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1906—1968)号洗岑,山东邹平人。散文家,诗人。一九六八年于昆明被迫害致死。著有散文集《雀蓑记》、《回声》、《西行记》,短篇小说集《金坛子》等。
山水
先生,你那些记山水的文章我都读过,我觉得那些都很好。但是我又很自然地有一个奇怪念头:我觉得我再也不愿意读你那些文字了,我疑惑那些文字都近于夸饰,而那些夸饰是会叫生长在平原上的孩子悲哀的。你为什么尽把你们的山水写得那样美好呢?难道你从来就不曾想到过:就是那些可爱的山水也自有不可爱的理由吗?我现在将以一个平原之子的心情来诉说你们的山水:在多山的地方行路不方便,崎岖坎坷,总不如平原上坦坦荡荡;住在山圈里的人很不容易望到天边,更看不见太阳从天边出现,也看不见流星向地平线下消逝,因为乱山遮住了你们的望眼;万里好景一望收,是只有生在平原上的人才有这等眼福;你们喜欢写帆,写桥,写浪花或涛声,但在我平原人看来,却还不如秋风禾黍或古道鞍马更为好看;而大车工东,恐怕也不是你们山水乡人所可听闻。此外呢,此外似乎还应该有许多理由,然而我的笔偏不听我使唤,我不能再写出来了。唉唉,我够多么蠢,我想同你开一回玩笑,不料却同自己开起玩笑来了,我原是要诉说平原人的悲哀呀。我读了你那些山水文章,我乃想起了我的故乡,我在那里消磨过十数个春秋,我不能忘记那块平原的忧愁。
我们那块平原上自然是无山无水,然而那块平原的子孙们是如何地喜欢一洼水,如何地喜欢一拳石啊。那里当然也有井泉,但必须是深及数丈之下才能用桔槔取得他们所需的清水,他们爱惜清水,就如爱惜他们的金钱。孩子们就巴不得落雨天,阴云漫漫,几个雨点已使他们的灵魂得到了滋润,一旦大雨滂沱,他们当然要乐得发狂。他们在深仅没膝的池塘里游水,他们在小小水沟里放草船,他们从流水的车辙想象长江大河,又从稍稍宽大的水潦想象海洋。他们在凡有积水的地方作种种游戏,即使因而为父母所责骂,总觉得一点水对于他们的感情最温暖。有远远从水乡来卖鱼蟹的,他们就爱打听水乡的风物;有远远从山里来卖山果的,他们就爱探访山里有什么奇产。远山人为他们带来小小的光滑石卵,那简直就是获得了至宝,他们会以很高的代价,使这块石头从一个孩子的衣袋转入另一个的衣袋。他们猜想那块石头的来源,他们说那是从什么山岳里采来的,曾在什么深谷中长养,为几千万年的山水所冲洗,于是变得这么滑,这么圆,又这么好看。曾经去过远方的人回来惊讶道:“我见过山,我见过山,完全是石头,完全是石头。”于是听话的人在梦里画出自己的山峦。他们看见远天的奇云,便指点给孩子们说道:“看啊,看啊,那像山,那像山。”孩子们便望着那变幻的云彩而出神。平原的子孙对于远方山水真有些好想象,而他们的寂寞也正如平原之无边。先生,你几时到我们那块平原上去看看呢:树木、村落,树木、村落,无边平野,尚有我们的祖先永息之荒冢累累。唉唉,平原的风从天边驰向天边,管叫你望而兴叹了。
自从我们的远祖来到这一方平原,在这里造起第一个村庄后,他们就已经领受了这份寂寞。他们在这块地面上种树木,种菜蔬,种各色花草,种一切谷类,他们用种种方法装点这块地面。多少世代向下传延,平面上种遍了树木,种遍了花草,种遍了菜蔬和五谷,也造下了许多房屋和坟墓。但是他们那份寂寞却依然如故,他们常常想到些远方的风候,或者是远古的事物,那是梦想,也就是梦忆,因为他们仿佛在前生曾看见些美好的去处。他们想,为什么这块地方这么平平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些高低呢。他们想以人力来改造他们的天地。
你也许以为这块平原是非常广远的吧。不然,南去三百里,有一条小河,北去三百里,有一条大河,东至于海,西至于山,俱各三四百里,这便是我们这块平原的面积。这块地面实在并不算广漠,然而住在这平原中心的我们的祖先,却觉得这天地之大等于无限。我们的祖先们住在这里,就与一个孤儿被舍弃在一个荒岛上无异。我们的祖先想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改造他们的天地,于是他们就开始一件伟大的工程。农事之余,是他们的工作时间,凡是这平原上的男儿都是工程手,他们用锨,用锹,用刀,用铲,用凡可掘土的器具,南至小河,北至大河,中间绕过我们祖先所奠定的第一个村子,他们凿成了一道大川流。我们的祖先并不曾给我们留下记载,叫我们无法计算这工程所费的岁月。但有一个不很正确的数目写在平原之子的心里:或说三十年,或说四十年,或说共过了五十度春秋。先生,从此以后,我们祖先才可以垂钓,可以泅泳,可以行木桥,可以驾小舟,可以看河上的云烟。你还必须知道,那时代我们的祖先都很勤苦,男耕耘,女蚕织,所以都得饱食暖衣,平安度日,他们还有余裕想到别些事情,有余裕使感情上知道缺乏些什么东西。他们既已有了河流,这当然还不如你文章中写的那么好看,但总算有了流水,然而我们的祖先仍是觉得不够满好,他们还需要在平地上起一座山岳。
一道活水既已流过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庄之东,我们的祖先就又在村庄的西边起始第二件工程。他们用大车,用小车,用担子,用篮子,用布袋,用衣襟,用一切可以盛土的东西,运村南村北之土于村西,他们用先前开河的勤苦来工作,要掘得深,要掘得宽,要把掘出来的土都运到村庄的西面。他们又把那河水引入村南村北的新池,于是一曰南海,一曰北海,自然村西已聚起了一座十几丈高的山。然而这座山完全是土的,于是他们远去西方,采来西山之石,又到南国,移来南山之木,把一座土山装点得峰峦秀拔,嘉树成林。年长日久,山中梁木柴薪,均不可胜用,珍禽异兽,亦时来栖止。农事有暇,我们的祖先还乐得扶老提幼,携酒登临。南海北海,亦自鱼鳖蕃殖,苹藻繁多,夜观渔舟火,日听采莲歌。先生,你看我们的祖先曾过了怎样的好生活呢。
唉唉,说起来令人悲哀呢,我虽不曾像你的山水文章那样故作夸饰——因为凡属这平原的子孙谁都得承认这些事实,而且任何人也乐意提起这些光荣——然而我却是对你说了一个大谎,因为这是一页历史,简直是一个故事,这故事是永远写在平原之子的记忆里的。
我离开那平原已经有好多岁月了,我绕着那块平原转了好些圈子。时间使我这游人变老,我却相信那块平原还该是依然当初。那里仍是那么坦坦荡荡,然而也仍是那么平平无奇,依然是村落,树木,五谷,菜畦,古道行人,鞍马驰驱。你也许会问我:祖先的工程就没有一点影子,远古的山水就没有一点痕迹吗?当然有的,不然这山水的故事又怎能传到现在,又怎能使后人相信呢。这使我忆起我的孩提之时,我跟随着老祖父到我们的村西——这村子就是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子,我那老祖父像在梦里似的,指点着深深埋在土里而只露出了顶尘的一块黑色岩石,说道:“这就是老祖宗的山头。”又走到村南村北,见两块稍稍低下的地方,就指点给我说道:“这就是老祖宗的海子。”村庄东面自然也有一条比较低下的去处,当然那就是祖宗的河流。我在那块平原上生长起来,在那里过了我的幼年时代,我凭了那一块石头和几处低地,梦想着远方的高山,长水,与大海。
老渡船
我常想用一种最简单的方法记述一个人。但是每当我提起笔时,就觉得这是一件难事。其初,我认为我可以用一个故事作中心,来说明这人的性格和行为,但计划了很久却依然构不出一个故事,这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物。这人与一只载重的老渡船无异,坚实、稳固,而又最能适应水面上一切颠颠簸簸,风风雨雨。其实,从这个人眼里看出来的一切事物,都好像在一种风平浪静的情形中一样,他是那样安于他所遇到的一切,无所谓满意,更无所谓不满意,只是天天负了一身别人的重载,耐劳,耐苦,耐一切屈辱,而无一点怨尤,永被一个叫做“命运”的东西任意渡到这边,又渡到那边。若说故事,这就是他的故事,此外再没有什么故事了。他在这种情形中已度过了五十几个春秋;将来的日子也许还要这样过下去的吧,他已经把他那份生活磨炼得熔进他的生命中去了。
然则用一种职业来说明这个人又将怎样呢,这个却是更难的办法,我根本就不能决定他作的是什么职业,他是一个儿子的父亲,一个妻子的丈夫;另有一种关系,我就不知道应如何称呼,或者勉强可以说是他妻子的情人的对手吧,——他那妻子的朋友是一个跑大河的水手,强悍有力,狡黠伶俐,硬派他作为对手,他恐怕太不胜任了。此外呢,最确实的他还是一个伙伴的伙伴。他那伙伴是一个铁匠,当然他也就是一个铁匠了,但这又决不是他的专门职业,何况他在打铁的工夫上又只是帮人家去打“下锤”。比起打铁来,他却还是在田地里为风日所吹炙的时候居多,他有二亩薄田,却恰恰不够维持全家的生计。
他的家庭——在名义上他应当是一个家主,为尊重人家的名义起见,我们还不能不说是他的家庭——他的家庭是在一种特殊情形中被人家称作“闲人馆”的,在一座宽大明亮的房间里,有擦得亮晶晶的茶具,有泡得香香的大叶儿茶,有加料的本地老烟丝,有铺得软软的大土炕,有坐下去舒舒服服的大木椅。在靠左边的那把椅子上坐落下来的时常是他的妻子,那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女人,有瘦小身材,白色皮肤,虽然有几行皱纹横在前额,然而这个并不能证明她的衰老,倒是因了这个更显出这人的好性情,她似乎是一个最能体贴人心的妇人。她时常用了故意变得尖细的嗓音招呼:“××,××”——这里所作的记号是那位主人翁的乳名,为了尊重人家名字起见,恕我不把他的真名写出。假如在这样的招呼之下能立刻得到一声回答,接着当然是“给我做这个,给我做那个”之类的吩咐。但她也绝不会因为得不到一声回答而生气,因为她知道,她的××不是去做这个就是去做那个了,不然就是到田里去了,田里是永有作不尽的工作的,再不然就是到河上去了。是的,到河上去——这一来倒使我发觉我的话已走了岔路,我原是说那座屋里的情形的。我已说过,左边那把木椅上是他妻子,那末右边呢,一定是那位水手了,不然,那位水手老爷是一个怪物,他在船上掌舵时是一个精灵,他回到这座屋里来便成了一个幽魂,他是时常睡在那方铺的软软的大土炕上的。他不一定是睡,他只是躺着,反正有人为他满茶点烟火。除非他的船要开行,或已经开行了,他是不常留在船上的,他昼夜躺在这儿很舒服,他也时常用了像呓语一般的声音吩咐那个主人:“到河上去,到河上去。”他又是一个能赚银子的英雄汉,他把他在水上漂来漂去所赚得的银子都换成这个女人身边的舒服了。话又要岔下去,还是回头来再说这座屋子里的情形吧,这屋子里是不断地有闲人来谈天的,就是在乡间,虽然忙着收获庄稼,或忙着过新年时?这屋子里也不少闲人来坐坐——这就是被称作“闲人馆”的原因了。这里有着不必花钱的烟和茶,又有许多可高可低的好座位,至于义务,则只要坐下来同那位水手或女人闲谈就足够,譬如谈种种货物的价钱,谈种种食品的滋味,有时候也谈起些远年的或远方的荒唐事情。
他的裁缝儿子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高大,漂亮,戴假金戒指,吸“小粉包”香烟,不爱说话,却常显出一种蔑视他人的神气,而他所最看不起的人也许就正好是他的爸爸。然而他总还喊爸爸,譬如他把人家的新衣完成了,他说:“爸爸,给某家某家送衣服。”于是爸爸就去送衣服了。这位裁缝是很少在家里过日子的,他有这么一份手艺,使他能各地找住处,寻饭食,并使他穿一身时髦衣服,他在这个家庭里不能安心久住,固然尚有其他难言的原因,而他有了人所不及的一派身份,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吧。说起衣服,我们无妨顺便谈谈那位家主的穿著。其实说起来也很困难,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让他穿了好衣服去干什么,反正他又不能骑马去拜客。他天天同灰土搅在一块,同煤烟熏在一起,他自己又是闲不得的人,他最能利用时间,别人吩咐着固然肯干,别人不吩咐也会自己拾起工作来,如没有什么事可作时,他可以肩一个粪篮到处走走,或到各处拣拾些人家舍弃的东西,如半截铁钉,破烂绳头,瓶口碗底,草鞋底等。他的儿子和妻子也许不喜欢他这样,然而他总是这样,他们也许嫌恶他污秽,然而不污秽又将如何?有爱同他开玩笑的人说道:“××,你看你这脏样子,你看你这身破狗皮,人家要信你是裁缝儿子的爸爸才怪呢!”他的回答是黝黑的脸上一堆微笑,和一声有意无意的“嘻嘻”。
我几乎忘记谈起他作铁匠的事情了,现在就让我来补述一下。他是铁匠,他当初也许立志要把打铁当作安身立命之道的,然而不幸,他的职务却老停在抡下锤和拉风箱上。他的伙伴倒是一把好手,左一把钳子,右一把小锤,能打造一切铁的家具,使这一带人民觉得他是少不得的一个师傅。他们的工作地点就在本村,而且也不是每天生火,除却五天一个市集是必然的工作日子外,五天之内也许是一两次听到他们叮叮当当地敲着,只要听到这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人家也就陆续送来锄头犁头之类的东西。当然,他们两个赚得钱来只能劈一个四六份子,十分之四是作了“闲人馆”的小花销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这位掌钳子的师傅忽然瞎了一只眼睛,生意自然不如从前兴盛,但隔不过十天八日,也还能听到他们叮叮当当地敲着。又过不多久,这位一只眼睛的师傅居然不再管他的下锤伙伴,自己钻到土里睡觉去了,于是抡下锤的工作再也无法继续,这村子里也不再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了。
我写到这里不知怎地忽然觉得难过起来,我真是为了这位“闲人馆”的主人感到荒凉了。你看,你看,他不是又从那边走来了吗?他背上不知负着一大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现在我说他老了,可不是故意玩笑,是真的,他在我的眼里变得愈来愈老了。我很惭愧,我不该当这时候就把他介绍给世人,假如那位裁缝少爷也能读到这篇东西,一定再也不来承做我的新衣了,且有被他辱骂一阵的危险。我说这老人像一只“老渡船”,也是随便说的,我只是一想到他时,就想起他妻子那个水手情人,于是便联想到一只船罢了,请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我给这个老人起了诨号,便跟在背后叫喊。你看,他负了一身重载已经从窗前走过去了。
回声
不怕老祖父的竹戒尺,也还是最喜欢跟着母亲到外祖家去,这原因是为了去听琴。
外祖父是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头子,在他的书房里也有一张横琴,然而我并不喜欢这个。外祖父常像瞌睡似的俯在他那横琴上,慢慢地拨弄那些琴弦,发出如苍蝇的营营声,苍蝇,多么腻人的东西,毫无精神,叫我听了只是心烦,那简直就如同老祖父硬逼我念古书一般。我与其听这营营声,还不如到外边的篱笆上听一片枯叶的歌子更好些。那是在无意中被我发现的。一日,我从篱下过,一种奇怪的声音招呼我,那仿佛是一只蚂蚱的振翅声,又好像一只小鸟的剥啄。然而这是冬天,没有蚂蚱,也不见啄木鸟,虽然在想象中我已经看见驾着绿鞍的小虫,和穿着红裙的没尾巴小鸟。那声音又似在故意逗我,一会唱唱,一会又歇歇。我费了不少时间终于寻到那个发声的机关:是篱笆上一片枯叶,在风中战动,与枯枝磨擦而发出好听的声响,我喜欢极了,我很想告诉外祖:“放下你的,来听我的吧。”但因为要偷偷藏住这点快乐,终于也不曾告诉别人。
然而我所最喜欢的还不在此。我还是喜欢听琴——听那张长大无比的琴。
那时候我当然还没有一点地理知识。但又不知是从什么人听说过:黄河是从西天边一座深山中流来,黄荡荡如来自天上,一直泻入东边的大海,而中间呢,中间就恰好从外祖家的屋后流过。这是天地间一大奇迹,这奇迹,常常使我用心思索。黄河有多长,河堤也有多长,而外祖家的房舍就紧靠着堤身。这一带居民均占有这种便宜,不但在官地上建造房屋,而且以河堤作为后墙,故从前面看去,俨然如一排土楼,从后面看去,则只能看见一排茅檐。堤前堤后,均有极其整齐的官柳,冬夏四季,都非常好看。而这道河堤,这道从西天边伸到东天边的河堤,便是我最喜欢的一张长琴:堤身即琴身,堤上的电杆木就是琴柱,电杆木上的电线就是琴弦了。
最乐意到外祖家去,而且乐意到外祖家夜宿,就是为了听这长琴的演奏。
只要是有风的日子,就可以听到这长琴的嗡嗡声。那声音颇难比拟,人们说那像老头子哼哼,我心里却甚难佩服。尤其当深夜时候,尤其是在冬天的夜里,睡在外祖母的床上,听着墙外的琴声简直不能入睡。冬夜的黑暗是容易使人想到许多神怪事物的,而在一个小孩子的心里却更容易遐想,这嗡嗡的琴声就作了使我遐想的序曲。我从那黄河发源地的深山,缘着琴弦,想到那黄河所倾注的大海。我猜想那山是青色的,山里有奇花异草,有珍禽怪兽;我猜想那海水是绿色的,海上满是小小白帆,水中满是翠藻银鳞。而我自己呢,仿佛觉得自己很轻,很轻,我就缘着那条琴弦飞行。我看见那条琴弦在月光中发着银光,我可以看到它的两端,却又觉得那琴弦长到无限。我渐渐有些晕眩,在晕眩中我用一个小小铁锤敲打那条琴弦,于是那琴弦就发出嗡嗡的声响。这嗡嗡的琴声就直接传到我的耳里,我仿佛飞行了很远很远,最后才发觉自己仍是躺在温暖的被里。我的想象又很自然地转到外祖父身上,我又想起外祖父的横琴,想起那横琴的腻人的营营声。这声音和河堤的长琴混合起来,我乃觉得非常麻烦,仿佛眼前有无数条乱丝搅动在一起。我的思想愈思愈乱,我看见外祖父也变了原来的样子,他变成一个雪白须眉的老人,连衣服也是白的,为月光所洗,浑身上下颤动着银色的波纹。我知道这已不复是外祖,乃是一个神仙,一个妖怪,他每天夜里在河堤上敲打琴弦。我极力想把那老人的影像同外祖父分开,然而不可能,他们老是纠缠在一起。我感到恐怖,我的恐怖却又诱惑我到月夜中去,假如趁这时候一个人跑到月夜的河堤上该是怎样呢。恐怖是美丽的,然而到底还是恐怖,最后连我自己也分裂为二,我的灵魂在月光下的河堤上伫立,感到寒战,而我的身子却越发地向被下畏缩,直到蒙头裹脑睡去为止。
在这样的夜里,我会做出许多怪梦,可惜这些梦也都同过去的许多事实一样,都被我忘在模糊中了。
来到外祖家,我总爱一个人跑到河堤上,尤其每次刚刚来到的次日早晨,不管天气多么冷,也不管河堤上的北风多么凛冽,我总愿偷偷地跑到堤上,紧紧抱住电杆木,把耳朵靠在电杆上,听那最清楚的嗡嗡声。有时还故意地用力踢那电杆木,使那嗡嗡声发出一种节奏,心里觉得特别喜欢。
然而北风的寒冷总是难当的,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耳朵,其初是疼痛,最后是麻木,回到家里才知道已经成了冻疮,尤以脚趾肿痛得最厉害。因此,我有一整个冬季不能到外祖家去,而且也不能出门,闷在家里,我真是寂寞极了。
“为了不能到外祖家去听琴,便这样忧愁的吗?”老祖母见我郁郁不快的神色,这样子慰问我。不经慰问倒还是无事,这最知心的慰问才更唤起我的悲哀。
祖母的慈心总是值得感激的,时至现在,则可以说是值得纪念的了。因为她已完结了她最平凡的,也可以说是最悲剧的一生,升到天国去了,在当时,她曾以种种方法使我快乐,虽然她所用的方法不一定能使我快乐。
她给我说故事,给我唱谣曲,给我说黄河水灾的可怕,说老祖宗兜土为山的传说,并用竹枝草叶为我做种种玩具。亏她想得出:她又把一个小瓶悬在风中叫我听琴。
那是怎样的一个小瓶啊,那个小瓶可还存在吗,提起来倒是非常怀念了。那瓶的大小如苹果,浑圆如苹果,只是多出一个很小很厚的瓶嘴儿。颜色是纯白,材料很粗糙,并没有什么光亮的瓷釉。那种质朴老实样子,叫人疑心它是一件古物,而那东西也确实在我家传递了许多世代。老祖母从一个旧壁橱中找出这小瓶时,小心地拂拭着瓶上的尘土,以严肃的微笑告诉道:“别看这小瓶不好,这却是祖上的传家宝呢。我们的老祖宗——可是也不记得是哪一位了,但愿他在天上作神仙——他是一个好心肠的医生,他用他的通神的医道救活过许多垂危的人。他曾用许多小瓶珍藏一些灵药,而这个小白瓶儿就是被传留下来的一个。”一边说着,一边又显出非常惋惜的神气。我听了老祖母的话也默然无语,因为我也同样地觉得很惋惜。我想象当年一定有无数这样大小瓶儿,同样大,同样圆,同样是白色,同样是好看,可是现在就只剩着这么一个了。那些可爱的小瓶儿都分散到哪里去了呢?而且还有那些灵药,还有老祖宗的好医术呢?我简直觉得可哀了。
那时候老祖母有多大年纪,也不甚清楚,但总是五十多岁的人吧,虽然头发已经苍白,身体却还相当的康健,她不惮烦劳地为我做着种种事情。
把小白瓶拂拭洁净之后,她乃笑着对我说道:“你看,你看,这样吹,这样吹。”同时说着把瓶口对准自己的嘴唇把小瓶吹出呜呜的鸣声。我喜欢极了,当然她是更喜欢,她教我学吹,我居然也吹得响,于是她又说:“这还不算为奇,我要把它系在高杆上,北风一吹,它也会呜呜地响。这就和你在河堤上听琴是一样的了。”
她继续忙着。她向几个针线筐里乱翻,她是要找寻一条结实的麻线。她把麻线系住瓶口,又自己搬一把高大的椅子,放在一根晒衣服的高杆下面。唉,这些事情我记得多么清楚啊!她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样子,现在叫我想起来才觉得心惊。而且那又是在冷风之中,她摇摇晃晃地立在椅子上,伸直了身子,举起了双手,把小白瓶向那晒衣杆上紧系。她把那麻绳缠一匝,又一匝,结一个纥,又一个纥,惟恐那小瓶被风吹落,摔碎了祖宗的宝贝。她笑着,我也笑着,却都不曾言语。我们只等把小瓶系牢之后立刻就听它发出呜呜响声。老祖母把一条长麻线完全结在上边了,她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下来,我看出她的疲乏,我听出她的喘哮来了,然而,然而那个小瓶,在风中却没有一点声息。
我同老祖母都仰着脸望那风中的瓶儿,两人心中均觉得黯然,然而老祖母却还在安慰我:“好孩子,不必发愁,今天风太小,几时刮大风,一定可以听到呜呜响了。”
以后过了许多日子,也刮过好多次老北风,然而那小白瓶还是一点不动,不发出一点声息。
现在我每逢走过电杆木,听见电杆木发出嗡嗡声时,就很自然地想起这些。现在外祖家已经衰落不堪,只剩下孤儿寡妇,一个舅母和一个表弟,在赤贫中过困苦日子,我的老祖父和祖母也都去世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