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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鼎钧

王鼎钧(1927——)山东临沂人,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六年任台湾联合报《人间》副刊主编,并任幼狮公司期刊部总编辑。现旅居美国,曾任美国新泽西州、西东大学高级研究员。主要作品有《碎琉璃》、《情人眼》、《人生观察》、《人生试金石》、《开放的人生》、《我们现代人》、《海水天涯中国人》等。

最后一首诗

长江给我的印象是,伟大得使人想灭顶。一切伟大都诱人设想生命突然结束了也好,登上摩天大厦想往下跳,见了金字塔想往里钻,进了群山万壑想失踪,在拿破仑或成吉思汗麾下想赴汤蹈火马革裹尸。

长江长。长江的水热,江岸的树多。人群是另一种水。那年人如潮,江如堤,人在江岸受阻,上游走走,下游走走,似乎想找个池沼。有人终于过了江,有人望着江水出了半天神又折回去,有人——有许多人——在江岸上找一块树荫坐下了,也许入夜就睡在那里。

那是盛夏,树下是人,树上是蝉。树身贴满了白纸招贴:“武儿,在此等我,切勿离开,我一周内必来找你,不见不散。”“二弟,我先过江去了,望随后赶来。”“火速过江,不必等我。”以及“弟决意北返矣,兄自珍重。”之类,等等。蝉的喊叫使人静默,使那些招贴虎虎有生气,好像每张招贴就是一只蝉。

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人。每天午后,他从林后的村子里出来,左手一把锡打的酒壶,右手拄着一根长管旱烟袋,每走几步,就对着壶嘴抿一口酒,人未到,热烘烘的糟气先散开了。头发长得披在肩上,像女人;胡子盖住了嘴,像戏台上的古人;论气候,那件对襟夹袄实在太厚了,于是解开所有的扣子,袒胸露腹,像个无赖汉;脚下一双布鞋权当拖鞋穿,踢踢蹋蹋响,像个老学究。

这人喝冬季的烧酒,披明朝的散发,穿春季的夹衣,是什么人?奇怪,他分明落难,却有两个汉子做他的跟班,一个扛着小方桌,一个挟着小板凳,拿着纸笔墨盒。大路旁,树底下,摆好了,那人低眉垂目而坐,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三个制钱来。他是个算卦的。

卦摊前面挤满了人。人,有时候也很关心别人的命运,自己不占卦,看看人家。命运化身六爻,六爻化身六亲,六亲生克,祸福所倚。卜者一手书写,一手掐算,口中念念有词。两个跟班的轮流收钱,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卜者显然很穷困,但并不关心收入,他只要壶中有酒。中午,卖包子的来了,他不吃包子,教人去打酒,两个跟班的一同去了,他们也不吃包子,趁打酒之便下小馆去。

除了酒,卖卜者只记得那三枚制钱,万历通宝算是古钱了,好像有人说钱越古卦越灵?这样轮廓完好的古钱,还有那绿玉烟嘴,还有他那白皙的脸、在饮酒中略透红润的脸,与长发乱胡自相掩映,几曾在卖卜者流那里见过?下午有一老汉问卜,钱也付了,六爻也摇出来了,说自己马上要过江了。卖卜者啪地一声放下毛笔:“卜以决疑,不疑何卜?老乡,卦钱退回!”两个随从齐声答应,手却捂紧了口袋,老汉愣了一会儿,腼腆而去。你看,这么一对比,这卖卜者是不是很有风格?

据说他断卦很灵。据说他对一个寻妻的男子说:“西北有个村子,地势很高,村头有口井,很深,你守在井边等她吧。”据说那男子很听话,到那村子一住十天,除了一天两餐,寸步不离井边,可是就在他去找饭吃的那一刻功夫,一个妇人来投井,捞上来一看,正是他太太。

据说有个男子来占卦,问怎样找得到他的哥哥。这卖卜的人咬着烟嘴模糊不清地说:“你没有哥哥。”怎会?我怎会没有哥哥?老家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我们同胞弟兄?可是,“照卦象看,你没有哥哥。”那人昂然说:“等我找到了哥哥,我们两弟兄来砸烂你的卦摊子。”据说,那人折回去顺着原路仔细打听,几天以后听到噩耗,他哥已经死了。

据说……

有人恭维他是活神仙。他黯然咂口酒:“神仙又怎样,还不是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弄得人家怪没趣的。

没事的时候,他像个烟火神仙一般坐着,咂口酒,吸口烟,把烟喷出来,紧接着射出一股口水,射得很远。我很诧异地望着他,不知他何以要同时做这三件事情。敢情他也在观察我?他的话吓了我一跳:

“念过书没有?”

念过一点儿。

“念过我的诗没有?”

这个,自然是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他写诗。

“要念过我的诗才算读书。”他曼声长吟:

唐代离宫隋代堤

朝阳红到夕阳西

这是什么?

这是柳树,我家的柳树。我家有一百多棵老柳。……

我等他念下去,他却只顾喝酒,抽烟,吐口水。然后:

尚有清狂左传癖

未登神妙右军堂

这是?

我的自传。一共四十首七律。四十岁了吗。明天我写下来教你念。

真惊人,四十首七律,他要是教我背,我怎背得出来?——还好,他说过就忘了。没有再提。

蝉是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叫着。这时一阵热风挟着热尘穿过,林间的蝉似乎受到某一种暗示,一起狂乱地喊个不停。那声势,叫得树都疯了。

他转过头去听。蝉叫有什么好听?难为它们身子那么小,音量却大。如果人也有这个样子的发音器官,我是说按照体积和音量的比例计算,做父亲的就容易找到子女,失散了的同胞手足也容易重聚了。有那么一个人,一条大汉,入林来读树上的招贴,一棵树挨一棵树,如读碑文。他忽然转身狂叫起来,他读到了要找的人,那张崭新的招贴还往下滴浆糊呢。他在林中疾走,满头是汗,可是他喊不过那些蝉,那些蝉联合起来压制他阻挠他破坏他,枉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也敌不过斗不赢。唉,如果他能立时就地变成一只大蝉——

“你知道蝉为什么叫?”

不知道。

“你没读过我的诗,当然不知道。蝉是冤魂化成的,叫,是在喊冤。”

经他这么一说,蝉的叫声是有几分邪气。那些裹了白色招贴的树,突然像是披麻戴孝,放声哀号。这个人哪,肚子里还真有学问。

您贵姓?

我姓曲,叫曲园。

曲先生,您的学问真大!我想起俞曲园。

这倒是真的,我很有学问,学问很大。这人好大的口气!幸而下面还有一句:净是没用的学问。

树林里出现了几个孩子,长胳臂长腿的领先,拿一根竹竿,穿开档裤的跟在后面,抹着鼻涕。

我知道他们来做什么,用他们灵敏的耳朵,听哪一只蝉喊得最亮;用他们明亮的眼睛,找出那蝉攀附的枝丫;用他们全身的活泼爬树,举起竹竿,碰触蝉身,那蝉不知道竿头涂满了浆糊,它凭着本能振动翅膀,它那薄到透明的翅膀立刻黏合立刻臃肿立刻泥泞,它就挂在自己的翅上,翅挂在竹竿上,竹竿缩进简单的计谋里,或者像一枚石子坠地有声再落入黑暗的袋中。

蝉在袋中还能闷闷地呻吟,但活不多久。

全部过程分毫不差。我做过同样的事情,那卖卜者在他家的老柳树下大概也做过。

他怔怔地看那棵沉寂了的树,忘了喷烟喝酒。他在想他的童年吗?

不是。他对我说:

负屈含冤的人是不能叫喊的,你看,这就是喊冤的下场。

他的名字并不是曲园。一天夜晚,江防部队的一个班长来到我们寄宿的村子里,手里扬着一张字条,问大家:“认不认得这个人?这是他自己写下来的名字。”我接过来一看,上面两个大字:“屈原”。

屈原,曲园;曲园,屈原。原来如此!这人是不是很脏,头发很长,提着酒壶?是的,那么,我认识他。班长目光扫视,希望能再找出一个人来,他需要一个老成持重的中年人,可是除了我,别人都往自己的壳里缩。

我跟班长去他们队部,一路月明如昼。班长告诉我,那个名叫屈原的人夜晚沿江乱走,指手画脚,念念有词,好像在发什么信号;哨兵搜他的口袋,搜出三个制钱来,好像是某种暗记;带回队部一问,又好像是个疯子。

队部的军官见我半大不小,有些失望,既然别人都不肯出头,只有以聊胜于无的神情对我说:“我们知道他没有问题,可是照规定得有一个人保他出去。你这保人年纪小了一点,不过也没有关系,这只是一道手续。”我糊里糊涂地盖了保。军官叮嘱:“人就交给你了,你可别让他掉进江里喂了鱼哦!”

出了队部,我说:“屈先生,方向不对。”他说:“没错,我再去看看江。”刚才不是看过了吗,他说刚才没有看够。

我跟在后面。月光下,前浪后浪,使劲地搓洗,洗月洗树,洗三分之一的中国。江面上银蛇跳跃,他很兴奋,指着江面说:“看见了没有?波浪上有字。”银蛇也在凸出来的眼球上跳动。

什么字?谁认识这些字?

他说:“天机!天机!”

他一面看江,一面快走,鞋子从脚上掉下来再穿上。走着走着,银蛇消失,在沉沉的江水中,那轮明月分外清楚,比天上的月还新还亮,仿佛这一江滔滔就是为了磨洗这月,从上游洗到下游,仿佛洗下来的锈和灰尘把这一江水弄浑了。他指着水中的月沉吟。

看见了没有?这是天眼。

我看像一条鱼的鱼眼,可以挖出来玩。

哪有这么长的鱼?

又哪有这么窄的天?

天地有时候很窄、很窄!他吁了一口气。

这时,江水忽然哗啦哗啦响起来,倘若江边只有我一个人,我会吓得回头跑。

天起了凉风,他说这不干风的事。每逢上游有人痛哭,眼泪落在水里,下游的水就喧哗。他说。

你什么事都知道!

都是没有用的学问。

我们横着看江。他一转身,看江的上流,逆水行舟的方向。这可不得了,江水涌到我们脚下,我几乎站不住,要跪,要仆。在浑沌的宇宙中,地球在发热,有什么从江底下孵出来,地壳要沿着这条缝裂开。

很巧合,他在这时问我:

“地球有一天要爆炸的,是吧?”

我也听人这么说过。

“如果地球炸碎了,破片落下来,究竟落到什么地方去?”他挥动旱烟袋的长杆指天画圆。“往下落,往下落,一直往下落,究竟哪里是个了局?”

我说,天文学应该有答案。

“天文学有什么用!”

忽然有了秋意。敞露胸膛的他,打了个喷嚏。他忽然面对江流,朗吟起来,声音比他的喷嚏还响:

中央公路

天河漏

我是为命

你何故?

这算什么?他又打了个喷嚏。我说回去吧?他不理我,继续朗诵给水中的月听,非常激昂:

鲸鱼彩尾

偷喝油

摆在浑水

搓和洗

这又是什么话?难道他真的疯了吗?我坚持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得了感冒怎么办。

今天晚上,只有你这句话有用。他认为。

我替他拿着烟袋。他把手伸入袋中,摸索了一阵。我想他是在玩味他的古钱。他向着明月,伸开手掌,三枚古钱排开,在月下显出清楚的轮廓,坚韧的个性。他把手握紧,再伸开,古钱翻了个儿,历劫不磨,古意盎然。

然后,他一扬手,三枚铜钱飞向江心,看不见落点,也几乎听不见那蟹眼似的声音。钱如飞雪,溶入。

这是为什么!

走吧,我们回去。走了一段路之后,他接着说,当你第一次看见井中有月,你就该知道世上没有奇怪的事情。

奇怪,难道他真是活神仙?第二天,一阵风雨,吹破了树上的招贴,吹散了树下的人群,吹哑了蝉,吹冷了江。也吹来一阵兵革杀伐之音。

人群挤在大风中等渡船,不见那个卜者。有人对他同伴说,这江是数一数二的名胜,我还没好好地看它一眼呢!他的同伴说,看什么!搬也搬不动、扛也扛不走。

看江去!说不定遇见那卜者。也是注定我们还有一面之缘,远处,他紧挨着江水走,挤那江,把江挤弯了,把右脚的鞋子挤湿了。一阵狂风从对岸吹过来推他,怎么也推不开。旱烟袋还在手里当杖用,酒壶却不见了。我忽然有个想法:他怎么可以没有酒壶!没有酒壶怎么活下去!

走了一程,他转回头来,换个方向,用左肩挤那条大江,这回连左脚的鞋子也湿了。江是不会让步的,他似乎也不会。

我回身虚指一下:码头在那边!我以为他在找船。

他定睛看我,用考试的语气问:

我是谁?

对啦!他是谁?

你不姓屈,对不对?

老天对屈原不错,让他姓屈。屈原要是不姓屈,那就没意思了。

我白白顶个屈字,屈原,没有粽子,也没有端午。

他说:可惜我那些诗……

我只好去挤渡船。过江纵情看江,风高浪急,前浪急于摆脱后浪,整条江急于摆脱大地。春江如油,夏江如绸,秋江如酒,冬江呢?昼江如军,夜江如魂,雨江如琴,雪江呢?我不忍想象披一件夹衣露着胸膛皮肉如何过冬。我在江上已觉得有髓无骨,有血无管。江中满月,苍天独眼;江中满星,苍天复眼,天看江,江望天,看到的也仅是自己。

许多年后,我读《天问》,发现:

中央共牧

后何怒

蜂蛾微命

力何固

惊女采薇

鹿何祐

北至回水

萃何喜

是了,那夜月下,那卖卜者临江朗读的,原来是这个!

是的,没用的学问!

我不是找人,我不找他,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仔仔细细地思念他,是因为你来信提到有用的知识和没用的知识,这层意思他早说到。你们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个革命一个逃亡,一个念《天问》一个念《资本论》,竟有如此共同的认识!

积累知识原也艰难辛苦。知识的金字塔,可能在一张标语之后,一阵锣鼓之后,立即化为垃圾。这时我们心中都有一只蝉,或一只须眉毕现的透明的蝉蜕,这时我们就需要拯救。旧时月色,如对前世,可惜少个卖汤的孟婆……

那个二十年,我经常隔着海峡听锣听鼓听风听雨,……早起,花上有露,露上有朝曦,朝曦中有窗,窗下有长发,发下有肩,肩下有臂,臂下有指尖。你用左手剪右手的指甲,再用右手剪左手的指甲。老一辈常说,每天掌灯以后不可修剪指甲,人的灵魂藏在指甲缝里休息度夜。你总是任性,独行其是,令我提心吊胆。你的灵魂究竟在哪一个指甲缝里寄宿?会不会被剪刀弄得成残成伤?它够不够敏捷,有没有先见,能不能及时闪变腾挪,躲锋躲刃躲梳躲篾,躲过一劫又一劫?看你剪下来的月牙儿般的指甲,花瓣儿般的指甲,我梦见灵魂的残肢。直到第二天早晨,再见你完整如旭日,健康如朝晖,才悄悄放心。

这就是我在锣声鼓声中的反复祈祷。

你也许认为我该剪去无用的知识,如同剪掉过长的指甲。

可是,如何才不至于剪断我的灵魂?谁来替我断这一卦?

大气游虹

明灭断续

忽然接到你的信,忽然看到你的名字,你的笔迹,我的眼睛忽然盲了。

闭上眼睛,用泪把眼球灌溉了,洗涤了,再细看你的签名,笔画是遒劲了,结体是庄严的,点撇钩捺间有你三十九年来的风霜,但是并未完全褪尽当年的秀婉。

就在这一明灭之间,我那切断了的生命立时接合起来,我毕竟也有个人的历史、自己的过去。

据说我今年六十岁,可是,我常常觉得我只有三十九岁,两世为人,三十九年以前的种种好像是我的前生。而前生是一块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三十九年,这块黑板挂在那里等着再被涂抹。

三十九年以前,我最大的难题是,怎么才真正像一块黑板那样忘情而无怨呢?怎样看着粉笔化成飞灰而安之若素呢?我的天,我几乎做到了,我把三十九年以前的种种知觉装进瓶了,密封了,丢进苍茫的大海深处,那正确的地点,即使是我自己,也无法再指给人家看。

就这样,往事逐渐模糊了,遗忘了,是真正遗忘,忘了我是谁,“不要问我从哪里来”,这首歌就是证人。

有时候,月白风清,人影在地,想想这样的大空大破,不是也难能可贵吗?这样的无沾无碍,有几人能够做到呢?

可是又常常作些奇怪的梦。有一次,梦见自己犯了死罪,在浓雾里一脚高一脚低来到刑场,刀光一闪,刽子手把我斩成两段,上身伏在地上,也顾不得下身怎样,只是忙着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字。这时凉风四起,天边隐隐有雷声,倒不觉得怎么痛楚,只担心天要下雨,雨水会把我写的血字冲掉。

有一次去逛百货公司,那花了大堆银子精心装潢过的大楼,挑逗着人的各种欲望,也是红尘的一桩过眼繁华。在出售男子西裤的那个部门站着一排模特儿。横膈膜以上的部分踪影不见,老板只需要它们穿上笔挺的裤子扎上柔软的皮带就够了,再多一寸无非是分散顾客的注意力。

我站在那里看了许久,倒不是注意西裤,心里想,这种盛装肃立等人观看任人议论的日子怪熟悉的。夜里又作梦,梦见公路两旁的尤加利树全换上空西裤的半体,横膈膜平坦光滑,可以当高脚凳子使用。我在长长的仪仗队前跑了一段路,蓦地发觉我正用下半身追赶上半身。

真奇怪,上半身没有腿,居然会跑,下半身没有嘴,居然能喊。

我一路呼叫:喂,喂,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呢?

喂,喂,我们的血管连着血管,神经连着神经,为什么不能合而为一呢?

乍醒时,我能听见满屋子都是这种呼叫的回声。然后,想起西裤店的模特儿只要腰和腿,首饰店的模特儿只要指和腕,眼镜店的模特儿只要一颗头颅。

多么困难啊,我仍然不能忘记我的完整。

如今,看到信,看到从失去的地平线下冉冉上升的你,刹那间,断绝的又连接了,游离的又稳定了,模糊的又清晰了。你的信是我的还魂草。

你一伸手,就打开海底下的那只瓶子,释放了幽囚多年的灵魂。

我的生命史页,像沾了胶水、揉成纸团的史页,你一伸手就一页一页地揭开。

你把我失落了的二十一年又送回来,不仅仅三十九岁,三十九年以前我早已活过、梦过,也死过、醒过。

我曾经像蚌一样被人拨开,幸而有你,替我及时藏起蚌肉里的明珠。现在,我觉得你还珠来了,我又成为一个怀珠的蚌。

正是种花的季节,为了你的第一封信,我要种一些凤仙。故乡的种子,异乡的土壤。看着它发芽吐蕾,用异乡的眼,故乡的心。

翻开土,把双手插进土里,医治我的痒。

从土里翻出两条蚯蚓来。不,不对,是我把一条蚯蚓切成了两半。那小小的爬虫并不逃走,一面回过头来看它的另一半,一面扭身翻滚。

我是无心的,我往那受伤的蚯蚓身上浇水。我是无心的,可是大错已经铸成了,我只能双手捧起它,把它放在阴凉的地方,用潮湿的土为它包扎。我是无心的,也许造物之于我们,切断我们的生命,也是出于无心。在造物者眼中,我们不过是一条条蚯蚓。

我默祝当凤仙花开的时候,蚯蚓已经用它再生的力量长成完整,或者造物者也在这样期待我们。

你的第一封信很短,我的这一封信也不给你太多的负担。但是,以后,尽管你写给我的信如一池春水,我要把大江流给你看。时代把我折叠了很久,我挣扎着打开,让你读我。

大江流日夜,往事总是在夜间归宁。我们老年的夜被各种灯火弄得千疮百孔,不像童年的夜那样浑成。我相信古夜的星光一直在寻找我们。我们天各一方,我在西半球看到的星星和你在东半球看到的星星并不全同。我们都可以看见北斗。等北斗把盛满了的东西倒出来,我就乘机放进去我的故事,在那里等你的眼神。

我希望,我也能读你,仔细读你。

臣心如水

你为什么说,人是一个月亮,每天尽心竭力想画成一个圆,无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个边儿?

你能说出这句话来,除了智慧,必定还得加上了不起的沧桑阅历。我敢预料这句话将要流传下去,成为格言。

多年以来,我完全不知道你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境况,从你这句话里,我有一些感触和领悟。我从水成岩的皱摺里想见千百年惊涛拍岸。

哦,皱摺,年轮;年轮,画不圆的圈圈;带缺的圆,月亮;月亮,磨损了古币;古币,模糊而又沉重的往事。三十九年往事知多少,有多少是可与人言的呢,中天明月,万古千秋,被流星陨石撞出多少伤痕,人们还不是只看见她的从容光洁?我们只有默诵自己用血写成的经文,天知地知,不求任何人的不解。

你提起故乡。你问我归期。这个问题叫我怎样答复你呢?你怎能了解我念的经文呢。没有故乡,哪有归期,三十九年来故乡只在柳条细柳条长的歌词里。记否八年抗战,我们在祖国大地上流亡,一路唱“那里有我们的家乡”,唱“我们再也无从流浪也无处逃亡”,唱得浪浪漫漫雄雄壮壮,竟唱出源源不竭的勇气来。那时候,我们都知道,祖国的幅员和青天同其辽阔,我们的草鞋势不能踏遍;我们也知道,青山老屋高堂白发也都在那儿等待游子。但是而今,我这样的人竟是真的没有家乡也没有流浪的余地了,旧曲重听,竟是只有悲伤,不免恐惧!

你说还乡,是的,还乡,为了努力画成一个圆。还乡,我在梦中作过一千次,我在金黄色的麦浪上滑行而归,不折断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楼蹒跚走步迎我,一路上洒着碎砖。柳林全飘着黑亮的细丝,有似秀发……

但是,后来,作梦回家,梦中竟找不到回家的巷路,一进城门就陷入迷宫,任你流泪流汗也不能脱身。梦醒了,仔细想想,也果然紊乱了巷弄。我知道我离家太久了,太久了。

不要瞒我,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故乡已没有一间老屋(可是为什么?),没有一棵老树(为什么?),没有一座老坟(为什么?)。老成凋谢,访旧为鬼。如环如带的城墙,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故乡只在传说里,只在心上纸上。故乡要你离它越远它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才最清楚。……光天化日,只要我走近它,睁开眼,轰的一声,我的故乡就粉碎了,那称为记忆的底片,就曝光成为白版,麻醉消褪,新的痛楚占领神经,那时,我才是真的成为没有故乡的人了。

“还乡”对我能有什么意义呢?……对我来说,那还不是由这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还不是由千个业已被人接受的异乡到一个不熟悉不适应的异乡?我离乡已经四十四年,世上有什么东西,在你放弃了它失落了它四十四年之后,还能真正再属于你?回去,还不是一个仓皇失措张口结舌的异乡人?

昨夜,我唤着故乡的名字,像呼唤一个失踪的孩子;你在哪里?故乡啊,使我刻骨铭心的故乡,使我捶胸顿足的故乡啊!故乡,我要跪下去亲吻的圣地,我用大半生想象和乡愁装饰过雕琢过的艺术品,你是我对大地的初恋,注定了终生要为你魂牵梦绕,但是不能希望再有结局。

我已经为了身在异乡、思念故乡而饱受责难,不能为了回到故乡、怀念异乡再受责难。

那夜,我反复诵念多年前读过的两句诗:“月魄在天终不死,涧溪赴海料无还!”好沉重的诗句,我费尽全身力气才把它字字读完,只要读过一遍,就是用尽我毕生的岁月,也不能把它忘记。

中秋之夜,我们一群中国人聚集了,看美国月亮,谈自己的老家。我说,我们只有国,没有家,我们只有居所,只有通信地址!举座愀然,猛灌茅台。

月色如水,再默念几遍“月魄在天终不死,涧溪赴海料无还”,任月光伐毛洗髓,想我那喜欢在新铺的水泥地上踩一个脚印的少年,我那决心把一棵树修剪成某种姿容的青年,我那坐在教堂里构思无神论讲义的中年,以及坐待后院长满野草的老年。

想我看过的瀑布河源。想那山势无情,流水无主,推着挤着践踏着急忙行去,那进了河流的,就是河水了,那进了湖泊的,就是湖水了,那进了大江的,就是江水了,那蒸发成汽的,就是雨水露水了。我只是天地间的一瓢水!

我是异乡养大的孤儿,我怀念故乡,但是感激我居住过的每一个地方。啊,故乡,故乡是什么,所有的故乡都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涧溪赴海料无还!可是月魄在天终不死,如果我们能在异乡创造价值,则形灭神存,功不唐捐,故乡有一天也会分享的吧。

啊,故乡!

惊生

自从能够和你通信以后,我走坐不安。切断了的生命不是一下子可以接合起来的,外科医生接合一个切断了的手指还得几个小时的手术外加几个月的疗养呢。你的第三封信是对我的继续治疗。

自我们音讯断绝以后,谁都知道中国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事。你我道路不同,艰难并无二致。我是血火流光下的幸存者,冰封雪埋的幸还者,死症流行时居然有免疫的能力,重典大狱后侥幸得到释放的机会,跌跌撞撞,不知怎么自己也有了幕年。

我一向很少揽镜自照,现在住的房子里,前任房主在楼下客室的墙上装上一面很大的镜子,把一面墙几乎占满了,于是我每天早晨由楼上的卧室里走下来,第一个相遇的就是镜中的自己。有时候我会对着镜子悚然震惊,你怎么还活着呢?你怎么能活到今天呢?

你呢,即使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我也常常想起你来。小河边,柳条怎样拂着你的头发,游鱼怎样吮吸你的脸颊。我入梦最多的情景,就是你在黑沉沉的大书房里,坐在黑沉沉的檀木椅子上,全身明亮,捧着一卷冰心。

醒和梦是两个故事,我知道流年偷换了多少,世上又经过几番风雨。早晨打开报纸,上头登载的照片也许是妇女儿童都望着远处的红旗拼命填土修路,我这一整天都会猜想你是超越了指标受到表扬呢,还是远远落后俯首认罪?

在那“三年灾害”的日子里,常有饥民流亡的消息,那时我不断地猜想:你呢,你在哪里?你是一个施者还是一个受者呢?

然后是“十年浩劫”,全世界的中国人都为此做着连夜的恶梦。我有时梦见你颈上挂着个大木牌,弯着腰,低声下气站在台上,有时梦见你站在台下,扬着红领巾、红袖章,激昂得红了脸,喊声震天。你究竟站在哪里?

那些年,饿死了多少人,冤死了多少人,都有专家发表的数字。后来看谌容写的《人到中年》,又想到有多少人鞠躬尽瘁累死了。在那样的年代里,谁还能指望谁长命百岁呢?所以,当我忽然接到了你的第一封信时,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也是:你还活着!你也活到了今天!

你还记得译名为《虎魄》的那部小说吧,开卷第一句写的是,“在乱世,人活着就是成就。”

今天,我们通信,就是我把自己的成就奉献到你的面前,同时也来欣赏你的成就。

说真的,当年跟我同村长大的孩子,而今还有几人呢;跟我同窗读书的少年,而今还有几人呢;跟我一同冒险犯难的青年,而今还有几人呢。他们多半除了音讯杳然,就是连串的噩耗。中国的人口虽然从四亿五千万增加到十亿,新生代相逢总是陌路,那些构成我的历史酿造我的情感的人却是凋零了。

这就是我对你的幸存,十分感伤。

这就是我对我的健在,无限兴奋。

读你的信,看出你在历尽劫波之后,仍有自信,你仍然说,做人应该“忘记背后,努力面前”。忘记背后,努力面前!三十九年的大破大立之后,你的心里还未忘记耶稣的格言!

但是有些事情你可能已经忘记。当年我怀着幻想和挫折,在教堂里和你隔座相望,你打开《新约》,用红铅笔圈出这八个字递给我,我忍住泪水的眼圈和你的红笔同样鲜明也同样朦胧。红眼圈一样的圈圈,堤防一样的眼圈,长城一样的堤防,伤痕一样的长城,而蚯蚓一样的伤痕。

忘记背后,努力面前,多谢你的良言美意。不幸的是,在过去三十九年之中,我做成了一个以返身观照为专业的人。世上岂有不回忆的作家?

我也有过不愿回忆不敢回忆茫茫然无从回忆的日子,在那些岁月里,我写作时的艰难与自卑啊。而今世事如云换过,我担忧我回忆的能力在长久的禁锢中萎靡了干枯了,而你以一滴水使它复活。这时,回忆,述说自己的回忆,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啊!

我想,不能仅仅说,人活着就是成就。应该进一步说,人活着,并且能自由述说自己的回忆,能忠于自己的记忆,才是成就。

忘记背后,努力面前,在漂泊者出发之前,这八字箴言是你亲手装配的一副行囊。它是我的重担,也是我的倚仗。

不需要查看地图,你也能知道我走得多长、多远。你也能猜想,我也有我的灾害和浩劫。我想,幸而我深藏着我的回忆,我的心如同一张底片,既已感光,别的物象就再也难以侵入。对一切的煽动、诱惑、侵蚀,我都不能产生他们需要的反应。什么图腾、符咒、法器,都未曾触及我的灵魂。在我的方寸之间,再也没有余地可以安放别的神龛。

回忆如水,为我施行浸礼。

回忆如火,给我反复锻炼。

人海的浪有时比山还高,而回忆是载着我的一苇不沉的小舟。

对我而言,没有背后,就没有面前。我面对着一面巨大的镜子,我的面前是背后的返照。

我永远不能走进镜子中,我也宁愿置身镜外。我是用文字作画的人。

这些年来,我每画一笔,都跟我回忆中的你商量过。我不知道你也能忠于你的回忆、自由述说你的回忆吗?

如果

每一盘棋下完之后都有许多“如果”:如果我当时不跳马;——如果他跟我拼了车;——如果我吃掉他的士;——如果你们看棋的人少插嘴。

如今,你说,如果当初我不南行,和你一同北走——我读了这句话且啼且笑:世事真如棋耳。

当初,那时,几千人露宿月台等火车,由动脉到静脉流着希望和绝望,像等一桩命中注定的姻缘。当时,的确有人,在低头沉默了许久之后,蓦然站起,抬起他的行囊,离开“北上”的月台,大跑小跑地走过天桥,到“南下”的月台,挤进人丛,找个立足之地,这是黄昏时的事。可是破晓时分,他又扛着行李,蹒跚地跨过铁轨,一脸坚毅,坐回原处。

一天,两天;一夜,两夜;等得越久,火车越像是下一分钟就吁气而至。于是这位难友就越忙碌,气喘咻咻地搬过去,再搬过来;搬过来,再搬过去,在那人人畏缩萧瑟的天气,他竟是满头大汗。

到底那人,他内心反复不停的表决是何时终止的呢,他在两难之间所作的最后抉择会带给他什么样的命运呢?老实说,火车一到,就没人关心他了。但此刻,读你的“如果”,我忽然想起他,挂念他。

那时,我们都在那个站上等车,你要北上,我要南下。我们等了两天两夜,隔着两个月台之间的铁轨相望,隔着早晨的雾气和夜晚的星光相望,隔着重重的人影和冷冷的雨丝相望。我们都紧张地等着捕抢那万分之一的登上火车。那隔在中间的轨,不久就要变成百丈铁墙。你有你的轭,我有我的轭,而一辆车在墙里,一辆在墙外。我们得分别寻找自己的车,再无选择。

那一次长别是你先上车。车进月台,我就看不见你了。列车出站,留下一片空白的月台。我没哭。我真的没有哭。我庆幸你挤进车厢。我从你的勇敢学到了勇敢,由你的责任想我的责任。忘记背后,努力面前,面前是新绸一样的黄河,不到黄河不死心,我把你锈在绸上。前面是六朝金粉的遗迹,我把你放在古寺的观音座上。前面是水天连接的黄海,我把你送进海上仙山的仙子群中。前面冰封雪飘,马后桃花马前雪,我把你留在长城里面的风景里。我曾是丧家之犬,慌忙夺路,连我自己的历史都没带出来。有一夜,我的心肌发生密密麻麻的爆炸,可是我没有病。不是病,是你,你的脚步,你的呼吸。我到底还是把你带来了,心电图画不出来,X光照不出来,只有我知道你在。那夜,在棕榈树下,我想,我兴奋地想,今后我将永无宁日了!

我却从未想过“如果”——

即使“如果”,又如何呢?在那“史无前例”的年代,我们如何逃于天地之间呢?如果我贴了你的大字报呢?如果你把我的信托我的倾诉都写成“材料”呢?如果我成了你的隐疾,你成了我的罪愆呢?如果我们必须互相残杀以供高踞看台上的人欣赏呢?如果“在榆树下,你出卖了我、我出卖了你”呢?

如果百年后的人读到这番话,也许不知道里面究竟说些什么,可是今天的人知道。如果人人弃仁绝义,我们何福何慧,可以如终如始?如果事事腐心蚀骨,我们何德何能,可以不残不毁?

容我指述,心灵的巨创深痛,多半是由近在肘腋的人造成。而别离足以美化人生。当年我们背道而弛,也许是上帝的恩典吧,正因为再也不能相见,我才一寸一缕把你金妆银裹了,我才一点一滴把你浸在柔情蜜意里,我才累积思念和崇拜为你建造了座基。“人自别来尤觉好”,该隐和他弟弟,如果中间隔着一条海峡或是一座火焰山,他也许能留下《》那样的诗篇,不幸他们必须在一块田地上耕种。

我也不愿意说“如果你南下而不北上”,我的字典里没有“如果”,只有“曾经”。我无意向你夸耀我是如何幸运,我听见的声音也并不全是摇篮曲和圣诞快乐。我也有我自己个人的“浩劫”。《圣经》上记载的境界,“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面貌像孩子”,我只有羡慕,或者怀疑。飞蛾虽有千眼,总是见光而不见火。今生如此,来生如此,只有“曾经”,没有“如果”。

如今该是深秋了吧,所有的“如果”化为萧萧落叶,所有的“曾经”都累累成实,而我们在园林漫步。

只要还有树,只要还有果树,秋景总是美好的吧。

两猜

你怎么忽然生那么大的气?你是勃然大怒了!

我道歉。我非常非常抱歉。虽然我完全没有料到你有这样的反应,我仍然觉得应该自责。你必有你该怒的理由。

昨天,我在后院里看贵处的风物志,风过处,一片树叶正好落在记述绿化造林的那一页。我马上把书本合起来,紧紧压住。我还没忘记我们小时候的迷信,如果树叶落在你的书页中间,你就会收到远方的来信。那时从邮差手里接到一封信是大事,不像今天,天天有成叠成捆的书刊、广告和账单。可是广告、帐单又怎能算信呢,又怎能算信呢。你的怒,才算是信,你的骂,才算是信。

怒吧,带着你字里的英气。你在怒中格外真实,不再是绰约的影子,渺茫难稽的传说。你是常常有资格发怒的人吗?我不知道,如果你是,我尊敬你的习惯,或者,你是,长年压抑自己的情绪而没有出口的那种人?如果是,我尊重你的机会。

唉,我们是一边猜一边通信的人吗?我们是一边猜一边生活的人吗?你是怎样猜我?我又该怎样猜你?一个字能负载多少谜底?一页信笺又能负载多少字?如果有见面的一天,我得推着五车书前往,因为言外有意,意外有言,每一件事都得由形而上说到形而下,每一句话都得加注加疏,每一次谈话都得如同做学问,说完了现象说背景,说完了后果说前因,一如博士卖驴,书券三纸还不见一个驴字……。

事到临头,推已及人,这才想起,纽约是今天中国人的鹊桥。可是,我见过,那天天跟牛谈心的他,来到桥上却对她说:“怎么了?怎么了?你想到哪里去了?你的心眼儿忒多!”那个能够从织布机声里听出多少款曲来的她,却在桥上对他说:“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话怎那么奇怪!”四十年相思,情意浓如岩浆,幸而相逢,才发现早已凝成各自的形状。签证苦短,他们如何能打烂自己,搅拌均匀,再塑一个你捏一个我?这和电影上表演的、小说中描写的是多么不同,多么不同啊!

人间的牛女易老多愁,他们一登上直飞纽约的班机就哭了。可是走出机场,再世重逢,他们立刻还原为十几岁的宝玉黛玉,情意靠争吵来沟通,和平靠缄默来维持。居停主人在家时,他俩关在自己的卧房里,一个默默抽烟,终于抽遍了各种牌子的香烟,一个默默地看完了金庸的十几部武侠小说。他俩只有在东道主全家外出时才敢交谈,因为所谓交谈无非是夹缠不清的激辩和治丝益棼的解释。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记否当年,我们都是流亡学生,我们的一个同学向附近民家借碗使用。他失手打破了碗,就特地买了一只新碗来归还。谁知碗主人拉长了脸,一言不发,把那只碗摔在地上,碎成片片,并且立即关门拒客。这件事让那位同学难过了好几天。许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碗主人也难过——甚至可以说是恐惧——了好久。当地人认为你拿一只新碗进门乃是凶兆,惟一的禳解之道就是摔碗闭门。送碗是一番好心,摔破也没有恶意,可是教人如何能解呢?

现在,是你,摔了我送上的碗吗?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千里万里,风俗改变了多少呢?东集有东集的秤,西集有西集的斗,这南集北集又用甚样的度量衡呢?张三的蹄膀,李四的砒霜,那砒霜究竟治了多少病人,蹄膀究竟添了多少病症呢?谜太多,我简直难猜。小时候,你喜爱弹琴,有一次听你弹奏,琴音震动那插在瓶中的月季,“瓶花力尽无风坠”,键上如果飞出重音,花瓣就落下一片。既不希望琴歇,又不愿意花谢,小小的我升起一阵小小的焦急。咳,琴又何能久,花又何能永呢。

我当过兵。当了兵,总会轮到你放哨。哨兵的基本假设是,你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坏人,你得监视他,提防他。读秒竞赛谁的子弹先出膛,谁的刺刀先进膛,你不能站在他的射程之内,也不能让他在你的射程之内逗留。当初薪火相传,我听了这话露齿一笑,那执火炬的大巴掌立即给了我一个耳光。又谁知后来在社会边缘行走,生张熟魏,碰来碰去怎么撞见那么多哨兵,等到看清他们的准星尖,一切已迟,思前想后,当年操场上的那一巴掌白挨了。你当我也是一个哨兵吗,我不是,我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呢,你是吗?你是吗?

巴掌的滋味忘了,夜哨的滋味仍在。直到现在,我眼中的夜色比你眼中的夜色黑沉,我在夜间看人的眼白比你看人的眼白清楚。时至今日,有些人在我的档案中只剩下眼白了。可是你,在我成为哨兵之前,我们就失散了,你的眼白呢?我得翻箱倒柜仔细找。

失名

中国地大,地名真多,当年考地理的时候想过,老祖宗干吗要留下这么大一片疆土,弄得我们怎么也考不到九十分?

可是还有外国地理,那些地名更是难念难记,于是又埋怨老祖宗,如果当初把那些地方都收入中国版图,地理名词都像华山呀庐山呀也多少有个谱。

这就叫年轻。

既然地方那么大,对自己到过的地方总是很珍惜,也曾准备了一本日记,路上留下所见所感,每逢经过大镇小城,不管早已多饿多累,总要找到邮局,请他们在日记本上盖上戳,日期,地名,上头全有了。一文钱没花,这纪念品可是无价啊。

这也是年轻。

日记本早已毁于战火,记忆已逐渐模糊。想想我经过的那些地方,大半是铁路不到、公路没修、地图不载、经传不见,那地方只对当地居住的人有意义,他们不求人知,人亦不知,我这匆匆过客,倒是有些多事了。

可是,有些不知名字的地方,有些忘了名字的地方,对我有特别的意义。地名可以忘记,地方不会忘记;地方可以忘记,事件不会忘记。在那个忘了名字的村庄上,我们见过一面,你想我会忘记吗?

我永不忘记你,火车汽车,大路小径,来看我用豪言壮语换得一身褴褛。你的泪珠在我内心轻轻爆炸。在这难问生死的四十多年当中,它像新年的鞭炮,国庆的焰火,周而复始,连绵不绝。

我永不忘记,也永不提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如意的事岂不更是如此?叫我对谁说呢,叫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呢,四十年后,即使对你,我也觉得世事茫茫,无从启齿。

你以为我会忘记,你问我,记否那是哪一年,我说,时在天宝年间。你问我,记否那是什么地方,我说,那是虢国夫人返里省亲的古道之旁。我记得,那个村子不大,整个村子里没有一棵花。一个十分干燥的村子,没有花,却有随风卷来彷徨迷失的蝴蝶。就在这样的季节里你翩然而至,事先没有消息,也许你写过信,我看不到。我接待你如捧一掬明珠,怕人看见,又实在无处收藏。在我眼中你是一团光,光里有声,声里有泪,泪里有叮咛。直到今日,那光仍在,那声仍在,那泪仍在,叮咛仍在。

那夜,我在营外通宵守卫,忘了交班。那夜繁星满天,星低得挂在家家檐角窗口,在这个一向没有花的村子里,树梢的星星就是花了。我难道患了瞳孔放大症吗,每一颗星都特别大,沉重得在天上挂不牢,星光照着你的来时路,寻找你,整个原野星光所被之处有你无数的身影。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个地方!可是我忘了它的名字。

是巧合吗,你走后,我们也像脱掉破衣一样离开那地方,沿着虢国夫人入京的路,折向秦皇东征掠取之地,穿越武王伐殷血流漂杵的战场,直奔楚汉决战的平原。一路村落行尽,不知名称。我已从一时的流亡延长为终身的流浪,有了你的眼泪,我可以做个及格的流浪汉了吧。你以泪为标点,点断了我的浑沌,靠着你的灌溉,我长成一棵会思想的芦苇。

在那次有组织的流浪中,我又仔细地、热烈地、忧伤地看了我们的国家。国家是永不闭幕的展览,给爱它的人看,给弃它的人看,给损毁它的人看。那次远行长征的最高潮是我们踏上了一望无垠的黄土,瀚海一样的黄土,能悄悄地脱掉我们的鞋子、顽童一样的黄土,黄土飞扬,雾一样淹没远山近树,云一样遮蔽天空。浑浊变午为夜,过往的汽车都开亮前灯,摇曳着一团黑影,两点晕黄。土在我们的发根耕种,土在我们的裤腰里筑城,在我们的耳涡里口袋里枪管里捉迷藏,油漆毛细孔,给五官改妆。我们是在土里梦游,那是一次土遁。

那一次,我算是体认了土地亲切,土的伟大,土的华丽。同伴相看,皆成土偶。我对自己说,不但人是尘土造的,国家也是。在那复归于尘土的日子,我和土争辩。土,埋葬过多少忠骨丹心的土,埋葬了多少春闺梦里人的土,你还不可以埋葬我,我还要看你,赞美你,在你上面滴许多血汗和踏无数脚印。我还想堆你成山,塑你成像,烧你成器。我还想化合你成金。分解你成空,朦胧你成诗。

结束那一场尘缘的,是倾盆大雨。天还是在我们头上,但不知从天的哪一边射出长电,刹那间,所有的尘粒都闪出反光,紧接着,一声霹雳,宇宙响起闭幕的锣,万丈浮尘缓缓下降,下降,降下来层层水帘水墙。轻雷来敲我的囟门,刹那间全身湿透,泥桨竟想脱我的裤子。“向后传,卷起裤管”,“向后传,卷起裤管”,如果我还能看见后面有人,闪电一遍一遍清查我们的人数,寻我们灵魂里的瑕疵。……后来,我不知怎么进了一片树林。

一片树林,我们钻进,全身卸装,在无数细小的瀑布里浣洗了,再剔指甲。那一刻是我们的世纪末,我们纵情享受雨水,全不管一分钟后的雷殛和明天的肺炎。我想我洗得几乎也化身为水。洗礼也许是有些道理的吧,我想,许多许多的过去,都留在那黄土里头了。我不带走一粒尘埃。我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那是中国。这以后,以后的以后,以后的以后还有以后,中国的事情人人知道,你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的事情你不知道。旧梦如谎,旧情如蛰,沧海桑田,旧事出土,只是蛰埋,并未死亡,只是出土,并未复活。

不要以为我会忘记什么,即使是夜哨望着黑暗的角落想象出来的白眼球也栩栩至今。异上,我得仍然把从前放在原处。中国是一切海外逐客的博物馆。

山水

你从庐山寄来的信收到了,多谢你面对美景分给我一些石皴松翠。你为看庐山,不辞遥远,想是健康良好,经济条件也不错,而且庐山上的迎宾之所并非有钱就可住得,你的社会关系大约也是跟寻常百姓不同的了?杞人忧天,我是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若干年前,我们锦绣河山的彩色照片风行一时,大大小小我收到很多,可以说五岳俱全,三江皆备,庐山的横岭侧峰,更是不一而足。乍见初逢,喜多於愁,看久了,就觉得画面上缺少一点什么。你道为何?那些画面全是空镜静景,没有一个游人!松盖之下,泉流之旁,危径之上,翼亭之内,不该有些赵钱孙李,男女老幼吗?没有!然而没有!

我不是餐菊的隐士、吐霞的诗人,我对人文的兴趣大过自然。还记得当年在华山旁边经过,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天外三峰,仙人一掌,而是在那高傲的公路下面卑微的便道上,一辆一辆独轮车,上面放着一袋一袋的粮食,由一个一个农夫推着,到什么地方去缴纳。这一列车队好长,恐怕公路有多长它就有多长吧?推车的人,赤着上身,猫腰虎步,脊椎隆起抖动,如锁身的铁链,车队有多长,这条锁链也有多长。这种独轮车的车轴在转动的时候会发出急迫的响声,路远载重,它的响声激昂,把整个车队响成无数悲嘶的蝉,这是我记忆里的华山。

你的信完全没有提到“人”,我对“人”的兴趣与日俱增,“人”的差异与雷同,“人”的适应与反抗,“人”的外貌与内心,我这样的态度也许未免辜负河岳,倘若不问苍生问西湖,岂不更失之偏执?人心不足,你虽说信已写得太长,我犹以为太短。

你对社会现象的关心,原不后人。当年烽火遍野,流离道途,为了在困境中振作起来,老师教我们各言尔志,那个场面,现在回想起来十分感人。有一个女同学,她叫什么名字来?她和一个男生沿途互相扶持,有一夜投宿荒村,男同学突发高烧,寻水不得,记起村前有一条细流,就着月光看去。那水十分清甜,就急忙舀起来喝了,他喝完了水,就在溪边躺着,高烧不退,就挣扎着再喝。挨到日出,我的上帝!这才看见水中全是数不清解不开乱成一团的小虫子!日落之前,这位男同学就死了。我们一同埋葬他。我们一同劝那女同学节哀。我们一同听她痛哭,她把自己哭成情侣,哭成妻子,哭成母亲。各言尔志,我们听她哭着说,她要使全国各地,无论多么偏远,无论多么高亢的地区都有自来水。

那时我们入山唯恐不深,信比万金更贵重,走山路送信来的邮差,竟是个双目失明的女孩!她总是夜晚出现,仍然提着一盏灯,为的给狼看。我们在操场上一面乘凉,一面等待那萤火虫一般的灯,在黑尘蒙蒙中上下飘荡。

那两年,我们都怀疑是不是还有家,邮袋中总是找不到我们任何人的名字。那么,邮差为什么还要来呢,因为那里的邮局有一个习惯,把收信地址不全、收信人身份不明的邮件全送到军营。那些信,也确乎是母亲写给当兵吃粮的儿子,或是妻子寄给投笔从戎的丈夫,信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月,侥幸逃过一波一波的遗失和损毁,可是她们的亲人早已不知道又像山洪一样倾泻到哪条江那个湖里去了。当地代办邮政事务的人对这变幻无常的世事哪里管得,反正这里还有军队,还有数目超过当地人口的穿军服的外乡人。

就这样,无法投递的信件源源送到我们手中,拿到那些信,我们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切,竟觉得每一封信都和我们有关,每一封信我们都有权代拆,有义务回复。我们真的这样干了。教室里,桐油灯虽然昏黄,每个人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那些信啊,多少母亲求神问卜,多少妻子失眠消瘦的结果啊。信,多半是三家村塾师的代笔。字大墨浓,之乎者也,未读之前闻到扑鼻的墨臭。也有一些信由小学生用铅笔写在练习簿上,以大量的别字拼出当地的土语。有人从家鸡身上拨下一根明亮的羽毛来包在信里,预视这信早日寄到。有些妻子把孩子的脚印用墨拓下来附在信里,让“他”看看孩子长大了多少。

那些信,几乎每一封都说家里生活得很好,其实看信就猜得出来,能好到哪里去呢。每一封信都叮嘱在外面的人受惜身体,其实谁还顾得了这七尺之躯呢。“为什么不来信?是不是找不到代笔的人?”您要代笔的人吗,有啊,我就是。我们就把来信的信封翻转再造,从笔记本上撕纸,写一些话去满足那些依门依闾的眼睛,写到夜深人静,竟是边写边哭,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天各言尔志,你慷慨陈词,要使每一个家庭团聚,使每个母亲知道她的儿子身在何方,使每一封信都能准确地安全地交在收信人的手里。我们热烈鼓掌,并且说,这也就是我们大家的志愿,你已代替大家发言。

那天发言的人总有十几位吧,早岁哪知世事艰,总以为每个人卑无高论,其志甚小,后来,现在,你该明白,难啊,即使是很低很低的理想,很小很小的主张,都谈何容易!三十多年以后,我在纽约替海峡两岸的人转信,那些信也是叫我看了哭,哭了又看。江山依旧枕寒流,当初言志的少年,而今都还平安吗?

匡庐虽远,捷足可登,谢天谢地,你是“躲尽危机”了吧,这是陆游晚年的句子,下面紧接一句“销残壮志”。少年子弟,江湖渐老,胸中壮气还有多少,你可能替我一一遍问他们?

读江

我想起那条江。在中国的西北,那是一条大水,在历史上显赫过。

我独自一人穿过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人多得可以排成墙,街道却是窄得出奇,那情景十分诡异。

城外码头,很宽的水面,很小的船,船夫是个中年的汉子,他说的话我只能听懂一半。船往水窄处走,不久,——也许很久,——两岸就是层层叠叠的水成岩,就是乱峰,就是飞鱼般的落叶。城中的拥挤燥热恍然是隔年的事了。

回想当年经过的山山水水,都成了濛濛烟雨中的影子,像米芾的画,惟有这条江一根线条也失落。船是溯江而上,我坐在船头仔细读那条江,江上秋早,寒意扑人,江水比烈酒还清,水流很急。但水纹似动还静,江面像一张古代伟人的脸,我仔细看那张脸。看大脸后面排列的许多许多小脸,以他们生前成仁取义的步伐,向下游急忙奔去。

如果我横坐,江岸就是徐徐打开的手卷子。山高必定水窄,想是大禹王为了省些力气。这时,山就贴在我的脸上,竖在我的鼻子上,山上的树就生在我的头顶上,好像我的生活已经离开我,我已属于这个世界。

有些石板屋以看台座位的模样,依地形排列在岸上,偶然露出晒衣的竹竿。看台上并没有观众,江岸上的人,石板屋里的人,——如果屋里有人的话,——对这条江,江上的船,船上的人,从不瞧上一眼。渔郎和浣女都是在工作的时候不轻易抬头的。这更增加了秋江的寂冷。

那船家汉子,应该是个关系密切的人吧,同船共渡,他是一船之长。他的表情十分紧张,这个藏着许多迷信的人,时时防范有人触犯了他的忌讳。

我就一句话也不说。我的沉默和他的沉默比赛,他的沉默和江的沉默比塞。江面有浪无声,沉默得令人慌张。落雨了,我倾耳细听,听雨点打在江心弹奏的声音,听雨点打在逢顶嘈杂的声音,听雨点打在石板上近乎干裂的声音。然后再听各种雨声的混合。

每天早晨,日出之前,我望着利刃似的江水,江水般的天空,天空一样的前途,想人,想人生。逆水行舟,连坐船的人也容易疲劳,你总觉得你也在使力气。这江上的滋味是什么滋味呢,同是祖国河山,为什么这一衣带水使人血冷呢!

船以风力行驶,可是行到上游,要靠人力曳过浅滩。这时,我见到了从没见过的纤夫,听到了从没听过的纤歌。领队主唱的人确有一副很好的歌喉,加上山鸣谷应,秋水传音,说是当作一场音乐会听并不为过。——可是这话未免太没有心肝了吧,那一小队纤夫,除了那领队的以外,竟然都是在秋风里一丝不挂,在山径上赤足而行!想必因为长年如此,他们全身的皮肤厚黑粗糙,简直就是直立的野兽(我说出这等话来应该打自己耳光,可是,不这样说,又该怎样说呢?)。拉纤的时候,上身弯成直角,男人最该遮掩起来的那团事物,累累挂在股间,从后面看去,不是仅仅少了一条尾巴(耳光!耳光!)?

我很悚栗了一陈子。他们并没有随身携带衣物,旁边的石板屋就是家,他们是赤条条走出来的吧,也要赤条条再走回去吗?我的同类,我的同胞,我们都是人,那站在冷冷的江水里张网待鱼终此一生的,是人;表情漠然,撑一条船上游下游终此一生的,是人;在长纤上拴成一串挣扎呼号度过一生的,也是人。我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呢?生命有没有共同的意义呢?

一天,船行到一个上有悬崖下有激流的地方,靠了岸,一船之长取出纸钱来到岸上去焚烧。我什么也不敢说,不敢问,这回他忍不住告诉我,上个月,这里淹死了一男一女。他指着一簇石板屋:那里有个男孩爱上一个女孩,女孩的父母百般阻挠,男孩只好要求做那女孩的弟弟,当然,这个要求照例受到严厉的驳斥。那伤心绝望的男孩说:好吧,我一定要做你的弟弟,我明天去死,死后到你家投胎,做你的弟弟!

马上,男孩跳江自尽了。

奇怪的是次年女孩家里果然添丁,在那样的家庭里,照顾婴儿是女孩无可避免的责任。婴儿在女孩怀里长大,相貌越来越像死去的男孩,望着姐姐的脸笑,紧贴在姐姐胸前,小情人一样微醉。

一天,女孩望着弟弟,目不转睛地望了很久,忽然说,我们都死掉吧,我们一同死,一同投胎转世,然后我再嫁给你,她竟抱着弟弟从崖上跳进江里,两具尸体都没找到。

啊,这样也是一生!

我每天读那条江如读一厚册哲理,同时我读你如读那条江。我拼命探索你说过的每一句话,诠释你的每一个表情,审问你的细微的动作所扬动的灰尘,重数你临风昂首时的头发,温习你微笑时眼中闪耀的光线。我想象你的一生。一如那条江,我相信你是统一的。可是读江不易,读你更难。

你怎样想象自己的一生呢,你怎样衡量别人的一生呢,什么是你的表白?什么是你的隐藏?什么是你的停顿?什么是你的奔流?你是一个什么样的谜,你是哪一种禅?

我要仔细问你。我躲在舱里给你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写光了我带的纸。我可以写得像江一样长。但是,在舍舟登岸之前,我站在船头,凝望平陆,把那一叠信一张一张投入江中,波浪像鱼唇一样咬它们。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说。你不是江,你是一本合着的书。

后来,很久以后,我忽然灵机顿悟,一切豁然。我明白了,我了解人,也了解你。屈指计算,正是我读江二十年后,你所懂得的,我也懂了,你到达的境界,我也到了。

你的智慧比我领先五分之一世纪。那也没关系,人生如后浪跟前流,最后总是所见略同。

那条江,还是昼夜不息地流着吧。

旧曲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居然你也有料事不明的时候。你说,国外的人滞留不归,是因为祖国太穷。这话不对。拿我来说,异国的富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守着密西西比河,每天也只喝五磅水。几十年来,海外有这么多华人辞根化作九秋蓬,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因为——让我考虑一下能不能坦白地写出来。言语易发难收,也许你会大怒,也许你会敏感。白纸黑字,十目所视,也许你怪我不知轻重。我们之间的纽带是直觉,不是逻辑,我们的共同语言源自历史,不来自新闻。

我想,如果是面对面谈天,话到此处,如果我还有机智,最好是“乱以他语”。我该说,你一向喜欢京戏,现在就听一段“萧何月下追韩信”吧。我的录音带里有着麒麟童,唱词没忘记吧,说明书上印着呢:

我主爷起义在芒砀拨剑斩蛇天下扬遵奉王约圣旨降两路分兵定咸阳先进咸阳为皇上后进咸阳扶保在朝纲也是吾主洪福广一路上得遇陆贾郦生与张良秋毫无犯军威壮我也曾约法定过三章项羽不遵怀王约反将吾主贬汉王今日里萧何荐良将但愿得言听计从重整汉家邦一同回故乡撩袍端带我把金殿上三叩九首见大王

麒麟童沙哑的嗓子,生出“鞠躬尽瘁、殚精竭虑”的形象,在艰苦抗战的年代,感人甚深。那时,这段戏到处风行,酒酣耳热有人唱,几清月白有人唱,灯火满台也有人唱。不管哪一种意识形态,都能把这段唱词看作自己处境的象征,由左派唱到右派,由重庆唱到延安,有人嘻嘻哈哈地对我说,这段唱工才是中国的国歌。

胜利了,大分散开始,我走出你的影子,带着你留给我的困感。你可知道,这以后,我们换了戏吗?在我们心里,萧何退隐,秦琼复出。他的一段自白,我也写在这里吧!

将身儿来至大街口尊一声列位听从头我不是歹人并贼寇也非是响马把城偷杨林道我私通贼寇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舍不得太爷待我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众班头舍不得街坊四邻的好朋友实难舍老娘白了头儿想娘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儿是娘身一块肉儿行千里母担忧眼望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口望求公差你把店投

那几年,常常听见有人这么唱,并不知道到底在唱些什么。也是十几二十年后吧,偶然从大戏考上看到这段唱词,立即过目成诵,再也不能忘记,唱腔也无师自通,马上可以引吭高歌。这一唱,就觉得十几二十年前自己也跟别人一块儿唱过,就把由萧何到秦琼这一段历程回看了。把当年爱这一段苍凉的早熟的小伙子们一一谛视了,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你对纽约了解多少呢,我唯一的西方背景,是十三岁(?)那年,一个叫华乐德的白人牧师为我施洗。像我这样的人,移植到半个地球之外,是怎样活过来的呢?你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颐和园,当年慈禧太后为了集天下名花于一园,特意命人由江南运水运土,经营花圃,培育江南的花种,即使如此,有的花只能吐芽,有的花只能抽叶,有的花是开了,终于小了一号,薄了几层,淡了三分。这些年,纽约对我,可是进行了一场触及灵魂的文化大革命哪。每年有六万中国人从亚洲各地移居美国,他们有几人是为了美国的财富?又有几人能够得到财富?照我们流行的说法,他们绝大多数是来“堕胎”,并且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他们何苦,何苦来呢!

谁能设身处地了解别人呢,为对方设想岂不是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我能够从这个流行的心态挣脱,是因为学诗,诗人经常把自己假设成别人。你本也爱诗,后来呢?现在呢?是否读过“汉恩自浅胡自深,深深浅浅点点心?”是否记得“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这些诗句几乎是挂在海外华人嘴上的一支歌呢。

我实在欲罢不能,实在不能不说,谁甘愿由追韩信的萧何变成起解的秦琼、再变成出塞的昭君呢?谁会主动选择这样一条路呢?这样曲折的一条路他们是怎样走过来的呢?在这抛弃过去寻找未来的路上要受多少折磨呢?他们并未作曲,只是演唱;他们不是编导,只是担任指定的角色。四十年的历史在那里明摆着。

宽宏大量,你就让我说了吧,海外华人往往自比花果飘零,我看也许更像大额小额的钞票。当初豪客万金一掷,从他手指缝里流出来的钞票散落江湖,有几张还能回笼?他可以另外蓄聚更多的资本,但,能都是原来的钞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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