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邬阑睁大一双眼睛,看着长随:“这是谁的意思?”
长随眼珠一转,道:“先生说了女子也可上台,不设上限,所以……”
邬阑摸摸鼻子:“原来沈先生说的啊。”
长随不住点头:“正是正是!那邬姑娘就准备准备,随小的走吧。”
邬阑稀里糊涂就跟着之修的长随来到了四方台这里。
四方亭里已立好几面屏风,这四方亭虽然四面敞亮,但以屏风稍稍遮挡,即可免了女子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这一层考虑到是免了很多闺秀的疑虑。只有那常礼在顿足捶胸,懊恼可惜。之修、赵四谢二众人,看这傻子皆是无语。
古珏一把拉住常礼,私下里悄悄问道:“常小子,最近火大?”
常礼老脸一红:“着急忙慌出京,啥也没……可不火大!哥哥可有好主意?”
“嘿嘿~!”古珏一脸坏笑,道:“等这两天过了,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常礼眼睛一亮:“当真?那小弟就等着哥哥召唤!”
两人一旁嘀嘀咕咕,之修隐约猜得到,可懒得理这两人。他一直注意四方亭那里,远远看见一个高挑身影,想必就是那个坏丫头了。他嘿嘿一笑,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心里舒爽之极。
叫你这坏丫头敢欺负小爷!
邬阑选了一方屏风,屏风后面摆着蒲团,她坐下四处张望,那几扇屏风后面也坐了人,不知是哪家的小姐那么勇敢。
台下那远远的角落里,嬷嬷面带疑惑,问道:“姑娘傻了?莫不被忽悠了吧?”
席婶一脸无奈道:“可不被忽悠了,那小子哪是沈大儒的长随!”
小樱一听不乐意了:“姑娘才不傻,那是姑娘也想上去辩呢,就像男子那样!”
四方亭里,
论辩已经开始许久,那几位小姐声音清亮,条理清晰,又各有不同的观点,只要话一出口,就能夺得满堂喝彩。
此时邬阑心里有些忐忑,她倒不是怕登台,而是……
一个高亢的女声响起:“请第二扇屏风后的小姐作答。”
“请第二扇屏风后的小姐作答!”过了一会,声音再次响起。
第二扇屏风?是我吗?邬阑这才拉回神思。
“呃……”,辩啥呢?
“呃……”,
这时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高阁之上的福王爷皱了皱眉。
“呃~,百工皆治生之业,工商亦是本业!工商也可为国家创造巨大财富!”
话一旦说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邬阑索性放开了说,不再顾忌什么超前不超前,逾越不逾越。
“我想说的观点就是,商业利益不仅仅属于个人利益,还应上升为国家利益!”
此话犹如一个重磅炸弹,瞬间四周变得寂静无声。
高阁之上的福王爷俯视着四方亭里那一扇小小的屏风,瞳孔一缩,眼底划过一丝暗光。
“要上升为国家利益,首要条件就是恤商法令的颁布。第一,要规范牙行,使得经商之人财货得以保障;第二,制定统一商书,让一切买卖合乎规范;第三,创造良好营商环境,以商业带动百业兴旺……”
“这位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台下终于有人忍不住,出言讥讽:“你一小小女子懂得什么!如今能让你等登台,聊聊诗词歌赋就好了,谈什么国家利益?岂不荒唐可笑!”
邬阑听罢冷笑一声:“这位兄台,本姑娘不想跟你争什么大道理,这样太抬举你了!即然你觉得女子不该谈什么国家利益,那好!本姑娘就给你摆事实讲道理,让你想骂也骂不出口,憋不死你!”
“扑哧~”,高阁之上就座的谪仙公子赵四忍不住笑出了声,眼里闪着熠熠光彩,他听出来这是说那“心灵鸡汤”的声音。
“憋不死你!哈哈~”古珏一脸的兴致勃勃,道:“这姑娘有趣!比你那什么‘有趣的灵魂’可有趣多了!”
赵四嘴角一勾,不置可否。
之修心里却一直在犯嘀咕,这丫头是疯的吧?小爷不过就是小小的玩笑,不至于那么无知无畏吧?
“台下诸位也算是未来的国之栋梁,祖国的花朵,但诸位的眼光不妨放远一些。这世界之大,不是只有我天朝帝国,那遥远的欧罗巴,也有许多强大的国家。他们靠着文艺复兴以来,累计的天文物理数学知识,还有自身高超的造船技术,制造出坚固的舰船,组成强大的远洋舰队,自从他们发现美洲新大陆以后,就开始“仗剑经商”,角逐大西洋,垄断海洋商路贸易,继而又开始觊觎我天朝帝国的朝贡国,妄图垄断我朝与朝贡国之间的贸易。”
邬阑顿了顿,发现四周鸦雀无声,因为屏风隔着,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她心里有些忐忑,难道台下没人了?
“姑娘请接着说……”一个声音响起来,邬阑轻吐一口气,这才稍稍安了心。
“好的。大约二百年前吧,具体就是正德六年,那葡萄牙国就占了朝贡国满剌加,诸位可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语气一顿,但很快又接着道:“这就是两种贸易策略的碰撞,冲突不可避免!一方是朝贡贸易,一方是仗剑经商。那些葡萄牙人不是普通的商人,他们有国家做靠山,去垄断商路,掠夺财富,甚至抢夺我朝出海的商船!令我朝丧失海外贸易的主动权!而如今再看那吕宋、巴达维亚、爪哇等朝贡国,早已悉数落入荷兰国之手。这些朝贡国与我朝明面上依然维系着朝贡贸易,实际上,贸易权已完全掌握在那荷兰国之手,他们早已垄断东南方向的海上商路。诸位可以算算,我朝所产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品经他们一转手,就是千万倍暴利,而我朝在这些贸易中又赚了多少利润?”
“即便这样,我朝海外商船还时时被其抢劫掠夺,究其原因,其一,朝贡贸易已不适应当下社会的发展;其二,时至今日我朝也没有一部完善的恤商法令。是以造成我朝商人不得不赤手空拳,去抵抗西方列强的仗剑经商!这难吗?我看真难!”
“这些赤裸裸的抢劫难道不是对我天朝帝国的国家利益的损害?要清楚一点,商业利益即为国家利益!商业不仅仅是个人的治生,更是国家最大的治生!”
这番长篇大论,邬阑是一吐为快!说完之后也轻松了不少。只是不知说了这番话会有什么后果?或许……
邬阑不敢细想。
四周还是鸦雀无声,连刚才都声音都没有了,邬阑很想把头伸出屏风瞧瞧,她也真那么做了。
还是那高台上的公子,这回又多了其他几个人,都瞧见四方亭里的一扇屏风之后,偷偷露出半个脑袋,隔得远看不清神态,但脑子里已经在想象那忐忑不安不安的模样。
赵四依然是一副谪仙般的样子,见‘心灵鸡汤’从屏风后面伸出脑袋,笑意更深了,眼神里有种说不清楚的情绪。
古珏啧啧称奇:“嘴巴可真利索啊,说这么一大段愣没喘口气!什么祖国的花朵?啧啧,天朝帝国?这名字好!文艺复兴?啧啧,美洲新大陆?啧啧,仗剑经商?啧啧,贸易主动权?啧啧!这都哪听来的?”
“这丫头胆子忒大!”常礼一脸兴奋莫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伸出的半个脑袋。
之修内心早已是万马奔腾,难道你们就没关注这丫头说的什么?这丫头特么不是傻就是疯!
高台之上的小小议论声并不会传到下面,下面依然鸦雀无声,邬阑内心更加忐忑。
那高高在上的王爷,已经半晌没有任何声音。
陈宝偷偷一瞄,见王爷半垂双眸,手里也没有习惯性的小动作了,整个人跟一尊佛似的。他暗暗为那丫头捏把汗,这一次,连他也看不透王爷!
又过了半晌,他才听到王爷的声音缓缓响起:“陈宝……”
陈宝头埋得更低了:“奴婢在!”
“赏!”
陈宝浑身一震,迅速抬起头,脸上的惊讶显露无疑,这完全不是应该有的表情。
但这情绪也只是一刹那,陈宝迅速控制好,得令之后快步走到高阁之外,眼光四下逡巡一番,然后拂尘一挥,声音平缓而清楚的说道:
“王爷有令,赏!”
这声音并不雄浑高亢,但穿透力极强,足够今天在场的所有人听的清清楚楚。
这就表明了一个态度!
整个竹林里,瞬间哗然一片。
那远远角落里的席婶几人,自然也是听见了。
张嬷嬷既高兴又有一些疑惑,姑娘恢复记忆了?可是还没等她细想,就被小樱的兴奋吼叫打断。
小樱仰起头骄傲的说道:“瞧瞧吧,我就说姑娘也是想辩一辩呢,这不!瞧咱姑娘多厉害,不亚于任何男子!姑娘威武!”
席婶笑着嗔她一眼:“瞧你得瑟样?没把姑娘的本事学到,倒把姑娘说话的语气学了十成十!”
“嘿嘿,才不是呢!总之姑娘厉害,小樱以后得好好跟着姑娘学本事,那天姑娘还说要安排我跟阿囧读书习字呢,还要习算学统计!”
“这是姑娘说的?”席婶心里真的很高兴。
高阁之上,
福王爷已经离去,但还有不少人依然留在那里,只是少了重要人物,这辩论就有些无味。
灵岩寺禅房里,
诺大的禅房雅致清幽,靠窗摆了一张紫檀围子三屏风的罗汉床,铺了一层厚厚的锦缎软垫,床上还置了一张束腰齐牙条小炕桌。
福王爷斜靠在紫檀围子上,一手搭着炕桌,另一只手还支着下巴,这样一个姿势仿佛很久了,炕桌上放的茶碗没动丝毫。
“主子……”陈宝轻轻唤道,“茶水凉了,给您重新换一杯吧?”
半天,王爷才应了一声,“本王记得三清那里有好茶,他可舍得拿出来?”
陈宝笑了笑,说道:“这是上好的小岘春,产于六安州的,正是三清大师那里得来的。”
陈宝重新沏了茶,福王爷端起来揭开盖子,刮了刮茶沫然后轻啜一口,瞬间齿颊生香,喉咙舒润,神情也放松了不少。
“叫你打听的事怎样了?”福王爷问道。
陈宝心思转念:“自然是按您吩咐去查了,”语气稍顿,神情有些犹豫。
福王爷抬头瞧了瞧:“怎么?有什么难处?”
陈宝连忙摇头:“倒没什么难处,只是依奴婢看,这邬姑娘好像挺倒霉的。她们当初从京城出来,先是遭了骗子,损失了钱财不说,还病了一场。后来改走官道吧,虽说遇着季大人一家返乡,结果才出了德州又遭了劫匪,这邬姑娘慌乱之中跌下了马车,当时就晕了过去。后来听说是伤了脑子,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连她身边的嬷嬷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可后来的一些行为举止,又不像是……”
福王爷一撩眉毛:“装的?”
陈宝沉思半晌:“那孙富海说,这丫头失忆是真的,只是他也觉着有些地方不合常理。”
“比如说?”
陈宝思忖半天,谨慎答道:“比如说突然性情大变?又或者突然变聪明了?”
福王爷眼睛一眯,盯着陈宝看了好一会,神色变得冷肃:“然后呢?”
陈宝心里一紧,连忙又道:“孙富海倒是还查到一件事,颇耐人寻味。就是十六年前,那弗朗西斯的老父亲……”
“弗朗西斯?耶稣会?”陈宝才说两句,福王爷立即打断。
陈宝点点头。
王爷眉头皱得死紧:“他那父亲怎么了?”
“那弗朗西斯的老父亲曾收留了当时京城一个官宦人家的弃婴……”
“跟这丫头有啥关系?”
“那萧家青娘曾经是老弗朗西斯的,什么教女?老弗朗西斯曾是她的教父!”
“你这意思,弃婴有可能就是这丫头?”
“十有八九”,陈宝说道。
“还有呢……就这些?”
陈宝扭了扭脖子,那后领子已经汗湿,“暂时就这些……不过孙富海还在查耶稣会的事。”
“继续查,查清楚。”福王爷听了陈宝的叙述,神情并没有轻松多少,眉头依然紧皱。
陈宝立即跪下一拜,说道:“奴婢遵命!”
这厢,二人正说着邬阑的身世,那厢她一行人已经去了灵岩寺的西南角。话说邬阑下了四方亭,径直回了她呆的席位,并没有理会他人的打量,议论,也没有回应高台之上的邀请。
灵岩寺的西南角有一大片雨花石地,
几人心情甚好,悠悠哉哉逛到此处,席婶又开始讲她的传说。
“话说有这么一个故事,讲的是梁武帝时期,有一高僧叫云光法师,在此讲经,他精诚所至,感动上天,天花纷纷落下,落在此地就化成了五彩石头,故称为雨花石,其将经出就命名为雨花台。”
邬阑听了好笑:“这是讹传讹!之所以会形成雨花石是因为这里是长江的冲击平原,这里的石头是江水常年冲积而成,什么天花降落形成的,全瞎扯。”
“姑娘别不信,这故事可神了……”
一行人边说边走,渐行渐远……
其实她们谁都没注意,就在刚才落脚的地方,有一块大石挡住了两个人的身影。
“公子,那冲击平原是个什么啊?”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问道。
那位公子转过头来,手指一敲他的头:“公子我又不是神仙,岂能事事都知道?”
小厮摸摸脑袋,嘟囔道:“公子刚才还说石头可能是水冲成的,这不,刚那位姑娘也说了这些石头是江水冲成的,您和那姑娘说到一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