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周刊文春》的访谈之前,我曾受某本季刊委托,对“当下耀眼的人们”进行采访。因为是季刊,所以一年只采访了四人。连续三年,共采访了十二位“最为闪耀的人”,印象中是这样一个限时的企划。第二期的采访对象,是城山三郎先生。
恰逢城山三郎先生翻译的《商人家书:写给儿子的信》(新潮文库出版)登上畅销榜首位,我原本计划围绕这一话题展开采访。和城山先生初次见面,打过招呼后,我立刻开口道:
“您的译作非常有意思。”
我读书向来较慢,然而这次却难得地读罢全本。阅读后觉得内容十分精彩,令人感动万分。所以才这样说。
这是一部家书集,由一位成功的加拿大企业家写给即将步入社会洪流的儿子。信中有严厉的批评,有深情的关怀,饱含智慧,还对职业与人生的发展提出了许多宝贵的建议。城山先生听了我这句“有意思”,微微一笑,笑得脸上都浮现出了皱纹。他答道:
“是吗?哪里有意思呢?”
哎呀,这可让我如何回答……我的确通读了全书,可我若说得不好,怕是会坏了先生的兴致。这可怎么办?我该怎么回答呢?
“嗯……全书是由父亲写给儿子的信构成。身为女性,我在阅读的过程中也学到了许多发人深思的经验教训。与其说这本书是写给企业家的经营指导,不如说是一部讲述关于人类如何生存的本源性问题的呕心沥血之作。所以不仅是企业家,无论读者是女性还是孩子,都会觉得这本书很有意思。”
“嗯。还有吗?”
还有吗?我还得继续说下去吗?
“还有……就是……我很喜欢最后一封信——不能贪婪。无论多么饥饿,也不能和别人争抢食物,那样太丢人现眼了。人生也是一样,无论欲望多么强烈,也不能做出争抢、排挤之类的粗鄙行为。这一篇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城山先生听我说完,评价道:
“真是个好读者啊。”
他微微地笑着。我莫名想让他笑得更加开怀一些,于是又开了口:“还有,还有那一章……”说着说着,我突然反应过来。对了,今天我才是采访人,不应该光顾着自己说。于是我调整好心态问道:
“城山先生您也有一位公子,那么您作为父亲,有向令郎提过什么建议吗?”
“我和儿子的关系其实没有那么亲近……你家里呢?”
“我家吗?我家别说是建议了,父亲总是对孩子的所作所为样样不满意,成日里吵个不停呢。”
哎呀,不行不行。我怎么又说了这么多。
“那么,令爱呢?您应当很惦念令爱吧?”
我把话题又引回城山先生身上,先生却笑了。
“我和女儿的关系也不是很亲近。有一次我工作结束后打车回去,不巧遇上堵车。司机人很贴心,问我:‘您着不着急?’我说:‘也没有那么急。’司机又问:‘您有什么事要办吗?’我回答说:‘其实今天是我女儿的婚礼。’结果被司机大骂了一通,骂我:‘这怎么能不着急呢!这可是你女儿的婚礼啊!’”
城山先生讲完,又随口问了一句:
“你父亲也很了不得吧?”
明明聊到这里就可以告一段落的,我却不自禁地等了一等,终于等到了城山先生这句话,对父亲的抱怨终于全部爆发了出来。
“可不是吗,真的很让人头疼。我的父亲啊……”
可能是因为父亲总是过于干涉我的生活吧。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位网球同好会[6]的学长给我打来电话,父亲便逼问我:“是不是在和他交往?”我回答:“只是学长而已。”
“大你几岁?”
“两岁。”
“太小了!”
明明我和学长并没有交往,更不用提什么婚约之类,父亲却对无辜的学长起了敌意。还有一次,我因为中暑,肚子不适,睡觉时忍不住难受得呻吟起来。就听见父亲在门外对母亲喊道:
“快叫妇产科的人来!叫妇产科来!”
我不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等到腹痛好了,便去向父亲抗议,问他:“您那是什么意思?”父亲却冷哼一声,嗤笑道:
“女人说肚子疼,还能有什么情况。”
父亲只说了这一句话。我才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想法。
听我说完,城山先生又问:
“你的父亲还真是好笑。然后呢?”
城山先生追问我之后如何。而我们阿川家一提起便叫人痛哭流涕的伤心事可谓是堆积如山,我越说越停不下来。
两个小时的访谈结束了,而我究竟问了城山先生几个问题呢?我只记得笑眯眯的城山先生走出访谈室后,杂志主编一脸苦相地对我说:
“今天,完全是阿川女士您一个人在倾诉呢。”
以城山三郎先生为目标
在《周刊文春》的主编对我说“有阿川你的风格的访谈”之后,我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为什么我在城山先生面前,能够说那么多、那么久呢?毫无疑问,作为一名采访者,我肯定是不合格的。但这样的采访并非总是不可取的。
实际上,在城山先生之前,第一期连载的受访对象是开高健先生。我造访了先生位于茅崎的家,先生来到门口迎接我:“哎呀,大老远跑来一趟,欢迎欢迎。”从这一刻开始,直到两个小时之后我向先生告别,可谓是开高先生的一场精彩绝伦的独奏会。我几乎只是一直在点头而已。哎呀哎呀,做个采访者还真是轻松啊,我当时还松了一口气呢。然而,第二期连载的嘉宾就是城山先生。
主编说的那句“今天,完全是阿川女士您一个人在倾诉呢”,实际上话里还隐藏着“你上次明明都没怎么说话”的讽刺。无论如何,我都算不上是一位优秀的采访者。面对开高先生,自己插不上话。面对城山先生,自己说个不停。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后来才意识到,这是因为开高先生擅长讲述,而城山先生擅长的则是倾听。
但是,城山先生善于倾听,究竟是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城山先生在面对我时,并没有提出什么尖锐的质疑或是令我紧张的问题。只不过是一直在我说话时,简单地回应一句“是吗”“然后呢”“真有意思”“为什么呢”“之后怎么样了”,然后笑眯眯地、兴致盎然地听着我对家人的那些极其无趣的抱怨。从始至终,他都带着安详、温和的表情听我诉说。
“原来是这样!”
我终于明白了。所谓善于倾听,并不一定要像戴夫·斯佩克特先生那样直截了当地切入问题。我只需要让对方愿意向我倾诉就可以了。“她这么津津有味地听我讲话,那我就再多说两句吧。”“那件事情也告诉她好了。”我只要成为这样的采访者就好了。
无论是提出犀利的问题也好,钻对方发言中的漏洞也好,对于我来说都是难以完成的任务。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到的话,虽然我无法拥有城山先生那样平静温柔的性格,也无法同富于才智、教养却不显山不露水的先生相提并论,但总而言之,在倾听对方发言时表现出兴致盎然的模样,我还是能够做到的。不,应该说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一问三不知”的我费尽力气想出来的法子,就是“以城山三郎先生为目标”,这时,我才终于有了些许面对工作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