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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蒙田

法国

蒙田(1533—1592)法国思想家、散文家。曾当过十五年文官。后辞官回乡,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深居简出,闭门读书思考。蒙田喜欢出游,曾游历瑞士、意大利等地,留意各地人情风俗,把读书心得、旅途见闻、日常感想记录下来,日积月累,成《随笔集》三卷。蒙田不囿于渊博的书本知识,能结合个人的生活经验,融汇贯通,形成他独特的思想意境与艺术风格。

论灵魂缺乏真正对象时把情感寄托在假定对象上

我们邻近有一位患风湿症的先生。每逢医生劝他戒吃咸肉,他必定诙谐地回答,说他痛楚到极点的时候,要有可以委过的东西;因此,每次他呼喝咒骂香肠、火腿或酱牛舌之后,便觉得舒服得多了。

真的,每逢我们举手击物,击不中而又落空的时候,往往觉得疼痛;而想我们视觉得舒畅,我们必要在相当的距离有对象支持着它,以免它散失在空虚的大风中,

正如狂风没有森林阻挡

必定在空中消失它的威力;

(鲁建)

同样,摇动的灵魂如果失掉把握,必定渐渐在它自身消失;我们得要常常供给它可以瞄准和用力的对象。蒲鲁达尔克(Plutarque)谈及那些酷爱猴子或小狗的人,说是因为我们天性中爱恋的一部分。为了没有正当的对象,宁可自己伪造一个低贱的,也不愿无所寄托。我们常见在热情里的灵魂与其无所事事,宁可想象一个虚幻的对象以自欺,虽然它自己也明知不可靠。同样,兽类在狂怒的当儿攻击那曾经打伤它们的石头或利器,用它们的利牙替它们所受的痛苦在自己身上泄愤。

正如班哪尼的熊,受伤后更凶猛,

当里比尔人的飞镖射在它身上,

不断地转向它的伤口,气愤愤地

追逐那跟着它旋转的伤口上的利矢。

(鲁建)

我们在苦难中什么理由没有想到?什么东西没有埋怨到——无论对与不对?致使到处都成了我们用武之地。并不是被你在怒扯的金色头发,也不是遭你在狂打的雪白的胸脯令你亲爱的哥哥饮弹丧命的呀,找别的地方泄你的愤罢。

里微告诉我们,当罗马军队在西班牙丧失他们两个队长——同时是两兄弟——的时候,“他们马上一齐痛苦,乱打他们的头颅。”这是很普遍的习惯。而哲学家比翁(Bion)不也滑稽地笑那在烦忧中乱扯他的头发的国王说;“这厮是否以为秃头可以减除他的悲哀呢?”谁不曾眼见一个人把纸牌嚼碎,或把一盒骰子吞下肚里以泄他输钱之恨呢?色尔色斯(Xerxes)鞭挞希腊斯蓬(Helespont)的海水,把铁链加上去,用种种侮辱咒诅它;又给亚多士(Athos)山写一封挑战书;西路[1]把全军逗留逾月以报复他渡根都斯河所受的惊恐;而卡里古拉(Caligula)把整间邸宅毁坏,为的是他母亲曾被扣留在那里。

我年轻的时候,人们常说我们邻近有一个国王,为了受上帝的杖责,赌咒复仇,下令要他的百姓十年内不得向上帝祷告,和他说话,而且,在他自己的权威所及之处,不得信仰他。这故事与其说是描写这国度的愚蠢,不如说描写那种天生的骄傲。这两种毛病常混在一起,可是这样的行为的确出自傲岸比出自愚蠢的多。

阿古士都·史撒(Augustus C?sar)在海上受大风浪颠簸,决意与海神孽通(Neptune)挑战,在庆祝丝尔纯斯(Circense)的游艺会中,他下令把孽通的石像移去,作为报仇的表示。这举动比前事更无可宽恕,就是比后来他身历的另一事也没有那么可宽恕:当他在瓦鲁斯(Varus)的保佑下战败于德国,他从狂怒与绝望中奔窜,一面以头碰壁,一面喊道:“瓦鲁斯呵,还我的军队来!”因为他们实有甚於愚蠢,他们在愚蠢上面更添上不恭,迁怒于上帝或命运,仿佛他们有耳朵接受我们的轰击似的;有如那些达拉斯人,每逢闪电行雷,便带着巨大的仇恨向天乱射,以为他们的箭可以使上帝屈从。蒲鲁达尔克所征引的一个古诗人说得好:

切勿对事物生气

我们的忿怒它们一点儿也不理。

可是对於我们精神上的错乱,任你怎样辱骂也不够。(1/4)

论哲学即是学死

西塞罗说哲学不是别的,只是准备死。这大概是因为潜究和沉思往往把我们的灵魂引到我们身外来,使它离开躯壳活动,那就等于死的练习或类死;或者因为世界上一切理性及智慧无非凑合在这一眯上,教我们不要怕死。真的,理性如果不是嘲讽,便是单以使我们快乐为目的,总之它的工作不外乎要我们安乐自在地活着,一如《圣经》所说的。世界上一切意见尽在此:快乐是我们的目的,虽然方法各有不同;否则,人类在开步的时候便要把这种方法抛弃了,因为谁肯听信那把痛苦与悲哀当作我们的目标的人呢?

对於这点,各派哲学家的分歧只是字面之争。“让我们跳过这精微的琐屑罢。”(洗尼卡)这刚愎及吵闹实在和一个这么高贵的职业有几分配不上。无论一个人想扮演什么角色,他总要把自己的本色掺进去。无论他们怎样说,我们的最终目的,即使在道德方面亦是快乐。我常常喜欢用这个字,可他们觉得最逆耳,震荡着他们的耳鼓。如果它含有极端的欢快或超常的欣悦的意义,那它就比什么都更多地藉重於道德的助力。这快乐,正因为它是更康健、更强劲、更粗壮、更男性而更切实。我们应该理解道德本身就是快乐,因为这比较温柔、敦厚、自然;而不是我们现在用以称呼它的“力行”。至於其他一种比较低下的乐趣(如果它当得起这美名),则实在由於竞争而非由於权利,我觉得它比较没有道德那么能够超脱一切拂意和烦扰。除了它的滋味是比较短暂和微弱而外,它有它的警醒、禁食、劳苦和血汗;尤其是它那强烈的欲望之层出不穷,而跟着来的又是那重浊的饱饫,真是差不多等于修行。

我们会大错特错,倘若我们把这种种不快当作调剂它的美味的辛辣和配菜,如自然界中性质相反的事物往往互相激励;或者倘若我们说道德亦一样地受这种种结果和困难所淹没以至於冷酷不可亲近,殊不知道德比较对逸乐更能超拔、磨砺以及增进其所给我们的神圣完美的快乐。用它的价值和它的效果对称而不知道它的美妙和用途的人实在不配认识它。那些到处教我们说他如何追寻艰苦而终究享用舒适的人,他们的用意究竟何在呢?若不是说它永远是苦的,那又通过什么方法使人类能得以苦中有乐呢?最贤德的人亦不过以企慕及接近这一境界而自足,却并得不着它的实在。可是人们错了,因为我们所言及的各种快乐,单是追求的自身便够适意的了。企图据有它所盼望之物,那也就是实现的一大部分,而且与它实属同体。照耀在道德里的福乐充满了它的通衢与小巷,直至那最初的进口和最偏的尽头。

而道德赐给我们的最大祝福便是轻视死。这方法使我们的生命得到一种温柔的清静,使我们感到它的甘美与纯洁的滋味,没有这一点,其他一切快乐也就全都熄灭。所以一切学派在这一点上皆辐凑和契合如一。虽然他们异口同声教我们怎样蔑视痛苦、贫穷以及其他人类生命所容易感受的种种灾难,可是谁也没有能说得那么详尽周到,因为他们体验这些苦难也不十分深切(有些人毕生不曾尝过贫穷的滋味,有些完全不知痛苦与疾病,譬如音乐家鲜诺菲路斯(Xenophilus)就无病无痛地活足一百零六龄;万不得已时,如果我们愿意死,死还可以了结一切别的不安,把它来个一了百了。至於死亡呢?反正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都被赶到同一的终点。

迟或早,我们的签从摇动的筒

跳出来,于是那无情的死船

便把我们渡到永久的冥间

(贺拉司)

为了这个缘故,如果我们怕它,我们将时时刻刻感受那无从抚慰的烦恼,四面八方它都可以来;我们尽管频频左顾右盼如在一个可猜疑的地方,“象丹姆达勒(Tamatae)的面,它老是悬在我们的头上。”(西塞罗)我们的法庭把罪人送到犯罪的地方受刑时,在路上,却任你把他们带去游览最宏丽的宫室,享他们以美味珍馐。

史西利的香肉

对於他们将淡然无味,

琴声与鸟歌

也不能再催他们酣睡。

(贺拉司)

你以为他们能受用么?他们旅程的最终目的地,不时地摆在他们眼前,能够不使他们觉得这种种娱乐变味和臭腐么?

他一壁倾听,一壁趱程,

一步步细量他的光阴,

他的生命将与路途同尽;

这未来的厄运捣碎他的心。

(歌路狄)

死是我们旅程的终点,是我们目标的必然对象,如果它使我们害怕,我们能够走动一步而不致发烧吗?俗人的救治法便是不去想它。但是究竟从什么凶蛮的愚鲁能够发生这粗糙的盲目呢?我们得要把缰辔加在他们的骡尾上才好。

他的头朝前,他却想往后走。

(鲁克烈斯)

无怪乎他们往往跌入陷阱了。你只要一提到死字,一般人便惊恐失色,赶紧在他们的胸前划十字架,和谁提起魔鬼一样。又因为遗嘱里不能不提到死字,在医生未宣告最后的判词以前,你别想他们肯动手;於是只有上帝知道,呻吟於痛苦与恐怖之间,他们是用多么清明的判断力来写这遗嘱的!

因为这字的缀音震荡他们的耳鼓太厉害,又因为它的腔调似乎不祥,罗马人学会了把它调和或展为俪词。他们用“他不活了,他活过了”来替代“他死了”。只要是活,那怕是过去了的,也便足以自慰。我们在“先师约翰”这一类的套语里亦借用同样的见解。

或者正如俗语所谓“期限值金钱”吧。我生於一千五百三十三年二月末日,根据我们现在的历数,每年从正月起。恰好十五天前我度过我的三十九岁;我至少还要活上这样一个岁数,预先为这么遥远的事操心,岂不是大愚?但是,怎么!老与少抛弃生命的情景都是一样。没有谁离开它时不正如他刚走进生命中去。何况无论他怎样残废,只要他一天有马都沙林(Mathusalem)的榜样在眼前,没有谁不以为他的生命册上还有二十年?可怜的愚夫,谁给你的生命定一个期限呢?根据医生的计算么?不如看看事实与经验吧。依照事物的常轨,你久已由非常的恩惠而一直活下来了。你已经超过了生命的一般期限了。既然如此,试算一算你相识的人中未到你的年纪就死去了的,比那达到此岁数才死的多了多少;又试把那些立功成名的人列一表,我敢打赌,不到三十五岁死的占多数。取法於基督的人道当然是虔敬而且合理了,而他的寿命终於三十三年。那最伟大的人,亚力山大,亦死於此数。

死袭击我们的方式何止一端?

没有凡夫能够预防

那时刻来临的灾殃。

(贺拉司)

如且不提寒热症及胸膜炎,谁能想到一个不列颠的公爵会被人压毙,象我那个同乡克里芒教王进入里昂的时候,在人丛中被挤死呢?你不曾看见我们一位国王游戏时被人杀死么?他的一个祖先不是给猪撞死的么?埃士奇勒(Eschyles)徒然站在空旷地以避免那预言他要死於危檐之下的恐吓;瞧,他竟因此而被那飞在高空的鹰爪掉下来的龟壳殛毙!另一个死於葡萄核;一个皇帝梳头的时候因抓伤而死;埃密利·梨披都(Emily Lcpidus)因为脚触着门槛而死;奥菲狄鸟(Aufdius)进议会时撞门而死;在女人的股间断气的有民政官哥尔尼里·加路(Cornelius Gallus),有罗马的卫队长梯支连(Tigir liuns),有基衣·特·工沙克(Guy de Gonsagne)的儿子卢多韦(Nudovic),和曼都尔(Mantore)的侯爵;而更坏的榜样,有柏拉图哲学的信徒士柏司普(Spensipus)和我们的一个教皇。那可怜的法官卑比鸟(Bebius)刚才判给一个犯人再活八天的期限,可他自己已被捕,他自己的生命期限连八天也没有了!医士加以鸟·朱利鸟(Caius Julius)正在以油涂抹一个病人的眼,死神已把他自己的眼给闭上了!如果要把我自己也算进去的话,那么,我的一位兄弟,圣马尔丁队长,二十三岁时,已经建了不少的功勋。有一天打绒球,一个球打中他的右眼上方,既无伤痕亦无瘀迹,他坐也没有坐下,亦不休憩,可是五六个钟头以后,他竟为了这一打击而中风死去。这些如此平凡的例子频频在我们眼前闪过,我们怎么能够放下死的念头,而且不时时刻刻想象它抓住我们的咽喉呢?

或者你会说,只要我们不遭苦恼,何必理它怎样来的?我也是这样想法:无论什么方法可以用来抵抗打击,即使是躲在牛皮之下,我也不会轻视的。因为只要我能够安安乐乐度过一生就够了;我选取那最利于我的游戏,无论你觉得它怎样不显赫和不象样。

我宁可貌似痴愚,

只要我的谬误

使我欢乐或陶醉;

也不愿为贤为智

而忧愁悲凄。

(贺拉司)

可是想这样达到目的实在是痴愚。他们去,他们来,他们跑,他们跳,对于死则全不提及。这自然很好。不过当死亡来的时候,或光临他自己,或光临他妻子朋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他们又会是怎样的哀痛绝望,捶胸顿足呢!你可曾见过如此沮丧,如此改变,如此昏乱的么?我们宜及早预防,至于那牲畜的浑噩,纵使寄居在一个清醒的人的头里(这自然是完全不可能),它卖给我们的货值未免太昂了。如果是可以避免的敌人,我劝人借用怯懦的武器。无奈它是不可避免的,无论你是亡命的懦夫还是勇士,它一样要捉到你。

死带着同样轻捷的脚步

去追逐亡命之徒,

亦不爱惜他们的腰和背——

那抱头鼠窜的懦夫。

(贺拉司)

世上的甲铠,无论它怎样坚固,也不可以保护你,

任你怎样周密地戴钢与披铜,

死亦将从你的盔里把头颅拔去。

(普鲁柏尔斯)

让我们学习站稳马步去抵抗它,和它奋斗吧!而且,为要先消除它对于我们的最大的优势,让我们取那与常人不同的途径吧!让我们别计较它那怪异的面孔,常常和他亲近、熟识,心目中让它比什么都占先吧,让我们时时刻刻把它的各种形式摆在我们的想象面前吧!或在坐骑的巅蹶,或在屋瓦的倾坠,或是一颗针最轻微的戳刺,让我们立刻反省;“好!即使是死又怎样呢?”于是挺直我们的身子,紧张我们的筋肉吧!在喜庆与盛宴中,让我们翻来复去地高唱这句和歌,为我们自己壮胆,让我们不要任欢乐冲没我们以至忘记了有时想起我们的娱乐往往只是死的先声,和它怎样常常在恫吓着要抓住我们吧。埃及人就这样做:他们在宴会中,在热闹达到最高点的当儿,忽命把一个解剖的尸体抬进来,对宾客作为一种警告。

每天都想象这是你最后的一天,

你不盼望的明天将越显得可欢恋。

(贺拉司)

死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等候我们,让我们到处都等候它吧。预谋死即所以预谋自由。学会怎样去死的人便忘记怎样去做奴隶。认识死的方法可以解除我们一切奴役与束缚。对于那彻悟了丧失生命并不是灾害的人生命便没有什么灾害。那可怜的马薛当王被保罗埃密利(P-Emiley)所俘虏,遣使去哀求他不要在他凯旋班师的行旅中把他带上。保罗埃密利答道:“让他对自己哀求吧。”

真的,无论什么东西,如果自然不稍加援助,艺术与技巧很难进展。我天性并非忧郁,只是好梦想。从没有什么东西比死更常常占据我的想象的,即使在我年龄最放荡的时候。

当我的韶年滚着它的娱乐的春天。

(卡都勒)

在闺秀群中,或在嬉游的时候,许多人以为我的灵魂在给某种妒忌或某种遥远的希望所困扰。实际上我正沉思着几天前某人骤然给热病和他的末日所袭击,当他离开一个同样的盛筵之后,他的头脑亦和我的一般充满着空想、爱情和良辰,于是我想起我亦在同样危险的状况中。

时光一霎便流去了,

任你如何都叫不回来。

鲁克烈斯

这思想并不比别的更能使我皱眉头。起首自然不能不受这些想象的戳刺。不过把它们在我们的头脑里翻来复去,他们终久会变得滚瓜烂熟也是无疑的。要不然象我这样的人就会永远在恐怖与狂惑中,因为再没有人比我更不信任生命,没有人比我把它看得更短促。我一向(除了极少数的间歇)享受着的健康既不能延长,疾病亦不能截短我的希望。我时刻都以为它可以是我最后的一刻,这就是我的无间歇的和歌:“改天可以做完的事今天就做完”。真的,机会和危险并不把我们和我们的末日接近多少:如果我们想想,除了这个意外,还有几千万个意外悬在我们的头上,且别提那些恐吓得我们最厉害的灾祸,我们便知道无论是健康或发烧,在海上或在屋里,在和平或在战争中,它都是一样地贴近我们,“没有谁比谁柔脆,也没有谁能够确定他的明天。”(冼尼卡)要完成我未死前应做的事,即使是一个钟头的工作,最悠长的光阴我也觉得太短。

前几天有人翻出我的日记,找到一张记载我死后所想完成的事。我把实情告诉他:距离我的家大约一里路,那时我的身体亦强壮,思维健全,我就在那个地方急急忙忙把它写下来,为的是我不能担保我可以安然回到家中。不断地玩味我自己的思想,把它们揉成思绪,我差不多时刻都象我所做得到的收拾停当。死的意外莅临便不能教给我什么新鲜的东西。

我们要在我们能力范围内穿着靴儿准备趱程,我们尤其要留神身后除了自己,与任何人都无涉。

不终朝的蜉蝣,

何必孜孜图谋?

(贺拉司)

因为用不着再添上什么我们已经够忙的了。有人哀悼,并不是因为他要死去了,却因为死打断他那美好的胜利的前程;另一个哀悼者则因为他在未嫁女或未把儿子的教育安排妥当之前便要离开;甲惋惜他要失去他妻子的伴随;乙则不忍失去他儿子的相依,人们都把这些当作人生的主要享乐。

我目前在这样的一个境地,多谢上帝,无论他什么时候高兴,我都可以离开,没有丝毫的怨艾,除了为生命,假如丧失生命的预期偶然压抑我的话。我四处都分清佷佌;我对人人,除了自己,通通预先告辞了一半。从来没有人准备抛弃这世界和斩断一切关系,比起我所计划履行的更充分,更坚决。醉死的死是最完美的死。

“哀哉哀哉!”他们说,“一刻的舛运

便剥夺了我毕生聚敛的宝财。”

(鲁克烈斯)

建筑家说:

工程中断了,高耸入云的筑台

空留下来无人理会。

(维琪尔)

一个人不应该计划过于长远的事业,或者最低限度不要带太操切的心意去盼望它完成。我们生来是为要做事,愿死在我工作当中莅临。

(阿微特)

我赞成我们应该尽力去把生命的功能延长,并且希望死亡在我种菜的当儿找着我,不过我要对它的到来与否漠不关心,尤其是对我的菜园子之完成与否漠不关心。我亲眼看见一个人死,在弥留之际,哀悼命运把他正在着手的历史的线在叙及我们的第十五或第十六个王处剪断。

他们还接着说,“这种种惋惜

并不随着我们去。”

(鲁克烈斯)

我们必须戒绝这些粗鄙而且有害的脾气。正如他们把墓园安排在教堂的附近和城市最热闹的区域,以便,象里古尔古所说的,使一般民众妇女及孺子能多见不怪,不致于见死人而大惊失色;而这些骷髅、坟墓和丧殡的续而不断亦可以把我们的景况向我们提出警告:

这是古代的风气:用武士的决斗,

来助宾客们的酒兴;

他们拳脚交加,利刃相接,

不惜血肉飞溅在杯盘上。

(史利於·意大力古)

又如埃及人在盛宴后,命一个人把一幅死的大像陈列于座众之前,并喊道:“饮酒和欢乐吧,因为你死时就是这样”;同样,我不独常把死放在心上,并且放在唇上。而且再没有什么消息比人死时的状况,更叫我愿意听了:他们断气时的言语若何;脸色若何,面目若何。读历史时我亦最留意这一点。我的书填满了这些例子,由此可知我对于这题材有特殊的嗜好。如果我是做书的人,我会将种种的死记录成册,并且加以评语。教人怎样死即所以教人怎样活。狄西尔祖有部书的名称是这样,可这目的不同,用途亦不如是之大。

有人会对我说:现实超过想象这么远,即最精的剑术,一到了这点,亦要告失败。让他们说吧;先事绸缪给我们很大的益处是无可思议的。而且难道能够无畏怯亦不悚栗地走到那里不算一回事吗?岂止:自然会帮我们的忙,给我们以勇气的。如果死是剧烈而且短促的,我们没有工夫怕它;如若不然呢?我觉得当疾病渐渐侵扰我的时候,我对于生命会自然而然地怀着种种轻蔑。我觉得一个人健全的时候比在病中要下定这死的决心更难。我对于生命的种种享受不如从前那么强烈地留恋,为的是我开始不感到它们的兴味与乐趣。在我看来,死亦远不如从前那么可怕。这使我希望当我离前者越远,离后者越近时,我也会更容易接受他们的交替。正如我曾经屡次体验史撒所说的;事物在远处往往比在近处显得更大;同样,我发见我健康时比害病时更怕病。我所享受的欢乐、力量、与愉快使我觉得其他一种境界与现状竟相差这么远,于是我由想象把那些痛楚扩大了一半,揣度它们在我肩上比所感到的更沉重。我希望对于死亦一样。

让我们看看我们身受的普通的变迁和衰败当中,自然怎样剥夺我们对于我们的损失和朽腐所感到的滋味。对于老头子过去的生命和青春的精力所剩几何呢?

唉,老人的生之欢乐是多么有限!

(马思米安)

史撒对他的一个残废的卫士在街上求他批准自己去死,望着那卫士衰朽的形状,史撒诙谐地答道:“你以为你还在生么?”如果我们骤然掉到这种景况之中,我不相信我们经得起这么大的折腾。可是,由自然的手引着我们沿着这柔和的几乎察觉不出的斜坡下去,她把我们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引入这不幸的境界,使我们与它熟习,于是当韶年在我们里面死去时,我们并不感到有什么摇撼。其实这青春的死在事理上比那为苟延残喘的生命整个的死,比那老年的死都更难受,为的是从“苦生”跳到“无生”,实在没有从舒畅繁茂的生跳到忧愁痛苦的生那么艰难。

伛偻的身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背重负;灵魂亦然:需要把它高举和挺直以抵抗这仇敌的压迫。因为,既然灵魂一天受死的威吓,一天便不能安定,如果它一度得到保险,便可以自夸(一件差不多超出人力的事)无论什么苦恼、不宁、恐怖以至最轻微的烦扰都不能在它里面居留了。

暴君的怒目

不能动摇他灵魂的坚定;

波涛汹涌的海神,

或天帝霹雳的巨手,

亦皆枉然。

(贺拉司)

它变成了它的热情与欲望的主人,它的窘乏、羞辱、贫穷以及其他命运的灾祸的主人。让我们当中的能者夺取这优胜吧:这是真正而且至高的自由,得了它我们可以藐视威迫与强权,嘲弄牢狱与铁链,

“我将拴你的脚,拴你的手,

让残酷的狱卒把你看守。”

“一位神明可以把我解救,

当我想得到自由的时候。”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赫赫的无常,

因为死是万事万物的收场。

(贺拉司)

我们的宗教基于人性的础石没有比轻生更稳固的了。不独理性的言论邀我们这样做,因为,我们为什么怕丢掉一件东西呢?如果这件东西丢后我们无从惋惜,而且,既然我们受各种式样的死的恫吓,畏惧它们,不比忍受其中的一种更难受么?

既然是不可避免的,它究竟什么时候来临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报告给苏格拉底说那三十位法官已经把他定死刑了。“大自然却定他们的死刑,”他答道。

为了超度一个脱离一切烦恼的境界而烦恼,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正如生把万物的生带给我们,死亦将带给我们万物的死。所以哀哭我们百年后将不存在正和哀哭我们百年前不曾存在一样痴愚。死是另一种生的起源。我们从前是这样哭着,因为走进这生命于我们是这么艰苦的事,我们从前就是这样脱掉我们旧时的形体进来的。

仅一度显现的事没有什么可忧伤的。为这么短促的顷刻怀这么长期的畏惧是否合理呢?死把长寿与短命合为一体。因为长短和那已经不存在的东西毫无关系。亚里士多德说伊班尼(Hypanis)河边有些只活一天的微小生物。早上八点钟死是夭折,晚上五点钟死却算寿终了。在这区区的刹那间论祸福,我们谁不觉得可笑呢?我们底寿命之修短,如果拿来与永恒比较,或者与河岳、星辰、树木甚至有些禽兽的寿命比较,其可笑的程度亦不减于此。

但是大自然逼我们去。她说:“离开这世界吧,正和你来时一样。你由死入生的过程,无畏惧亦无忧虑的,再由生入死走一遍吧。你的死是宇宙秩序中的一段;是世界生命中的一段。”

众生互相传递着生命,

正如赛跑的人一般,

互相传递生命的火把。

(鲁克烈斯)

我为什么要为你改换这事物的美好的本性呢?死是你所创造的条件,是你的一部分,你在逃避着自己。你所享受的这形体属于生亦同样属于死。你初生那一天放你向死的路趱程不减于向生的路,

我们生的时候便开始我们的死。

(冼尼卡)

生,即是死的开始;最先的一刻

早把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刻安排。

(马尼里乌)

你活着的每一天都从生命盗取;你消耗生命作活。你生命的无间歇的工作便是建造死。我在生的时候便已在死。因为你不在生的时候,已是在死了。或者,如果你喜欢这样,那么,你在生后死;可是你在生的时候,你是渐渐地死;而死关系临死的人比关系死者实在更厉害、更锋锐、更切要。

如果已从生命获得利益,你的大愿已偿了

心满意足地走吧。

为什么不离开这生命

象酒酣的宾客离店呢?

(鲁克烈斯)

如果你不会享受,如果生命于你是无用的,你丧失它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还要它何为呢?

为什么苦苦要延长

那终有一天要匆促地收场

和徒然浪费的时光?

(鲁克烈斯)

生命自身本无所谓善恶,而是照你的意思安排下善与恶的舞台。如果你活了一天,你已经见到一切了。每日就等于其余的日子。没有别的日光,也没有别的黑夜。这太阳,这月亮,这万千星斗,这运行的秩序,正是你的祖宗所享受的,而且也将传留给你的后裔。

我们祖先所见的是这样;

后裔所见的亦将是这样。

(马尼里乌)

而且,万一不得已的时候,我的喜剧各幕的分配和分歧已在一年内演完。如果你留心我的四季的运转,它们已包含了世界的幼,少,壮,老。它已演尽它的本色,更没有别的法宝,除了再来一遍,而且将永远是这样。

我们永远关在一个圈内

永远在一个圈内打转

(鲁克烈斯)

流年周而复始,

终古循环不已。

(维琪尔)

我并没有意思要为你创造新的把戏,

我不能再发明什么,

想象什么来讨你欢喜。

万象皆终古如斯。

(鲁克烈斯)

让位给别人吧,正如别人曾经让位给你。平等便是公道的第一步。既然人人都被包括在内,谁能埋怨被包括在内呢?而且,任你活多少时候,你总不能截短你属于死时光的分寸;只有白费工夫。你将有多少时候在这战战兢兢的境界中,与你死在襁褓里无异。

所以,人啊,尽管活着吧,

任你活满了多少世纪,

永恒的死仍将期待着你。

(鲁克烈斯)

可是我将这样安置你使你没有怨艾,

你可不知道真死的时候,

再没有第二个你

活活地站在你左右

哀悼恸哭你躺着的尸首?

(鲁克烈斯)

你也不会再企望你曾经那么惋惜的生命,

于是再无人悬念生命和自身……

于是我们不再有惋惜和悔恨。

(鲁克烈斯)

死与空虚比较还没有那么可怕,如果有比较空虚的东西。无论生或死都与你无涉:生,因为你还在;死,因为你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在他的时辰未到之前死去。你所留下来的时间,与你未生前的时间一样不属于你,而且亦与你毫无关系,

回头看看吧:

我们未出世前的世世代代

与我们果何有哉?

(鲁克烈斯)

你的生命尽处,它亦尽在那里。生命的用途并不在长短而在乎我们怎样利用它。许多人活的日子并不多,却活了很长久。趁你在的时候留意吧。你活得够与否,全在你的意志,而不在于年龄。你以为永远不会达到你每时每刻都在向那里行进的目的地么?没有一条路没有尽头的。如果伴侣可以安慰你,全世界可不是跟你走同样的路么?

万物,当你死后,将随着你来。

(鲁克烈斯)

一切不是和你共舞着同样的舞蹈么?有不与你偕老的东西么?千万个人,千万只兽,千万种类别的生物都在你死的那一刹那死去。

没有夜跟着昼,没有跟着夜的晨,

不听见夹杂着新生的婴孩的哭声,

那伴着死亡与黑暗的哀号与呻吟。

(鲁克烈斯)

为什么要退缩呢,如果你不能往后退?你已经见过不少的人死去更好,藉以逃避浩大的苦海了。死去更不如的,你曾经见过么?贬责一件在自己身上在他人身上你都不曾经验过的东西岂非头脑太简单?为什么你要埋怨我和命运呢?是你统治我们还是我们统治你呢?即使你的年龄未尽,你寿命已经尽了。一个矮小的人也是整个的人,与高大的无异。寿命和人都不是可以用尺量度的。

西隆(Chiron)拒绝永生,听见时间之神,他的父亲撒都纳(Saturne),亲自告诉他永生的情形之后。真的,试想永生在一个我所给他的生命的人看来是多么痛苦及难受。如果你没有及时地死去,你将永久咒骂我剥夺了你这一权利。我特意把多少苦味参进去,以免你见它方便,太急切太热烈地拥抱它。为要使你居留在这既不避生,亦不再避死的中庸的境界里(这是我所求于你的),我把两者都调剂于苦与甜之间。

我曾经启迪达列司,你们的第一个贤哲,说生与死通通没有关系,这使他很聪明地回答那问他为什么不死的人道:“因为那没有关系。”

地、水、风、火以及我这大厦的其他分子既不是你的生的工具,也不是你的死的工具。为什么你害怕你的末日呢?它并不比其他日子特别催促你死。并不是最后一步招致倦怠:它只是将它宣布罢了。天天都向死走去,总有一天要安抵那里。

这些都是我们大自然母亲给我们的好教训。

我常常想:为什么打仗的时候,死的面目,无论在自己或在别人的身上,远不如在我们家里那么可怕,否则那就会变成一旅医生或哭星的军队了;而且,既然死永远是一样的,为什么在乡村或卑贱的人家比较其他景况好一些的总镇静得多。我确实相信,这惨淡的面孔,这阴森怖人的殡仪,我们用以包围死的,恐吓我们实在比死的本身还多。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母亲们,妇女们和孺子们的号啕,致祭的亲朋的惊愕而昏迷的面孔,惨淡而哭肿了眼皮的奴仆,黑漆漆的房子,摇曳不定的烛光,以及我们枕边充塞着医生和牧师的叮咛和祝福,总而言之,包围着我们的全是阴森与恐怖。我们实在早已被埋葬了!小孩子连看见他们的朋友也要恐慌起来,如果他们的朋友是戴着面具的;我们亦如是。我们要把物和人的面具通通拿下来,面具除掉之后,我们见到的将是与前几天某一个奴仆或婢女毫无惧色接受的坦然的死。叫人没有准备这种种殡仪的工夫的那种死有福了!

论想象的力量

“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学者们这样说。我是很容易感受想象的威力的人。每个人都受它打击,许多人还被它推倒。它的影响深入我的内心。我的策略是避开它,而不是和它对抗。我只能在畅快强健的人们当中过活。只要看见别人受苦我便觉肉体上也在受苦,我自己的感觉往往僭夺第三者的感觉。一个人在我身边不歇地咳嗽,连我的咽喉和肺腑也发痒。我探访那些本来叫我不得不探访的病人,和那些我本不必那么留意和关心的病人比较,我对前者的探访并不那么愿意。我染上了我所研究的病,而且把它保留在我身上。我毫不觉得奇怪:想象往往把死和病带给那些任它作为及助长它的人。

西门·汤马士(Simon Thomas)当日是名医。我记得有一天,在一个患肺病的年老的富翁家里遇到他,谈起疗治这病的方法。他对富翁说其中一个良方时便不要我在场,因为如果那富人集中他的视线在我的光泽的面孔上,集中他的注意力在我的活泼欢欣的青春上,而且把我当时那种蓬勃的气象摄入他的五官,他的健康便可以大有起色。可是他忘记了说我的健康却会因而受到损伤。

卡路。韦比乌(Gallus Vibius)那么专心致志去体察和想象疯狂的性质与动作,他的理性亦因而失常,而且永不能复元:他可以自夸是因智慧而发狂的。有些人因恐怖而幻见到刽子手的手;还有一个犯人,当人家把他松绑,对他宣读赦词的时候,竟为他自己的想象所打击,已僵死在断头台上了。我们受想象摇撼而脸红、流汗、颤栗、变色,倒在羽绒的床上,因为感觉我们的身体受它震动有时竟至断气。血气方刚的少年,熟睡的时候,热烈到竟在梦中满足他的求爱的欲望:

象煞有介事似的

他们往往尽情淌流

那滔滔不竭的白浪,

沾污了他们的衣裳。

(鲁克烈斯)

就寝时尚没有角,在夜里竟生出角来,这类的事虽不算怎么新奇,意大利王西菩(cyppus)所遭遇的总可流传了吧。他日间曾去看斗牛,通夜梦见头上出角,终于由想象的力量额上凸出两只角来;克勒苏的儿子出世便是哑巴,热情竟使他开声说话;安提阿曲(Antiochus)因士查多尼司(strationicc)的美色太强烈地印在他心灵上而发烧;波林(Pline)说他亲眼看见路齐乌·哥时苏(Lucius Cossitius)结婚那一天由女人变为男人;彭丹奴(Pontanus)和别的一些人说意大利从前还曾发生许多类似的怪事。

由他自己和母亲的热望,

童子依菲(Iphis)实践

他做女孩时许下的心愿。

(阿微特)

经过维提里·勒·法兰夏(Vitry le Francois)的时候,我得见刷雄(Soisson)主教引出一个名叫日耳曼(Germaim)的人作证,那里的居民都认识而且眼见他到廿二岁还是女子,原来名叫玛利亚[2]。他那时已经老了,满面须髯,并且从未婚娶。他说,有一次他跳的时候稍用了点劲,他的阳物便伸出来了。那里正流行着一首歌,少女们常唱来互相警戒步子不要跨得太大,以免忽然变为男子,和玛利亚·日耳曼一样。这类的事常常发生并不足为怪;因为如果想象对於这种东西有相当的能力,它那么使劲而且不断地专注在这上面,与其频频陷入这同样的思想和猛烈的欲望,究不如一次把这男性的部分安在女子身上为妙。

有些人把达果贝尔(Dagobert)王的瘢痕和圣法朗夏的烙印委诸想象的力量。据说有时它能移到身躯的其它部位去。舍尔苏(Celsus)告诉我们说,有一位牧师把他的灵魂勾引到一个那么出神的境界去了,他的肉体竟许久停止呼吸了,无知觉。圣何渠斯丁曾经谈及另一个人,只要一听见凄惨的呼号他便会昏过去,而且灵与肉分离得那么厉害,任你怎样在他耳边大声疾呼,摇他,刺他,烙他也枉然,直到他自己醒过来才止;那时他便说他刚才听见些声音,不过仿佛自远处传来;并且现在也感到刺烙的创痛了。这并不是一种矫揉造作来和他的感觉挑战的刚愎的幻想,只要看他那时候全无脉搏和呼吸便可知了。

奇迹、异象、邪术和种种非常现象的主要效力大抵基於想象力作用於一般民众的比较脆弱的心灵上。他们的信心是那么容易受骗,简直以为看见他们所并未见的东西。

我依然相信:那些可笑的“洞房术”[3]扰乱人心之甚,竟成为了大众的唯一谈资,完全是由於恐惧与畏怯的印象。因为我由经验得知某人(对於此人我可以和对於我自己一样负责的)毫无患阳痿或中邪术的嫌疑,只是当听到他一位朋友说及一种非常的萎疲症在最不需要的时候降临于这位朋友,等到他自己也处于同样的地位时,这可怕的想象力竟骚扰他那么厉害,他竟陷入同样的境遇。从那天起,那种对於这灾患的可恶的回忆(想象)屡次侵扰他,挟制他,使他重犯此病。后来他在另一种幻想上找着了疗治这幻想症的药方:那就是事前预先宣布和承认他患有一种疾病,他精神的紧张便得以放松,因为他生理上的“弱点”既然是意中事,他的歉疚心情便轻减而不那么沉重地坠着他的心了。到了他可以任意选择交欢的时间了,他的精神便自由和解放了,他的肉体也修整如常了,他於是开始尝试、捉摸、趁着女方不留神的当儿强行交欢,他这残疾遂告痊愈。

对於某个女人来说,过去既能交欢,他便再不会对她引不起交欢的要求,除了由於一种可宽恕的疲劳。

如果有犯这种不幸之可虑,那就是当交欢时精神过於受欲望或猜疑的刺激,尤其当机会是属于意外及迫切的性质时,要镇静这种荒乱简直没有办法。我认识一个人,由别处把那已经睡得半酣的女人带来给他,竟可以马上熄减他的情欲之火;另一个人则只是因为年老,才没有那个能耐了。还有一个人,他的朋友对他说有治邪扶阳的方法担保他可以畅行房事,居然凭这样一句话便收到很好的效果。不如让我叙述这事的始末吧。

和我交情很深的一位某望族的伯爵,和一个很美丽的姑娘行结婚礼。因为来宾中有一个曾经向她求过婚,伯爵的朋友於是非常替他担心。他的一位亲戚,那主婚的老太太(婚礼就在她家举行)特别害怕这种邪术;她把她的疑虑对我说了。我请他倚赖我。刚巧我的箱子里有一个金币,上面刻着几个可以防卫中暑和解除头痛的天使,如果把它好好放在头颅的骨缝上;而且,为要使它不致滑动,这金币是缝在一条可以系在颌下的带子上面的,是与我们目前所顾虑的事一样虚渺的幻想!这件奇怪的东西是约克·培勒提尔(Jacques peletier)住在我家时赠给我的。我忽然想起它或者有相当的用处。我对那伯爵说他也许会跟别人遭同样的险厄,既然在座有人颇乐意计算他,可是他尽可以安心睡去;我必定对他尽友谊的扶助,必要时我将不惜为他运用一个我力所能及的法术,只要他很真诚地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泄露秘密。如果事情有什么不妥,他只要在夜间我们把补血汤送给他时向我打个暗号就行了。他的心和耳既受了种种幻想的骚扰,他觉得他自己为错乱的想象所束缚,便在我们约定的时间向我示意。我於是低声告诉他:要他藉端站起来把我们赶走,并且开玩笑把我身上的睡衣拿去(我们差不多一样高),把它穿上,直至他按我的嘱咐做完为止。我的嘱咐是:我们离开房子的时候,他马上要走到一隅小便,要说三次某种咒语和做某种动作,每次要把我给他的带子绑在腰间,而且很小心地把那金币盖住肾部,金币上的象朝某一方;这种种都做完了,而且在第三次时把带子绑紧,使不能移动或松散了,他便可以安心回去干他的事,可是不要忘记把我的睡衣如此这般地铺在床上以盖住他们俩。

这种种把戏是奏效的主要东西:我们的思想分辨不出这些荒诞的方法不是从某些幽冥的秘术来的,其谬妄反而足以使之具有重要性和尊严。总之我这护符确实证明了治春病比治中暑还要灵验,它的挑逗(刺激)力比防卫力还要大。那是一种意外的怪想暗示给我与本性相去很远的做法。我原是一切诡谲佯诈行为的仇敌,我憎恶用欺骗的手段,不独游戏如此,即谋利亦如此。如果那行为不是恶的,那条路却是。

埃及王亚马司(Amasis)娶劳狄丝(Laodice)一个很美丽的希腊妇人为妻。他待她事事都殷勤备至,单是到享用她的时候,却穷於应付,以为是什么妖术作祟,恐吓要杀他。因为这全属于幻想,她劝他求助于宗教。直到王对维纳斯许下种种心愿,献祭后的第一晚果然恢复如神了。

无疑地,他们不应该以那种羞怯、忸怩、挣扎的姿态来款待我们,那是足以吹灭同时又惹起我们的烈火的。皮达果拉(pythagoras)的媳妇说,一个女人同男人睡的时候应该把羞耻和她的裤子一齐卸下,等到穿裙时再把它穿上。进攻者的心,受了各种的惊骇,很容易迷失。如果他的想象一度使他感受这羞辱(他只在第一次接触时感受到它,接触越剧烈越凶猛,他感受得也越厉害,而且,也因为在这初次的亲密中人们特别怕失败),开端既不利,他将因此而恼怒而发烧,以致日后这不幸会继续发生。

结婚的人,既然他们有的是寻欢作乐的时间,不宜妄试云雨或急於贪欢,如果他们没有准备妥当。与其第一次遭到拒绝因而激恼而陷入长期的困扰,不如厚着脸皮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一些狂热的床上动作,以等候那亲切的和意合情投的时机。未得手之前,只应该在不同的时候用突击的方法悄悄地尝试着叩开情扉,可千万不要忿怒,或固执一己的肉欲。那些知道人类的肢体是会顺应情欲的人,让他们去驰骋他们的幻想吧。

人们关心肢体那难以约束的不羁也是很合理的。它是那么不合时宜地亢奋着人,当我们不需要它的时候;而最需要它的时候却有时又那么不合时宜地临阵退缩;那么迫切地违抗我们意志的权威,又那么傲岸而且刚愎地拒绝我们的心和手的祈求。

可是如果忍不住人家指摘它的叛逆,或者因此把它定罪,它雇我为他辩护,说不定我会控告它的同伴——我们其他的肢体,说它们为了妒忌它的任务之重要和愉快,有意跟它挑衅,而且阴谋鼓动全世界来反对它;很奸险地把它们共通的罪咎加在它身上。因为试问我们身上有哪一部分不常常拒绝和我们的意志合作,并且常常和我们的意志挑战。它们每个都用它自己的情感,不由我们分说便把它们唤醒或催眠。多少次我们的脸色不知不觉间泄露我们要守秘密的念头,把我们出卖给那些在我们周围的人!就是兴奋我们这肢体的动机,亦一样地兴奋我们的心、肺和脉搏,我们的眼睛一接触着可爱的东西便自然而然地在我们身子里散布热情的火焰。难道只有这肌肉和血脉不独不等待我们的意志,并且不等待我们的念头的首肯便升起或沉伏么?我们并不指使我们的头发悚立,或指使我们的皮肤为了欲望或恐惧而颤栗。手儿常伸向我们不差使它的地方去;舌头僵硬和声音凝结都各有它自己的时辰。当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煎熬,很愿制止它的时候,饮食欲并不停止去扰乱那些在它治下的部分,比起这另一种欲念来,不多亦不少;而且它喜欢不理我们。用来卸除我们肠肚的器官自有它的伸涨或收缩,不以我们的意旨为转移;卸除我们的肾与膀胱的亦是一样。虽然圣何渠斯丁为要证明意志是全能的,告诉我们说他亲眼看见一个人任意要他的肛门放多少屁;虽然他的注释者威微(Vives)又用当时另一个例子强调这话的意思,说有人可以照别人当着他诵读的诗句用屁组成旋律,我们也不能因此断定这器官真能如此随意调度。

但是我们的意志——为了它的主权我们提出这种谴责——可以控告它谋反与叛逆的证据更多了,它是那么不循规则与不随人意!它难道永远要求我们想它所要求的么?可我们不是常常禁止它要求明明与我们不利的么?它能听我们理性的结论来指挥么?

最后,我将为我的主顾先生求你考虑这一点:它的案由。关於这事,虽然和其他伙计相连在一块,不能区别亦无从分辨,却只有它被告,而被告的理由和罪状,照各造的情形看来,又和它的伙计无丝毫关系或牵涉。原告的仇恨和不合法由此可知了。

无论如何,一面抗议着“律师”和“法官”们的徒然的争辩和判决,大自然还是将循着她的轨道运行;她的措施是决不会错的,把一种特殊的权利赐给这个器官:凡夫们的唯一永生的事业的创造者。所以生育对于苏格拉底是一种神圣的行为:而爱情又是希求永生的欲望,它本身也就是一个永生的幽灵。

或许一个人可以由想象的力量把所患的瘰疬在这里留下,而他的同伴却把它带回西班牙去。为了这缘故,关於这种症候,通常都需要一个准备好的头脑。为什么医生们事前用种种可以治愈的假话来愚弄他们的病人呢,如果不是希冀想象的力量补助他们的药汤的欺诈?他们知道他们的一位师父曾经写在书上:对於许多人只要一看见医药便可以奏效了。

上面这幻想之所以来到我笔下,因为我忆起先父的一位家庭药剂师告诉我的一个故事。这药师极纯朴,是个不慕虚荣、不善扯谎的雅士人。他说在图卢兹(Tou-louse)熟悉一个身体孱弱而且患沙淋症的商人,因为常常需要灌肠药,由医生们照它的病状配制了许多种。当这些药拿到他面前的时候,那种繁文缛节的仪式却丝毫也不放过;他往往先试探它们是否太烫。瞧他躺在床上,扑倒着,照例的手续都一一尽了,只是没有注射!弄完这一套之后,药师便告辞了,病人居然顿觉舒适起来,和真的受了注射一样。如果那医生觉得这剂量还不够,他就照样再来两三遍。我这证人赌咒说病人的太太为省钱起见(因为他和真注射一样付钱),有时自己用温水照样试办,但终因不奏效而露破绽;这样做既不灵验,就不能不依旧倚赖从前的方法。

一个女人,想象她曾把一颗针和面包一齐吞下,感觉它哽在喉里,哀叫狂号仿佛有一种不可忍受的痛楚;但是因为看不见她底喉咙有什么红肿或其他变异,一个灵巧的人,断定这不过是意念和幻想在作怪。由於一片面包在眼前掠过把它刺激了,於是设法使她呕吐,偷偷地把一根曲折的针放在她所吐出来的东西里。这女人,以为已经把针吐出,马上觉得痛楚全消了。

我知道有一位绅士,在他家里宴饮一班上宾,三、四日后戏对人夸说(因为其实全属子虚)给他们吃了猫肉馒头:其中一位贵妇恶心到竟得了胃病和发烧,以致不可救药。牲畜们也和我们一样受统辖於想象力。试看许多狗因丧失它们的主人而哀恸至死。我们也常看见它们在梦里发抖和狂吠,或马儿嘶叫和挣扎。

不过这还可以诿诸身心的密切关系互相传递它们的信息;至於想象有时不独影响它自身,并且影响到别人的身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正如一个躯体把它的病痛抛给邻人,如互相传染的瘟疫,痘疹和眼疾常是如此:

眼睛看见眼病便生病;

无数的病症都由传染得来。

阿微特

同样,想象受了强烈的摇撼射出来的利矢亦可以中伤外物。古代相传西提亚有些女人生气的时候只用她们的怒眼便可杀死她们所恼怒的人。龟和驼鸟孵卵都只用目光,足以证明它们底眼睛具有发射能量的能力。至於女巫呢?据说她们具有毒害的眼睛。

不知什么妖眼迷惑了我的羊群。

维琪尔

我极不信任术士。可是我们由经验知道许多女人把她们幻想的标志印在她们的胎儿身上:那产生黑人的可以为证。有人将比莎附近的一个女孩贡献给布希米国王兼皇帝夏勒,周身毛发茸茸,据她母亲说是因为她早晚总看见一副挂在她床头的圣约翰象孕育出来的[4]。

对於禽兽亦然。试看雅各的羊,以及野兔和鹧鸪给山巅的雪所漂白。最近有人在我家里看见一只猫窥伺一只小鸟,它们互相定睛凝视了半晌,鸟儿竟如死了一样落在猫儿的爪里,或给它自己的想象所麻醉,或受了猫儿某种力量所慑服。酷爱放鹰猎鸟的人必定听说过一个猎夫定睛望着一只飞鸢,打赌他能够单用他的视力把鸟儿拽下来,而且据说他的确做到了。我所借用的故事,我完全信托那些给我讲说故事的人的良心。

结论是我的,并且倚靠理性的证据而成立,而非倚靠经验的证据。每个人都可以把他掌握的例证累积上去;至於那没有例子的,他总可以相信世间必定有例子存在,因为事端是那么纷纭繁杂。

如果我举的例子不切题,让别人用更妥当的来替代吧。

而且,在这关於我们的风俗和行为的研究里,荒诞的凭证,只要是可能的,与真的一样可用。曾经发生与否,在巴黎还是在罗马,在约翰或是彼得身上,它们总在人世的范围内。我看见世事如此之多,并且无论在形或影上都受过它的惠。历史常给我们许多教训,从中我选取那最稀有以及最可纪念的。有些作家的目的是叙述那已经发生的事。我的呢?如果我做得到的话,却要述说那可能发生的。各派可以有权在没有雷同的地方假设雷同。但我却不这样做。在这一点上,我的宗教式的拘谨超过了一切历史的信仰。对於那些我从我所读过、听过、做过、说过的事物中取得的例证,我约束自己,不敢更易那最无关紧要的细微末节。我的良心毫厘也不允许我假造;至於我的知识,我却不敢担保。

这使我有时想,一个神学家,一个哲学家和那些同时稍微具有良心与谨慎之心的人究竟适不适宜於写历史。他们怎能够用他们的信仰来取代那一般人的信仰呢?怎么能够对不相识的人的话负责,把他们的臆度当现钱使呢?就是几个人当着他们的面所做的事,他们亦会拒绝在审判官面前发誓作证;而且没有人,无论对於他们怎样亲切,肯为他的意向负完全的责任的。我以为写过去的事不如写目前的事那么冒险,为的是作者只要报告一个借来的真理。

许多人劝我记载时事,因为他们觉得我的观察没有别人那么多的偏见,而且,因为我接近各党派的领袖的机会较多的缘故,比较贴切得多。可是他们并不说,即使我获得莎路斯特(salluste)的荣誉,我亦不会从事这样的工作。义务、勤勉和坚忍的死敌如我者,再没有比较长篇的叙述和我的风格更不适宜的了。我常常因气短而把我的线索截断;我没有章法亦没有诠释值得夸说。既然我连表达最普通的事物的字句都比一个小孩子还笨拙,所以我只说我能够说的,用题材来凑合我的能力。如果我请人作向导,我的脚步也许跟不上他的。何况我的自由是这般自由,说不定我会发表些意见,即使从我自己的观点和根据理性看来,也是不合理和该罚的。

蒲鲁达尔克关於他的作品很愿意告诉我们说:如果他所举的例证事事处处都真,功在别人;可是如果它们有利於后世而且发出一种光辉以照耀我们臻於这道德,功却在於他自己。与药汤不同,一个古代的故事无论是这样或那样,并没有什么危险。

自画像

本人身材矮小粗壮,面部丰满而不臃肿。性情嘛,半开朗半忧郁,合乎多血质[5]与激动之间。

“双腿、前胸,满布浓毛,”[6]

身子结实,体魄强壮,虽则年事相当,但极少受疾病之苦。也许这是我暂时的情况,因为我正步入衰老之年,四十大寿早已过去了……

“年岁渐长、体魄日衰,

盛年不再,暮境即来。”[7]

今后的我,将不是完全的人,再不复是原来的我。我一天天消逝,已再不属于自己。

“岁月之流,渐次将我们的一切带走。”[8]

我的身体状况与精神状态,二者十分相称。我并不活跃好动,但精力充沛、持久。我能吃苦耐劳,但只有我主动去接受劳苦生涯的时候是如此,只有我乐于去这样做的时候是如此。

“乐然后不知艰辛。”[9]

否则,倘若我不能被某种乐趣所吸引,倘若不是纯粹出于我个人的意愿,而是受别的什么支配,我就会一事无成。因为我是这样的人:除了健康和生命能令我担忧之外,我是什么都不想去操心的,而且我也不愿意以身心之苦去换取任何东西。

“如果竟以此为代价,

我宁愿不要那

奔流入海的塔古斯河

夹带而下的全部金沙。”[10]

因为我性爱悠闲,而且十分喜欢无拘无束,我是有心要这样做的。

热爱生命

我对某些词语赋予特殊的含义:拿“度日”来说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时候,我将“度日”看作是“消磨光阴”,而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却不愿意去“度”,这时我是在慢慢赏玩、领略美好的时光。坏日子,要飞快去“度”,好日子,要停下来细细品尝。“度日”、“消磨时光”等常用语令人想起那些“哲人”的习气。他们以为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在于将它打发、消磨,并且尽量回避它,无视它的存在,仿佛这是一件苦事、一件贱物似的。至于我,我却认为生命不是这个样的,我觉得它值得称颂,富有乐趣,即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还是如此。我们的生命受到自然的厚赐,它是优越无比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堪生之重压或是白白虚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们自己。

“糊涂人的一生枯燥无味,躁动不安,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来世。”[11]

不过,我却随时准备告别人生,毫不惋惜。这倒不是因生之艰辛或苦恼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享受生活要讲究方法。我比别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时光无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份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

多少回我成非我

生命逐渐消逝的人是得到上帝的恩典的。这是暮年的唯一善报。这样,辞世时就不会感到死之重大与凶虐了。死亡夺去的不过是半个人或四分之一个人而已。喏,我刚才掉了一只牙,不费力气,毫无痛苦。这便是自然的死亡期限已至。我本人的某一部分以至好几部分已经死去,虽然我身强体壮的时候,那些部分都非常活跃,而且也都十分重要。就这样,我慢慢消逝,我不复是我本人了。

说实在的,当我想到死的时候,我感到最大的安慰便是:我的死会属于正常的、自然的死亡;今后在这方面我对命运再不必祈求格外的恩惠[12]。世人喜欢称说从前如何如何:身材比现在高啦,寿命也长得多啦。梭伦[13]就是那个时代的人,他却认定当时人的寿命最高不超过七十岁。我嘛,我非常欣赏古人在各方面的“居中”态度,他们认为合乎中庸才称得上完美。既然如此,我哪敢奢望长命百岁,超乎常人呢?一切违反自然进程的事物都可能带来不利,而举凡顺乎自然的事物总会给人带来愉快。“凡合乎自然者便应算是好事。”[14]柏拉图因此说道:“由于受伤或疾病致死才能叫暴毙,因年事高而带来的死亡最轻松不过,也许还是令人愉快的哩。”

“少年殒命,兰摧玉折,

老者故世,果熟离枝。”[15]

死亡和生命始终搀和在一起,不可分离。死亡未至,我们已暂趋衰老,而我们还在蓬勃生长的阶段,衰老即已开始。我存有一些本人的肖像,那是在我二十五岁、三十五岁的时候画的。我拿来和今天的肖像对比:多少回我不再是原来的我啊!我现在的面容和当时的面容相比差别极大,那恐怕要比我将来死时的颜容的差别还要大哩!

(梁宗岱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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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夕月渡”,一个鲜为人知、却又真实存在的世界。在那个一年四季都有樱花如雪飘落,空气中飘荡着天灵泉水叮咚声的地方,在命运般的因缘巧合下,一个对未来充满迷惘和彷徨的女孩,离开了那个她生活了十九年的环境,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开始了专属于她的成长之路。他寻着她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看着她和别人谈笑风生。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七夕之夜,他的愿望还能不能实现?...他和她相识多年,一段不堪回首的爱情让她面对他的关心止而不前、视而不见。坚持不懈地追求、无怨无悔的付出,结局会怎样?她能否直面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情感,笑看过去那段失败的爱,和他携手走完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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