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1282700000004

第4章 李广田

李广田(1906—1968)号洗岑,山东邹平人。散文家,诗人。一九六八年于昆明被迫害致死。著有散文集《雀蓑记》、《回声》、《西行记》,短篇小说集《金坛子》等。

山水

先生,你那些记山水的文章我都读过,我觉得那些都很好。但是我又很自然地有一个奇怪念头:我觉得我再也不愿意读你那些文字了,我疑惑那些文字都近于夸饰,而那些夸饰是会叫生长在平原上的孩子悲哀的。你为什么尽把你们的山水写得那样美好呢?难道你从来就不曾想到过:就是那些可爱的山水也自有不可爱的理由吗?我现在将以一个平原之子的心情来诉说你们的山水:在多山的地方行路不方便,崎岖坎坷,总不如平原上坦坦荡荡;住在山圈里的人很不容易望到天边,更看不见太阳从天边出现,也看不见流星向地平线下消逝,因为乱山遮住了你们的望眼;万里好景一望收,是只有生在平原上的人才有这等眼福;你们喜欢写帆,写桥,写浪花或涛声,但在我平原人看来,却还不如秋风禾黍或古道鞍马更为好看;而大车工东,恐怕也不是你们山水乡人所可听闻。此外呢,此外似乎还应该有许多理由,然而我的笔偏不听我使唤,我不能再写出来了。唉唉,我够多么蠢,我想同你开一回玩笑,不料却同自己开起玩笑来了,我原是要诉说平原人的悲哀呀。我读了你那些山水文章,我乃想起了我的故乡,我在那里消磨过十数个春秋,我不能忘记那块平原的忧愁。

我们那块平原上自然是无山无水,然而那块平原的子孙们是如何地喜欢一洼水,如何地喜欢一拳石啊。那里当然也有井泉,但必须是深及数丈之下才能用桔槔取得他们所需的清水,他们爱惜清水,就如爱惜他们的金钱。孩子们就巴不得落雨天,阴云漫漫,几个雨点已使他们的灵魂得到了滋润,一旦大雨滂沱,他们当然要乐得发狂。他们在深仅没膝的池塘里游水,他们在小小水沟里放草船,他们从流水的车辙想象长江大河,又从稍稍宽大的水潦想象海洋。他们在凡有积水的地方作种种游戏,即使因而为父母所责骂,总觉得一点水对于他们的感情最温暖。有远远从水乡来卖鱼蟹的,他们就爱打听水乡的风物;有远远从山里来卖山果的,他们就爱探访山里有什么奇产。远山人为他们带来小小的光滑石卵,那简直就是获得了至宝,他们会以很高的代价,使这块石头从一个孩子的衣袋转入另一个的衣袋。他们猜想那块石头的来源,他们说那是从什么山岳里采来的,曾在什么深谷中长养,为几千万年的山水所冲洗,于是变得这么滑,这么圆,又这么好看。曾经去过远方的人回来惊讶道:“我见过山,我见过山,完全是石头,完全是石头。”于是听话的人在梦里画出自己的山峦。他们看见远天的奇云,便指点给孩子们说道:“看啊,看啊,那像山,那像山。”孩子们便望着那变幻的云彩而出神。平原的子孙对于远方山水真有些好想象,而他们的寂寞也正如平原之无边。先生,你几时到我们那块平原上去看看呢:树木、村落,树木、村落,无边平野,尚有我们的祖先永息之荒冢累累。唉唉,平原的风从天边驰向天边,管叫你望而兴叹了。

自从我们的远祖来到这一方平原,在这里造起第一个村庄后,他们就已经领受了这份寂寞。他们在这块地面上种树木,种菜蔬,种各色花草,种一切谷类,他们用种种方法装点这块地面。多少世代向下传延,平面上种遍了树木,种遍了花草,种遍了菜蔬和五谷,也造下了许多房屋和坟墓。但是他们那份寂寞却依然如故,他们常常想到些远方的风候,或者是远古的事物,那是梦想,也就是梦忆,因为他们仿佛在前生曾看见些美好的去处。他们想,为什么这块地方这么平平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些高低呢。他们想以人力来改造他们的天地。

你也许以为这块平原是非常广远的吧。不然,南去三百里,有一条小河,北去三百里,有一条大河,东至于海,西至于山,俱各三四百里,这便是我们这块平原的面积。这块地面实在并不算广漠,然而住在这平原中心的我们的祖先,却觉得这天地之大等于无限。我们的祖先们住在这里,就与一个孤儿被舍弃在一个荒岛上无异。我们的祖先想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改造他们的天地,于是他们就开始一件伟大的工程。农事之余,是他们的工作时间,凡是这平原上的男儿都是工程手,他们用锨,用锹,用刀,用铲,用凡可掘土的器具,南至小河,北至大河,中间绕过我们祖先所奠定的第一个村子,他们凿成了一道大川流。我们的祖先并不曾给我们留下记载,叫我们无法计算这工程所费的岁月。但有一个不很正确的数目写在平原之子的心里:或说三十年,或说四十年,或说共过了五十度春秋。先生,从此以后,我们祖先才可以垂钓,可以泅泳,可以行木桥,可以驾小舟,可以看河上的云烟。你还必须知道,那时代我们的祖先都很勤苦,男耕耘,女蚕织,所以都得饱食暖衣,平安度日,他们还有余裕想到别些事情,有余裕使感情上知道缺乏些什么东西。他们既已有了河流,这当然还不如你文章中写的那么好看,但总算有了流水,然而我们的祖先仍是觉得不够满好,他们还需要在平地上起一座山岳。

一道活水既已流过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庄之东,我们的祖先就又在村庄的西边起始第二件工程。他们用大车,用小车,用担子,用篮子,用布袋,用衣襟,用一切可以盛土的东西,运村南村北之土于村西,他们用先前开河的勤苦来工作,要掘得深,要掘得宽,要把掘出来的土都运到村庄的西面。他们又把那河水引入村南村北的新池,于是一曰南海,一曰北海,自然村西已聚起了一座十几丈高的山。然而这座山完全是土的,于是他们远去西方,采来西山之石,又到南国,移来南山之木,把一座土山装点得峰峦秀拔,嘉树成林。年长日久,山中梁木柴薪,均不可胜用,珍禽异兽,亦时来栖止。农事有暇,我们的祖先还乐得扶老提幼,携酒登临。南海北海,亦自鱼鳖蕃殖,苹藻繁多,夜观渔舟火,日听采莲歌。先生,你看我们的祖先曾过了怎样的好生活呢。

唉唉,说起来令人悲哀呢,我虽不曾像你的山水文章那样故作夸饰——因为凡属这平原的子孙谁都得承认这些事实,而且任何人也乐意提起这些光荣——然而我却是对你说了一个大谎,因为这是一页历史,简直是一个故事,这故事是永远写在平原之子的记忆里的。

我离开那平原已经有好多岁月了,我绕着那块平原转了好些圈子。时间使我这游人变老,我却相信那块平原还该是依然当初。那里仍是那么坦坦荡荡,然而也仍是那么平平无奇,依然是村落,树木,五谷,菜畦,古道行人,鞍马驰驱。你也许会问我:祖先的工程就没有一点影子,远古的山水就没有一点痕迹吗?当然有的,不然这山水的故事又怎能传到现在,又怎能使后人相信呢。这使我忆起我的孩提之时,我跟随着老祖父到我们的村西——这村子就是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子,我那老祖父像在梦里似的,指点着深深埋在土里而只露出了顶尘的一块黑色岩石,说道:“这就是老祖宗的山头。”又走到村南村北,见两块稍稍低下的地方,就指点给我说道:“这就是老祖宗的海子。”村庄东面自然也有一条比较低下的去处,当然那就是祖宗的河流。我在那块平原上生长起来,在那里过了我的幼年时代,我凭了那一块石头和几处低地,梦想着远方的高山,长水,与大海。

老渡船

我常想用一种最简单的方法记述一个人。但是每当我提起笔时,就觉得这是一件难事。其初,我认为我可以用一个故事作中心,来说明这人的性格和行为,但计划了很久却依然构不出一个故事,这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物。这人与一只载重的老渡船无异,坚实、稳固,而又最能适应水面上一切颠颠簸簸,风风雨雨。其实,从这个人眼里看出来的一切事物,都好像在一种风平浪静的情形中一样,他是那样安于他所遇到的一切,无所谓满意,更无所谓不满意,只是天天负了一身别人的重载,耐劳,耐苦,耐一切屈辱,而无一点怨尤,永被一个叫做“命运”的东西任意渡到这边,又渡到那边。若说故事,这就是他的故事,此外再没有什么故事了。他在这种情形中已度过了五十几个春秋;将来的日子也许还要这样过下去的吧,他已经把他那份生活磨炼得熔进他的生命中去了。

然则用一种职业来说明这个人又将怎样呢,这个却是更难的办法,我根本就不能决定他作的是什么职业,他是一个儿子的父亲,一个妻子的丈夫;另有一种关系,我就不知道应如何称呼,或者勉强可以说是他妻子的情人的对手吧,——他那妻子的朋友是一个跑大河的水手,强悍有力,狡黠伶俐,硬派他作为对手,他恐怕太不胜任了。此外呢,最确实的他还是一个伙伴的伙伴。他那伙伴是一个铁匠,当然他也就是一个铁匠了,但这又决不是他的专门职业,何况他在打铁的工夫上又只是帮人家去打“下锤”。比起打铁来,他却还是在田地里为风日所吹炙的时候居多,他有二亩薄田,却恰恰不够维持全家的生计。

他的家庭——在名义上他应当是一个家主,为尊重人家的名义起见,我们还不能不说是他的家庭——他的家庭是在一种特殊情形中被人家称作“闲人馆”的,在一座宽大明亮的房间里,有擦得亮晶晶的茶具,有泡得香香的大叶儿茶,有加料的本地老烟丝,有铺得软软的大土炕,有坐下去舒舒服服的大木椅。在靠左边的那把椅子上坐落下来的时常是他的妻子,那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女人,有瘦小身材,白色皮肤,虽然有几行皱纹横在前额,然而这个并不能证明她的衰老,倒是因了这个更显出这人的好性情,她似乎是一个最能体贴人心的妇人。她时常用了故意变得尖细的嗓音招呼:“××,××”——这里所作的记号是那位主人翁的乳名,为了尊重人家名字起见,恕我不把他的真名写出。假如在这样的招呼之下能立刻得到一声回答,接着当然是“给我做这个,给我做那个”之类的吩咐。但她也绝不会因为得不到一声回答而生气,因为她知道,她的××不是去做这个就是去做那个了,不然就是到田里去了,田里是永有作不尽的工作的,再不然就是到河上去了。是的,到河上去——这一来倒使我发觉我的话已走了岔路,我原是说那座屋里的情形的。我已说过,左边那把木椅上是他妻子,那末右边呢,一定是那位水手了,不然,那位水手老爷是一个怪物,他在船上掌舵时是一个精灵,他回到这座屋里来便成了一个幽魂,他是时常睡在那方铺的软软的大土炕上的。他不一定是睡,他只是躺着,反正有人为他满茶点烟火。除非他的船要开行,或已经开行了,他是不常留在船上的,他昼夜躺在这儿很舒服,他也时常用了像呓语一般的声音吩咐那个主人:“到河上去,到河上去。”他又是一个能赚银子的英雄汉,他把他在水上漂来漂去所赚得的银子都换成这个女人身边的舒服了。话又要岔下去,还是回头来再说这座屋子里的情形吧,这屋子里是不断地有闲人来谈天的,就是在乡间,虽然忙着收获庄稼,或忙着过新年时?这屋子里也不少闲人来坐坐——这就是被称作“闲人馆”的原因了。这里有着不必花钱的烟和茶,又有许多可高可低的好座位,至于义务,则只要坐下来同那位水手或女人闲谈就足够,譬如谈种种货物的价钱,谈种种食品的滋味,有时候也谈起些远年的或远方的荒唐事情。

他的裁缝儿子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高大,漂亮,戴假金戒指,吸“小粉包”香烟,不爱说话,却常显出一种蔑视他人的神气,而他所最看不起的人也许就正好是他的爸爸。然而他总还喊爸爸,譬如他把人家的新衣完成了,他说:“爸爸,给某家某家送衣服。”于是爸爸就去送衣服了。这位裁缝是很少在家里过日子的,他有这么一份手艺,使他能各地找住处,寻饭食,并使他穿一身时髦衣服,他在这个家庭里不能安心久住,固然尚有其他难言的原因,而他有了人所不及的一派身份,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吧。说起衣服,我们无妨顺便谈谈那位家主的穿著。其实说起来也很困难,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让他穿了好衣服去干什么,反正他又不能骑马去拜客。他天天同灰土搅在一块,同煤烟熏在一起,他自己又是闲不得的人,他最能利用时间,别人吩咐着固然肯干,别人不吩咐也会自己拾起工作来,如没有什么事可作时,他可以肩一个粪篮到处走走,或到各处拣拾些人家舍弃的东西,如半截铁钉,破烂绳头,瓶口碗底,草鞋底等。他的儿子和妻子也许不喜欢他这样,然而他总是这样,他们也许嫌恶他污秽,然而不污秽又将如何?有爱同他开玩笑的人说道:“××,你看你这脏样子,你看你这身破狗皮,人家要信你是裁缝儿子的爸爸才怪呢!”他的回答是黝黑的脸上一堆微笑,和一声有意无意的“嘻嘻”。

我几乎忘记谈起他作铁匠的事情了,现在就让我来补述一下。他是铁匠,他当初也许立志要把打铁当作安身立命之道的,然而不幸,他的职务却老停在抡下锤和拉风箱上。他的伙伴倒是一把好手,左一把钳子,右一把小锤,能打造一切铁的家具,使这一带人民觉得他是少不得的一个师傅。他们的工作地点就在本村,而且也不是每天生火,除却五天一个市集是必然的工作日子外,五天之内也许是一两次听到他们叮叮当当地敲着,只要听到这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人家也就陆续送来锄头犁头之类的东西。当然,他们两个赚得钱来只能劈一个四六份子,十分之四是作了“闲人馆”的小花销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这位掌钳子的师傅忽然瞎了一只眼睛,生意自然不如从前兴盛,但隔不过十天八日,也还能听到他们叮叮当当地敲着。又过不多久,这位一只眼睛的师傅居然不再管他的下锤伙伴,自己钻到土里睡觉去了,于是抡下锤的工作再也无法继续,这村子里也不再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了。

我写到这里不知怎地忽然觉得难过起来,我真是为了这位“闲人馆”的主人感到荒凉了。你看,你看,他不是又从那边走来了吗?他背上不知负着一大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现在我说他老了,可不是故意玩笑,是真的,他在我的眼里变得愈来愈老了。我很惭愧,我不该当这时候就把他介绍给世人,假如那位裁缝少爷也能读到这篇东西,一定再也不来承做我的新衣了,且有被他辱骂一阵的危险。我说这老人像一只“老渡船”,也是随便说的,我只是一想到他时,就想起他妻子那个水手情人,于是便联想到一只船罢了,请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我给这个老人起了诨号,便跟在背后叫喊。你看,他负了一身重载已经从窗前走过去了。

回声

不怕老祖父的竹戒尺,也还是最喜欢跟着母亲到外祖家去,这原因是为了去听琴。

外祖父是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头子,在他的书房里也有一张横琴,然而我并不喜欢这个。外祖父常像瞌睡似的俯在他那横琴上,慢慢地拨弄那些琴弦,发出如苍蝇的营营声,苍蝇,多么腻人的东西,毫无精神,叫我听了只是心烦,那简直就如同老祖父硬逼我念古书一般。我与其听这营营声,还不如到外边的篱笆上听一片枯叶的歌子更好些。那是在无意中被我发现的。一日,我从篱下过,一种奇怪的声音招呼我,那仿佛是一只蚂蚱的振翅声,又好像一只小鸟的剥啄。然而这是冬天,没有蚂蚱,也不见啄木鸟,虽然在想象中我已经看见驾着绿鞍的小虫,和穿着红裙的没尾巴小鸟。那声音又似在故意逗我,一会唱唱,一会又歇歇。我费了不少时间终于寻到那个发声的机关:是篱笆上一片枯叶,在风中战动,与枯枝磨擦而发出好听的声响,我喜欢极了,我很想告诉外祖:“放下你的,来听我的吧。”但因为要偷偷藏住这点快乐,终于也不曾告诉别人。

然而我所最喜欢的还不在此。我还是喜欢听琴——听那张长大无比的琴。

那时候我当然还没有一点地理知识。但又不知是从什么人听说过:黄河是从西天边一座深山中流来,黄荡荡如来自天上,一直泻入东边的大海,而中间呢,中间就恰好从外祖家的屋后流过。这是天地间一大奇迹,这奇迹,常常使我用心思索。黄河有多长,河堤也有多长,而外祖家的房舍就紧靠着堤身。这一带居民均占有这种便宜,不但在官地上建造房屋,而且以河堤作为后墙,故从前面看去,俨然如一排土楼,从后面看去,则只能看见一排茅檐。堤前堤后,均有极其整齐的官柳,冬夏四季,都非常好看。而这道河堤,这道从西天边伸到东天边的河堤,便是我最喜欢的一张长琴:堤身即琴身,堤上的电杆木就是琴柱,电杆木上的电线就是琴弦了。

最乐意到外祖家去,而且乐意到外祖家夜宿,就是为了听这长琴的演奏。

只要是有风的日子,就可以听到这长琴的嗡嗡声。那声音颇难比拟,人们说那像老头子哼哼,我心里却甚难佩服。尤其当深夜时候,尤其是在冬天的夜里,睡在外祖母的床上,听着墙外的琴声简直不能入睡。冬夜的黑暗是容易使人想到许多神怪事物的,而在一个小孩子的心里却更容易遐想,这嗡嗡的琴声就作了使我遐想的序曲。我从那黄河发源地的深山,缘着琴弦,想到那黄河所倾注的大海。我猜想那山是青色的,山里有奇花异草,有珍禽怪兽;我猜想那海水是绿色的,海上满是小小白帆,水中满是翠藻银鳞。而我自己呢,仿佛觉得自己很轻,很轻,我就缘着那条琴弦飞行。我看见那条琴弦在月光中发着银光,我可以看到它的两端,却又觉得那琴弦长到无限。我渐渐有些晕眩,在晕眩中我用一个小小铁锤敲打那条琴弦,于是那琴弦就发出嗡嗡的声响。这嗡嗡的琴声就直接传到我的耳里,我仿佛飞行了很远很远,最后才发觉自己仍是躺在温暖的被里。我的想象又很自然地转到外祖父身上,我又想起外祖父的横琴,想起那横琴的腻人的营营声。这声音和河堤的长琴混合起来,我乃觉得非常麻烦,仿佛眼前有无数条乱丝搅动在一起。我的思想愈思愈乱,我看见外祖父也变了原来的样子,他变成一个雪白须眉的老人,连衣服也是白的,为月光所洗,浑身上下颤动着银色的波纹。我知道这已不复是外祖,乃是一个神仙,一个妖怪,他每天夜里在河堤上敲打琴弦。我极力想把那老人的影像同外祖父分开,然而不可能,他们老是纠缠在一起。我感到恐怖,我的恐怖却又诱惑我到月夜中去,假如趁这时候一个人跑到月夜的河堤上该是怎样呢。恐怖是美丽的,然而到底还是恐怖,最后连我自己也分裂为二,我的灵魂在月光下的河堤上伫立,感到寒战,而我的身子却越发地向被下畏缩,直到蒙头裹脑睡去为止。

在这样的夜里,我会做出许多怪梦,可惜这些梦也都同过去的许多事实一样,都被我忘在模糊中了。

来到外祖家,我总爱一个人跑到河堤上,尤其每次刚刚来到的次日早晨,不管天气多么冷,也不管河堤上的北风多么凛冽,我总愿偷偷地跑到堤上,紧紧抱住电杆木,把耳朵靠在电杆上,听那最清楚的嗡嗡声。有时还故意地用力踢那电杆木,使那嗡嗡声发出一种节奏,心里觉得特别喜欢。

然而北风的寒冷总是难当的,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耳朵,其初是疼痛,最后是麻木,回到家里才知道已经成了冻疮,尤以脚趾肿痛得最厉害。因此,我有一整个冬季不能到外祖家去,而且也不能出门,闷在家里,我真是寂寞极了。

“为了不能到外祖家去听琴,便这样忧愁的吗?”老祖母见我郁郁不快的神色,这样子慰问我。不经慰问倒还是无事,这最知心的慰问才更唤起我的悲哀。

祖母的慈心总是值得感激的,时至现在,则可以说是值得纪念的了。因为她已完结了她最平凡的,也可以说是最悲剧的一生,升到天国去了,在当时,她曾以种种方法使我快乐,虽然她所用的方法不一定能使我快乐。

她给我说故事,给我唱谣曲,给我说黄河水灾的可怕,说老祖宗兜土为山的传说,并用竹枝草叶为我做种种玩具。亏她想得出:她又把一个小瓶悬在风中叫我听琴。

那是怎样的一个小瓶啊,那个小瓶可还存在吗,提起来倒是非常怀念了。那瓶的大小如苹果,浑圆如苹果,只是多出一个很小很厚的瓶嘴儿。颜色是纯白,材料很粗糙,并没有什么光亮的瓷釉。那种质朴老实样子,叫人疑心它是一件古物,而那东西也确实在我家传递了许多世代。老祖母从一个旧壁橱中找出这小瓶时,小心地拂拭着瓶上的尘土,以严肃的微笑告诉道:“别看这小瓶不好,这却是祖上的传家宝呢。我们的老祖宗——可是也不记得是哪一位了,但愿他在天上作神仙——他是一个好心肠的医生,他用他的通神的医道救活过许多垂危的人。他曾用许多小瓶珍藏一些灵药,而这个小白瓶儿就是被传留下来的一个。”一边说着,一边又显出非常惋惜的神气。我听了老祖母的话也默然无语,因为我也同样地觉得很惋惜。我想象当年一定有无数这样大小瓶儿,同样大,同样圆,同样是白色,同样是好看,可是现在就只剩着这么一个了。那些可爱的小瓶儿都分散到哪里去了呢?而且还有那些灵药,还有老祖宗的好医术呢?我简直觉得可哀了。

那时候老祖母有多大年纪,也不甚清楚,但总是五十多岁的人吧,虽然头发已经苍白,身体却还相当的康健,她不惮烦劳地为我做着种种事情。

把小白瓶拂拭洁净之后,她乃笑着对我说道:“你看,你看,这样吹,这样吹。”同时说着把瓶口对准自己的嘴唇把小瓶吹出呜呜的鸣声。我喜欢极了,当然她是更喜欢,她教我学吹,我居然也吹得响,于是她又说:“这还不算为奇,我要把它系在高杆上,北风一吹,它也会呜呜地响。这就和你在河堤上听琴是一样的了。”

她继续忙着。她向几个针线筐里乱翻,她是要找寻一条结实的麻线。她把麻线系住瓶口,又自己搬一把高大的椅子,放在一根晒衣服的高杆下面。唉,这些事情我记得多么清楚啊!她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样子,现在叫我想起来才觉得心惊。而且那又是在冷风之中,她摇摇晃晃地立在椅子上,伸直了身子,举起了双手,把小白瓶向那晒衣杆上紧系。她把那麻绳缠一匝,又一匝,结一个纥,又一个纥,惟恐那小瓶被风吹落,摔碎了祖宗的宝贝。她笑着,我也笑着,却都不曾言语。我们只等把小瓶系牢之后立刻就听它发出呜呜响声。老祖母把一条长麻线完全结在上边了,她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下来,我看出她的疲乏,我听出她的喘哮来了,然而,然而那个小瓶,在风中却没有一点声息。

我同老祖母都仰着脸望那风中的瓶儿,两人心中均觉得黯然,然而老祖母却还在安慰我:“好孩子,不必发愁,今天风太小,几时刮大风,一定可以听到呜呜响了。”

以后过了许多日子,也刮过好多次老北风,然而那小白瓶还是一点不动,不发出一点声息。

现在我每逢走过电杆木,听见电杆木发出嗡嗡声时,就很自然地想起这些。现在外祖家已经衰落不堪,只剩下孤儿寡妇,一个舅母和一个表弟,在赤贫中过困苦日子,我的老祖父和祖母也都去世多年了。

同类推荐
  • 我的梦树开满了花

    我的梦树开满了花

    本套书收录秭归县8位作家创作的小说、诗歌、散文作品,多侧面地反映了作者对社会生活的深刻思考,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其中大部分作品已公开发表过。
  • 金刚经、心经“是”注——佛教哲学的本体论

    金刚经、心经“是”注——佛教哲学的本体论

    《金刚经》是一部影响深远的佛教经典,其所蕴含的佛学理论和哲学思想,对中国文化及中国哲学,特别是对禅宗的形成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 杜甫诗选

    杜甫诗选

    《杜甫诗选》作者杜甫,唐代诗人,字子美。祖籍襄阳(今属湖北),生于河南巩县。因曾居长安城南少陵,在成都被严武荐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后世称之为杜少陵,杜工部。杜甫生在“奉儒守官”并有文学传统的家庭中,是著名诗人杜审言之孙。7岁学诗,15岁扬名。20岁以后可分4个时期。玄宗开元十九年(731)至天宝四载(745),杜甫过着“裘马清狂”的浪漫生活。曾先后漫游吴越和齐赵一带。其间赴洛阳考进士失败。天宝三载,在洛阳与李白结为挚友。次年秋分手,再未相会。杜甫此期诗作现存20余首,多是五律和五古,以《望岳》为代表。
  • 53种离别

    53种离别

    她是怪异、爱自由、具个性的“火狐虹影”,享誉世界文坛的人气作家。她有5部长篇被译成25种文字在海外出版,2005年获意大利“罗马文学奖”。本书是虹影亲历离别的真实记录,让我们看到一种彻底的自我净化与救赎的力量……
  • 通往维根码头之路

    通往维根码头之路

    《通往维根码头之路》1958年在美国首次出版后,《纽约客》(NewYorker)发表了一篇重要的书评,作者是德怀特·麦克唐纳——他在其《政治》杂志(Politics)上发表过奥威尔二战时的随笔——他把奥威尔比作恩格斯、亨利·梅休、杰克·伦敦和托洛茨基,并称他的书是“我所知道的最佳社会学报告”。
热门推荐
  • 吹牛的故事

    吹牛的故事

    青春有龙,看小龙哥充满奇幻平淡的经历,他的故事会就是我们的影子
  • 教你如何追女生

    教你如何追女生

    教屌丝如何追女神,没有其他用意,看完此书,追女无愁。
  • 亿万总裁的隐婚妻

    亿万总裁的隐婚妻

    结婚三年,他第一次碰她,她以为她的爱情柳暗花明,却不料他翻脸无情,一纸离婚协议砸落在她身上,他说:离婚吧,你要的我已经给你了。她错愕,顿时从天堂掉进地狱,第一次为这段无望的爱情泪眼婆娑。签下离婚协议,她凄然转身离开,带走了她的爱情,同时也带走了他的爱情……
  • 六道如来

    六道如来

    他,前世曾近于飞升,却于一次魔劫中肉身被毁,幸得护于佛门至宝“莲花树”,五十年后转世轮回而入佛道,却酒肉不禁,美色不忌……他们,千百年来,作为世俗政权后面的支持者,世间凡人的守护者,在国家政权的争斗中和宗教信仰的纷争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究竟如何在他们中周旋拼斗,最终成佛?----------------------书评区为有缘书友预测运势,感情婚姻事业财运等,敬请关注收藏,推荐打赏!预测群161898298感谢腾讯文学书评团提供书评支持!!
  • 血樱遍野:女主,可让路

    血樱遍野:女主,可让路

    啊?我只不过是看跟我同名的结局太凄惨,忍不住多吐槽了几句而已,怎么就穿越了呀?穿越就算了,为什么我要穿成那个悲催女配啊?我的理想真的只是当一个米虫啊!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看我怎么搅乱这个天下!收拾自大女主,打怪升级,顺便领养呆萌美男,洛雪樱表示自己很忙。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久因生疾

    久因生疾

    初中,我如果没有遇见你,后来会不会过得更好。
  • 再甜一次也可以

    再甜一次也可以

    【年龄差甜宠文】“因为还是喜欢你,所以再试一遍也没关系。”“重新认识一个人麻烦了,而且还是磨磨唧唧的高风险投资。要不,我们再试试?”生物医学工程冰山霸总研究生vs广告专业古灵精怪本科生年龄差!甜!宠!萌!男主对外冰山对内宠,偶尔可爱女主翻身强撩称霸王!“我,混世大魔王虞水水,来到这世上,那就是如鱼得水!”“你没听过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嘛?别闹了,跟我回家。”大概虞水水这辈子非周子垚不可。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战疫的那些日子

    战疫的那些日子

    新年伊始,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型冠状病毒席卷荆楚大地,与武汉相距75公里以外的黄冈也未能幸免。面对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东坡花园小区综合党支部成为临时“战役”指挥部。迅速组建了消杀执勤、困难群众帮扶、党员包保及基本生活物资保障等专班,确保一方平安。他们用实际行动书写了共产党员的初心和担当。负责生活物资保障专班的钟华、毕胜两位党员,先后成立两个后勤保障志愿者(党员、非党员)服务团队,负责小区500余户居民生活物质的采购、发放等工作,保障小区居民的日常基本物资需求。小区秉承“尊老爱幼”的中华传统美德,在物资紧缺找不到货源时仍千方百计为老人和孩子采购零食,满足老人和孩子的需求。同时十分重视疫情期间孩子们的成长,安排专人统计孩子们所需的各种文具,统一采买。并评估、规避风险开放了小区图书室(采购回一批益智新书开拓孩子们的知识视野。。。居民牢牢坚守家的这块阵地,有一份热,发一份光。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为打赢这场疫情防控阻击战而努力。两个月的封城,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群凭着一腔热血挺身而出不计报酬的志愿者和小区居民们的精诚团结守望相助齐心协力,才战胜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赢来了胜利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