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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猎兔狗 上

中原的村子,起名大多都是以姓氏为准。比如我们这里,有张寨,尚寨,弓寨,宋寨。大概就是说这个村子全部或者多数人都姓张,姓尚,姓弓或者姓宋。但是也有一些村子不是这样,比如我们这里还有叫草庙,插花庙之类的村子。这些名字应该也有出处,也许是因为这里曾经有过一座茅草搭成小庙,或者这些庙还插了些许的小花。

我不能理解的是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姓氏很杂,也没有什么说得出的古迹之列,单单是它的名字,我就不能理解,马日村。“日”,在中原大家都知道这个字的含义。正统汉语讲它是太阳的简称,但是我的父老却不这样理解——不光是我,就是放在全中国——大概也知道不光是这一个意思。在我们中原,太阳不叫太阳,而叫“ROU地”。“ROU”,就是“绕,游荡”的意思,“ROU地”的意思就是绕着大地游荡,很显然这指的是太阳的本职工作——有人会说这是不科学的,太阳不是绕着地球转的,应该是地球绕着太阳转——但是我的父老不这样看,我们看到的太阳最大也不过“壮馍”大小,而大地却宽广的多。这样看来,马日村的日不是指太阳,因为我们不管太阳叫日。

很明确了,这仅仅指的是一种行为。以行为为村名的村子我们这里也有,比如有一个村子叫“熬盐庄”,顾名思义,这个村子曾经或者一直以熬盐制盐为生。这我也能理解,我不理解的是马日村,为什么就非得叫马日村。如果他们曾经以繁殖马匹为生,最起码应该叫“日马村”吧。

我不理解的东西,大概大半的中原人也不理解,所以马日村的人出去一般不怎么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出处,如果有人问,就说:“高店以东三里。”这样人家就会很知趣的闭嘴。

高店是个镇,而且是个大镇。高店之大,大到周围的人都以这个镇子为参照来指路。比如说要是有人问老王庄怎么走,别人会告诉你在高店的西北方向大概五里地。

这里虽然有名,但并不算是商贾往来之地。虽然连接大河以北、内外蒙和江淮的大道从镇子西边穿过,但南来北往的客商形色匆匆,打尖吃饭也是匆匆而过。究其原因,高店以北不到二百里就是河北重镇邯郸,再往南将将一百里就是大河在鲁西南的渡口曹州,这里只不过是行旅途中一个小小的地名而已。

事还是要从马日村说起,马日村的人虽然羞于说起自己的村名,却有另外的一些本事。方圆村庄都知道,马日村人有俩本事,一个是杀牛,一个就是打猎。中原是大平原,不是深山老林,所以这里的猎物就没有深山里的多,也没有深山里的大。这里的猎物大多是“跑儿”,也就是兔子,还有就是黄鼠狼。黄鼠狼少,而且肉也不中吃,只有尾巴上的毛能用——著名的狼毫笔,用的就是这个——所以“跑儿”就是主要猎物。

兔子跑的很快,而且怕人,很难打,但是马日的人有办法。他们打猎的方法不多,有“趟子”,有“夹子”,有“套子”。最主要的,是用枪。

枪是土枪。炸的黑火药,打的黑铁砂,没有膛线。这跟现代的霰弹枪很相似,不同的是,这种枪枪管虽极长但是射程极近,大概只有两丈多一点。在这个范围里,铁砂不散开,能打出拳头大小的砂团,再远了就散成脸盆大小。马日村的好猎手,大家公认是陈老二。

马日村姓氏杂得很,一千人的村庄,有十几个姓,其中陈氏最少,只有陈老二一家。虽然只有一家,户主却叫陈老二。这不奇怪,陈老二的姥娘家在马日村,老家在高店以南一百多里的山东东明。早年间陈老二死了爹,他娘就带着陈老二和他哥陈老大住娘家,后来他娘和陈老大相继得病死了,就只剩下了陈老二自己,和他相近的只有他舅石三斤。石三斤和他姐姐石玉花从小没有爹,和陈老二的姥娘石刘氏相依为命。石三斤没爹,又没本事,自然就没有媳妇,没有媳妇就没有儿子。陈老二自小也没爹,娘又死得早,自然也娶不了媳妇。舅甥俩一对光棍儿,天天大眼瞪小眼。

和他舅石三斤不一样,陈老二有本事。这个本事就是打“跑儿”。“跑儿”就是兔子,跑的快,但是快不过陈老二的枪。不光跑不过,陈老二的枪总是打住跑儿的头。这个有讲究,跑儿身上最值钱的不是肉,是皮。皮值钱的地方不是头,打住跑儿的头,不伤皮,就是有本事。跑儿肉比鸡肉粗,比牛肉细,有俗语道:“跑儿肉没味道,搁到啥锅进啥料。”在高店的食堂里跑儿肉卖不过盛增海的牛肉。盛增海也是马日村人,专业杀牛。他杀出来的牛肉香,香的让人忘不了。陈老二的跑儿肉也香,但总香不过盛增海的牛肉。所以陈老二就不大在意跑儿的肥瘦,只在乎大小。跑儿大,皮也大,卖的也贵。陈老二打跑儿只打头,打头不伤身子,皮子完整,肉里也吃不出硌牙的铁砂。其实别人也想打头,老是打不准,陈老二打头,一打一个准。别人就奇怪,追着陈老二问,但他老是笑,不说。问的急了,说一句,就那样打。到底咋样打,就又是笑,不说了。

这个秘密到底让路老三知道了。路老三也打跑儿,但是打的不好,经常把跑儿打得满身窟窿。路老三就请陈老二喝酒,本来陈老二不想去,他知道路老三惦记的是啥。但是路老三找的是盛增海作陪。杀牛的盛增海在马日村是个人物,弟兄三个,老大盛增海,老二盛增江,老三盛增河,干的都是杀牛宰羊的勾当。在中原,牛是耕作的主力,一般人别说杀牛,就是鞭子打得狠了也舍不得。而且牛又通人性,杀牛的时候牛都会流眼泪,一般人也真是下不去手。但是盛家三兄弟不但敢杀,而且杀出了名堂,高店酒楼饭馆里最高级的菜,就是盛家的五香牛肉。

陈老二也杀生,但是杀的家伙小——跑儿说起来比老鼠也大不了多少——这让他从心里有了一丝自卑;再有人家盛家势力大,自己却是一个人跟着一个老实巴交的舅在姥娘家门上过活。俗话说:“红薯没爹,扛不住三捏;棉花没娘,越拽越长。”因为没爹没娘,只有被人捏来拽去,就越发的自卑。陈老二可以拒绝路老三,却拒绝不了盛增海,何况酒桌上有他一直想吃的盛家的五香牛肉。

三杯酒下肚,陈老二就交了底。他不想那么早告诉路老三,但是今天的酒格外的烈,肉也特别的香。酒是口外的“闷倒驴”,他原来在高店和收皮子的老姜喝过,但是今天这个酒特别烈。他知道这次的酒是货真价实的“闷倒驴”,老姜的“闷倒驴”兑了水,老姜就是这样的人。

狗日的老姜,下次别想买我的皮子。陈老二心里暗暗地骂了老姜几句,红着脸把秘密说了出来。

其实很简单,要打跑儿的头,就要让跑儿跑起来。路老三一开始不信:“它站着不动都打不中,跑起来能打中?”

陈老二笑了,笑的很轻蔑:“跑儿这物件就这样,你离它两丈远他不跑,一进来两丈里头扭头就跑。本来头朝东,跑起来却头朝西。打它的时候,离它三丈就要瞄准,瞄哪儿?跑儿的腚!瞄好了,把它惊起来,让它跑,它一跑就开枪,一打一个准。”

路老三豁然大悟,原来就这么简单。但光听会不行,要掌握这个技术不能光靠嘴。路老三就接着给陈老二倒酒,央求落黑的时候陈老二能带着他打一次。陈老二本来不想答应,但喝了酒嘴不听使唤,一口就答应了。答应了就后悔了,现在秋收,正是打跑儿的好时机,要是现在就教会了路老三,以后卖皮子的时候就不一定能卖上好价儿了。

酒是好东西,一瓷壶“闷倒驴”下肚,陈老二就醉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凡好喝酒的喝醉时总有个习惯,有人喝醉好哭,有人喝醉爱笑,有人喝醉撒酒疯,有人喝醉爱睡觉。陈老二喝醉了就好扛着他的枪乱跑,看见人瞄人,看见狗瞄狗。一开始大家都害怕,怕他的枪走火伤了人,都来劝,劝劝就了了。后来大家知道他这个习惯,就不再管了。反正他那枪里没火药没铁砂,跟个烧火棍没啥区别。为啥没火药和铁砂?喝多忘装了。

这酒一直喝到了落黑。路老三惦记着看陈老二露两手,喝完盛增海媳妇送来的牛肉汤就一个劲儿的拱着去打跑儿。陈老二喝得迷眼不睁,两手痒痒的不得了,光想拿着枪出去。两下里一拍即合,他俩一前一后,出了路老三的场院。

时值秋收,地里的高粱撂倒了,高粱穗压在地上红彤彤一片。花生刨出来了,红薯秧也割了喂牛了,护了一个夏天的青纱帐此刻卸下了,地面溜光水滑,一眼能看出十里地去。这时候打跑儿最好,失去了庄稼棵的掩护,跑儿们无所遁形。何况马上要入冬,跑儿们为了积攒过冬的脂肪早就吃得肥头大耳,皮毛也油光水滑。

晚上有月亮,不太圆,但是很亮。秋天的乡村就是这样,除了连绵的阴雨天,只要有月亮,在野地里能读书。到了这样的环境里,陈老二如鱼得水,虽然喝得迷眼不睁,但是看跑儿看的贼准,离五丈远就能看见月光下油的发亮的跑儿的皮毛。装药,填砂,瞄准一气呵成,离跑儿两丈远,猛的一跺脚,手指一抠,一团铁砂就直奔跑儿飞去。枪响之后,去看吧,保准有一只跑儿撂在那。

路老三跑过去,掂着一只跑儿走过来。那跑儿的脑袋血呼啦的,耳朵几乎不见了,身上却是完整无缺,一个铁砂粒儿都没有。

“哎呀二哥,你真是神了,神了。”

听着恭维,陈老二愈发的得意:“这算啥,比这黑的天我都能打着。”

有了这良好开头,陈老二愈发神勇,到了午夜时分已经打了四五只,而且枪枪爆头。

一只跑儿一张皮,五只跑儿五张皮,一张皮三块,五张皮十五。路老三算着,惊呼,二哥,你这一晚上能打十只跑儿,那就是三十块呀。这俩月带上冬天仨月,能打不少啊。

陈老二不吭气,心里想,还用你说?这两年我打的跑儿剥下的皮堆了半屋子,这我能给你说?那皮子我都存着,等的就是今年的好价儿。我那半屋子皮子都卖了,不说有一万,咋着都得有九千。你当我是干啥的?那是我的老婆本,俺舅一辈子光棍儿,我可不能也打一辈子光棍儿。

路老三看他不吭气,知道他还看不起他,心里就窝了火:你不就是打跑儿好手?我都不信你能哪只都打中。于是就激他:

“二哥,远点的能打中不能?”

“咋不能?就怕打不住头毁了皮。”

“说哩,你还能打不住?这四五只不都打住头啦!”

“那中,咱找个远的试试。”

跑儿多的是,此时的乡村别的不多,跑儿和“地搬腾”多的是。“地搬腾”就是田鼠,多到啥程度?一块花生地里,能找出五六个老鼠窝,一个窝里八九十来个田鼠是常有的事。小老鼠窝尺把深,大老鼠窝得有三尺深,一丈多长。乡民们刨完花生就是挖地搬腾窝,挖着个大的,能掏出两三挎篮花生。为啥花生地里多,因为花生好吃,有油。跑儿和地搬腾是近亲,一般地搬腾多的地块跑儿也多。陈老二和路老三就转战花生地。

花生秧都刨出来了,东一把西一堆的堆在田地的空场上,带着白生生的花生角——就是带壳的花生,等着人来摘。地是盛增海的,也是这方地最大的一块,有四亩多,花生秧堆出来像小山一样。盛增海家人口多,带上他爹有七口人,三个儿一个闺女。所以他家地多,再加上他也爱吃花生,所以种的也多。这块地东头有个河沟,沟沿上长着半人多高的芒草。跑儿一般就把窝筑在沟沿上,一来这里食物充足,一亩花生地足够养活三四窝跑儿;二来这里高,下雨了也淹不住,而且有草,能盖住洞口。

俩人打了半晚上跑儿,月亮罩上了薄薄的一层云彩,看着不是那么分明。酒劲也上来了,俩眼皮直打架,沾上就不想分开。想着打了这一个就回家睡觉,便强打着精神四处寻找。

陈老二找跑儿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光想打站着的跑儿,打得准。他是光把跑儿惊起来让他跑,于是就一边走一边跺脚。走到离沟沿有三丈多远的时候,终于惊起来一只。那跑儿可能刚吃饱花生,跑起来有些笨拙,一颠一颠的,好像腿不是很得劲。跑不快才好,关键是这个颠,它一颠头也跟着颠,颠着头不好瞄准。陈老二一时还没把握,举起枪想打,怕打不住头,就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跑儿就跑进了芒草棵里。他懊恼的放下枪,打算再找一只。枪口还没冲地,就听芒草里“呼啦”一声,陈老二大喜,转身对着芒草就是一枪。三丈多远,铁砂飞出去就散成脸盆大小了,想着能打中,但只怕皮不完整了,可惜可惜。

正在惋惜,就听芒草里“哎呦”一声,吓得陈老二一趔趄,这是打住人了。

确实打住人了,打的还不是别人,是盛增海的大儿子,叫孬蛋。

盛增海三个儿,孬蛋,歪蛋,瞎蛋,都不大。孬蛋最大,也才十一二岁。这天下午路老三叫盛增海陪着陈老二喝酒,本来盛增海不愿意陪,他看不起陈老二。但是路老三说了,要是能把陈老二的本事学到手,以后的跑儿肉他都便宜卖给盛增海,因为这他才答应去陪的。盛增海卖牛肉,三斤牛肉里头有半斤跑儿肉,这也是他最近才学成手的。教他的就是路老三的姑父,弓寨的老弓。

老弓原来也杀牛,一年能杀三十多头,卖将近两千斤牛肉。最近几年,牛杀的少得多,一年还是卖两千斤牛肉。原来盛增海和老弓搭班买牛,知道他一年得买那么多头牛;也一块儿卖牛肉,知道他能卖多少牛肉。这几年盛增海看他牛买的少,肉卖的倒不少,就有些纳闷。那天一块儿赶集,聊天的时候随手揪下来一块牛肉吃。原来他也这样吃老弓的牛肉,老弓看见了都会大呼小叫,一副吝啬鬼的模样。今天倒不叫唤了,不光不叫唤,还直笑,问他:“吃着咋样?”

“啥咋样?就你煮牛肉那两手还是我教你的,能咋样?”

“不觉得有啥不一样?”

他这样一说,盛增海起了心,又揪下一块尝了尝。没啥不一样,没刚才那块肉粗,肉不粗没啥问题,一头牛身上的肉不会都一样,牛腚和牛脖子的肉就不一样。

老弓发话了:“没吃着有点细?”

“是有点细,能咋着,还不都是牛肉,还能是驴肉?”

“驴肉倒不是,驴肉比牛肉还贵哩,我这是跑儿肉。”老弓说完,狡黠的一笑。

盛增海作了心了,怪不得他这牛买的少,肉卖的倒不少,原来这里有这道道儿。想到这,他不由得对老弓起了轻蔑之心,这样卖吧,早晚得散买卖。可是细一想又不对,看他这牛肉的成色,嚼头,味道,那是十成十的牛肉。娘的,这是咋弄的啊?这么一番思想,他又对老弓起了敬佩之心,想不到这老家伙杀牛没自己杀的好,捣鼓肉还真是个好手。

老弓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想的啥,说了:“这二年杀牛不挣钱了,你不想个点儿,早晚散买卖。前年我去西边儿买牛,花了两千块钱得了这个法儿,咋样?挺好吧?”

“挺好挺好,咋弄的?”

“咋弄的?一弄一弄的!”

听他这么说,盛增海知道他是不想说,也就不提。当天晚上叫了路老三,开了三瓶大曲,喝酒。路老三常到盛家喝酒,因他俩是朋友。路老三打的跑儿常拿到盛家剥皮吃肉,有一回肉里的铁砂把盛增海的牙硌下来一个,疼的他直骂路老三是笨蛋。路老三也不恼,说,你那一大锅牛肉不吃,光吃我的跑儿肉,活该。

喝酒的时候盛增海跟路老三提了提跑儿肉变牛肉的事儿,还说想学学,老弓不教啥的,说完就叹气。路老三说,这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个这法儿,他说不教还真不教了?

路老三是个“二杆儿”,说话不经大脑,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老弓怕他。老弓的媳妇,也就是路老三他二姑死的早,老弓早就想再续一个。路老三知道后,掂着土枪就去了。他顶着老弓的鸟儿说,不是你想娶媳妇,是它想了吧。我看干脆崩了,你也少花冤枉钱。说完就要搂扳机,吓得老弓尿了一裤子,从此就不再提续弦的事儿。盛增海摇头叹气的说那些话,又把路老三的火儿勾起来了,第二天又掂着枪去找老弓。老弓看见路老三和他手里的枪,啥也没说,当时就把秘法儿说了。

因为这,盛增海的牛买的也少了,肉卖的还是不少,和老弓一样了。也因为这,路老三叫他作陪的时候他也没推辞,更何况要是路老三学会了,跑儿打得多了,自己的牛肉卖的也多。再加上是路老三掏钱买的酒肴,所以就去了。

没想到去了找个灾。盛增海个子大,嗓门大,心眼儿也大,就是酒量小。路老三和陈老二喝第二瓶“闷倒驴”的时候他就不行了,舌头打结说不出话。到第三瓶的时候已经出溜到地上,让他二弟盛增江背回家睡觉去了。这时候正是秋收,花生在地里扔了一堆,还指着他去看守,他这一醉,只能让孬蛋去了。

孬蛋也好吃花生,不一样的是,他爹爱吃炒的,他爱吃生的。花生地里生花生多的是,他就使劲吃,一不小心就吃多了,肚子咕噜噜光叫,拉稀了。拉稀就拉稀吧,你拉地里也行啊。他不,十二岁的小孩已经懂得好孬了,嫌在地里拉不好看,就钻进了沟沿的芒草里,一拉就是一个多小时,拉得他头昏眼花。陈老二打跑儿的时候,他正准备出来还没出来,一团铁砂就打到了身上。

听见孬蛋哎呦,陈老二吓得腿都软了。他想去看看,可是头控制不了腿,腿指挥不了脚,愣了半天才缓过来。路老三跑过来,看见孬蛋歪在芒草棵里,露着腚嘴里直叫唤。知道陈老二坏了事儿,也知道自己兜不住,拔腿就跑,去给盛增海报信。盛增海还在床上睡着,他媳妇伺候他喝水,听路老三结结巴巴的把事儿说完,当时就呼天唤地的嚎开了。盛增海本来喝得不多,睡了这半晚上,酒劲早下去了。知道这事儿严重,赶紧下床穿了鞋踉踉跄跄的跟着路老三去了地里。

到地里的时候陈老二已经恢复正常,起身去查看。孬蛋歪在芒草里,露着来不及提上裤子的光屁股,上面尽是铁砂,黑乎乎的一片。看来打跑儿只打头的陈老二打人的道行还是浅。血不多,打跑儿的枪威力不大,再说打的时候离着三丈多远,那时铁砂劲道已经弱了,砂粒嵌在皮肤上,没进到肉里。但是疼,特别疼。孬蛋看来是疼过了劲儿,也不哎呦了,睁着俩眼光瞅。他这一瞅把陈老二瞅毛了,还以为他快死了,要记住自己的样子,以后做了鬼好索命。吓得他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盛增海看孬蛋歪在芒草里,火儿已经顶上来了,又见陈老二没命的磕头,还以为孬蛋已经不行了,火里添了一丝悲伤。走近了看,孬蛋不光没死,两眼还有神,一个劲儿的瞅陈老二,这悲伤又变成了火儿,腾腾的直往脑门上撞。他也不吭声儿,照着陈老二的脖梗“咣当”就是一脚。

他这一脚有讲究。杀牛的时候,牛有灵性,有的会流眼泪,有的还会下跪,求人不要杀。这时候,宰牛的就会照着牛脖子“咣当”踹一脚,把牛踹地上,意思是老子今天杀你是杀定了,你再哭再下跪也没用。踹完这一脚,牛也明白了,就躺在地上听天由命。陈老二不是牛,牛明白的他不明白。但是他见过杀牛,盛增海踹他这一脚,就觉得后边要跟着来一刀,顿时吓得瘫软在地,屎尿横流。

陈老二不是牛,盛增海并没有跟着来一刀,孬蛋伤的不重,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这事儿不会到这儿结束。大家连夜把孬蛋送到高店卫生院,让值班的瘸老宋清洗,消毒。老宋是高店西南五里宋寨人,参加过朝鲜战争,在部队当过卫生员,处理红伤枪伤比较在行。老宋刚五十,黑红脸,大高个,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因为爱吃牛肉不爱吃跑儿肉,跟盛增海熟,跟陈老二不熟。了解了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把盛增海拽到了一边儿:

“老盛,这事儿你准备咋弄?”

“啥咋弄?孩子在你这儿,你准备咋弄就咋弄。”

“想大弄还是小弄?”

“小弄咋弄,大弄咋弄?”

“小弄,叫他赔个医药费,营养费。大弄,叫他赔个惊吓费。”

盛增海是个精明人,知道老宋向着他说话,也就不反对:“中,你说咋弄就咋弄。”

“你去派出所报个案吧,新来的所长老钟,俺俩是战友。”

老钟不光是老宋的战友,还是老宋的大舅子。老钟是高店以北二百里河北大名人,朝鲜战争时,他和老宋在一个连。老宋是卫生员,老钟是连里的文书,他们的连长叫万涛。万连长有个小毛病,好生冻疮,年年到冬天就生,肿的连鞋都穿不进去。老宋他爹是个游方郎中,经常甩个铜铃在高店行医。老宋还是小宋的时候就跟着他爹游方,得了他爹的真传。这个真传就是治冻疮,拿自家的冻疮膏一抹,有冻疮的消冻疮,没冻疮的防冻疮。后来小宋当了兵,来了朝鲜,跟了万连长。万连长的冻疮就沾了小宋的光,所以万连长很赏识小宋,安排他当了卫生员。老钟那时候还是小钟,因为是连里的文书,也是连长的勤务,经常去卫生队找小宋拿冻疮药,一来二去就熟了。再加上大名离高店不远,说话习俗都差不多,算是半个老乡,来往就更密切。

当时他们在朝鲜先跟南朝鲜人打,这些人好打,经常一个冲锋就抓俘虏,小钟和小宋就不用上战场。后来跟美国人打,这些人就不好打了,人家有飞机,有坦克。一个冲锋还没见到美国人,就被人家的炮弹炸弹逼了回来,人也少了很多。人越打越少,小钟和小宋就得去打冲锋,在一次冲锋的过程中,美国人的一枚炮弹打过来,小宋死死压住小钟,只让炮弹皮削去小钟小腿上的一块肉,小宋却断了一条腿,成了瘸子。再后来仗打完了,小钟和小宋相继退伍复员,一个分到公安局当警察,一个分到卫生院当大夫,小钟念小宋的情,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了小宋,自己成了小宋的大舅子。慢慢的小宋成了老宋,小钟成了老钟,虽然退伍多年,又成了亲戚,但当年是在部队结下的情分,仍然以战友相称。

有这么一层关系,盛增海的事儿办的很顺当。老钟听说是老宋的朋友的事,叫上两个警察,自己亲自带队,坐着挎斗摩托就来到了高店卫生院。

老钟是所长,有把短枪,警察没枪,但手里拎着一副手铐。还没进卫生院的大门,挎斗摩托“突突”的声音就把陈老二弄得胆战心惊。等老钟进了病房,陈老二看见他腰里的短枪和警察手里锃亮的手铐,当时就出溜到了地上。陈老二打跑儿的时候神勇无比,在村里却一直是夹起尾巴做人,老实的近似于木讷。老钟一看他这个样儿,笑了:“就这熊样儿你还能打住人?起来吧,跟我到所里去一趟。”说完就示意身后的警察拿手铐。待收拾停当,陈老二已经吓稀了,一股尿骚气笃然而起。老钟皱着眉一挥手,俩警察一左一右架起陈老二上了挎斗摩托。

挎斗只能坐三个人,老钟让警察把陈老二塞到挎斗里,让他们先去所里,自己留下去了老宋的办公室。

盛增海知道要说事儿,跟着去了。一进屋,老宋就说:

“老盛,事儿差不多了,你提吧,要多少,跟老钟说说。”

盛增海是生意人,买牛卖肉在行的很。但这不是那买卖,不知道行情,不敢轻易张嘴。说的多了,怕陈老二拿不出来,说的少了又怕吃亏,一时拿不定主意,愣在那儿了。

老钟是个急脾气,看盛增海在那皱眉又张嘴,张嘴又皱眉的样儿,烦了:

“哎呀你咋恁怂啊,这钱你随便提,提出多少我就能给你拿出来多少。”

说完又看看老宋,那意思是你们俩熟,看着说吧。

老宋知道盛增海为难啥,就说:“这事不算个事儿,这一段儿也不是光恁孩儿被打住了,来我这看伤的有七八个了,出多少的都有,有拿五千的,也有拿三千的。我看孬蛋伤势不重,这个惊吓费就照着三千拿吧。你看中不中?”

盛增海听老宋的话头,这三千是能全拿手里的,就加了一句,“医疗费咋说?”

“咋说?能咋说?花多少让他拿多少。我老宋办事儿你还不放心,这医疗费我来要,不会叫你出一分钱。”

看着盛增海点了头,老钟就站起来说:“差不多了,这事儿就这样办,今天出来的急,摩托也走了,我也得走,要不晚了就赶不上开饭了。”

盛增海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忙说:“说哩啥话,你看你帮恁大个忙,咋能叫你走回去吃啊。走走,老宋,咱上街吃饭去。”

老宋老钟也不推辞,跟着盛增海来到了高店最好的饭馆,鲁豫楼。说是楼,只不过是三排连厦屋,前排是饭馆大堂,后两排是旅社。饭馆里最好的菜,除了大厨林三儿的九转大肠,就是盛增海的五香牛肉。林三儿不光是掌勺的,还是掌柜的,不光做菜,还买菜。因为常年买盛增海的牛肉,两人是无所不谈的好友,和陈老二喝酒所用的“闷倒驴”就是林三儿送的。林三儿一看这架势,瘸腿的老宋和带枪的老钟他都认识,平时不和盛增海喝酒,知道其中有事儿,便忙着张罗。一会儿端上来一盘九转大肠,一盘牛肉,一盘小油菜,一盘花生米还有两瓶“闷倒驴”。因为三人和林三儿都熟,便邀林三儿上桌,林三儿也不推辞,大咧咧的坐下,启开瓶盖给三人倒上了酒。

倒到盛增海面前的杯子时,盛增海捂住杯口,说:“老三,啥时候都能喝,就今天喝不成。”林三儿揶揄道:“咋着,今天转性了?咱俩喝酒的时候没见过你少喝啊。”

“你不知道啊老弟,今天情况特殊。你大侄子还在卫生院躺着,能死能活还两说着哩。”说完就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了。接着又说:“这也怨你,给我那两瓶酒劲儿太大,找了这么个灾。”

“哎呀大哥,你真是冤枉我。”林三儿知道盛增海跟他开玩笑:“我好心好意给你酒,还给出来毛病了?那你喝一杯吧,算是我给你赔罪。”说完夺下盛增海的酒杯,倒得满满的。

老宋老钟经常在鲁豫楼吃饭,和林三儿也是熟得很。老钟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发话了:“这事儿啊,说到底还是怨那个陈老二。现在上面有通知,准备收枪,老百姓就该好好种地,没事儿闲哩,扛个跑儿枪东转西转,不打住人才邪哩。这号人就该抓起来关上一段时间,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三人点头称是,不一会儿便杯盘狼藉。老钟是在座的最大领导,自然喝得最多。他有个毛病,喝多了好跟人交朋友。只见他拉着盛增海的手:“老弟,不说别的,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这个事儿我不给你办得利利索索,我钟字儿倒着写。”

等送完老宋老钟,结了酒钱,已经是半下午了。盛增海心里有事儿,没敢多喝,就着林三儿给他的一杯茶,把这事儿又说了一遍,直到心里掏干净了才走。

有个成语叫“心宽体胖”,说的可能就是一个人心里宽,长得就胖。心里宽的人一般都藏不住事儿,所以说胖子心里一般也藏不住事儿。林三儿就是个胖子,而且是个心特别宽的胖子。他心里要是有事儿,必须让三个以上的人知道了才能心宽。陈老二打跑儿打住人这事儿,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高店镇上还真是个相当震动的新闻。林老三第一时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自然不可能把它捂心里。盛增海一走,他就失急慌忙的找人倾吐,找来找去,找到了在后院住的口外的老姜。

口外的老姜其实并不是口外的,他是河北张家口人,顶多算口边人。但是他常年在口外到高店这一带做生意,经常一身皮衣皮袍,所以就老说自己是口外的。老姜做的是皮货贸易,但他这个皮货贸易和别人不一样。一般别人都是把口外的皮货,羊皮,牛皮,马皮之类贩到中原来,再把中原的特产,小麦花生之类贩到口外去。老姜和人颠倒个儿,他是把中原的皮货贩到口外,再把口外的烈酒贩到中原来。中原能有啥皮货,无非就是个跑儿皮。按说口外并不缺跑儿,咋还用老姜把皮子再贩过去?这其中的缘由,除了老姜,在高店也只有老天爷知道。

老姜在口外有个把兄弟,也是做皮货的,鞣制好的皮子他再做成皮袄皮袍皮帽皮靴子。这个皮就是羊皮,是口外的。但是在皮袄制作中,两个腋下不能用羊皮,要用跑儿皮。也不是不能用羊皮,羊皮太贵,羊皮二十块钱一张,跑儿皮只要三块,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一件皮袄省俩胳肢窝,多了就能省好些钱。古代有“集腋成裘”,老姜的把兄弟是“集跑儿皮成腋”,赚了老钱。口外人忙着放羊骑马,不大在意像跑儿这样的小物件,所以老姜仗着这个关系四处跑着收跑儿皮。在九十月份,高店一带打跑儿的最多,老姜就住在高店的时间最久,而且一直是住鲁豫楼。在这个时候口外的青稞也成熟了,老姜也带些“闷倒驴”贩到高店。这酒比中原当地的高粱酒,红薯酒烈得多,很受欢迎。

林三儿找到老姜的时候,老姜正在睡觉。老姜的买卖一般在早上谈,要早起就睡得早,到了半下午就睡了。睡得正香,让林三儿一顿晃给晃醒了。老姜张口就骂:“林三儿你个鳖孙,店里失火了?”

“店里没失火,我快着火了。有个事儿得给你说一说。”

老姜知道林三儿好咋呼,还以为要跟他说东家偷西家鸡,前院牵后院驴之类的屁事儿,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继续睡。

“陈老二打死人了,知道不?”林三儿不管不顾,急着向老姜倾吐心事,直接说出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老姜无动于衷。要说别人打死人他信,陈老二打死人他是一百个不信。林三儿继续不管不顾,把事情的经过添油加醋的说出来。本来人没死,他说死了,本来打的是屁股,他说打的是脑袋。还着重的讲了陈老二打死人之后的行径,比如腿似筛糠,屁滚尿流,妄图毁尸灭迹等等,把一件事儿说成了两件事儿。絮絮叨叨的半晌,听得老姜厌烦不已。

说到最后,林三儿做了终结陈述:“我看啊,陈老二这回事过不去了,过不了几天就得拉到县里挨枪子儿。”说完也不看老姜,长舒一口气,轻轻快快的走了。

陈老二半蹲着靠在派出所审讯室的墙角,之所以是半蹲而不是全蹲,完全是因为警察的指示。警察是个小年轻,嘴角还有没有褪净的细细的绒毛。陈老二从被人带上手铐,塞进摩托挎斗,到走进派出所大门,双腿就没停止过抖动。不光抖,还嘎巴嘎巴响,像是骨头从里面爆开了一样。再加上尿湿的裤子和迷离的眼神,浑身上下散发着可怜虫的气息。警察命令他靠墙角蹲下并且停止抖动,第一个命令他可以执行,第二个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嘎巴嘎巴的声音一直持续到警察命令他保持半蹲的状态,绷紧的肌肉阻止了双腿的抖动,将骨头爆裂的声音暂时压抑下来,顺从了警察的意志。虽然半蹲的姿势异常难受,不到十分钟就让双腿麻的像木头一样,但是看着警察不再厌烦的神情,陈老二变得大胆起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屋子只有他和警察两个人,便开口问道:“同志……”

“谁是你同志?”警察似乎很恼怒陈老二这样称呼他,“同志是你叫的吗?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吗?是罪犯!你个罪犯能和我是同志吗?叫政府!”

“政府,”陈老二放松之后脑袋也清醒了许多,赶紧纠正自己的错误:“政府,我。。。。。。我不会坐牢吧?”

警察看看陈老二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有了一丝可怜,说道:“现在上级要求收枪,知道不?你不光没交枪,还把一个小孩儿打成那个样子,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事儿吧?”这两个问题让陈老二目瞪口呆,麻木的双腿又不由自主的抖动起来,嘎巴嘎巴的声音随之而来。他努力的靠近墙角,试图稳住身体,但是不顶用,由于用力过猛,双腿又麻木,脚下一软,瘫在了地上,一股更大的尿骚味随之弥漫在不大的审讯室里。

老钟回来了。老钟是所长,还当过兵,自然看不惯陈老二的软蛋模样。他黑着因为喝酒而变红的脸,让它呈现出一个红到发紫的颜色,挥挥手,示意警察离开。

他盯着陈老二,盯了很长时间,吓得陈老二冷战连连,尿意频出。由于尿的太频繁,陈老二已经没什么能尿的了,他的冷战看起来更像是颤抖。老钟发话了:

“知道为啥抓你吗?”

“知道,打住人啦。”陈老二不敢看老钟,低着头看自己的裤腿。

“知道就好,知道该咋办不?”

陈老二摇摇头,这个他真不知道:“一切由政府做主。”

“政府?咋着,以前进来过?”

“不是不是,刚才那个警察同志说哩,该叫政府。”

“还行,看着你还不笨,算个聪明人。”老钟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咋办,说吧。”

“说啥?”

“到底咋回事儿,说说。”

陈老二很冤枉,冤枉得他出不来气,看老钟的脸色不是那么黑紫了,他便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说得很流利,一点儿也不像尿裤子时的陈老二,还重点说了路老三拉他喝酒以及喝酒后的感觉。

“我冤枉啊政府,冤得很。”

“你冤啥?人家叫你喝酒时把刀架你脖子上啦?还是把着你的手开枪了?我看你不冤,一点儿都不冤。”老钟接着说:

“不过你这情况也不是特别严重。孬蛋没死,也没残。你没跑,也没撒谎,认罪态度也不错。本来像这样的伤害案应该移交检察院哩,我看啊也不用了,你们就调解算了。”

陈老二不懂啥是调解,但听老钟话里话外这“调解”对自己有利,忙说:“政府,我调解,我调解。”又觉得不妥:“啥是调解啊?”

老钟笑了:“啥是调解都不明白,你还要求啥调解啊。本来这个事要上报检察院,最少也得判三年。但是只要调解了,就不用判了,调解完你就能回家。”

“那我调解,不知道咋个调解法啊?”

“调解就得拿钱,知道吗?”老钟把陈老二的手铐开了,又给他搬了个凳子,“盛增海要求你赔他家八千,还有卫生院的医疗费二百,一共八千二。看你认罪态度老实,那二百给你抹了,你拿八千出来就算调解好了。”

陈老二又蒙了,八千不是小数目。他打了三年跑儿积攒了三千来张跑儿皮,算着能卖九千块,这一下下来都得搭给盛增海啊。

“能少点不政府,我。。。我没那么多钱啊。”

“你当是做买卖啊,还少点。你要觉得多也中,我把案子报给检察院,再把你往看守所一关,你等着坐三年牢吧。”老钟一脸不耐烦,站起来就要给陈老二戴手铐,陈老二吓得连说:

“我给,我给,政府。我不坐牢,我给钱。”又说:“我现在没那么多,我凑凑,中不?”

老钟点了头,让警察进来写调解书,又让陈老二签字画押,放他回去。人回来了,陈老二的魂儿却吓丢了。到家闷睡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早上才醒。这一天一夜里,他做了无数个梦,和他以前的梦都差不多,又娶媳妇又生娃儿的,但最后总是被一张眉目皆无全是麻子的大脸惊醒。后来他想了想,这不是个脸,是被他打住的孬蛋儿的屁股。

他不敢再睡,老钟只给他三天的时间,三天一到就要拷人。有心想跑,看着和他一样愁眉苦脸的舅舅,心里一横:“算了,就当我三年的跑儿给儿子打了。”推开偏厦的门,揭开压着稻草的油布,露出他这三年的收获,三千零六十张跑儿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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