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燕指了指坐在炕头里边的一个中年人。他的头上蒙着一块打着英雄结的土布手巾，嘴里叼着一根旱烟袋，完全像个本地庄稼人。高复东瞪圆眼睛看了又看，心里暗暗地想：“这个土里土气的庄稼佬，就是共产党的县长、县太爷？”
他想起他在国民党地区见到的“县长，县太爷”，都是骑在人民的头上逞威作福，养尊处优，哪肯替人民办一丁点儿好事！因此他又暗暗下决心说：“打回东北老家后，再不能要那些老腐败的官僚，一定都换成这种土县长来励精图治。”
一站又一站，眼看就快到黄河沿了，忽然阴云密布，下起鹅毛大雪来。陕北黄土高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晴以后，他们踏着深雪参观黄河天险去了。浮云还没有散尽，夕阳西照，黄河两岸的山峦，到处是蜣岩峭壁。
他们来到了黄河岸边。立在山坡上往东一望，只见雾潆潆、黄澄澄的水面，波涛汹涌，真是“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一段黄河的水是从两道高山峡谷中间奔腾而下，水急浪大，撞在礁石上又形成一个个黑漩涡，滴溜溜地乱转，连鹅毛都要沉底。各种形状不一、大小不同的冰块，顺流而下。大的冰块像一座座银山，在水中缓缓地浮动着，忽然后边的急浪卷来，和另一块冰山猛地撞上去，立刻激起几丈高的水花，发出震天动地的撞击声。连常年生息在黄河礁石上的长嘴白鸟也都吃惊得展翅高飞。平常日子从这里乘木船渡一次黄河，也等于过一次鬼门关，何况在这个季节呢！
白山和洪燕望着湍急的黄河水流和冰块的撞击，心里不约而同地默想：“红军要是东征打日本，可得首先战胜这道天险呀！”
高复东知道对岸就是山西军阀阎锡山的部队把守。他望着黄河的急流和东岸的高山峻岭，悬崖峭壁，回身看看黄河汉子里的一排排的木船和筏子，突然仰天大笑道：“我说为啥来这里呢，原来是叫我来看看黄河天险，是不是？”他回头看白山和洪燕。白山洪燕微微一笑，示意他说下去。高复东谅解地说：“前面有阎锡山的河防部队拦路，后边又有西北‘剿总’的部队跟踪追击，前后夹攻，腹背受敌，这叫红军咋能东渡黄河，挺进华北、东北对日作战呢！”
白山和洪燕没有搭腔。回到宿处，季明突然来到他们的面前。他跟高复东和白山握握手，开门见山地问高复东说：“黄河也参观过了吧，红军今天晚上强渡黄河，怎么样？”
高复东大吃一惊，摇摇头说：“那可不行！如果有空军掩护，有炮兵配合还可以。要是只凭小船、木筏子，那未免太冒险。阎锡山的部队不善进攻，可是善守，沿岸又构筑了明的暗的各种工事，号称是‘攻不破的黄河防线’，你们可不要随便冒险！以前，我对于你们在直罗镇战役以后，还迟迟不东进抗日，很有意见，今天亲自到黄河沿上一看，就完全谅解了！”
季明一听高复东的思想疙瘩解开了，但是解得并不正确，于是又耐心地解释说：“今天我们强渡黄河东进，是有相当大的困难，要付出巨大的牺牲，但是我党中央一到陕北就指示我们准备强渡黄河东进抗日。前一时期你们东北军在飞机配合下前堵后截，我们不得不打一打排除障碍。直罗镇战役之后，我们又经过周密的侦察和判断，东进也还有巨大的困难，带冒险性。但是北平的爱国学生冒着汉奸亲日派的木棒、水龙头和大刀行动起来了，全国要求抗日的民众都睁大了眼睛看我们，都希望我们挺进华北对日直接开火，我们能在困难面前退缩吗？当然，今天渡河，我们也是作好充分准备的。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高复东在嘴上连连称赞说：“好！好！为国为民，不怕牺牲一切，真了不起！”但是对于这次军事行动仍然是毫无胜利信心。季明摸着黑把他们三个领到黄河边山上观察棚子里，自己就赶快回部队参加战斗了。
天黑得对面不见人。河汊的水还微微发亮。水的亮光反衬出河汉里浮着五只小船和三只大船。小船上突击队的勇士们，每人的衣服后背上钉着一块正方形的白布。
大船上指战员们的左臂上都扎着白手巾，作为夜间联络标志。
黄河对岸，夜色茫茫，高山峻岭前横躺着一座百多公尺高的山冈。这个山冈的半腰上和它的北脚下各有一个碉堡，山南脚下也有一个碉堡，三个碉堡构成三角形，距离约有一里左右，用交通壕连接在一起，是封锁这一段渡口的主要火力点。
山半腰的那个碉堡，据红军侦察部队和当地老百姓的观察，是敌人两个守河部队的制高点和接合部，也是他们兵力最薄弱的环节。因此红军指挥部选择它为突破口，把山腰碉堡下的一片沙滩作为登陆点。突击队乘船靠岸之后要首先占领山腰碉堡，尔后再分头攻占其他两个碉堡，掩护主力部队安全渡河。
红军指挥部选定这个登陆的地点，还因为这段沙滩前有一条四十多尺宽的冰排，船容易靠岸。从冰排冲上沙滩也很平坦。冰排和沙滩虽被半山腰的敌人碉堡控制，可是山腰底下有死角。而别的地方虽没有被山腰碉堡控制，但水里却有很多暗礁，河坎又陡，船靠不了岸。
季明带着小关东参加了突击队，上的是突击队指挥部的大船。突击队的五只小船顺着河汉成一路队形进入了黄河。突击队指挥部和突击队第二梯队的大船随后跟着。
八只大小船拉开一里多远，到了预定的渡河点，前头的五只小船突然展成扇面形向东岸猛划了过去。开始时，站在后边大船上的指挥员还能看出小船的黑乎乎的影子，后来就只能看见战士们背后钉的白布变成小白点在河心晃动。
大船紧追小船前进到了河的中流，忽然间，北风大作，波涛汹涌，激浪撞击船帮声和两岸山谷的回声交织在一起，有如山崩海啸，万马奔腾。船身颠簸起伏与冰块相击，激起一丈多高的浪花。浪花溅到船上，打湿了靠船帮坐着的战士的衣服，北风一吹立刻结成冰霜。但是奋力划船的水手们，满头冒着热气腾腾的大汗。突击队员们也都紧张地重复指挥员的命令：“快划！快划！一靠冰排就赶快上岸向山根下死角猛冲过去！
这时黄河东岸仍然像先前一样安静。大船划到黄河中心，第一梯队的小船将要接近东岸冰排，突然间，东岸的上空升起一红一白的两颗信号弹，几条强烈的手电光柱向河中心和河岸、冰排上射来。接着，机关枪、步枪和炮弹就暴风骤雨般地轰击过来了。
枪弹带着火光，嗖嗖地乱窜。炮弹击起水柱，激成千层浪。突击队的小船在前边弹雨和水柱中间摇摇晃晃、一簸一颠，眼看就被浪花卷进漩涡里了，但是船工们更加迅猛地向东岸的冰排划去。
“加油，快划！快划！”
季明所在的大船眼看就要靠冰排了，忽然，嗖！嗖！一梭机关枪子弹打穿船帮，黑水呼呼地往船舱里灌进来。勇士们用帽子堵，用脊背挡。季明又鼓励水手们说：“快划！快划！靠上冰排就是胜利！”
嗖的一声，有个水手中弹了，鲜血立刻从他的肩膀上冒出来。预备水手冲上去顶替。
嗖嗖的子弹像飞蝗过镜，全船的勇士们若无事然，一动不动，只是异口同声地要求水手们说：“快划！快划！靠岸、靠上冰排就是胜利！”
水手们都是当地的渔民，对东岸的军阀阎锡山早就憋着一肚子气，这时不管子弹、炮弹怎样呼啸，双手仍然像飞轮一般的摇着桨橹，冲破水柱和巨浪，箭头似的向岸边冰排飞去。但是用力过猛，船帮撞在冰排上咔嚓一声又退回老远。一颗炮弹轰地爆炸在大船尾巴上了。船尾被炸碎，船头像战马一样打起立柱，又扑通一落跌进水里。船身摔成碎片片了。季明从浪花里钻出来抓住一块船帮，向落水的同志们呐喊道：“抓住块木板子往前游！上冰排！上沙滩！……”
突击队员一个个抓住块木板子，拼命地往冰排游，先后上了冰排，冲上沙滩了。
小关东在季明的大船上，也落在水里了。他钻出水面抓住一块船帮顶着一块冰块当盾牌朝冰排游去，爬上冰排就端起枪跟着季明冲上山去。
嗒嗒！……轰！轰！……山腰碉堡里的敌人更疯狂了。冲上山的红军勇士们，一个倒下，另一个更迅猛地冲上去。带白圈的影子，一个接一个冲向山腰上的碉堡。
小关东冲得靠前，稍微迂回一下扑到碉堡跟前，举起手榴弹往枪眼里一塞，轰隆！
山腰的碉堡里突然火光四射，疯狂的枪声哑了，季明在火光里高呼：“拿下碉堡了，赶快抢制高点！”
突击队员们立刻像老虎扑食般冲上去占据了半山腰的制高点。
季明站在碉堡口外整理队伍，检查人数，分做三批扩大战果：一批留在山腰的碉堡里组织火力掩护，其余的分两路下山拿碉堡，小关东正要跟着季明下山，背后山谷里忽然蹿上来一股敌人。季明立刻挥手命令：“打！”
排子枪和手榴弹一齐响了。他们打了好一阵，但是敌人还在吼叫着向上冲来。
小关东一摸自己腰里的手榴弹摔光了，立刻抱起身边一块大石头朝山坡扔下去，接着又抱起一块扔下去。大石头顺山坡乱滚乱砸，砸得山坡上的敌人吼吼直叫。其他突击队员也都抱起石头往山坡下扔。从后山坡偷袭上来的敌人被滚下去的石头砸得乱跑乱藏，溃退到山下去了。
在山腰前的沙滩上，登陆上岸的红军主力，也嘟嘟嘟地吹起冲锋号，一下子冲上山腰，冲上山头，占领了黄河东岸的制高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