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二月二十二日,天气晴朗,微风有云;
既然是二月二十二日,注定这天是二的日子。天蒙蒙亮,抚莱阁的包子生意就已经进行过半,如今已是春天,什么水八仙、旱八仙渐渐多了起来,每当野菜上市的时候,都有‘担子压断街’得说法,所以,抚莱阁的包子也开始变着花样。
况且俗语有云;‘三天不吃青,两眼冒金星’,江宁人爱吃素菜比吃荤菜都厉害。而抚莱阁远近驰名的就是素包子,自打这品种多了起来以后,那买包子的队伍都能排出几里去。每天天不亮,才敲完五更,抚莱阁门口就有人等着了,到卯时二刻开门,那队伍就已经排得很长了。
如今抚莱阁人手多了,每日光卖包子都能卖出几千个,但依然还是三纹两个,所以即好吃又实惠,谁人不爱?
今天又是个开张的大喜日子,想当初抚莱阁开张那会,也一如今天这般光景。卖完包子,时间尚有富余,众人则先把抚莱阁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收拾自己,待众人都收拾妥当之后,再分乘好几辆马车往县城东驶去。
马车还在路上奔驰,而此时此刻的春山小馆,已是焕然一新,门前铺了十丈长的红毯,红毯两旁还竖着花篮。顺着红毯走到头,就是二层高的春山小馆,如今叫海底捞,小门楼上挂着匾额,用红绸覆住,正中扎一朵大花,两端垂着长长的绸带。门口站着打扮光鲜的迎宾小厮,一水的青色贴里,外罩浅绛色对襟罩甲,头戴黑色罗帽,脚蹬皂靴,腰间还缠着长围裙。迎宾列队整齐划一,可见是严格培训过的。
大门外不远处还搭了一方戏台,戏台上摆了数面大鼓,最大一面足足三尺有余,用整张水牛皮绷制而成,再用泡钉固定住,用鼓槌一敲,声音仿佛雷鸣,站在旁边的人能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颤抖。这留左大鼓本是军鼓演变而来,击打起来如同战鼓,有彪悍威猛之势。
邬阑此刻正在二楼雅间,俯眼望去,整个戏台尽收眼底。光看这架势,都让人不禁要喝一声彩,想必当鼓声响起,又是怎样的一场震天动地。今日戏台上不仅仅有大鼓表演,同样还有各色各样的节目,总之是怎么欢乐怎么来,就图个热闹喜庆。
郝家父子并不在此,今日同样是谢家老封君的寿诞,江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请去了谢家,郝家同曹家、江家、刘家一样,都是商贾起家,后来成为豪奢巨富,也算是社会的新兴阶层,俗称新贵。虽说谢家乃几百年的老世家,只是如今世道不同了,不怎么讲门第等级,但老世家也得谋生,否则只有任那祖宗的牌位发霉发臭,金钱当道的社会,怎么也得入乡随俗不是?
虽然贵客不在,但并不影响邬阑的好心情,就像一个网红大V,金主打赏只是锦上添花,平时还得靠万千粉丝的支持。如今海底捞同样如此,除了保持一贯的水准外,得靠千千万万的食客们抽起才行。
西洋钟响起报时的声音,邬阑回头看看,正好到巳时。报时声音刚过,楼下便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待声音渐落,忽又鼓声响起,发出‘咚’的一声,听得在场之人无不为之一振。稍后又是一阵密集的鼓点,由弱渐强,由慢及快;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犹如暴雨梨花针射出的那一霎,从极致的惊艳,再到极致的绝望!
这种情绪渲染简直绝了!
留左大鼓果然名不虚传,这鼓声雄浑,震得耳朵嗡嗡响,而锣声高亢明快,两厢叠加,振聋发聩!就如万马奔腾一般,时而排山倒海,时而又蜿蜒曲折。听得邬阑内心激动不已,不禁也随着鼓点节奏律动起来,拿出当年跳尊巴的范。
一旁的艾有为惊的张大了嘴巴,像及了哈士奇,邬阑回头一瞧,忍不住哈哈大笑。顺手牵起她,硬拉着她也随着自己一起跳起尊巴。只是这尊巴得四肢协调才行,艾有为哪有见过?所以身体僵得如僵尸跳舞,邬阑看着她,笑得差点倒地不起。
嬷嬷和孝贞姑姑正好上楼来找她有事禀告,不料推开门头一眼就看见这般场景,毫无思想准备的嬷嬷顿时被吓得甩掉手里的账簿,扭头就想跑,还好孝贞姑姑冷静,一把拉住了她快飞出去的身形。
嬷嬷按住胸脯,惊魂未定的叫了一声:“姑娘!艾有为!”
邬阑蹲在地上,已经笑得站不起来了,哪有功夫搭理她。只有可怜巴巴的艾有为,刚被姑娘一顿好整!这会又被嬷嬷点名,一准儿没有好事。她苦着一张脸,对嬷嬷道:“婢子劝不住姑娘啊~”
孝贞姑姑扭过头,拼命忍住笑,肩膀却在不停的抽动。
嬷嬷一时也无语,只有看着她干瞪眼,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孝贞姑姑费了老劲才忍住笑,对嬷嬷说道:“能先办正事吗?咱上来可是来找姑娘的。”
嬷嬷闻言撤回眼神,扭头再找邬阑,发现她已经摊在了地上,还好有地毯也不至于硌得难受。
“姑娘,这像话吗?”嬷嬷实在拿她没有办法,谁家小姐能像这样躺在地上?谁家小姐又能像自家这位一样?恐怕没有。不过这样的性子也好,省的往后真回了邬家被人欺负。
海底捞的庆典吸引了大批百姓前去凑热闹,尤其那大鼓一敲,现场气氛瞬间被点燃,台上热火朝天,台下也不遑多让,人越来越多,从楼上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在攒动,连衙门也不得不出动人手来维持秩序。
吉时已到,鞭炮噼里啪啦响彻云霄,三支舞狮队踏着满地纸屑,在宣天锣鼓的伴奏中,从三个方向汇集一处,腾挪跳跃,身形矫健,一路走来获得的全是笑声尖叫声。门前那块空地成了它们PK的舞台,再加上戏台上的大鼓配合,那场面比过年还热闹。
二楼有一包间里,是荃叔和阿雷两人,今儿奉了曹淓毓的命令来给邬阑祝贺,他两也没想到今儿这场面如此热闹非凡。阿雷是军人出身,对战鼓尤为熟悉,留左大鼓一敲,他便止不住内心激动,周身血脉喷张,恨不得自己也上台去敲它一敲。
荃叔见之呵呵一笑,并没说什么,也没空说什么,嘴里嚼着刚涮好的肥牛片,满脑子都是香、嫩、滑。而后吃着碗里,又想着锅里。一顿风卷残云,那桌上的牛肉羊肉香菜丸子就已下去大半。待阿雷返回座位,这才惊觉不过一会儿功夫,荤菜都光盘了?
“荃叔!你……”阿雷被荃叔的胃口所震惊,平时也没见荃叔对吃食有什么特别兴趣,今日怎的胃口大开?
荃叔嘿嘿笑两声,道:“这叫隔锅香,隔锅香!”他见荤菜没了,又招呼小厮重新上了新的来,对阿雷道:“来来来~阿雷,这肥牛不错,你来尝尝;还有这丸子,也不错……”
阿雷暗暗吐槽,什么隔锅香?平时倒嫌这嫌那的,感情都是戏精上身!
荃叔早盼望有这一天,能敞开怀吃个痛快。说实话,做抚莱阁的邻居也是很苦恼的一件事,成天闻着隔壁飘来的香气,既要忍着不流口水,又要不去想象那锅里翻腾的牛肉,羊肉,猪肉……对于喜爱肉食的人确实是一种折磨。那曹嬷嬷做的饭菜也很美味可口,但架不住成年累月天天吃啊,再好的饭菜也有吃腻的时候。
荃叔和阿雷两人一边乐呵呵的涮着各种肉,一边还想着主子,如今在谢家可还过的好?阿雷也是一脸的幸灾乐祸,边吃着碗里的,边还想着今儿跟主子去谢家的那两个,心想回去了得好好显摆显摆才行!
话说曹淓毓主仆三人,可就没有荃叔两人这么畅快了。
豪门之家的筵席最是讲究,从形式到内容再到烹饪、口味等等,无一不是做到极致,谢家筵席同样如此,俱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台盏,银壶银折盂,彩缎八表里、四表里……虽然也是鼓乐喧天,笙歌聒耳,与海底捞的庆典一比,总是少了些情绪化的热闹。
曹淓毓在湖中的画舫上,这是谢侯爷亲自陪客的筵席,曹淓毓坐在应天府尹的下首,可见其身份贵重,不亚于直隶府的最高长官。这画舫是大小三条船连在一处,最大一艘载筵,中间则为奇珍字画,最后乃一方小戏台,请了当今诸多优伶,如宜黄班的宜伶,最善《紫钗记》;杭州名伶商小玲,以色艺称,擅长昆旦《还魂记》;还有诸多擅长调子戏的女优伶。
如此饮酒作乐法,真可谓享尽艳福,饱尽耳福。这一波伶人,无不是色媚艳丽,演技超群,音色又出众。那商小玲每每演至《寻梦》、《闹殇》诸戏,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横波之目,常搁泪痕也。
在座诸人,如谢侯爷者,亦是精通诗词音律之人,每当唱至精彩之处,无不拍手叫好,再赏以重金。席间有人诗性大发,立马起身踱到中间那只画舫上,有傒僮笔墨伺候,写下脑海里已成形的诗词绝句,然后再让众人品评,乃至互相传阅。
曹淓毓对这样的应酬自然习以为常,而自己本也是锦衣玉食长大,一应用度无不精致,不是平凡人家可以想象的。只有在邬阑面前,才稍显不同。
此时他的脑海里,又冒出邬阑那张甚是精彩又令人难以忘怀的面庞,其实以他的聪慧,早感觉出自己与以往的不同,但那个高傲的灵魂,却始终不愿承认。
或许是本能的自我保护,不想改变以往的认知习惯去冒险;又或许他就从未想过,这就是爱情来临的样子,只是身处当中的男男女女并没有意识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