恐惧变成可以摧毁一切的大恐惧。

这样,你这个人就被清除掉了!

三十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早已被恐惧的狂潮吞没。它无孔不入,每个人都不例外。看看那些打工活命的年轻男女,看看那些为几毛钱、几块钱垂死挣扎的农村人、山里人,看看我们这些年不顾一切做过的疯狂事吧。除了恐惧,还有什么能发挥如此的威力呢?

有人说是欲望,有人说是贪婪,有人说是愚昧,有人说是堕落,有人说是奴性,有人说是不懂得抗争,当然,这都没错,但是,这些统统只是恐惧的副产品。

恐惧来自哪里?我不知道。或许几十年前,在我还没出生的年代里,有一条堤坝曾经将恐惧拦在了我们的世界之外。但是今天,这条堤坝已没有了。而且,它能永远存在下去吗?它能永远保护我们像婴儿一样安宁地睡在摇篮里吗?

这恐惧由来已久,它如同鬼魅一样,它比空气还无形,比梦境还虚幻,但它很真切,它牢牢地根植在我们心里最晦暗的地方。我们不喜欢它,但是我们不能控制它,我们不能让它现出原形,同样也不能消灭它。而且我觉得,还没有一种思想,一条道路,或者随便怎么说,说是一个东西也行,真正地,一劳永逸地战胜了恐惧!

三十一

老人突然打断我的话,像猎狗一样警觉地看着某个地方,嗅着某种气味,道,等等!你刚才说的“副产品”是什么意思?欲望怎么会是恐惧的副产品?

我答道,有一种情形很多人都不理解,连我自己也不理解,但是,刚才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从前,有人问我说,你看,某某在台上讲话时一个样子,在台下却是另一个样子?在台上讲一套东西,在台下却做另一套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个人是怎么做到的呢?这是多么卑劣的人格才做得出来啊!

有时想想,我是怎么做到的呢?

难道我在台上是违心说假话吗?不是。那个时候,我站在高处,或者说是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这里,本来就容不得半点污垢。我慷慨陈词,既是在教育别人,也是在教育自己,既是警诫别人,也是在告诫自己。彼时彼刻,我是真诚地相信,某个宏伟的蓝图将在未来某一刻实现。我们会最终战胜敌对世界,即便不战胜他们,也至少会以一个强者的姿态,独立存在于这片土地上,按照我们自己的方式。

我没有说假话。想想看,这么多年来,我在加班加点地工作,无所顾惜地透支自己的健康,当然,是以一种有点变态的方式。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当我想到我起草的某项计划可能对这个世界产生不可思议的影响的那一刻,我的确是相信,世界正在因为这项事业的积极方面而变得更好。

然而,我也有筋疲力尽的时候,我也有因为过于持久的崇高而产生的茫然和虚无感。这个时候,是我最脆弱的时候。

此时,虚无乘虚而入。当然,这个虚无,就是换了张面孔的恐惧。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俘获,并且堕落的。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要那些灯红酒绿、声色犬马,我很清楚一个浓妆艳抹的脸蛋,或者一个假装兴奋的女人身体,并不能彻底地消除我的虚无。但是,它就像一个黑洞,必须得不停地填进去点什么,才能消除我的恐惧。虽然一切快乐都是没有根基的,但那些邪恶的、放荡的、淫欲的狂欢却能带来不可思议的,虽然只是暂时的安慰。

我怎么也填不满那个黑洞,而且每填一次,我的恐惧就似乎更加强烈而且病态。那个时候,我其实无数次在想,尤其是在烂醉如泥之中想,我正在朝一条绝路上走,迟早有一天,所有的恐惧都会凝聚成一个旷世未有的大恐惧,以一种最恐怖的方式将我摧毁。

你看,它就来了。这一切都不出乎意料。真奇怪。

三十二

我低着头,灰心丧气地说,总之,这种恐惧是深入骨髓的。

老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蹿到我面前,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比画成一支手枪的形状,然后用食指在我头顶靠近太阳穴的地方,轻轻点了一下。

本来我就处在一种很激动的状态,被他这一惊吓,差点因窒息而晕过去。我惊恐万分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

老人静悄悄地退回到床沿处,严肃地说,我刚才听到你说出一个新的词。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根本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老人带着笑意,又一次重复道,你刚才说了,恐怖,这个词,对不对?

老人垂下头,仿佛一下子就陷入某种沉思状态。他身体轻微颤抖,手指一下一下点着什么,小声道,对,对,对,就是这个词,我怎么就给忘了!

猛然间,他一下抬起头,挺直腰身,手臂高举,食指指着天空,高声大叫。

由于用力过猛,我甚至看到他的身体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半尺高。

老人眼光发亮,瞬间炯炯有神,用一种极为戏剧化的声音尖叫道,我们代表的就是自我组织的恐怖主义——这话要先说清楚!

从这一刻起,老人的神情千变万化。

他用一种高亢的声调,而且沉迷在一种朗诵和背诵相混合的状态,大声说道,别以为我会寻求革命的公道途径。我们现在不需要公道,现在是面对面的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很显然,他正进入某种回忆的状态,一些过去曾看过、说过无数次的文字,正像一腔热血那样喷涌而出。他的嘴唇抖动,说道,除了空想社会主义者,没有人会武断地说:不遭到反抗,不用铁腕来对付旧世界,就可以获得胜利。

我看到,老人的愤怒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他又用前所未有的意志力控制着,让自己还能清晰地说话。他一下子跳下床,站到我面前,指着窗外,好像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叫道,只是今天,我才在中央委员会听说,彼得格勒的工人们要求用大规模的恐怖来回答沃洛达尔斯基的被杀,而您……没有动作。我坚决抗议!我们在败坏自己的名声:我们在工兵农代表苏维埃的决议中一直以大规模恐怖相威胁,而到事情真发生了,我们却又在阻碍群众的革命首倡精神,而且是完全正确的。这是不行的!恐怖分子将会认为我们软弱无能……应当鼓励对反革命分子实施强烈的、大规模的恐怖!

三十三

我愣愣地看着老人,心怦怦跳。我当然是不能理解他此时此刻为何要说这些话,以及这些话与我刚才说的有什么逻辑关系。我只是隐约清楚,他在情绪激动地复述历史上某个时代某个国家某几个人物的话。而且身临其境,仿佛真的站在了那个历史时刻。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很久,沉思很久。慢慢地,他松弛下来,好像才发现了我。他轻轻拍我的肩,道,你看,这个跳跃实在是太大了,你肯定是没听明白。

他扶着我的肩,顺势转了个身,背对着我,有点迟疑地说,也许,你真的不是个坏蛋……

还未等我有任何反应,他猛地转回来,逼视着我,道,但是,你竟敢替自己辩解!你更可能是个大坏蛋,比所有坏蛋都坏的大坏蛋!你应该被枪毙,替所有被剥夺得一干二净的穷人们赎罪!

我张大了嘴,无言以对。许久,我低下头,小声说,是这样,是这样,我的确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老人突然哈哈大笑,说道,老兄,别垂头丧气,相信我,你只是被吓坏了。

他笑得喘不过气来,又道,你忘了?你是来治病的,而不是来受审的。

我发现,我从精神上被老人控制住了。他明明疯疯癫癫的,我却甘心情愿任由他摆布,而且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他的话一会儿像刀子,很准确地切中了我的痛处,一会儿又像棉球,恰到好处地按在了出血的地方,让我不至于一下子死掉。

他收住大笑,仿佛终于可以说出谜底那样,道,老兄,我来告诉你出路吧。

这句话倒是彻底把我吸引住了。

老人说,恐惧是个谜,迷雾里站着鬼!

我当然是一脸困惑。

他又说,这个鬼把恐惧散布在我们的世界,让人们屈从于它。你呢,只是被鬼迷住了心窍。你既是受害者,也是帮凶!正因为这个,我认为你虽然十恶不赦,但还有救!

我问,鬼?它是谁?在哪里?

老人说,鬼无所不在,它在雾里,它不现身,它神秘莫测,它无影无踪。但是,它总会露出马脚,就像狐狸精变成了人形,却怎么也藏不住尾巴。

老人继续说,鬼会把自己打扮得妖艳万分,仿佛世间少有。它会让自己光彩照人,让人睁不开眼睛。它会让大家神魂颠倒,不自觉膝头一软,就跪倒在它的面前。

它会说自己既在人世间,又不在人世间。它会说自己既能这样,又能那样,以至无所不能。它会说自己是先知,是救世主,是为人类创造未来的那个人。

它会放射出强烈无比的光,让每个人感到自惭形秽,感到丑陋万分,感到绝望无助,以至恨不得拿鞭子抽打自己,打得遍体鳞伤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悔恨。

它无端地让每个人感到自己有罪,必须终其一生来赎罪。

它会让每个人觉得自己是残疾的,必须一辈子接受治疗,无论这治疗多么血腥。

就在人们拜倒在它的脚下时,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血管已经被切开。在他们痛哭流涕之时,鬼正在畅饮他们的鲜血!

三十四

老人的精神状态又一次激昂起来。他说,但是,鬼怕一件事情。

酝酿片刻,老人大声说,对于恐惧,我们还以恐怖!谁把恐惧强加于我们,我们就用恐怖加以还击!

他的声调从高亢一下子转为婉转,用一种柔情似水的语调说,但我觉得他一定又是在背诵谁的话。他说,我想拥抱全人类,向她倾注我的爱,温暖她,洗净她身上现代生活的污垢。

老人转过身,坚定地说,没错!恐怖是热水,洗去人们灵魂中的污迹。恐怖是手术刀,割去人们精神上的毒瘤。

老人说的每句话,都好像鞭子,抽中了我。奇怪的是,我竟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这些话是意指谁?指我?指某一些人?指这个世界?但是,这些疯疯癫癫的话,在某些时刻,却显得惊人的精练、准确,而且完全可以交流沟通。

我有点犹豫不定地说,恐怖?它能治好我的病?可我不喜欢这个词。

老人反问道,你被恐惧蹂躏得死去活来,你却说你不喜欢恐怖?老兄,你该觉醒了!只有存在着一个彻底的公正,才可能有纯粹的善良、爱慕、仁慈。否则,一切都将是伪善。他们有军队、有警察,我们有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有暴力,只有造谣,只有侮辱,只有亵渎,总之,就是恐怖!在一个没有公正的世界里,恐怖不可避免,否则,我们将如何生存?

我说,恐惧是个谜,像你说的,迷雾里站着鬼,但是,但是……

有个词电光火石般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说道,但是,迷雾里也可能站着,希望。

老人有点发愣。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大叫道,胡说!简直是一派胡言!鬼嘴里说出来的希望,不是真正的希望!只有彻底消灭了鬼,剩下的才是希望!

三十五

我突然决定,要鼓起勇气和老人最后争辩一下。

我问,我自己就是个谜,难道对自己也要施加恐怖吗?

我以为老人至少会迟疑一下。不料,他斩钉截铁地叫道,就是这样,对自己也要施加恐怖!

我又问,这,这如何才能做到呢?

老人缓和了一点口气,盯着我的眼睛,说道,你现在应当做的,不是为自己争辩,而是打碎重来。相信我,你的心里没有希望,只有鬼话。你不是个新人,而只是个垂死挣扎的将死之人。我好心解救你,你却把我当成一个疯子。

我说,可是你说的我并不理解啊!

老人说,好吧,我再费力气跟你解释一下,没有第二次!

他说,当恐惧来的时候,你就想一想监狱,想一想冰凉的手铐,想一想黑洞洞的枪口,甚至是想一想自己横尸的样子。

这些东西对于医治你的恐惧,绝对是一剂良药。

先清除心中的鬼,再谈希望。

三十六

这次长谈之后,我有半个多月没再见到老人。他没来前院,他的窗子也一直紧闭。有一次,我看见窗子玻璃碎了,不是一块两块,而是所有的都碎了。我着急地攀上铁栅栏,里面一团糟,空无一人。

我怕他死掉了。不想,过了几天,窗子恢复了,屋子里又整洁如新,只是仍然不见老人的踪影。

我觉得他说的话有些道理。但仅仅是有道理,却没有任何现实意义。怎么可能对自己施加恐怖呢?那人不是疯了吗?而且他说的有关监狱一类的东西,让我有种本能的反感,甚至是厌恶。

但总会有些事情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

比如,今天早晨四点多钟,我突然被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一件龌龊事情惊醒了。

就在我脑子乱成一锅粥的时刻,更形象点说,更像是海啸之中如山巨浪即将打在头顶的那一刻,我突然想,一切最坏不过是进监狱吧!当然,我十分震惊,而且特别心慌。于是,我就想象我真的在监狱里,一切都被剥夺,一无所有,监狱窗子上胳膊粗的铁栅栏将我的人生永远隔绝起来。

我的心一再下沉,下沉,下沉,像烧红了的炭,慢慢变暗,变灰,变黑,最后成为煤渣。我转过头,望着窗外。严寒之中,正有一轮月亮挂在枝头。

此时,我的心仿佛特别清楚,什么是我有的,什么是不属于我的,什么是实实在在的,什么是虚妄无据的。虽然这仅仅是一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很珍贵,它好像在告诉我,即使我真的一无所有了,我还是拥有一些东西。

两行眼泪流下来。我想,等天亮了,我就给妻子打电话,让她帮我把所有的财物都交出去,一分钱都不留下,哪怕再一次回到许多年前贫穷无助的状态也在所不惜。那一刻的感觉,真是既畅快,又坚决。

三十七

这时,我的同屋翻了几个身,坐起来。他垂着头,不自在地扭了扭腰,脚尖剧烈地抖动几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走到窗前,凝视着外面微微泛蓝的天空。我一直微闭眼睛,以免他发现我醒了,又要找我谈话。

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我吓了一跳,发现他静悄悄地推开了窗子。他的脸麻木无神,没有任何表情。

我脱口而出道,你在干什么?

他猛地把后背一缩,转过身,带着歉意对我一笑,道,没,没什么,只是想抽支烟。

我有股很不祥的感觉,于是干脆坐起来,摸出一包烟,递给他。他抽了半支,犹豫地说,昨天他们告诉我,单位的正局长已经到任,不是我。这下完蛋了!

当他说出“完蛋了”这个词时,我就知道他的心境有多坏。

我吐了口烟雾,道,老哥,咱们不会完蛋的,你看,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他说,可是,可是,我——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这个时候,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是再给他一个虚假的希望,还是告诉他,这些希望从一开始就是自己骗自己?

前一个办法很容易,我相信也会暂时起作用。后一个办法很彻底,却很难。而且,我也是个病人,也很脆弱。我自己尚且没法完全做到,又怎么帮助他呢?

我发现,我害怕了。虽然刚刚痛哭流涕,想要痛改前非,但真的有个人拿着把刀子,指着你,恶狠狠地说,就是现在,来个了断吧!我还是马上给吓呆了。是啊!难道说,我,也,真的,完蛋了?!

于是,我再一次退缩了,说,你们那里又不是只有一个局长的位置,干吗死盯着它不放呢?好好养病,依你的才能,会有前途的。

同屋转过身,恳切地看着我,在黑暗中,眼光一闪一闪。他问,你真的这样想?

我抿起嘴唇,半闭眼睛,点点头。

同屋好像又有了精神,坐回床上,从药瓶里倒出一粒药,咕咚咕咚喝几口凉水,倒头睡去了。

我抽出运动鞋,心想,又要开始与恐惧做斗争。

我在院子里小跑,遇到了那个女人。我们一言不发,只听得见在黑暗中有鞋子落地的声音,有喘息声,有衣服摩擦声,还有一丝热气。

天亮了,我和她站在一棵大树下。天空出奇的湛蓝,橙红色的阳光再一次扑打在我身上。这种久违的感觉,真有点像劫后余生。

我和女人的脸冻得僵硬,以至笑起来的时候,很像在哭。她的鼻尖和脸颊愈加苍白,又有一点红晕。与那个晚上充满魅惑的她相比,显得异常真实,而且健康干净。

我们点上烟,一边说笑,一边跺脚,胃部慢慢放松,生出一股难得的饥饿感,只等着再过会儿,就可以吃上热乎乎的馒头稀粥。

三十八

大树的正北方向,是我住的旧式五层红砖楼。我面朝它,与女人谈话。此刻,它笼罩在一片灿烂的金色里,格外清晰,格外醒目。它的背景是深邃的晴空,不知为何,显得遥不可及,又透露着一丝异样。

女人兴致勃勃地对我说着什么,我看到我住的房间窗子被推开。窗子黑洞洞的,虽然离我很远,但我眼中似乎只有它。窗子很巨大,而且仿佛近在眼前,一丝一毫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见我的同屋正呆呆地站在窗前,向外望着,而且似乎就看着我。他的眼神倾泻着困惑、痛苦,但又找不到任何办法。他好像在向我求助,而我却在这关键时刻愣住了,脑子灌铅,嘴锈住。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左右环顾,然后迈出一只脚,努力爬上窗台,直直地向下面倒去……

一个白色身影,像时装店里的模特一般僵硬,消失在耀眼的光芒里。半秒钟之后,砰的一声闷响传来,仿佛一只装满了水泥的麻袋摔在地上。

接着,红砖楼附近三三五五的人开始向四面八方奔逃,形形色色穿着病人服的患者尖声大叫。一个衣着单薄的疯子竟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围墙方向跑去,嘴里大喊着,打仗啦!开始征兵啦!我要报名去参军!而且奇迹一般的是,他竟然翻过了两米多高,而且有玻璃碎片和铁丝网的水泥墙,逃到院子外面,消失在光秃秃的小树林子里。一片撕下来的白色布条挂在墙上,在寒风中剧烈飘动。

女人惊慌地想转过身去。我一把牢牢地把她抱在怀里,小声说,别看,什么也没发生。她的身体颤抖,像只落了网的猛兽一样拼命挣扎。

三十九

早饭是吃不成了。胃紧缩成一个半透明的固体,装不下任何混浊食物。

我和女人孤零零地远离事发地,在小路上茫然地闲走,不知去哪里,也不知这一天该怎么过去。我在想,连这里都充满了恐惧,我可真是无处可逃了。

我们又一次经过后院围墙,完全忘记了老人。可他却很意外地推开窗子,兴高采烈地在背后叫我的名字。

老人向我要烟,我摊开双手,表示已经抽光了。女人递上她的烟,老人仔细看了看,道,还不错。然后,他甜蜜蜜地对女人一笑,在她手背上轻抚了几下,又说,你过去一定是个坏女人,不知让多少男人神魂颠倒,也跟着干起了坏事,对不对?

女人笑吟吟地让老人抚摸自己的手,说,你肯定也是个老混蛋,干过不少混蛋事,对不对?

老人哈哈大笑,说,对,对,对,姑娘你说得太对了!

这时,我猛然发现,我和老人说过这么多话,对他的过去却一无所知。对呀!如此古怪之人,他的过去会是什么样子呢?

老人扭开铁栅栏,殷勤地说,你们俩进来呀!

爬进去后,我发现老人的屋子焕然一新。墙上的灰浆重新刷过,床铺和桌子换了新的,过去吊在天棚上的灯管变成圆圆的白色吸顶灯。最重要的是,这里积年累月的臭味、馊味、骚味没有了。仿佛一切都随着上次的某个变故而消失。但是,我心里却悲观地认为,要不了多久,一年两年,五年八年,一切又将是老样子,因为那才是人世间的常态。

我问,大概一个月前吧,你怎么啦?

老人笑呵呵答道,说起来还是因为你呢!

我皱了皱眉,表示不理解。

老人说,我是个老疯子,这我不否认。每隔一段时间,或长或短,那种疯癫的状态就要来一次。就像一桶水,积得满了,就得倒掉。或者像一瓶子硫酸,当你慢慢把它加热,在某个临界点,它就会爆炸。

而我呢,从一种清醒的状态进入到疯狂的状态,几乎没有过渡。我一下子就失忆了,失忆之后会跃升到癫狂的境界。那个世界也不坏,一切都很简单,很纯粹,很直截了当,完全没有世俗世界里的磕磕绊绊、牵牵挂挂。那里单纯到只需要好与坏,完全不讲逻辑,一个事情是好的就是好的,是坏的就是坏的。好会成为一束光,或者是一团热气,或者是一阵冲动,它大声告诉我,这就是好的。那种好会感动得我流泪,感动得我不顾一切、奋不顾身、赴汤蹈火地想要去实现它!

当然了,说那个世界不坏,只是对我一个人来说的,在外人看来,我已经不是我了,而是个很可怕、很可憎、很陌生,并且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事后,当我恢复过来时,只能影影绰绰地记起很少的细节,而这些细节连我自己也不能理解。我看到的总是被我毁掉的东西,例如砸坏的暖水瓶、撕破的床单、满地的碎纸、倾倒的椅子、翻了个的桌子,墙上、玻璃上甚至还溅着我的血迹,总之,是满目疮痍。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有那么点泄气,心想,这一切并不是我想要的呀!

老人又说,当然,如果什么东西刺激到了我的神经,我的疯病可能就会更快一些发作。比如,上一回,我对你讲得太多了。那天我有点过于兴奋,没有很好地抑制自己。

我带着歉意说,我真不知道是这样!

老人说,不过,那天我肯定说了些有用的东西,而且我的语言出奇的准确流畅。如果能对医治你的病有一丁点好处,那都是很值得的。

老人看了我一眼,眼光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深情、温和,还有怜悯。

他又说,你们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们。在一切失控、失忆之前,我大约还有十几秒钟。我会让你们离开。那之后,即使炸弹爆炸,也不会伤及你们。

不过,一定切记,你们必须迅速逃离,毫不犹豫,不要妄想还能救我。因为你们根本做不到,而且炸弹引信也不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四十

老人漫不经心地问我,你的病好点了吗?

我说,我不喜欢你那些荒诞不经的想法,但它好像有用。只是,只是,我还拿不定主意。

老人冷笑道,你在逃避,老兄。将来某一天,大恐惧会向你袭来,你绝望无助,你眼前一团漆黑,一切都会如同地狱一般不可解救。你只会一死了之,殊不知,鬼正藏在你心里哈哈大笑!

老人又道,在这里,我看过无数濒死之人的眼神,透过那无底的深渊,无一例外都鬼影重重。鬼引诱着你,驱赶着你向悬崖边缘走,直到你迫不及待地纵身一跃,还自以为是得到了大解脱。嘿嘿,趁我活着,还能帮助你,下决心吧。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因为我记起就在几分钟之前,我的同屋从窗子里跳下去了。而他的眼神……

老人嘲讽地对我一笑,然后转过身,大声道,嗨,坏女人,不要再做引诱人堕落的事情了。即便你做了鬼的帮凶,它也一样不会饶了你。

女人点燃一支烟,故态复萌,放荡地朝天花板吐了口烟雾,问,我是坏女人?老混蛋你看清楚喽!我可是天底下遭受苦难、屈辱、迫害、践踏最多的女人,但我又是所有女人当中最纯洁、最善良的一个。

老人生气地说,你看,你看,鬼话连篇,鬼话连篇。来,来,来,坏女人,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咱们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鬼藏在你心里?

女人把烟猛地掼在地上,大声地说,好吧,你看吧,你们好好地看吧!你们只会看到一颗钻石、一面镜子,你们还会看到自己肮脏丑陋的心!

女人眼中满是泪水,有种让人心碎的神情。她愤怒、无畏地看着老人。我看到老人愣了一下,似乎陷入某种沉思。当然,他还在继续说话,只是逐渐心不在焉。

老人说,可怜的女人,我给你讲一件事,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一件我的事。

女人大声说,不要再叫我“可怜的女人”,你们这群混账男人!

老人哀求女人说,不要再生气了,听我讲下去好吗?我的神经比你们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四十一

我发现,老人很焦急,想说点什么。他语无伦次地说话时,似乎就是在紧张地思考。而且,他越是专注、沉迷,那种荒诞不经的情形就越严重,语气、神态、身形、手势就越是极具戏剧化味道。他仿佛在演讲,在与什么人争辩。

说实在话,我认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得在某一刻制止他。

老人说,有一天早晨,我们在劳动。我记得当时很冷,干冷干冷的,地皮上结着盐碱一样的霜。一铁锹下去,只能铲起拳头大一块土。我的手心火辣辣的痛……

他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扫了我和女人一眼,道,哦,对了,对了,这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你们俩肯定还没出生,而我,只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

突然,老人一个箭步蹿到屋子正中央,腰板挺直,下巴微抬,仿佛在与另一个人对话似的,愤怒地大声道,把希望寄托于人的优秀品质上,这在政治上是不严肃的!

老人笑嘻嘻地问,这下,你能猜出我过去是干什么的吗?

女人大叫着说,你肯定是个戏子!

老人的目光有点黯淡,好像自己出的谜一下子就被别人说中了答案。不过,他还是很惊喜地说,没错,姑娘,你真厉害,我就是个演员,一个很出色的话剧演员。

女人轻蔑地冷笑道,我就说嘛,一个装腔作势的老家伙!

我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暗藏不安和责备,我想说,你怎么也有点疯疯癫癫的了?

老人好像刚猛醒过来,道,对了,对了,那是个寒冬的早晨,我正拿着铁铲翻地。

女人叫道,你在骗人,你不是个戏子吗?怎么会干农活呢?

老人眨了眨眼,狡黠地嘿嘿一笑,道,那个时候,每个政治上不可靠的人都要参加劳动改造。戏子嘛,大部分都是旧世界过来的人,当然要劳动了。

我愣愣地看老人。我没经历过那个时代,似乎对那个时代也漠不关心。它存在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既不是空间上的距离,也不是时间上的距离,而是一个感觉上的距离。

老人继续说,当然,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他们大多是在旧世界就已经成了名的角儿,他们的根扎在旧世界。而我,是属于新世界的年轻人,并且也不相信他们能够真正地成为新人。所以,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不知你们是否能理解,当你觉得自己和某一些人不一样的时候,你对他们的感情就很难真正地建立起来,也就很难生发出一种超越于理性之上的,忘乎所以、不顾一切、生死与共的情感。

老人突然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看着我,说,而且,在某一刻,就是这一点点不同,会让你陡然间生出一种仇恨,还会让你做出极为残忍的事情。

他说,当时,我低着头,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大声叫喊,是管理我们的郭队长。他把一张书籍大小的画片丢在地上,用脚尖踩着一角,防止它飞走了,让我们大家都过去看。

那是一幅外国油画的印刷复制品,纸张又硬又厚又亮。一个皮肤很白,浑身赤裸的长发女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长发少女,垂着头,坐在一匹披着红毯子的高头大黑马上,穿过一条空无一人的午后街道。

画片被揉出几道深深的皱褶,折痕发白,像打碎的玻璃,上面还散落着一些黄土颗粒。那个时候,我还未见过女人的裸体,也根本未曾想象过,她们的裸体会是这个样子。我有种很深的恍惚,以至不能说话,不能思考,只觉得可能有些东西,大概是世间没有的。

郭队长怒吼着。我隐约听出来,原来是在一个老演员带来的书籍中翻出的。那个老演员我熟悉,愿意穿西装、打领带,很有点潇洒派头。据说,和几个女人的关系比较暧昧。近几年,他不再那副打扮,而是老老实实地穿上劳动布外套,头发也不染,有些花白。

我不太喜欢这个人。我父亲是个农民,世代种地。我只是由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唱了回秧歌剧,被选进县剧团,又过了三四年,考进这个国家级剧团,与众多名角儿为伍。

我为什么不喜欢这个人呢?首先,我觉得他很做作。他经常有一些莫明其妙的悲观,突如其来的热情,经常流泪,经常说一些很冲动的话。而过不了多久,他好像就忘了这一切,又不可思议地乐观起来,开始歌颂生活,歌颂爱情。总之,我觉得他身上的一切都华而不实,让人反感。

其次,我不能想象,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都保持着一种暧昧的状态是怎么可能的?更不能想象他们之间可能会有一些……我觉得那是一种很脏的事儿。

第三,是两三年前,他带着我们几个年轻演员出去吃饭。有个老服务员不小心将菜汤洒在了他西装衣襟上。当那个瘦弱的老头儿弯着腰,一个劲儿向他道歉,并掏出抹布揩拭的时候,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他脸上冷漠、厌恶的表情。这个表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和他见到漂亮女人时那种殷勤、浮夸、忘乎所以,或者用我们老家有点粗俗的话说,就是骚哄哄的表情相对比,你就越发难以忘怀,以至耿耿于怀。

四十二

那天,郭队长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当然很是不堪入耳。然后,又命令他围着地头跑。那块地不小,得有几亩,跑一圈得半个小时。那天上午,我看见老演员像颗黑色的石子,远远地、慢慢地移动,腰弓着,破衣烂衫、摇摇晃晃。

有一次,他跑到近处,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我们,低声说,我心口疼,快不行了,求求你们……

求我们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周围的其他老演员害怕地低下头,躲避着他的眼光,唯恐让郭队长发现我们在与他交流。

那晚上,老演员在床上哼哼一宿,第二天早上没了动静,死了。

四十三

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刚才说了,我与其他老演员们不太一样。他们同情他,恨郭队长,恨他的不人道。我也同情他,但同情和同情不一样。他们的同情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同情,是害怕自己的命运。但是,他身上有的,他们身上都有。而我的同情很简单,我只是觉得他罪不该死。

但是,我的同情有多么强烈吗?似乎也没有。我当时想,历史实现它的内在逻辑时,肯定不会以一种很精确的方式来完成,甚至是由一些人格上并不高尚的人们来完成。可是,这种内在逻辑是正确的,而实现正确的东西要付出代价,这就是代价。

老实说,对这种内在逻辑,我是认同的。因为我觉得它和我的身世、和我的命运、和我对世界的理解是一致的。我喜欢一些干净的东西,而它是干净的。

干净的东西变成现实的时候,可能会有些不干净,但最终会变得更干净。这是历史的辩证法。

对了,刚才我不是说过,我和那些人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吗?其实就在这里。

那些脏东西需要硫酸一样有效的手术刀或药物来清理干净。难道动手术会不疼吗?世上有不疼的手术吗?病好了之后,人才会过上好的生活。

你会骂我的暴力,骂我的恐怖,可是,我们的敌人不也是这么做的吗?哪一种手段他们没用过,哪一点他们不比我们更血腥?是的,我们曾经用恐怖清除了很多敌人,可是,你想过有多少无辜的可怜人因他们施加的恐惧而痛不欲生,而自杀求解脱的吗?成千上万,几十万,上百万人!

四十四

老人猛然间陷入沉默,紧闭双眼,好像在脑子里搜寻着什么。

他似乎有点头晕,含含糊糊道,其实,我刚才想说的不是这些。我想说什么呢?对了,对了,是那幅画。

他又恢复了慷慨激昂的状态,道,我对学生们说过,永远不要为世间不可能有的东西活着!

女人问,你不是戏子吗?

老人好像吃饭噎着了似的,涨红了脸,答,我曾经是个教授,某某大学的哲学教授。

说完,他竟然诡异地笑了一下,仿佛一个讲笑话的人被自己的笑话逗笑了,又好似一个骗子,觉得自己的谎言太过难以自圆其说,再也骗不下去了。

他痴痴地笑,断断续续地讲,相信我,相信我,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女人道,你不光是个老混蛋,还是个大骗子!

四十五

老人换上一副不屑的神情,道,傻女人,真实的东西往往都是支离破碎、不可思议的。我为什么不能同时是戏子,又是哲学教授呢?呵呵,我真的是!

老人憋住笑,继续说,好了,好了,还是说那幅画吧。

后来,那幅画不见了。可能是被风吹跑了,腐烂在某个角落,春天一来,就融化在土地里。反正,肯定是不会有人敢再把它收藏起来。

可是,那幅画却给我留下很古怪的印象,这辈子恐怕都磨不去。怎么回事呢?是这样的。当时,有人把它揉皱了。上面一道道泛着白的折痕,仿佛是一条条鞭笞后留下的疤痕。尤其是当它被搞得脏兮兮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是强烈。对了,就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赤裸女人样子,既艳丽,又凄惨。

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你不得不去同情她、怜悯她,可是,你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因为她是赤裸着的。为什么她偏偏是赤裸着的呢?为什么她受了伤,偏偏又仿佛在诱惑你?为什么她好像是无辜的,又让人感觉是怀着什么罪恶的念头呢?为什么她似乎很纯洁,又在某些时候显得很肮脏、很虚伪呢?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是想不明白。我觉得这后面,有个巨大的黑洞,有个旷世的谜。也许这个黑洞并不需要我们去把它填满,这个谜也不需要我们给出确定的答案。他们的存在,只是告诉我们,有个未知存在着。

但是,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为什么呢?就像我刚才说过的,我觉得我们不应该为这世界不可能存在着的东西活着。那个赤裸女人的确很美,但是,她不属于尘世,她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并无太大的关系。

我们要面对的是穷困的生活,是苦难的旧世界,是改变人压迫人的现实。而那个赤裸女人能做得到吗?显然,她对此无能为力。这样,她与我毫不相干。

年轻人,你看,我不是不懂艺术。只是,只是,我觉得我和艺术之间,有那么一丁点不同。“不同”这个词很难表达,但是,不同这个词意味着,它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成为你,你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成为它。无论你怎样渴望与它融为一体,你都做不到。这是宿命!

四十六

的确,我有大约十多年时间不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可靠的解决办法。那十年时间,我也做了不少实实在在的事情。可是,现在人们似乎给遗忘了。

直到有一天,我们生活的世界改变了。有很多个大事件,或者说是很多种兆头说明它变了。但我是在一件很小的事情上感觉到,这世界真的是被触动了。而且,整个世界会因为这个微末的事情而彻底变成新的样子。

我还得交代一点事情。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哲学系有两个中年老师自杀了。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他们是因为信仰而死的。你看,那个时代的人很纯粹,他们靠信仰活着,按照信仰做事。

我呢?我是怎么过来的呢?那段时间,我有点疯疯癫癫的。我是属于新世界的人,也就是说,我没有经历过旧世界,也就不知道当时那个世界是朝着一个崭新的方向走,还是又回到了旧世界。

我一直很犹豫。其实,我当时也想过要来个了断。但是,我又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向哪里走。我试着去理解它,去给出一个好一点的答案。后来才发现,这样做,比死去要痛苦一万倍。

对了,对了,事情是这样的。

有一天早晨,我万分疲惫恍惚。在街头,有一座小报亭,摊着几份报纸和六七本杂志。空气里的气味变了。杂志上印着很大的女人像,越来越明目张胆,越来越暴露。报亭的里面,还挂着一张年历,一个金发的外国女人,穿着细小的泳装,站在沙滩上。她丰满健硕,很有力量的样子,正遥望着什么。

我垂头丧气地想,这些女人个个心怀鬼胎,她们回来了,再也没有什么把她们挡在外面了。

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大叫着,好吧,可怜的人们,你们跟着鬼走吧,迟早有一天,你们会看到,你们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一无所有、孤苦伶仃!

这时,报亭里放着一段音乐,一个女人用一种近乎喘息的声音在喝软绵绵的歌。你要明白,我说的喘息是什么意思。就是呻吟,就是……

这一切对我来说,是一种持久的、重复的、强烈的惊吓。我一次一次鼓起勇气,又一次一次被摧毁。我有时会想,我的末日可能真的来了。

我像一个怪物,麻木地翻开那些杂志。

在某一本杂志的背面,有一幅画,我惊呆了。是那幅骑马女人的油画。我愣了很久,盯着她。她在那些搔首弄姿、面目可疑、庸俗堕落的女人中间,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我在一瞬间感到,这个女人来复仇了!我们曾经迫害过她,可是她不会死,现在,她重生了。那种恐惧真是不得了,因为它来得无缘无因、无影无踪,我没办法制止。

可是奇怪的是,她回来复仇的时候,却没带来仇恨。她的神情里没有恨,是的,我怎么也无法对她恨起来。她依然很美,让我恍惚。

那一刻,我就疯了,直到现在。因为我不知道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意味着什么?

四十七

老人的小手指在微微抖动,他疲惫地笑着说,现在,我把所有的道理都讲给你们两个听,再也没有了。

他伸出瘦弱的胳膊,说,可怜的女人,让我抱一抱你,我们和解吧。

老人在她脸颊上嗅了嗅,轻轻推开她,说,还是有一些鬼味。可是,你眼里有希望,你曾经和它擦肩而过。

说完,老人坐回床上,垂着头,不言不语。

我和女人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不知所措。

这时,我看到老人的后背在剧烈抖动。他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又马上强迫自己低下头。然后,似乎又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盯着我们看一阵子。每一次的眼光都不一样,开始是疑惑,后来是憎恨,最后是狂乱。

他突然垂着头咕哝了一句,快走!

我和女人都呆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抬起头,用一种痛苦绝望的眼神看着我们,大叫道,你们快走啊!

我们这才清醒过来,跑到窗口,想扭开铁栅栏。老人拼尽最后的力气说,来不及了,隔壁第三间是个空屋子,你们俩躲到那里去吧!

那房间里久不住人。地板不知经过了多少年头,磨得中间凸起,有点硌脚。到处是灰尘,散落着几张发黄的旧报纸。尘土上有几串小动物留下的脚印。窗子上还留有一条落地式的淡蓝色窗帘,破了几个洞,而且颜色褪得很严重,一块绿,一块黄,仿佛被酸性溶液浸泡过似的。

我和女人刚刚躲进这条脏布后面,只听见不远处有扇门猛地开了,大概是被踹开的。然后,一个暖水壶落地爆裂的沉重声音传来。接着,是一块接一块的玻璃破碎声,凳子摔在走廊里的声音,以及那屋子里的家具的倾倒声、折断声。

老人仿佛已经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冲到走廊里,大声骂道,好险啊,差一点被你们给骗了!你们这些所有坏蛋中最坏的大坏蛋们,我跟你们誓不两立,誓不两立,誓不两立……

在老人声嘶力竭地大叫时,另外一个房间门也被推开。一个疯子跑到走廊吼叫道,我上头有人!你抓不了我!

不久,有三五个人从远处跑过来。走廊里传来咒骂声、扭打声、电击声。折腾了好一会儿,一切又回归了平静……

我和女人紧紧抱在一起。

我轻声问,该如何重新开始呢?

四十八

大约又过了四个月,春天来了。

我大概是恢复了,恢复到可以面对最坏的情形而坦然。我觉得自己的确是经历了一个打碎重来的过程。这个过程琐碎而无趣,我就不再不厌其烦地将其记录下来了。但可以保证,那些给我触动最深的事情,差不多都已经在这里。

到底是怎样恢复的呢?我说不清楚,可能各种因素都有。生命是个谜,它自我重建,自我生长,自己鼓舞自己,自己肯定自己。对于这个谜,我只能说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答案,但也不过是管中窥豹。

准备离开的前几天,在门诊楼的大厅里,我看到一个年轻人与医生交谈着什么。这个年轻人很像一个人,可我一时想不起来。

我隐约听到他们在谈一些有关做手术的事情,好像是说,对于某些重度的精神分裂患者,只要做一个手术,切除大脑里的某一处病变器官,就可以确保他的精神病不再发作,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他的精神疾病。

当我从他们两个背后经过时,年轻人正往一张手术单上签字。我无所事事地凑过去瞧了一眼,给吓了一跳,因为我发现,将要接受手术的正是那个老人。而且,年轻人是他的直系亲属,难怪刚才觉得年轻人很像谁。

我急匆匆地跑到后院,一路流泪,上气不接下气。可我发现一切都晚了,他的窗子被砸得粉碎,屋子里乱七八糟、空无一人……

我抱住一棵刚发出嫩芽的大杨树放声大哭,坚信这不是对待一个生命最好的办法,同时,我也为自己的命运痛哭。

这时,我看到那个男孩子,就是前面提到的高中生,正神情麻木地站在后院门口的警卫室前,手里拎着铺盖、衣服、洗漱用品。他的母亲在旁边抹眼泪,对他说着什么。但他似乎听不到、听不懂,很冷漠,完全没有任何回应。母亲一直在他面前伤心地哭……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叫道,如果你打定主意逃避下去,你就是个死人。可是相信我,你还年轻,谁也不可能十年、几十年做死人,做死人也是一种折磨,比世上最痛苦的折磨还可怕!

男孩子漠然地盯着我看,眼神空洞,别指望一点熟悉的东西。他用食指尖在我的手背上轻轻点了几下,一个火星似乎在他黑洞洞的眼睛里亮了一下,瞬间又熄灭了。

他推开我,谁也不理,拎着东西走进后院。

四十九

大约又过了两年,春天来了。

在我小心地维护之下,精神疾病再没有不可收拾地发作过。当然,心境比较差的时刻时常会有,但都处在一种可控的范围内。

妻子按照我的嘱咐,将所有非法所得交给了组织。我本人也将所有违纪情况都做了详细交代。组织给予了异常宽大的处理,仅仅是免去了我的职务,给了纪律处分,把我安置在一个经济方面的研究机构发挥余热。

现在的我,有时会出席一些经济论坛、年会、学术会议之类的活动,充当不太重要的角色,发表一些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言论。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像漂浮在大海上的一片枯叶。但奇怪的是,每一次发言,每一篇文章,我都会殚精竭虑地完成,而不计得到多少回报。我发现,我就是为那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意义”活着。这个意义无论多么小,只要它还存在着,我觉得自己就不会被压垮。

当然,枯燥的生活中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插曲。

比如有天晚上,我参加朋友的饭局。一个老画家迟到了很久才来,不过,朋友给他留了两个位置,据说,他刚娶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

等那个头发斑白的老画家在一片掌声中落座之后,我已经喝掉了半个高脚杯茅台酒。在有点刺眼的灯光下,我发现,他“年轻貌美的妻子”竟然是那个曾在精神病院里的女人。我想,她大概也恢复了,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个老画家的娇妻?不知她觉得这个角色是什么滋味……

反正,在那晚的酒宴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甚至回避看对方。她乖巧又端庄地依偎在老画家身边,又惊艳,又纯洁,虽然一言不发,但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几乎是那一晚的明星。而我,灰头土脸、志气全无、毫无神采,偶尔有人暗示我曾经在“核心中的核心”担任过重要职务,但随着几声装腔作势的惊叹之后,便是持久的沉默。

那晚,我许久以来第一次喝多了,有点不顾一切,因为我很清楚这有多危险。在酩酊之中,我仿佛把多年前和女人的疯狂之夜重温了一遍……

可是,当我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时,发现这一切竟然是真的。我躺在某个五星级酒店的宽大双人床上,女人赤裸着后背,坐在另一边。浓红色的阳光沐浴着她,仿佛神迹……

女人只说了一句话,过去,你曾给过我世间最宝贵的东西,现在,我还给你。说完,她默默穿好衣服,走了。

我晕晕乎乎地从酒店走进晨光里,不知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也不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可这又是真的,我周遭的世界很真实,正按照它自己的方式向前走。

我当时想,如果从精神病院里出来之后,我和女人第一次相遇,第一次打招呼,以证明我们重新回到了尘世间,那情形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这就是最好的。

前面,有个过街天桥。我要到马路对面坐公共汽车回家。天桥上坐着个给手机贴膜的年轻小伙。我仔细看了一看,发现他竟是那个高中生。他从精神病院的后院出来了!

我用快乐的语气问,贴张膜多少钱?他头也不抬道,五十!我又说,太贵了。他依旧不抬头,从兜里掏出一把蒙古刀,用力插在木板凳上,凶狠地说,贴就贴,不贴滚!

我笑着摇摇头,转过身,伸出手,抚摸着略带潮土气味的春风。我发现,我宁愿忍受那些习惯性的负面情绪,而不是硬生生地把它清除掉,甚至爆发出另一些更狂躁的情绪。因为,这些负面情绪固然是提醒着,我们自己和这个世界正在被不正义、不公平、不善良、不友爱,正在被暴躁、贪婪、丑陋、健忘所困扰,但另一方面,它却预示着还有希望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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