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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天上地下

凯尔一手扯着搭在肩上的长袍默默行走。暮色降临的禁林深邃而幽静,唯有残枝败叶在脚下发出零碎的声响。

这种萧索和近期的心态波动一并让凯尔再次为思绪所困。

“每一次,每一回,你漫步在阿尔巴尼亚深处的时候也是这般感觉吗?里德尔。我好像能或多或少体会到你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要归来了……无关财富甚至统治。谁又能长久忍受如此寂寞呢。”

凯尔轻声说着。风让身后的某些树丛诡异地震颤。

他又自嘲地一笑。

“即便卷土重来也是孤独的吧,你身边近乎所有人都心怀鬼胎。但,哪怕如此,这两种出路也不算难以抉择。同他们在一起,终归还有些表面的热闹。”

甚至无需追溯到巴尔干半岛。仅仅是不久前,就在这片林子里,那家伙日日夜夜地苟延残喘,拼命地依赖唯一的仆人想要活下去。

唯一啊。同伴实在少得可怜,而对立的那一边声势却犹如漫山遍野。

“哼。从这方面讲,我们还挺像。或者我挺悲哀地更胜一筹?在我这儿,未来的自己甚至都会是潜在的敌人。”

凯尔止住脚步。

“可以了。你们跟了我有一段距离……我猜你们没找错目标。”

噼里啪啦地好一阵躁动,几只庞然大物窜出来,相当粗野地把挡在它们前头的树干纷纷折断。堪比马匹那么大的三只巨型蜘蛛团团围住了凯尔,它们脑袋上密密麻麻的眼睛在隐约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乌黑发亮,引起人一阵本能的生理厌憎。

大螯敲击的咔哒声响彻云霄。男孩皱起眉头。

“他在这,阿拉戈克!他在这!”

又是几只八眼巨蛛簇拥着其间小象一样大的老迈个体现身了。老蜘蛛看来年纪已相当不小,动作稍显迟疑和谨慎。同类们不耐烦地碰撞各自的螯,却依然拘束而畏怯地等待它的进一步行动。

凯尔打量着这只老蜘蛛。它的眼睛上蒙有一层厚重的白翳,应该是瞎了,但显然正以一些别的方式来快速判断自己的某些体征。

“我老远就闻到了你的气味,咳咳……鲜美,多汁的肉体。”

“人类啊,你居然这时候一个人在禁林里走了这么远吗?你可知道……经历了一整个夏天,人肉的味道在这片树林弥散,简直就像深夜里的明月一般耀眼而惹人垂涎。”

凯尔笑了笑。

“很荣幸博得你的欣赏。不过我最近没少锻炼,也许咬起来会有些柴。”

“应该不会是个好的狩猎对象。”他面无表情地接着说道。

那些蜘蛛正互相挤来挤去。

“……然后,你身上有那只动物留下的气味。”阿拉戈克也忍不住开始舞动大螯。

“这才是令我感到格外好奇的地方,否则我的孩子们就会直接把你架到巢穴去。毕竟,我很久没有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了……但是,咳咳。时隔这么多年,又一位亲身接触过那东西的年轻学生现身于此,的确值得我走这一遭。”

“否则等到你被送去我那,就早已是缺胳膊断腿、鲜血淋漓的。那就一点探索价值也没有了。”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我毫不意外你能有所察觉,毕竟我前两天刚从它身上又取了点料。那些血和其他诡异的液体让我足足洗了俩小时的澡。”

凯尔还在吊儿郎当地勾着长袍,左手已经不经意间滑进牛仔裤口袋。

“取材料。它死了?”

阿拉戈克语气一变。

“嗯。某种意义上你们彻底自由了。你半夜陪我在禁林兜圈不就是想亲自确认它的下场么?现在你如愿以偿了。”

男孩平淡地旁观巨蜘蛛们产生一阵兴奋的躁动。

“那我无比感谢你给我们带来了这样一个好消息,小信使……虽然,这也令我为你早就注定了的命运感到更加遗憾。”

凯尔扬起眉毛。

“噢。真有意思。我原以为本次深林中的美好邂逅会有个就此分别而意犹未尽的结局呢。海格和我讲过很多人类同禁林里生物发生奇妙缘分的故事,但你们带来的好像有些不大一样。”

“唉……可惜,可惜啊。请原谅,我们实在很少能碰见落单的小男孩。”

剧烈的咳嗽令老蜘蛛浑身一缩。

“尤其是去年禁林的氛围总是比较紧张,我的孩子们为了供养我,不少都饿了肚子。那么,这么一看,既然你不是鲁伯特·海格本人……我又凭什么拒绝它们享受送上门来的一顿美餐呢?”

阿拉戈克弄出来一阵不知道是嘲笑还是吼叫的别扭声音,所有蜘蛛都开始摩挲起大螯。

凯尔叹着气,小幅度活动了下颈部。

“可海格和我很熟悉。如果我在这里被吃掉了,他可能不会很高兴。”

“哦?这就很让人头疼了。”

老迈让长时间说话的阿拉戈克气色愈发萎靡。

“是啊,我真不愿意使他伤心。可你在禁林里失踪有太多可能,他不会知道真相的。更何况,整个城堡里的人或许都认识海格……我怎么判断你会不会只是对他那副大块头有点印象罢了呢?”

“假设你和海格真的相知莫逆,你就该懂得,这时候于此溜达……只会让身在城堡另一头无法顾及的他担心不已吧。”

凯尔一怔。

“……我该怎么做不需要你这头老畜生教我。”他不带感情地说道。

阿拉戈克似乎在摇头。“人类都这样,也就海格,只有他好些……只有他是真正的善良……”

一阵非常短暂的寂静,所有的蜘蛛都暂停了一切举动。

暗夜里金瞳猛然亮起来,而紧张感在一瞬间飙升。

“脑袋得留下。”瞎眼的老蜘蛛对此毫无觉察,兀自高声道。

“我不容许你们把这个啰嗦且顽固的小子囫囵吞下去……我要把他的头用丝缠好,挂在我的窝上方,今后每当我看到它时,都会想到城堡里那条蚯蚓惨死这样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

“真美好啊。”它呵呵笑起来。

“……解决他。”

靠在最前面的蜘蛛立起上身,把八条毛腿完全张开,跨度一下逼近了十五英尺。它向男孩猛扑过来,螯下所分泌的毒液在空中拉出两串细密的水珠,左右有两只八眼巨蛛紧随其后。

它们蓄势已久的攻势很快遭到了重挫:男孩左手举起魔杖,神锋无影的白刃从领头的对手嘴里硬生生地刺进去并贯穿,紧接着凯尔挑动手腕,将那颗丑陋的头颅搅得稀烂。蜘蛛因剧烈的痛苦而奋力挣扎,把同伴们吓了一跳,靠左的那只些许迟疑了片刻,随即红光一闪,它倒飞着撞断了好些枝杈,掉进一片灌木里没动静了。

凯尔没有再给它们重整旗鼓的机会。他扔下了袍子扬起双手,嘴中则小声念叨,一串天蓝色的火苗便从樱花木魔杖尖冒了出来。

阿拉戈克被临近的一些八眼巨蛛保护着往后退,此时它灰黑色、毛茸茸的面庞正对着绚丽的火光,其中或许还夹杂有一闪而过的锐利金芒。

火焰向来是森林生物心底最深的恐怖。

“我会和海格好好说说今晚的传奇经历,老家伙。你消耗光了我对你和你这帮小崽子唯一的一些敬重,而那是海格代表巫师施舍给你们的。”

被卷起来的衬衫袖子下,蛇怪留下的疤痕清晰可见。火焰猛然暴涨,男孩面前幸存的那只蜘蛛被瞬间淹没,一股相当难闻的味道蔓延开来,而这些烈焰并没有破坏地面上的任何草木,仿佛只是麻瓜世界夺人眼球的障眼魔术。

虽然这铺面而来的高温,和蓝白色火焰中央影影绰绰地逐渐曲起八条腿的倒霉虫子,都在证明这一切统统不是幻觉。

“严格来讲,禁林不需要活着的八眼巨蛛。你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凯尔用魔杖勾出一缕火焰,用它们在自己身边画了几个圈。

“剩下的几年少从窝里爬出来乱走了。好好养着身体,老鬼……你那精纯的毒液全部属于我。当你撑不下去时,别忘了规矩地找个洞躺好,方便我去拿货。”

男孩从没忘记这些家伙本来应该多次对学校的师生造成威胁。最近心里老是憋着一口闷气,如此发泄一番倒是畅快多了。

他神清气爽地感叹了声。

“其实我一直都蛮愿意交朋友的。但我也慢慢发现,有些东西或者人不值得这样做。即便这样,我有时还是会忍不住去试试……幸好今天大家对此都没有太过分地坚持,对不对?”

阿拉戈克现在已经完全退缩到后头去了,显然事情的发展极大地出乎了它的意料,让它一时间似乎不知道如何应付。

最终老蜘蛛算是认定,本次猎杀的收益已经远超潜在的风险了。

“……你很好,人类。今天算我大意了。我该能想到的,可以给那条蛇带来巨大麻烦的人……值得万分地小心应付。你配得上这场胜利。”

“后会有期。”

大螯摩擦,它再次制造出另一种奇异的声响。撤退的指令得到了传达,于是蜘蛛们如潮水一般褪去了。

凯尔在原地没动,俯视着眼前那堆灰烬,一边凝神倾听了好一会儿。等到四周都再没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哒声后,他才把火焰撤掉,将袍子从地上捡起来拍打好,重新挂到一根树枝上,随即摸索着跳进战斗中被击飞的蜘蛛落入的灌木丛。

又过了一阵,他带着一小瓶液体满足地重新爬了上来,晃动脑袋把头上的草和尘土抖掉。

“不赖,不赖。我一直期待着哪天会遇上你们。今天是个好日子。”

男孩把瓶子收好,顺便瞄了眼怀表。

“还没到吗。”他打了个哈欠。“真慢啊……幸好我提早准备了些东西。”

凯尔从布袋里摸出了一个用锡纸包裹严实的鸡肉三明治,以及一小壶南瓜汁。也许是方才的火焰让自己都有些口渴了,他一口气把饮料全部喝完,取回长袍,然后满足地边啃三明治边往前继续走。

“被它们骚扰一下倒有点不认路,真是麻烦死了……嗯?”

头顶传来了些声音,男孩猛然仰头。

那是一只猫头鹰,浑身灰白,却有一双类似琥珀、偏金色的大眼睛。它在上面盘旋了两圈后落在树梢,低头默默和凯尔对视。

“哟,你好啊。”男孩放下警惕吹起口哨。他想了想,从三明治里扯出一块肉往上抛去。

然而那只鸟对此毫无反应,凯尔目瞪口呆地看着被完全无视,随即掉在地上由灰尘彻底污染的肉片,尴尬地挠挠头。

“这家伙——”他气呼呼地嘀咕。“也不知哪来的,真是不够可爱。还是我的嗅嗅好。”

“可能它在棚屋里就已经吃饱了。假期没什么工作,学校的猫头鹰会更喜欢偶尔来禁林里转转。这里的生物对此也比较有默契,一般不会去伤害它们的。”

凯尔略微一顿,随即笑了。

他转过身来。

“您说的这些动物里应该不包含八眼巨蛛吧?费伦泽先生。”

映入眼帘的是打理得很好的白金色头发,以及一双漂亮明澈的蓝眼睛。马人费伦泽这回没有随身装备箭袋,他只是友善地观察着男孩,然后便伸出手。对此凯尔毫不犹豫地回应了。

就像之前的相逢一般,双方的手毫无隔阂地握在一起。

“你怎么会来这儿?列车应该刚刚才到。蜘蛛们也是因为海格在湖边带领一年级才会如此躁动。”马人以他一贯平和沉稳的语气询问道。

凯尔把剩下的三明治卷了卷,一口气囫囵塞进嘴里。

“我从家里直接过来的,还提前了几天,没和大部队一起。”他被噎得有点翻白眼,不好意思地对马人点点头。“回去看看我家人,毕竟之前在朋友家里做客……但严格意义上,我这个夏天倒有一半时间都独自留在城堡里,可不能算是在别人那儿玩疯了不舍得回家。”

“……实在太忙。”他轻描淡写地说。

“都在城堡里?”费伦泽无法掩盖话里的讶异。

“是。而我大半夜再次出现在禁林,只是为了去打人柳那儿接我同样不太安分老实的朋友们。”凯尔耸耸肩。“不用太担心,先生……这回不是什么特别危险的事情了,也没有哪个变态老疯子在禁林吸血。实际上,我甚至愿意对您坦诚,今年的霍格沃茨应该会稍微平静一点。”

男孩有些意外地发现费伦泽似乎不是很关心这个论断。虽说他也没对此进行反驳,只是平静地望着自己。

“朋友吗……不奇怪,你和你周围的人都相当、相当的特别。但有时候与众不同并不是个好事情,勒梅。我还是——请恕我冒昧——希望你能像大部分巫师的普通二年级小孩一样,此时快乐地坐在城堡里等开饭,过这样一些……平凡而正常的日子。”

“你生来就与太多非常的因素相伴,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你的出身。我原本以为你会对此感到格外的压力和不安,但你似乎已经开始自觉而主动地走上这种独一无二的道路了?你还在尝试着索取更多‘特别’。据我了解,没有多少人能获准假期留校。邓布利多一定在你身上花费了很多心思。”

这怎么一上来就说教?凯尔眨着眼睛。

“我觉得还行吧。我只是想更充分地发挥我的资源,去实现些我想完成的事情。而校长先生也比较……支持我。”

他小小地叹息了一声。

“其实我有时候也愿意自如点,或者如您所说,平凡点。只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先生,虽然我尊崇马人的智慧,但巫师间的很多事情您并不完全了解或者有体验……我只能说,先生。我努力让自己更加特殊并不是出于私欲,我在试着用我从未有人掌握过的立场和身份来做些事情。”

男孩突然察觉那只猫头鹰居然还没走,依然维持着那副同样的姿势居高临下地观察他俩。

有些奇怪啊。他瞪着那只鸟。

这时候马人温和地出声了。

“不必急着解释,孩子,我只是单纯地分享一个看法。你要知道,马人如今对你的观感都相当不错,甚至包括了你应该还记得的贝恩与罗南……我们欣赏热爱森林的人,我们相信你的实际行动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能更精确地反映你的真实品性。”

“天文泄露大家的未来,而所作所为铸就人的现在。所以我们不会让,嗯,少数成见过分影响我们的判断。”

他也留意到了那只鸟。

“要不我们四处走走吧?总在这里被观摩也不是件多愉快的事情。你有说过要去……打人柳那儿对吗?”

“没错。”凯尔有点心虚,因为前往那个目的地并不一定非要穿过禁林。他兜兜转转的初衷只是希望打发时间并最好能有些额外的收获,毕竟禁林的危险往往相伴着独特的契机。

没想到还真就遇上了舍不得放我离开的蜘蛛群……

等等。这样一想,费伦泽何必主动提议想和我一道行动呢?我跟他好像也没有熟悉到那个地步。他今天简直就像个话痨……

男孩微微眯起眼睛。

“那我们这就上路吧。”这时费伦泽优雅地往另一个方向当先去了。

随着天空越来越暗,夜幕中亮起了点点繁星。他们正在穿过一片干净的空地,马蹄声清脆而好听。

凯尔把长袍披了起来,他安静地注视着马人的背影。对,没有弓箭……他不是真的在外头巡游时碰上自己,大概率是匆匆忙忙直奔自己而来的。

“对了,先生……您又为什么会跑来这儿?上次我是特地来寻找马人,而这回并没有如此意图。”

男孩转动着脑筋,脚下不停。

“是星象又透露了关于我的内容吗?我记得你们最初就是依照那个来迎接我的。虽然当时你们说我是,嗯。‘看不见的孩子’。”

奶油色的马尾巴随意摆动,费伦泽偏过身子。凯尔往前快走了几步。

“是啊……看不见的孩子。但你对此可能有些误解,勒梅。”

“我们并不是完全无法观察到你的信息,而仅仅是在少许关键问题上无法更加准确地断言罢了。要知道,星象并非为预言而生,通常是想做预言的人才会怀揣着目的去解读星象,也因此……当我们中的某些人带着目标去探寻你的奥秘时,却发现这居然有些勉强。这种异常令不少马人非常在意。”

非常在意么?凯尔回想起贝恩对自己所展露出来的那种绝对敌意。

“之后,当还有部分的马人不死心,去调整手段好再一次挖掘时,他们就惊讶乃至惊恐地发现,他们被天空所抵制了。我们得不到你某些方面的任何内容。通常来讲,炼金术不会导致这么厉害的扭曲……我必须说,即便我对你始终抱有相当大的期待和信赖,这也是不寻常的。这简直像是……有人施加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神通,将任何希冀一窥你究竟的人拒之门外。”

“仅就预言这方面,这是不公乃至诡异的。”

“在普通的观察中,我们并不会遭遇这种情形,以守卫禁林为目标的观测更是几乎畅通无阻。所以,我大概能知道你今天在这里会面临一场冲突,因为这是注定会发生的、关于森林的一件小事。考虑到你与年龄不符的那惊人的法力,”费伦泽似乎会心笑了笑。“我就决定来看看。”

“当然,我之前的发问都是真心实意的……我的确没搞清楚你为什么会现身于此,而不是霍格沃茨的分院现场。星象的呈现不会事无巨细。”

“所以你就过来确认我究竟弄出多大的动静了。”凯尔点点头。这样倒是说得通。

“可即便你们不放心,似乎也不一定非要和我接触,旁观我和蜘蛛们的小晚会就足够了。我的意思是,马人应该都对巫师带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警惕,不愿意有太多交集。”

“可您却和我搭话了,甚至还聊了这么多。”

两人如今并肩而行,男孩目光清澈地望着马人。

“这样是有风险的。虽然我了解,真正的预言不会被改变,可贝恩当时呐喊过,‘插手会导致额外的影响’。您和我的这段路程也许会带来新的偏差,而这是违背你们马人的原则的。”

安静中费伦泽一点点停下步伐。而凯尔依旧耐心地等他继续说话。

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继续多听听马人泄露的各种机密而不是立刻指出这个矛盾点……但谨慎让他决定先搞清楚这个关键问题再说。

“你很聪明,也有着很好的记忆力,孩子。”

“我的确在冒险,而理由就是,我觉得这实在事关重大,大到我愿意再一次超越我们种族有时过分拘泥的那种陈规和胆怯情绪。”

“还记得我前面说的话吗?即便你是伟大的尼可·勒梅用炼金术造就的,也理当不会在星象的表现上带来异常,因为星象对世间万物的一切都是公平的。这种异样在我们首次见面时还不是非常严重,唯有贝恩等人觉得不妥,但之后就开始猛烈地恶化了,引起了足够多人的重视。”

“我只能说,有一个很多马人都不愿意承认但高度倾向的推断,那就是有东西,可能是巫师,可能是马人,也可能是其他生物,在蓄意干扰对你未来的判断。如果这并不是什么障眼法……那它可能正在直接篡改你的未来。”

“……这是所有精通预言的人都会留意到的普遍现象吗?”凯尔沉思着。“所有精通且对我感兴趣的人。”

“我不清楚,不过我大胆猜想,人类的预言家也会在占卜时面临类似的困境,因为这类东西都是相通的。”

费伦泽开始有意调整语气,或许是担心这样的消息会激发男孩的不安。

“但很显然,你这种情况,至少千百年来马人们闻所未闻。我们正在调查……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给你一个解释。不需要客气……我们也很好奇此间的答案。”

男孩默默盯着地面。他感受到了善良的马人语句中的关切,抬头微笑起来。

“别为我担心,费伦泽先生。相比这几个月我碰见的事,这个新讯息实在算不了什么。”

凯尔从怀里拿出一瓶校长所赠药水仅存的部分,一口气喝了下去。自己最近状态好多了,但在毫无节制的酗饮之下,这些倒也没剩多少了。

“你上次施法完也用了魔药。你好像比一般巫师更加依赖这些,勒梅。”

金眼睛和蓝眼睛同时打量着被举在半空中的瓶子。

“上次是我自己的,而这回应该出自斯内普教授的手笔。我想校长虽然在各个领域都卓有建树,但在稀奇古怪的魔药方面还是会更依赖他一些。”

“有很多人在关心你,勒梅。”

“是吗?”男孩嘴角一扯。“你说得对,毕竟他们至今都没有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

穆迪在办公室里的跛足身影骤然涌现在记忆,金色瞳孔霎时一缩。

“——虽然我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中的一些总是把事情搞得神神秘秘。但好在大家通常都有理由。其实我也一样?……彼此彼此罢了。”

男孩若无其事地重新看向费伦泽。

“说到邓布利多教授,我忽然就有些好奇。如果说,有人能做到阻止他人预测自己,那邓布利多一定是最有潜力完成这种行为的那批人之一。马人们通常能顺利地知道有关于他的事情吗?就比如,”

他想到自己拿到药水后,教父就急匆匆地从学校离开了。

“您能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我们通常不做这种为人占卜的工作。”马人淡淡地回答。

男孩有些歉然。

“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关系,”费伦泽有些无奈。“我理解你想表达什么,孩子。”

“出于习惯使然,住在禁林的我们和邓布利多之间保持有高度的互相尊敬,我的族人几乎不愿意去追踪关于邓布利多的一切,哪怕他们心里有太多好奇。也因此,除了世人皆知的方面,他在我们中近乎是一张白纸……我不否认可能有个别马人会去偷偷试探,就像他们不断揭露你一样。请让我为他们的冒失鞠一躬致歉——但考虑到我们总体上对规则的遵守,我想霍格沃茨的现任校长应该不会采用手段来抑制我们的观测。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可他却可能知道很多关于你们的事情。”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费伦泽释然地笑了。

“我们很放心让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大部分巫师也是这样。不要告诉我你在怀疑他,孩子。尼可·勒梅和邓布利多可是终生挚友级别的关系。”

怀疑?不,我怎么可能不放心。但是赫敏已经推论过了,邓布利多也许正处于一种左右为难的状态。

假如与我有关,那他新知道的那些事情可能会让我因为信息不对称而处于一种不利的境地。我该怎么办呢?我该又去试探着问吗?

假如最终我们的矛盾会激化,而他因为感情对我产生恻隐。那我呢?我会吗?

男孩深吸了口气。

“您说的有理,先生。其实这也是好事,像校长这样的伟大巫师们,包括你们马人,能让我始终对未知的事情抱有敬畏。”

脑海里蓦地灵光一现,于是他狡黠地笑着。

“我可能知道他现在身处何地了,起码大概率在做什么。毕竟我俩如今可以算是彼此的同伴和帮手,我们总体的思路应该是要一致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喜欢你这个用词。你要习惯去和你的伙伴们彼此依靠,孩子。”

“这回是星象的指示了吧?”凯尔感兴趣地追问。

“……不,依然还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罢了。天空只会示意我们事情的轨迹,而不会给予建议。做出判断的始终是人。”

“我只能说,勒梅……在我们马人见识过的很多卓越巫师中,年龄和资历是你唯一的缺点,而尽力少露破绽就是你最大的机灵。可这是一个人所做不到的,所有人在面对自己时都有盲点。在一些时候,去和朋友多交流交流。他们就是你成功的关键。我能感受到你内心关于未来的很多纠结和痛苦……我希望你尽快振作,你第一次来森林时是什么样子,森林是看在眼里的。”

“那种意气风发和守护他人的信念,我祝愿你始终与它们相伴。”

凯尔微笑着。“意气风发吗?也包括这种么。”

他屏住呼吸,努力去回味当时在校长办公室和傲罗对峙的那种绝望感和不甘心,让大脑里的血流同情绪一起激荡。

“——嘿。”

很自然地,他的头发又变成了金色,而瞳孔也开始散发光辉。在首次幻影移形又一回逼近了身体的极限后,如今自己似乎摸索出了一种切换状态的窍门。

也许这是我自由操作黄金和血肉平衡的开始?凯尔心念一动。

唉,当然……也很难说不会是误入歧途。这个念头让他总算冷静了些。

“您只搞错了一个地方,费伦泽先生。我依赖伙伴主要不是为了成功。”

“我很早就认识到了很多事情没有对错。只要我在前进,那肯定就有人因此蒙受额外的损失,而我要做的只是站在我的立场上,团结和我心性一样的人,去实现照顾最广泛人的公义,这般我就非常满足了。我懒得去跟外人解释我的理想,这一路上任何误解和挫折也都没有关系……为此无论遭遇什么结局,我都不会后悔。”

“我也做好了最后的预案。假如事情真的到了那个地步,那我会让自己留在深渊。但我害怕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所帮助的人实际上背叛了我,同我离心;并肩奋斗的伙伴与我分道扬镳;我所为之付出一切的大家对我却避之唯恐不及。”

“我不需要伙伴来拯救我。我只希望……他们不要抛弃我。我不奢求同伴们帮助我太多,可我不愿意自己终究是孤家寡人的结局。”

空中的远处传来某种奇异的噪音,像是机器的轰鸣,又仿佛动物的嘶吼。那辆熟悉的福特安格利亚车在迅速接近城堡的地界,因此凯尔默默地又举起魔杖。

“羽加迪姆勒维奥萨。”

于是马人和男孩一起目送着那辆车子以骤然平缓的速度,沿着原本的轨迹继续滑行下去了。

“有时候我觉得你才像马人。”费伦泽若有所悟地说。“你的一些行事很难说是巧合。”

“还好。我和你们一样,我也尊重本该发生的事。”

凯尔依然凝视着天空。

“车子的隐身功能被我强化了,这样他们至少可以全程避开麻瓜的目击。也许直接让大家登上火车,或者修修那脆弱的引擎是最好的选择……但那样意外可就太多了。”

“而我已经有了类似的教训。人总要进步。”

等到车子轻描淡写地“碰上”打人柳的声音隐约传来,空气中同时也冒出了一团金灿灿的火光。凯尔伸手一把接住。

那是一根凤凰的火红色飞羽,其间夹杂着几缕银色的发丝。他看了一眼,沉思片刻,随即复又紧紧攥在手心。

“不论如何,谢谢您的忠告,先生。”男孩展颜笑道,他意识到自己很少在这种外观下露出笑容。“我应该多依赖伙伴。尤其是今年……我立志不让他们中的任何人受到伤害。”

“我们这就过去吧?我想把哈利和罗恩介绍给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怎么会?我感到万分荣幸。”费伦泽稍微躲开了那双有点耀眼的瞳孔。

“孩子,既然你又提到了今年……我还想最后提醒你,今年实际上并不稳妥。和你最早说的风平浪静正好相反。我甚至希望能说动你和车里的小朋友立刻就开着车子调头离开霍格沃茨。”

说出这句话几乎消耗了马人所有的力气,可惜男孩没怎么放在心上。这种越来越得心应手的变形正在如往常一样发散他的消极情绪并转换为手中那根木棍的无穷力量,让他身体处于一种安稳而自信的状态。

因此他摊开手。

“可那是不可能的,赫敏还在城堡里呢。我们不能丢下她。你说了,我需要更依赖伙伴,我觉得这不应该是单方面的。”

费伦泽笑了。

“是啊,像是你会作的回答。更何况……你已经慢慢得心应手了,勒梅。”他透过金色的刘海直视对方的眼睛。

“你的决断终归不令人意外,而我和我的族人也万分期待你能带来的转变。”

天上一声鸟鸣,那是猫头鹰划过夜空的声音。两人的身影也彻底淹没在禁林中了。

一位银须飘飘的老人大步走在位于伦敦一家旅馆的过道里,他穿着套遍布银色星星的深紫色长袍,让经过的住客纷纷侧目。这些额外的注意并没有让他分心,老人总体上相当急切,好像还在提防什么,白眉有些认真地绷着。

当他就要来到靠南一排房间那头时,目光扫过墙壁上的一副挂画,于是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画中有一只金丝雀,这只鸟儿连眼睛都是金色的。

“我来的晚了点。但终究还是及时的,对吗?”

老人喃喃道。

“我可能实在没法真去左右你一些极度不恰当的行为……但你别忘了,我足以影响在我这儿的那孩子的意愿。而他是你计划的核心,对不对?你能来和我们交流,就代表你希望得到一些别的意见和指点。”

“回去吧……让我们彼此都尊重在德文郡许下的诺言。”

一位路过的服务生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唠唠叨叨,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

“老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她瞥了眼那副画,随即继续以一种担忧的目光望着老人。就在服务员偏过脑袋的那一刹,画面中的金丝雀居然动弹了起来,展开翅膀飞走了,迅速消失在画框里。

于是老人满意地微笑了。

“没事,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但是请原谅……我和人有约了。”

邓布利多推开某间客房的门,一种滞涩感和令人眩晕的光辉环绕住了他。魔法屏障没有过久地挡住最伟大的白巫师,他只是定了定神,然后便清楚地看见一个高大的女人和两个年轻的女学生都在用魔杖指着他。

“我投降。”老人举起双手沮丧地说道。

“谢天谢地……阿不思!你终于来了。”马克西姆夫人极大地松了口气。

“我接到西莉亚的求助后立刻赶到这儿,于是发现情况完全不对劲。我只能尽量保护好房间这点区域不让外头的那种恶意闯进来……但我没法像孩子们发送信息给我一般再联系你了,就在我来了之后——”

“外面的禁制变厉害了,是的。”邓布利多低声说。“这是考虑到你来了后的应变。不过结果还好……我在伦敦捉迷藏的日子比我想的要短。幸好麻瓜的旅馆数目终究是有限的。”

“我想他也不是铁了心要对大家不利,否则绝不会提前告诉我时间点。”

也不会让你们坚持到现在,老人心想。

“他?”马克西姆夫人凝声说。

邓布利多转头去看在床上瑟瑟发抖的女孩。

芙蓉近乎瘦了一圈,她的脸色白的吓人,尤其凸显那副深刻黑眼圈的凄惨和悲哀。她颤抖着,似乎还在努力辨认老人的身份。

和女孩一起周游英国的褐色头发女生与高个子女孩依然沉浸在欧洲最有名望的巫师就这么出现在眼前的震撼里,随即就被吓了一跳:芙蓉直接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抱住了邓布利多。

“先生,先生!”她泣不成声,眼泪划入嘴里,连语音都仿佛带了一丝难尝的苦涩。

“我……我梦到了好可怕的事情。之前我就有看到一些幻象,然后……然后有天晚上我本来睡得好好的,却好像去了巴黎。在那里……在那里!……”

老人心疼地轻轻拍抚女生的背,帮她把滑落到面上的乱发拨开。

“我理解你所遭受的痛苦,我真的非常感同身受。这件事应该暂时会告一个段落,但我们无法完全肯定不会再发生……为了尽力杜绝这种可能,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孩子。这非常关键,它很可能改变很多——”

“我希望你不要给她增加额外的精神压力了,阿不思。”马克西姆夫人警觉地插嘴。

老人抿了抿嘴,头一回显得有些疲惫。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奥利姆。”

“呵,这可不好说。你知道这期间,除了你之外,唯一能正常进出这间屋子的是什么吗?”

布斯巴顿的校长起身大步走到桌前,拿出一堆被拆开的纸,明显被认真读了很多次,边角都皱了。

“来自凯尔·勒梅的信件。这些东西通过一只雪鸮没有任何阻碍地送到我们眼前,通篇只有一个内容,那就是询问德拉库尔是否最近有些‘奇怪’的梦境。”

“阿不思,你告诉我,你和那孩子究竟在做什么名堂?你是从一楼一步步走上来的,你亲眼见识了那些禁制的厉害,它们能在保证麻瓜毫无怀疑的前提下困住这里除了你的所有人!也许你自己能毫发无伤地穿梭其间,但你必须承认,结合在布斯巴顿的第一天发生的意外来看,跟那男孩相伴的很多遭遇已经完全不是单纯的开玩笑可以解释的了!”

面对质问老人一时无话。

“我也有太多没搞清楚的东西。但我向你保证,我正在做的事是为了这孩子好。”

“请相信我。”

镜片后的蓝眼睛是那么认真,因此马克西姆夫人即使还有些怒气冲冲,但短时间也找不出什么恰当的理由来反驳他了。

邓布利多瞧了瞧目瞪口呆的两个女生,目光重又投在有些迷惑不解的芙蓉身上。

“现在,劳驾。请给我和德拉库尔小姐一点私人空间……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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