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响过,四周寂静,邬阑向观台阁望去,上面人影晃动,只依稀见着一个红色身影,但并不真切。再望四方亭,那里已有几人,想来是准备论辩的各方。
司仪登上四方辩台,一套繁琐的礼仪之后,开始讲解论辩的流程和规则,以及题目。邬阑隔得太远,听到是能听见,只看的不甚清楚,索性便退回她们呆的地方。
“这规则里讲每次只一人提问,一人作答,如此循环往复,那得辩到几时啊?”邬阑对流程有些不解,便问席婶。
席婶答道:“一般三五天吧,这是读书人的盛事,其他人只是来凑热闹,听听就行。尤其那些女眷,恐怕烧香拜佛才是目的,再吃吃庙里的素斋,顺道游玩一下。”
邬阑失笑:“那岂不是像逛庙会一样?”
席婶莫可奈何点点头,道:“寺里对女眷还是很宽容的。”
……
此时四方台上已有四人,分坐四角,这是仿了战国时稷下学宫的辩论形式,诸子百家聚为一堂来展开辩论。台上的东北方为李道汝,与他一道的是廖樊山,坐西南角,这二人邬阑都认识。与二人相对而坐的是京城宗学的二位宗生。台下围坐的是来自各州学、府学、县学,各地书院及南北国子监、宗学的学生。
四人彼此互道姓名、籍贯、来自哪所学院之后,锣声一鸣,论辩就此开始。李道汝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稳,而廖樊山则略带紧张。另二位来自宗学,那本是皇亲贵胄的学府,学生多是贵胄家子弟,待人接物自是傲慢。
只见其中一位抢先起身,先朝观台阁方向一拜,再转身朝李道汝微微拱手,而后道:“本朝高皇帝曾召曰:‘足食在于禁末作,足衣在于禁华靡,宜令天下四民,各守其业,不许游食,庶民之家为许衣锦绣’。故,愚以为,奢当禁,此乃圣祖遗诏也。不知硕士兄对此有何见解?”
此言既出,台下立即响起一片嗡嗡声,有人皱眉,有人点头。这问题其实是挖了一个大坑,皇帝之言叫你如何辩?再看发问的这位宗生,面上露出得色。
李道汝轻嗤一声,缓缓起身,一抖衣衫朗声道:“这位汪兄提的好,不过依在下看,高皇帝之言也要相对而论。首先自我朝建立之初,经历连连战火,农田荒废,百业凋敝,百姓流离失所,尚不能果腹。当务之急便是让百姓返回家园,恢复生产。那圣祖之诏令便是因势利导,符合当时之大势。”
“而今时不同往日,当今圣上励精图治,任贤革新,百业兴旺,四海臣服,不仅百姓丰衣足食,海外诸国亦羡慕我朝物华天宝,国力强盛。如今再提立国之初的诏令,岂不太不合时宜?又置当今皇上于何地?”
“好~好好!”话音才落,台下就响起一片叫好声。
邬阑离得远,只听了一个囫囵,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了,她不禁赞道:“这李道汝有两把刷子啊!”
“两把刷子?”嬷嬷奇怪,一旁的席婶说道:“就是有两下子的意思。”
邬阑呵呵一笑,点头赞许,而后目光再转回四方台上。
那提问之人脸色有些难看,急忙辩道:“吾并非此意,硕士兄怎可曲解?”此话一出,接下来也不知该如何接了。
旁边一人连忙起身,拱了拱手,接着道:“李兄所言极是,然圣人曰:‘大道甚夷,民甚好嶰。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食而资财有余,是谓盗夸。盗夸,非道也’。是以‘厚生之道在于务本而节用,节用之道在于从实而去华’。故,奢乃致贫之源,崇俭黜奢才是正道。请问李兄,此话该如何作解?”
这第二问一抛出,台下就有些乱了,有人拍手称快,有人举拳示威,还有人拉袍撩衣,径直走到对方阵营,作出各种奚落动作……简直就乱成了一锅粥。那还等待上台一辩的学生,一看不对,竟也摩拳擦掌,一副先找对方干一架的模样。
动静有些大,惹得四周观阁里的人争相看去,嬷嬷瞧见扑哧一笑,说道:“这书生不都是动口不动手吗?这样成何体统!”
观台阁之上的福亲王见状连连摇摇头:“这才开始就剑拔弩张,成何体统?”
陈宝站立一边,立马附和道:“简直不成体统!”
台上的李道汝伸手按了按,止住台下的骚动,然后说道:“诸位请稍安勿躁,这位贾兄抛出圣人之言,在下觉得也对!”
台下立马有人接话道:“那你答啊,答不出来就下去,再换一个喽~!”众人哄然大笑。
李道汝并不慌乱,微微一笑:“只是这位仁兄没搞清楚一个现实,圣人所言并非贫由奢致。事实上,从来都是先富而后奢,先贫而后俭;奢不会直接导致贫,而俭也未必带来富。请问在做诸位,有谁是俭而致富的呢?故,奢与贫本无必然联系,又何来奢乃致贫之源呢?”
“这个李道汝有两下子,说的不错。”福亲王靠向椅背,姿态舒展,显得极为满意。
陈宝瞧着王爷的脸色,心道这不就是皇上想听的吗?他想了想,说道:“这李道汝也会参加明年春闱,到时侯啊,京城恐怕就热闹了。”
“嗯~”,福亲王嗯了一声后便不再言语,陈宝心下了然,看来这位在圣上面前挂了名了。
四方台之下的各路学生,此时早已放飞自我:“脱帽,脱帽,脱帽……”,期间还夹杂着嬉笑怒骂之声,远远瞧去仿佛群魔乱舞。
邬阑听得声音传来,有些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席婶呵呵一笑:“这是文人们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凡是输掉的人,即刻脱掉所戴帽巾,直到赢回这局为止。”
“哦~,这倒有趣!”
观台阁上的另一侧,之修始终关注着四方亭上的一切,他身旁坐着一位中年美妇,周身雍容华贵,显得气质尊贵无比。这位美妇一双妙目始终注视着之修,而他却一无所知,手上还举着点心,不知递进口里。中年美妇眨眨眼睛,而身后的大嬷嬷瞧着忍了半天,终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之修这才回过神来,回头瞧着美妇,有些不好意思道:“母亲原谅,孩儿看得入神了。”
这位正是之修的母亲,大长公主,韩国公李琪的原配正室,而之修乃韩国公世子李介修。
大长公主莞尔一笑,不禁打趣道:“瞧修儿全神贯注的,可是紧张了?”
之修面色微赧,嗫嗫道:“哪有紧张?”
大嬷嬷见世子有些尴尬,连忙笑着道:“世子还是先吃了点心吧,捏在手里都塌了。”
之修低头,才注意到手里还拿着一块点心,这点心香甜腻人,偏偏是他喜欢的口味,但一想到这是那狡猾丫头做的,又不禁轻哼一声。大长公主心里惊讶,和嬷嬷对视一眼,那意味有些悠长,嬷嬷心下明了,附身与大长公主耳语一番。
这两人的互动之修并没有注意到,此时他又看向四方台上。
台上刚才提问的两人商量了一番,只见其中一人脸色涨红,悻悻地起身,脱掉所戴的帽巾,然后快步走下四方台。紧接着又有一人登上台来,一拱手道:“请教了。”
看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吾曾见一富商家中宴客,用银水火炉金滴嗉。是日客有二十余人,每客皆金台盘一副,是双螭虎大金杯。每副约有十五六两。留宿斋中,次早用梅花银沙锣洗面。其帏帐衾裯皆用锦绮……,此其富可甲于江南,而僭侈之极,几于不逊矣……,自先皇起,犹以江南富商酷爱收藏古玩字画,甚至不惜一掷千金。以致赝品假货充斥市面,富人犹不自知,仍不惜重金到处求购,是以如今无论真品与赝品具价高难得。商人撍奢至极,况乎百姓?故愚以为,奢靡之风与从事工商互为因果,不知二位有何看法?”
这人的话就像一滴冷水掉进热油,让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这就不得不先提一件事,江南文风盛行,不完全是因为人杰地灵,这和江南商业兴旺,水路交通发达有密切关系。许多商路要道中的主要城镇,如盛泽、松江、南翔、菱湖、双林、唯亭、同里等具是科甲名镇,或是诵诗读书者胜于他镇。商人出钱办书院,讲学之风尤为盛行。
江南的读书人,大多家境殷实,从事商业经营者众多。而这位仁兄所言,可谓心思不正,直指工商业者,简直一棒子打死所有人。
台上的廖樊山就是一位家境殷实的学生,在台上良久,始终没机会发言,这时他正待出声辩解,但又听到对方嗤笑一声道:“这儿有个笑话先说给大家听听。”
台下有学生起哄道:“讲~快讲!”
“话说有这么一位廖姓富商,看中一个青铜花瓶,便诱使这家人以一百两银子出手卖掉。这家人呢,觉着买者出价不菲,自然答应卖掉。后来呢,这位廖姓富商可能觉着花瓶珍贵,于是供在他家祠堂桌上。殊不知供桌上是不能摆放青铜器的,可这位富商呢,却犹不自知……,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哈哈~哈哈哈……”,话未讲完,台下已哄然大笑,那笑声振得竹叶都“噗噗~”往下掉。
台上的廖樊山早已是脸红筋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里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李道汝见状,连忙把他拉到一旁,背对台下与他说话,台下之人只见廖樊山不住点头,随后抽身便离开了辩台。
刚才那不服气的学生又是一番闹腾:“辩无可辩,输了就脱帽再滚吧~!”
“谁说辩无可辩?没辩如何叫输?”
众人随着话音一瞧,台下又走来一人,抖抖襕衫一拱手道:“在下之修,京城人士,这厢有礼了”,说完便撩衣走上了四方台。
邬阑远远一瞧,有点面熟,再听声音……呦呵~叟人內!
这边好戏才上演,便“嗖嗖嗖~”已射出三支利箭,就是不知接下来又该如何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