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刊文春》连载时,会由责任编辑严格筛选、收集访谈对象的相关资料。从嘉宾过去在各大杂志、报纸接受过的访谈开始,如果对方是小说家,还会收集对方的作品,演员的话就是参演作品的DVD,有时还会去观看对方的演出或是作品试映会。若是嘉宾的资料实在太多,责编会绞尽脑汁、严格筛选出最重要的资料交给我,但即使如此,资料也往往会堆成一座小山。
我有好几次都惊得目瞪口呆。“你不会是想让我在一周之内看完这些吧?”
人总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例如说,其他的工作忙不过来,别的稿子总是写不完,或者是抱着资料不小心睡着了……总而言之,就是没有时间把资料通篇读完。不过,比起各种各样的理由,在这种时间紧迫的阶段,我们要怎么撑过去呢。既然没有时间看完所有的资料,那就必须要舍弃其中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需要决定优先顺序。这种情况下,我一般会先看嘉宾写的书、参演的电影、演奏的音乐以及相关录像。当然,把嘉宾的简历牢牢记在心里,这是基础中的基础,所以看一遍嘉宾过去的采访文章也是必不可少的功课。第二重要的,我认为就是嘉宾本人做过的工作。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对于当事人而言,相比于各大媒体对自己的采访,他们还是更加在意自己创作的作品是如何被评价的。
我每次了解嘉宾的作品后,都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发现。
我阅读了某位作家的三本小说,发现“咦?这个人的作品中,总是会出现很多意志坚强的女性”。于是决定在采访时问对方,是否很欣赏这类人。
从处女作开始,我按照年代先后听了某位小提琴家的几张唱片之后,我发现“咦?从这张唱片开始,小提琴的音色突然变了。发生了什么了呢?”是因为演奏技巧变化了吗?还是说嘉宾在此时坠入爱河了呢?问一问吧。
实际上,这位小提琴家就是诹访内晶子[10]女士。我先给自己铺垫道:“虽然我对音乐一窍不通……”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从这张专辑开始,我换了一把小提琴。”诹访内女士这样回答。
原来,她从这一年起,开始使用斯特拉迪瓦里[11]制作的三大名琴之一“海豚”进行演奏。我那个时候才第一次听说,原来不同的小提琴之间声音是有着天差地别的。从这个话题,我们又聊到了乐器。诹访内女士告诉我,小孩子个子长高之后,就可以用尺寸较大的小提琴来演奏了。尺寸较大的小提琴,其声音会更加深厚,低频也会很结实。
当然,我并没有一丁点儿显摆自己问题提得好的意思,不过,直截了当地向对方问出自己在意的地方,就能够让对方明白你很关注他的工作。哪怕我并没有看完其他的资料,也依旧能够聊到许多意想不到的话题。不过,像这样考前押题一般只着眼于能够博取好感的要点,也会让我偶尔在正式采访时,发现“太遗憾了,完全猜错方向了!”
我在采访某位女性畅销书作家时,也完全没有时间读完资料。谁让编辑在她出版了一部话题作品之后,就马上对我强调说“阿川,别的资料先别管了,你一定把这本书好好读一读”了呢?他交给我这套包含上、中、下三卷的新出版的大作,我只好点头称是。等我真正翻开这本书时才发现,这部鸿篇巨制篇幅长得吓人。无论我怎么读、怎么看都看不完。这部作品不光包含上、中、下三卷,而且排版还是每页上下两段,字数很多。更何况,我读书本来就比常人要慢上十倍。我本来很早就开始读这本书了,可却怎么读都读不完,采访的日子越来越近,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连上卷都还没读完一半。
“完了,这下要来不及了。”
我急得上火,心想,既然这样也没别的法子了,于是看完一个段落,就一口气往后翻个五十页,再继续开始读。可即使我读得这么敷衍了事,每翻开新的一页,其中的故事都会令我感动得不能自已,不由得被剧情吸引,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往后翻五十页,号啕大哭一番,再翻五十页,痛哭流涕一阵。哭到最后,开始感到疲倦,我最后败给了困意,不小心睡着,接着又从睡梦中惊醒,大脑昏昏沉沉的,翻开书来继续阅读,接着又会被感动得泪眼婆娑。
第二天一早,责编问我:“你读到哪里了?”我回复说:“嗯……认认真真读的只有上卷的前几十页。之后都是跳着看的……”责编听了整个人愣在那里,脸色发白。我只好出言安慰:
“不过,哪怕是跳着看的,我也深受感动,看哭了四次呢。”
即便我这么说了,责编心中的不安也没有散去。而我自己也是,在不安与恐惧中心惊胆战,迎来了正式采访的时刻。
“真是一部杰出的作品。我看哭了四次呢。”
见到作者本人之后,我立刻这样对她说。“我是跳着看的”这个事实当然是无法说出口的,但是“看哭了四次”却并非是谎言,认为这是一部杰作也是我真实的想法。听了我的话,那位女性畅销书作家非常高兴,于是对我说,为了创作这部小说,在采风时吃了不少苦头,在创作过程中也经历了不少感人的故事。那一次采访,成果非常丰硕。
当然,这并非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如果您将其理解为“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采访前随随便便准备一下也没关系”的话,我会极为困扰的。我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事前准备要适可而止
不过,借着这个机会让我说句实话,我要说,仔细地看完资料,把信息事无巨细地记在脑海中,这在令人放心的同时,也会让人疏忽大意。只要问了这个、这个和这个就很完美了,没问题了。我们会陷入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已经见过、采访过被采访者。或者会被已经掌握的情报吸引了注意力,而忽略我们的发现或是一些单纯朴素的疑问、惊喜。所以,事前准备要适可而止。重要的是,要掌握关于对方的最基本的、不会显得失礼的信息,同时又不能自以为已经全然了解对方,要让对方在自己心中保持一定的未知感和神秘感。
此外,尽量多关心嘉宾本人辛苦创作的作品、取得的成绩,也是打开对方心门的一种方法。无论是谁,都更喜欢听别人说“你写的那篇文章很有意思”“你的演技太吸引人了”,而非是“那本杂志上的访谈很有意思”。即便是我,要是听到别人这样夸自己,恐怕在采访中也会畅所欲言吧。
还有一点。这听起来可能很像是我没看完资料就去采访的借口,但实际上,如果对嘉宾的经历、轶事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么在采访时,就很可能会出现采访者抢答问题的情况。
“啊,那之后的第二天,你就和导演命运般地重逢了,之后一起拍摄了这部电影,是吧?”
采访者如果这样来提问的话——“什么啊,你都知道了啊。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嘉宾就会失去聊天的兴致。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说的话能让他人觉得有意思。但这个采访者却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讲什么趣事。也没法再讲一次逗她发笑。那就只好简单讲两句了。嘉宾一旦产生这种想法,本来能够谈很多的话题,反而会变得无话可说。采访者看完资料,已经知道这个故事了,然而只要表现出“虽然知道,但是不太了解细节”的心理,那么嘉宾也会想“那我就给你讲讲吧”。因此,以防万一,我再强调一句,我想说的并不是“采访之前不要看资料”。
顺带一提,我当时跳着看的那部畅销小说的作者,真的以为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读了自己的作品(真的很抱歉……)在采访之后,还去问责编:“阿川女士还是单身吗?我想介绍一位男性朋友给她认识认识。”——人家还为我考虑了婚姻问题。但继续聊下去,才发现对方不过才三十多岁。
“老师,实际上,阿川女士已经四十多岁(当时)了。”
多么令人感激的好事,就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了。这是报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