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照规格订制德行
隋朝第一代皇帝叫杨坚，他立大儿子杨勇做太子。他的二儿子杨广想“夺宗”，也就是想抢杨勇现在的位子和将来的位子，花了十五年的工夫经营筹谋，费尽苦心。
为了博取父母的好感，杨广建立自己的道德形象。他非常节俭，窗帘帐幔都很朴素，陈旧了也不更换，相形之下，太子杨勇就太奢华了。杨广的府第里虽然也陈设乐器，但是乐器上积满灰尘，琴弦断了也不修理，相形之下，太子杨勇就太喜欢耳目之娱了。那时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何况皇子？但是杨广只守着一个萧妃，相形之下，杨勇就太好色了。不仅如此，杨坚兴兵南下灭陈，由杨广为帅，兵入建康，杨广对金银财帛一无所取，只取图籍档案。不仅如此，杨广对人很和善，相形之下，杨勇就太傲慢了。
杨坚夫妇左看右看，觉得帝位应该传给杨广，杨广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于是来了个“废立”。杨广如愿以偿，做了太子，成为隋朝第二任皇帝，然而也是隋朝的末代皇帝。
2.这就是道德的红利？
杨广就是隋炀帝，人人都知道他做了些什么。现在为了前后对照，再一次重温我们的震撼。
杨坚病重，发觉杨广调戏他的爱妃宣华夫人，后悔“废立”之事，杨广立刻派心腹杀死杨坚，并在当晚和宣华夫人同床。
杨广即位后，建造洛阳东都，极尽奢华。又为了乘船游幸而开运河两千里，造龙舟万艘，沿途建离宫四十余所。民工死亡者两百万人。
杨玄感造反，在洛阳开公仓赈济饥民。乱事平定，杨广追究附从者，凡是领取赈米的老百姓也在诛杀之列，一次杀死三万多人。
杨广在洛阳筑西苑，建十六宫院，置宫女千人。又在江都造迷宫，美酒美女，日夜享乐。
3.生活得像沙盘演练一样
杨广的行为令人费解。乡野父老说，天降杨广以断送隋朝江山。然而天又何苦如此？
人一生中要做许多件事情，这些事情都不孤立，它们遥相呼应，互为因果，因此有“布局”“结构”上的问题。越是考虑效果、追求成功的人越讲究这种“布局”“结构”，对某些人来说，要做一件不道德的事，先要做几件道德的事。
是的，要做一件不道德的事，先要做几件道德的事。金光党骗人钱财从“拾金不昧”着手。金光党不值一提，那些值得谈的事例谈来又诸多不便，只好谈历史人物。历史人物生平大事昭在史册，无人能指为造谣，历史人物也不能起死回生报复对他指指点点的人。
杨广的行为前后对照如此强烈，布局如此严密，效验如此准确，正是这一布局的最佳典范。他已变成一个符号，代表我们耳闻目见的某生某女某公某长。他遗臭万年，使我们在立论时得到许多方便。杨广罪在当代、功在后世。
4.被人遗忘了的邓绥
汉和帝有一宫人，名叫邓绥，很得和帝的宠爱。皇帝越喜欢她，她越谦和柔顺。
例如，皇帝要和她同宿，她总想个法儿推辞，减少皇帝留宿的次数。
例如，宫廷里常常举行宴会，宫中女子个个刻意妆扮，好像参加一次大赛。邓绥却淡妆素抹，尤其避免和皇后穿同色的衣服。
例如，依照宫廷的规例，父母是不许入宫探望女儿的。有一次，邓绥生病，皇帝特准邓母进宫照应，可是邓绥极力推辞，皇帝只好打消此意。
这样贤德的女子，后来怎样了呢？她做了皇后。皇帝死了，她又以太后身份临朝听政。听政的理由是皇帝年纪太小，但是皇帝长大了她仍然把住权力不放。这时，谁敢说皇太后应该归政，那还了得，邓绥把他装进口袋里扑打，活活打死，打死了还不饶，还要派人去察看是真死假死。
5.穿新裤子的人不肯静坐
邓绥和杨广异曲同工，都是能屈能伸。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句话被人用滥了，也用错了。有人受到压迫，遭到挫折，我们就劝他能屈能伸，用意在“屈”。一个人委曲求全久了，就会放不开，挺不直，上不了台阶、进不了大场面。所以“能屈”不难，“能伸”最难。“尺蠖之屈，以求伸也”，屈不是目标，伸才是目标。这句话的重音应该放在“伸”字上面。
对某些人来说，“屈”是处处遵守道德，“伸”是敢于违反道德。这些人认为仁义忠信都是出于不得已。这些人对规行矩步的人有看法，认为“破袴者恒静坐”，——或者“静坐者恒破袴”。他们自己就是：一旦穿上新裤子，是一定站起来走几步跳一跳的。
“屈”和“伸”都该是行为结构的一部分，“屈”并不是即兴的，下意识的，不是莫之为而为的“性本善”，“伸”也不是小人得志，虐待狂或“好头颅，谁当砍之”那样的自暴自弃。“屈”“伸”乃是他们的筚路蓝缕，先难后获。
6.一阔脸就变，所斫头渐多
中国历史上有这么一个人：
他起兵造反，捉到敌人的一个将领，又把那将领释放了。“你为什么不杀我呢？”“我希望你把你的部队带过来，咱们一起干。”好，就这么办。可是这个将领假装投降，心里另有计谋。他发现了这个计谋，仍然不杀那个将领，反倒说：“人各有志，你不想在我这里，你走吧。”他放掉那个敌人。
他打败了一个强大的敌人，在降卒中挑选了五百精壮骁勇的人，亲自率领。这五百人有些惴惴不安。他，我们所说的中国历史上的这个人，令这五百人守卫自己宿营的帐篷，他自己一个人卸去甲胄光着膀子睡在帐篷里。这五百人放下了心，他们知道已经得到新首领的信任。
这个人是谁？他是朱元璋啊，他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啊，他是做了皇帝杀戮功臣的朱元璋啊，他是杀功臣打破了汉高祖纪录的朱元璋啊！
这怎会是一个人呢，他怎会前面是那样一个人、后来是这样一个人呢？会的，他会这个样子，很多人都会这个样子，先诚后诈，先仁后暴，先宽后苛，先推心置腹后剖腹取心。
7.只手不能遮天？
美国总统林肯说过：“你可以一时欺骗所有的人，你可以永久欺骗一部分人，但是你不能永久欺骗所有的人。”
这话使人惊心动魄，他指出人是可以欺骗的。至于“你不能永久欺骗所有的人”，这话对我们没有多大帮助，一个骗子何必永久欺骗所有的人？
不必“永久欺骗所有的人”。只手不能遮天，但是可以捂住你的双眼，使你不见天日。这就够了。
进一步说，也不一定是欺骗，他前后判若两人，可能俱出于真诚。一个男子在求偶期间表现各种美德，他专注，他热情，他服从忍耐，他是真心真意。可是他喜新厌旧也一点不假，婚后他打老婆，轧姘头，他变了。
人是可能改变的。国王能，匹夫也能。
前后行为相异，俱是出自真诚的人，可能是性情中人；前后行为相异，出自设计布局的人，无疑是功名中人。性情中人不断犯错，功名中人能掌握行为的因果关系，像手术刀一样精确，也像手术刀一样可怕。
8.我要使你得人如得鱼一样
据说，姜太公告诉周文王，用人就像钓鱼一样，要用饵，这饵就是利禄。
姜太公真的这样说过吗？也许是伪托的吧，他为什么没提到道德？以太公的智慧，他应该知道，道德也是一种饵。
如果利禄是唯一的饵，文天祥早已降元、关羽早已降曹了。如果利禄是唯一的饵，世上不可能有革命军，革命军中更不可能有敢死队。
事实上，建功立业的人，都以利禄号召一批人，同时以道德号召另一批人。在莎士比亚笔下，维多利亚女王喟然叹曰，我就是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的岛屿也不够分封之用！
有许多抽象的符号可以代替领地，维多利亚女王和姜太公都应该知道。
据说，姜太公连什么样的鱼用什么样的饵都有具体建议，他必然要提到，有一种人必须以道德为饵他才会上钩。以道德为饵，极低的成本钓到极好的鱼。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但是，他应该见过好德如好禄者。
9.老板的最爱：考试
杨广、邓绥，加上王莽，都是了不起的渔夫，他们以道德为饵，钓他们的老板。
大有为的老板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他们都从诸葛亮恶性补习，有一套观人的方法：
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
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
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
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
醉之以酒而观其性
临之以利而观其廉
以上六项大部分在测验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后来又有人加上几道题目，包括派美好的异性诱惑他，故意以不公平的处置打击他，给他特权放纵他，看他有什么样的反应。
总之，老板就是老板，他随时不忘出题。刽子手看人，看他的脖子，擦鞋童看人，看他的鞋子，老板看人，看他的品德才能个性。这是他待人接物的原则。但是，“圣人之道阴”，他不动声色。
当年朱温坐在一棵大柳树下，忽然灵机一动，他称赞这棵树木材很好，可以做“毂”。毂是车轮中心的圆圈，车轴由此穿过。此言一出，左右赶紧附和，岂料朱温下令把随声附和的人全杀了。他说，做车毂必须用夹榆，如何能用柳木？
朱温似乎懂得“倒置法”？他把赵高的“指鹿为马”逆向运用。赵高杀了说实话的人，朱温杀了说谎话的人。后来居上，现代大有为的老板把指鹿为马和指柳为毂都收进题库，还好，他不能杀你。
10.间谍、瘟疫、瓶子
不管考试有多么严格，杨广、邓绥，乃至王莽等都得了满分，因为他们预先知道试题。
没有人喜欢间谍，可是人人喜欢间谍故事。现代间谍常常能够在敌国的重要部门潜伏几十年，升到很高的职位，例如，在参谋本部举足轻重，或者镇守一方生杀予夺，或者就在敌人的安全部门掌理机要。这样的人要经过多少次安全调查！可是所有的网罟都挡不住他，你“题库”里的题目他全知道，他全准备好了答案。
“君子善谋，小人善意”，善意就是擅长揣摩你要的是什么，“你有政策，我有对策”，“你有关门计，我有跳墙法”。他们根本不需要“永远欺骗所有的人”。
记否记否，《天方夜谭》里那个瓶子，瓶盖打开，从里头出来一个巨人。奇怪，这么大一个人，怎能在那么小的瓶子里容身？我不信。不信？我钻进瓶子给你看。有人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不管瓶子多小，他进得去，出得来。
记否记否，巴尔扎克说过，面对社会，有人像瘟疫一样钻进去，有人像炮弹一样轰进去。但是我知道有更厉害的人，先是像瘟疫一样往里钻，钻进核心再变炸弹。
11.考场自古是伤心地
“君子穷则修德”，无路可走的时候仍然守着仁义礼智信等考官阅卷。也许这是一场不评分不放榜的考试，谁知道呢。也许这是一次评分不公秘密放榜的考试，谁知道呢。古往今来正是有数不尽的人等着，痴痴地等着。有人等着等着就灰心了。
我观察过赌马的投注站，很大的屋子，四周墙上有电视屏，屋子里站满了人，每个人手里拿着马票，眼睛望着电视屏上的数字符号，这些数字符号根据马场里正在赛马的状况编写，开列给赌马下注的人看，他们不必亲临马场就知道自己的运气如何。
我要说的是，那天一屋子人都输了，转眼间屋子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墙角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垃圾桶，而满地都是撕碎的或揉成一团的废票，以及盛咖啡的纸杯，寸长的烟蒂。他们懒得把这些东西丢进垃圾桶。他们把整个屋子当做垃圾堆了。
那时我想到，人若对道德绝望，就把社会当做垃圾堆，古往今来，这种人也屡见不鲜。
12.人间三杰
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有人见了道德想到遵守，有人见了道德想到背反，有人见了道德想到利用。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有人为道德牺牲，有人使道德为他牺牲。
世上确有了不起的人，人们只能看见他的道德，看不见他的不道德。（有人不幸相反。）
萧伯纳说：偷一块面包进监狱，偷一条铁路进国会，那是当然。偷铁路？乘客没看见，乘客也不在乎，乘客只关心票价和服务。
遵守道德的是君子，违反道德的是英雄，利用道德的是谋略家，三者都是人杰。
那为道德牺牲者，我们向他献祭；那“使道德为他牺牲”者，我们向他祝寿，这两件事都只要花很短的时间、很少的金钱，我们仍有悠悠岁月“为自己活”、“爱自己的生命”。
可是，我们祷告，千万不要碰上杨广，他使人人把国家当做垃圾堆。
13.事暴君？
只要没碰上杨广，不必绝望，荀子曰：“事暴君！”这话充分发挥了大无畏精神！
“事暴君”并不是背弃贤君、选择暴君，而是在不能选择无可选择的时候，设法借暴君的权力建构做些事情。他似乎已经看见或者料到“六王毕，四海一”，势已无法“非其君不事”了。
怎样“事暴君”呢？荀子的主张是：崇其美，扬其善，违（避讳）其恶，隐其败（腐败），言其所长，不称其所短。
荀子认为，对暴君可以做到协同而不淫邪，柔顺而不曲全，宽容而不昏乱，调和百事以转化主上的意志，以“驭野马的智勇、饲婴儿的仁恕”行事。
有君（即使是暴君）然后有权位，然后有作为，然后有事功，然后有生命。
事暴君未必要做佞臣，事暴君也未必要做烈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