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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丹麦

索伦·克尔凯戈尔

索伦·克尔凯戈尔(1813—1855)丹麦哲学家、神学家。西方学者公认的存在主义的先驱。曾发表《对妇女卓越才能的再次辩护》、《上帝的不可改变性》等重要学术论文,但其作品在其死后三十年才“被发现”。克尔凯戈尔从二十一岁开始记日记,至死从未中断,其日记记载了他的情绪、观感和思想火花,因而与其哲学观念的产生具有密切联系。

克尔凯戈尔日记选

众生世相

1

1836年

我刚从一个晚会上回来,我是这个晚会的台柱和中心人物;我妙语连珠,令每一个人都开怀大笑,都喜欢上我,对我赞赏不已——但我还是抽身离去,其实这个破折号应象地球运行轨道的半径一样长——我想开枪打死自己。

2

1836年死亡和诅咒,我能够和世上的一切但不能和我自己脱离关系;我甚至连睡着的时候也不能忘掉自我。

3

有位流浪的乐师用一支簧管乐器(因他站在隔壁人家的院落里,我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乐器)吹奏《唐璜》里的小步舞曲,药铺老板在用碾槌捣药,女仆在冲洗院子(马夫在洗马,他用马刷子磕打着井栏,从镇子的那一头远远地传来了虾米贩子的叫卖声——编者),等等。他们对一切视而不见,而且那吹乐的也大抵如此;而我感到是多么地惬意!

1836年6月10日

4

1837年

许多人对生活作出自己的结论的方式像小学生一样;他们抄袭算术课本里的答案以欺骗老师,而没有心思由自己算出得数。

1837年1月17日

5

1837年

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走这条道——跨过叹息之桥[1]进入永恒。

6

1837年

往往是微不足道的捉弄令生活痛苦异常。我将乐意顶着怒号的狂风,热血沸腾,奋力前行;但是只要一阵和风吹来,将一颗纤尘吹进我的眼睛,就令我烦恼,竟至于裹足不前了。

这些琐屑的捉弄好比是一个人正要从事他自己的生活以及其他许多人的生活所依凭的一项伟大的工程、一桩伟大的事业的时候,一只牛虻落在他的鼻尖上。

7

1837年思想接踵而至;我刚刚有了一个想法,正要写下来,一个新的想法又喷涌而出——抓它、挠它——疯狂——神经错乱!

8

1837年

总而言之,我恨那些伪学者们——我在晚会上有几次不是故意端坐在某个靠嚼家庭琐事为生的老处女身边,怀着最大的兴致听她唠叨呢?

9

1837年

我宁可和传播家丑的老妇交谈;其次是精神病人,最后才是非常理智的人们。

10

1837年

我不会对于诸如此类的事情感到烦恼[2];我不会厌烦散步,这种尝试简直太美妙了;我也不会厌烦躺下,因为我愿意躺多久,就躺多久,不会厌烦;我也不会厌烦策马而行,这一运动对于我的冷漠的性情是极其剧烈的;我唯一厌烦的是乘坐马车,舒舒服服地,有时轻盈地摇晃着,各种物体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流连于每一样小小的景致,只是陡增我的消沉——我的思想和概念乏味得很,象太监的性冲动——甚至中世纪的精辟语言也不能掩去我周围弥漫的空虚。此刻我才真的理解基督的话是生命和灵魂[3]一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了——总之,我不会厌烦我已经写下的文字,也不会厌烦把它们一笔抹掉。

11

1837年

阿玛格市场[4]又重新呈现出一派生机,到处万紫千红,花团锦簇,弥漫着乡村生活的气息。昨天午夜,有个衣衫褴褛的人被抓住了,据更夫说是因为他大肆谩骂了某些人,但是报告此事的更夫并没有亲耳听到,而那嫌疑犯倒挨了一顿鞭笞——多么地不公平,据信人们对此毫无知觉,也不去打抱不平。今天生活又趋于平常——这不过是阿玛格市场罢了——怎么能和丹麦、欧洲乃至世界相比呢?

12

非利士中产阶级[5]这样说道:“当爱你的邻人如同爱你自己一样”。这些曾经娇生惯养的孩子们,这些当今国家的栋梁们——他们是极其容易感染上任何多愁善感的流行性感冒的——的意思部分是指如果有人要把烛剪,即使他们离那人远而又远,也会说:“当然”,起身把烛剪递将过去。还令人放心地捎上一句:“愿为您效劳”;部分是指:不论哪家办丧事,切记做一次义务性探访,以示吊唁。但是他们却从来不知道整个世界和他们人心相背意谓着什么,不过生活在他们中间的一大群社会鲱鱼们自然是决不会允许这类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的,而且一旦真要他们帮些大忙的时候,常识便告诉他们,那些需要他们,但可能根本不会以帮助回报的人便不是他们的“邻人”了。

1837年7月8日

13

非利士中产阶级总是忽略生活中的某些要素,结果便和那些比他们更高的人处在一种可笑的关系里。对他们来说,“道德”是至上的,比才智重要得多,他们对伟人、天才,不论他们是否离经叛道,都毫无兴趣。他们的道德无非是各种不同的警局法规招贴的简要概括;对于他们最重要的是做一个有益于国家的人,做一个傍晚时分便去俱乐部大发议论的人;他们从不怀恋神秘事物,也不怀恋远离他们的事物;他们对清静无为、对手舞一根细竹杖,兜里揣上4个便士,走出北门,一路散步下去丝毫感觉不到任何应有的情趣;他们一点也不知道那(为诺斯替派[6]认可的)旨在以获罪的方式得知世界的生活哲学——不过他们嘴上也说人在年轻时必须播种他的野燕麦不可(“谁从不喝得烂醉就不是一个正直的好伙伴”[7]);当那基本的观念透过隐蔽的秘密的门扉,仅以先知先见的闪光展示其所有可怕景象时,他们根本无从窥见;一个人只有在目睹了被诱惑和陷阱击倒的牺牲品,并且洞穿诱惑者的铁石心肠以后,才会领悟那黑暗的叹息的现实。

1837年7月14日

14

1838年

人们几乎从未运用自己经已拥有的自由,比如思想自由;相反倒去要求什么言论自由。[8]

15

1837年

人人都报复这个世界。我的报复则是把内心深处积郁的痛苦和烦恼带给世人。我的笑声里便包含这一切。如果我看到有人陷于痛苦之中,我会向他表示同情,尽力劝慰他,静静地听他分诉,使他相信我是一个幸运者。倘若我直到死去的那天能够一直如此,就算已经报复了这个世界。

16

几天前,我心中莫可名状地坐着,沉浸于自我(此情此景只有过去曾经历过的一次幻灭感才有体会),渐渐地丧失了自我,竟至于以一种泛神论的解体方式丧失了我的本我(Ego)。当时我在读一部斯尼多尔夫一比奇编的古谣[9],讲到一个姑娘星期六晚上等待她的情郎;但他却没有来——她睡觉也是“痛苦万分、泪流满面”,起床也是“痛苦万分、泪流满面”,忽然,我的脑海里闪现出这样的场面:我看到日德兰原野,它那笔墨难以形容的苍莽、它那寂寥的云雀——又看到一代又一代的人起来,他们的少女为我唱歌,为我痛苦地流泪,然后又沉浸到她们抑郁的歌唱去,而我和她们一同流泪。

1837年12月30日

17

1837年

到审判日那天,所有的灵魂将重获生命,然后一个个全然形吊影只,相互间谁也不认识谁。

18

一切的存在都在威胁我,从最微小的飞虻到道成肉身之谜[10];它整体上是不可解释的,我的自我尤其如此;一切的存在都是有害的,我的自我尤其如此。我的悲哀是巨大的、无限的;除了在天的上帝,没有人知道我的悲哀。而上帝是不会来安慰我的;除了在天的上帝没有人能够安慰我,而他是不会怜悯我的——年轻人、小伙子,你这站在道路起点的人啊,你若已经迷失了方向,就回到上帝那里去吧,他的教诲将使你青春不误,使你男子汉的行为刚毅顽强。你哪里知道这样一些人将承受怎样的折磨,他们把年轻时的勇气和力量消耗在反叛上帝上,而今灰心丧气、孤立无援,不得不开始从四面为亵渎圣地的人,为风雨飘摇的成都市和冒烟的毫无希望的废墟所包围的地区,从荣华失尽、安宁不再的颓败的土地和荒废的地区退走,不得不开始聊度漫长得好像无穷无尽的衰败的暮年。同时不断受到颠来倒去的那句怨言的搅扰,“那是我毫无喜乐的(时光)”。[11]

1839年5月12日

19

如今我的生活几乎好比是一局棋里的棋子的感受一样,对手说:这只棋子不可动它——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一样;因为我的时机未到。

1839年5月21日

20

1841年

[12]我强烈地希望没人会战死疆场,强烈地希望他们都能看到科尼佩尔桥的建成通车,等等,只是那些忙忙碌碌的商人不在其列,他们在世界上必须完成????无穷无尽的事情,不象我们其他人那样,科尼佩尔桥造好以后,便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沉思默想的机会……

21

1841年

我同周围的许多熟人大都维持着极其表面的关系;除他们以外,我还有可以引为知己的——我的忧郁——在我的欢乐里、在我的作品里,她对我示意,唤我去她那儿,我迎她而去,即使我的肉体纹丝未动;她是我认识的最忠实的女子;我必需时刻准备着与她同行,这真是一桩奇妙的事情。

22

1841年

……并且当上帝真切期望那人听命于他的时候,便召来他最信任的仆人,他最可靠的信使——悲哀,并且告诉他:紧紧尾随着那人,赶上他,只是不要从旁推他(……没有哪个妇人能够象悲哀那样温柔地贴近她所爱的人)。

23

1844年

从前,一个人由于出生高贵、富有等等,而妄自尊大,如今,我们更自由,更在“世界历史范围”里成长,于是所有人因为生在十九世纪而妄自尊大——啊,你这十九世纪!啊,你这令人艳羡的命运!

24

1845年

一个幽默的人体的议论[13]

“正如平平淡淡地生活而不为国王殿下、王后殿下、守寡的王后殿下或王储殿下所知是最令人感到舒适的一样,在我看来,为上帝所知乃是生活的无限重负。只要身边有个上帝,每一个三十分钟都变得无限重要。没有人能够像这个样子坚持活上六十个年头的,同样也不坚持对付仅仅三年,并且不需要付出重大努力的期终大考。一切都消解在矛盾当中。有时他们劝你道:你一定不能半醒不睡地生活,而应以最大的无限热情去生活。那么好吧,你就齐心协力去大干一场吧:你变得墨守成规,一副严肃拘谨的样子——于是你被告知应当收起你的航帆。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到头来所有的人走得都一样远,整个事情便都没有什么价值了。这好比不久前我去看医生,我抱怨感觉不舒服。他答道:‘大概是你喝了太多咖啡,散步又太少的缘故。’三个星期后我又告诉他,‘我真的感觉不舒服,不过这不可能是我喝咖啡的缘故,因为我没喝过咖啡;也不可能是我缺乏锻炼的缘故,因为我天天散步。’他答道:‘喔,那么肯定是你没喝咖啡,散步又太多了。’换句话说,我身上是同样地不舒服,只是如果我喝咖啡,它便是因为我喝了咖啡,如果我不喝咖啡,它便是因为我没有喝咖啡所造成的。我们人类亦大抵如此。我们全部在世的存在便是一种微恙;其原因对一些人来讲是他们太过努力;对另一些人来讲则努力不够;如果有人对那原因加以追究,那被问到的人一开始会说:“你平生非常努力吗?”你要是说是,他便说:“那原因不就是你做得太多了嘛。”你要是说不,他便作相反的回答,然后夹起尾巴,悄悄溜走。即使有人送我十个银币我也决不会如此解释生活之谜的。我干吗要越俎代庖呢?如果生活是一个难题,一个谜,那么被它难住的人一旦感觉到再没有人急于胡加猜测时,便会自己起来提出一个解决办法来的。我没有创造生活之谜,只不过是在《自由主义者》和《保卫自由》[14]和其他几份报纸上略述了这些难题的特征,而解决办法要到下一期出。在谜底揭晓的当天就被报纸提到某某就是答谜的人,这番荣耀对我是一件并不光采的事情。”

(解决难题的老处女或养老金领取者)

25

1847年

从我很早的幼年时代起,一根悲哀的钩刺便已扎在我的心头。只要它还扎在那里,我便是一个冷嘲热讽的人——只要它一去掉,我便会死。

26

1850年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人类做出的发现是人类的胜利,他们热情地对待一切,欲将一切事物都用来使这一发明日臻完满。人类兴高采烈,并且崇拜起自我来了,终归有了一个了结的时候——人类踌躇地问道:这个发明果真是一个福祉吗?尤其是,它现在所达到的果真是一种圆满境界吗?于是,便有一种新的呼唤,呼唤那最优秀的头脑,他们为了找到一只安全阀、减震器、障碍物一类的东西绞尽脑汁、几近于发疯,目的是为了尽可能牵滞、抵挡这一无与伦比、完美无缺的发明,勿使人类的傲慢蹂躏整个世界而使它毁于一旦。例如,不妨想一想印刷术的发明,把印刷术加以完善而成一种高速机器[15],使什么肮脏的糟粕都保证得以出版。想一想铁路。想一想自由宪章,这一无比完美的发现——人类傲慢的产物——迫使我们步某些东方专制制定之后尘,而提供臣民们以较多的获取幸福的机会。

27

1851年

对比

上帝的话曾经一人之口说出(仅为一种口传),尔后才写成文字——如今,每一个胡说八道的人都能够把他的一肚皮杂碎拿来印个数万份。

按照我们当代的思维方式,人们就会指望,上帝至少可以等到印刷术发明以后再让自己诞生,在此以前时机尚未成熟,或者指望他能搞到一二台高速印刷机。天哪,上帝的话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流传于世的,这对人类是怎样一种嘲讽!福音的传播越是走样,便越能通过种种新的发明得到广泛的传扬,这对人类是怎样的一种嘲讽!

28

1854年

“钉上盖板”[16]

此语是从一首古老的赞美诗中摘引出来的。钉上盖板,就是钉上棺材板;可靠而确实牢固地钉上——就象一个孩童,只要在极乐世界可以找到一个真正的藏身之地就会喜欢上那里一样,我会一直真正安详地藏身在那里面。

钉在盖板,要极牢固——因为不是我躺在棺材里面,不是的,躺在那里面的是我所极其渴望抛弃掉的我那有罪的肉体,是我那生来就穿在身上的囚服。

(晏可佳 姚蓓琴 译)

勃兰兑斯

勃兰兑斯(1842—1927)丹麦文艺批评家、文学史家。生于哥本哈根,属犹太人血统。曾在哥本哈根大学学习法律,后专攻美学和哲学。主要著作有:《法兰西现代美学》、《俄罗斯印象记》、《波兰印象记》、《哥德传》、《伏尔泰传》、《米开朗琪罗传》、《世界大战》、《悲剧的第二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六卷等。

人生

这里有一座高塔,是所有的人都必须去攀登的。它至我不过有一百级。这座高塔是在空的。如果一个人一旦达到它的顶端,就会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但是任何人都很难从那样的高度摔下来。这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他达到注定的某一级,预先他并不知道是哪一级,阶梯就从他的脚下消失,好象它是陷阱的盖板,而他也就消失了。只是他并不知道那是第二十级或是第六十三级,或是哪一级;他所确实知道的是,阶梯中的某一级一定会从他的脚下消失。

最初的攀登是容易的,不过很慢。攀登本身没有任何困难,而在每一级上从塔上的了望孔望见的景致是足够赏心悦目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新的。无论近处或远处的事物都会使你目光依恋留连,而且瞻望前景还有那么多的事物。越往上走,攀登越困难了,目光不大能区别事物,它们看起来都是相同的。同时,在每一级上似乎难以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也许应该走得更快一些,或者一次连续登上几级,然而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通常是一个人一年登上一级,他的旅伴祝愿他快乐,因为他还没有摔下去。当他走完十级登上一个新的平台长,对他的祝贺也就更热烈些。每一次人们都希望他能长久地攀登下去,这希望也就显露出更多的矛盾。这个攀登的人一般是深受感动,但却忘记了留在他身后的很少有值得自满的东西,并且忘记了什么样的灾难正隐藏在前面。

这样,大多数被称作正常的人的一生就如此过去了,从精神上来说,他们是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然而这里还有一个地洞,那些走进去的人都渴望自己挖掘坑道,以便深入到地下。而且,还有一些人的渴望是去探索许多世纪以来前人所挖堀的坑道。年复一年,这些人越来越深入地下,走到那些埋藏金属和矿物的地方。他们使自己熟悉那地下的世界,在迷宫般的坑道中探索道路,指导或是了解或是参与到达地下深处的工作,并乐此不疲,甚至忘记了岁月是怎样逝去的。

这就是他们的一生,他们从事向思想深处发掘的劳动和探索,忘记了现时的各种事件。他们为他们所选择的安静的职业而忙碌,经受着岁月带来的损失和忧伤,和岁月悄悄带走的欢愉。当死神临近时,他们会像阿基米德在临死前那样提出请求:“不要弄乱我画的圆圈。”

在人们眼前,还有一个无穷无尽地延伸开去了广阔领域,就像撒旦在高山上向救世主显示的所有那些世上的王国。对于那些在一生中永远感到饥渴的人,渴望着征服的人,人生就是这样:专注于攫取更多的领地,得到更宽阔的视野,更充分的经验,更多地控制人和事物。军事远征诱惑着他们,而权力就是他们的乐趣。他们永恒的愿望就是使他们能更多地占据男人的头脑和女人的心。他们是不知足的,不可测的,强有力的。他们利用岁月,因而岁月并不使他们厌倦。他们保持着青年的全部特征:爱冒险、爱生活,爱斗争,精力充沛,头脑活跃,无论他们多么年老,到死也是年轻的。好像鲑鱼迎着激流,他们天赋的本性就是迎向岁月之激流。

然而还有这样一种工场——劳动者在这个工场中是如此自在,终其一生,他们就在那里工作,每天都能得到增益。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变得年老了。的确,对于他们,只需要不多的知识和经验就够了。然而还是有许多他们做得最好的事情,是他们了解最深,见得最多的。在这个工场里生活变了形,变得美好,过得舒适。因而那开始工作的人知道他们是否能成为熟练的大师只能依靠自己。一个大师知道,经过若干年之后,在钻研和精通技艺上停滞不前是最愚蠢的。他们告诉自己:一种经验(无论那可能是多么痛苦的经验),一个微不足道的观察,一次彻底的调查,欢乐和忧伤,失败和胜利,以及梦想、臆测、幻想、人类的兴致、无不以这种或另一种方式给他们的工作带来益处。因而随着年事渐长,他们的工作也更必需要丰富。他依靠天赋的才能,用冷静的头脑信任自己的才能,相信它会使他们走上正路,因为天赋的才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相信在工场中,他们能够做出有益的事情。在岁月的流逝中,他们不希望获得幸福,因为幸福可能不会到来。他们不害怕邪恶,而邪恶可能就潜伏在他们自身之内。他们也不害怕失去力量。

如果他们的工场不大,但对他们来说已够大了。它的空间已足以使他们在其中创造形象和表达思想。他们是够忙碌的,因而没有时间去察看放在角落里的计时沙漏计,沙子总是在那儿下漏着。当一些亲切的思想给他以馈赠,他是知道的,那像是一只可爱的手在转动沙漏计,从而延缓了它的停止。

(罗洛 译)

卡伦·布里克森

卡伦·布里克森(1885—1962)丹麦作家。出生于一个贵族之家。一九一四年和丈夫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比附近买下一片咖啡种植园。一九二一年同丈夫离婚后,独自留在非洲继续经营她的农庄。一九三一年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迫使她卖掉农庄返回丹麦。回国后写了《恩戈庄园》,是她的代表作之一,被誉为“二十世纪丹重要的散文作品中的一部。”

恩戈庄园(节选)

我的非洲庄园坐落在恩戈山麓。赤道横贯这片高地北部的一百英里土地。庄园海拔高达六千英尺。在白天,你会感到自己十分高大,离太阳很近很近;清晨与傍晚那么明净、安谧;而夜来时则寒意袭人。

地理位置和地面高度相结合,造就出一种举世无双的景色。这里的一切并不丰饶,也不华丽。这是非洲——纵穿六千英尺提炼出来的——强健而纯洁的精华。色调如此干燥,象是经过燃烧,如同陶器一般。树木挂着轻盈而微妙的叶片。枝叶的形状显然与欧洲树木相异,不是长成弓形或圆形,而是一层一层地向水平方面伸展。几株高树,孤零零地兀立,犹如伟岸的棕榈。那骄矜而又浪漫的气势,俨然一艘艘八面威风的舟楫,刚刚收拢它们的风帆。树林边缘的线条别具韵致,仿佛整个林子在微微颤动。弯弯扭扭的老荆棘树,枝杈光秃,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辽阔的草原上。不知名的蒿草送来阵阵香波,如同麝香香草、爱神木。有些地方的香气浓烈得能扎痛你的嗓子。那些花儿,不论是草原上的,还是原始森林藤葛上的,都使人感到即将凋谢,点点簇簇,不胜纤弱——只是在大雨季开始时,莽原上才绽开一丛丛硕大、馥郁的百合花。在这里,你的视野开阔、高远,映入眼帘的一切,汇成了伟大、自由与无以伦比的高尚。

这景色和你在其中的生活,最难忘的是天空。当你回首在非洲高原度过的日日夜夜,一种感觉倏然而过:自己恍若曾一度生活在空中。大片大片的云彩,轻柔而瞬息万变,在空中升腾,飘荡。苍穹充满着蓝色的活力,将近处的山脉与林莽涂上了鲜亮、深沉的蓝色。正午的天空十分活跃,象喷薄而出的滚滚岩浆,又象一池碧水潺潺流动,闪耀着,起伏着,放射着。它返照出的一切景物都放大了,变幻出奇妙的海市蜃楼。在这样高渺的天空,你尽可自由自在地呼吸。你的心境无比轻松,充满自信,在非洲高原。你早晨一睁眼就会感到:啊,我在这里,在我最应该在的地方。

恩戈山长长的山脊自北而南,绵延伸展。它那四座王冠般庄严的顶峰,似青黑色的波峰凝固在蓝天下。恩戈山海拔八千英尺,其东侧高出周围原野二千英尺,而西侧的山势却陡然下降,分外险峻,猛地跌入东非大裂谷。

高原的风,总是从北面、西北面吹来。就是这股风,直下非洲海岸与阿拉伯半岛,人们称之为季风,东风——相传是索罗蒙王钟爱的坐骑。这里的大地向浩茫的穹宇铺展,像是对天庭的抗衡。季风迎面吹拂恩戈山,那一处处山坡是我放停滑翔机的理想场地。乘着风势,滑翔机腾空直上,飞向山巅。随风飘游的云彩,常萦绕着山峦、或静悬于半空,或积聚于峰顶,化为雨水。而那些飘浮在更高处的云朵,无拘无束地作逍遥游,最终在恩戈山西侧——大裂谷炙热的大漠上空消融殆尽。多少次。我从我的住处远眺,追踪这些阵容强大的队列行进,我惊异地看着它们在空中壮游、看着它们登上峰巅,然后消逝在蓝天深处。

我庄园处的山峦,在一天中不时地交叉变换它们的性格,时而显得如此亲近,时而又那么遥远。薄暮时分,天色渐暗。当你凝视群山,天空好像有一条细细的银边勾出茫茫峰峦的轮廓。随着夜幕低垂,那四座顶峰又磨掉了棱角,依稀圆润起来,仿佛是由于山脉自己的舒展伸长而致。

登上恩戈山,放眼望去:南面,是广袤的平原,野生动物聚居之外,直逼乞力马扎罗山。东面和北面,是秀美如公园的原野,远处山脚下有一大片森林,吉库尤自然保护区起伏蜿蜒一百多英里,与肯尼亚山相连——其间错落着一块一块的玉米田、香蕉园和牧草地,这里,那里,飘绕着淡蓝色的炊烟,还有一丛丛丘陵。可是西面,大地骤然下跌,横贯非洲盆地——一片干燥,月球般的景象。褐色的大漠不规则地缀着小小的圆点——荆棘丛、弯弯曲曲的河床连着一条条暗绿色的带子,那是含羞树的林带——树冠如盖,枝条四层,荆刺如针。这里是仙人掌的家园,也是长颈鹿和犀牛的故乡。

山野——当你深入其中——寥廓,神秘,美丽如画,而且极富变化:有时为漫长的峡谷,有时是一片灌木丛,有时是绿草茵茵的山坡,有时是嶙峋遒劲的山岩。有的山峰上甚至还簇拥着茂密的修竹。山中也不乏清泉和水井,我曾在那里野营。

我在的时候,恩戈山聚居着野牛、旋角大羚羊、犀牛等。在土著老人的记忆中,还曾有大象出没。恩戈山区未能全部列入野生动物保护区,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划归保护区的一小部分,以南峰上的灯塔标志为限。随着这块殖民地的繁荣、首府内罗毕发展为大城市,恩戈山区完全可能规划为无与伦比的野生动物园。我在非洲的最后几年里,许多在内罗毕经商的年轻人,每逢星期天便骑着摩托车进山,随意打猎,我想,那些大动物是远离山区,穿过荆棘灌木丛和石质地带,往南迁徙了。

在山峦的边缘或四座山峰上,步行并不难。那里的草短短的,犹如草坪,灰色的岩石也多见风化。环着山边。峰顶上下,有一条野生动物踩出的小径,有如平缓的S形。野营的一个清晨,我来到这里,沿小径信步,发现一群大羚羊新踩出的脚印和冒着热气的粪便。这些温和的大家伙一定是日出时来的山边,排成一长溜散步。你难以想象,它们来此唯一的目的只是俯视足下的大地。

我们在庄园里种植咖啡。对咖啡来说,这儿的地势略高了些。维持咖啡园要付出艰苦的劳动。我们从未因此发财。但它却足以把你死死粘住,总有活儿等着做,没有空头的工夫,而一般来说,你总是落后一步。

在荒芜、凌乱的莽原上,开拓出一片土地,按规矩种植照料,是令人神怡的。在以后的岁月里,当我乘飞机飞越非洲上空,我熟悉自己的庄园的风貌,一见到这片土地,心中就充满骄傲——它静卧在灰绿色的原野里,显得那么鲜艳、青翠。我蓦地醒悟到人类的心是怎样思慕有规则的几何图形。内罗毕四周的田野,特别是城区北部,展现出相似的丰采。这里生存着这样的人民:他们想的、谈的和做的,都是咖啡的种植、修枝、摘果,就连夜里躺在床上,考虑的也是如何改进加工咖啡的设施。

咖啡生长非一日之功,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一蹴而就。在你年轻、充满希望的年华里,你冒着浙淅沥沥的雨水,从苗圃里搬出一盆盆鲜绿的咖啡幼苗,与庄园里的帮工们一起把它们栽在一排排湿润的土坑里——它们将在此扎根生长。你还得到野地里砍些树枝,为咖啡苗架遮阳——小苗需要在温馨、朦胧的环境里得到特别的关照。四、五年后,咖啡树才开始结果,与此同时,你可能会遇到旱灾、病虫害,还有,那些顽强的野草会在你的田里骚扰——有一种叫“海盗旗”的野生豆类,外壳扁长、多刺,一碰上就缠到你的衣服、袜子上。有些咖啡苗因移植不当,伤了主根,正当含苞欲放时,却枯萎夭折。一英亩地要种六面多株咖啡。我那八百英亩的咖啡园,耕牛拖着犁在田间来来往往劳作,坚忍不拔地走着成千上万英里的历程,耐心地期待着未来的犒赏。

咖啡园里也时常呈现一片赏心悦目的美景。雨季初始,咖啡花盛开。细雨霏霏,薄雾朦朦,垩白色的花朵,犹如一片白云覆盖在六百英亩土地上,光彩动人。咖啡花有一股黑刺李般淡淡的略带苦涩的香味,一旦咖啡豆成熟,园里就变得一片艳红。这时节,妇女和孩子们随同男人一起,前来采摘咖啡豆。四轮车、两轮车吱吱呀呀地把咖啡豆拉到河边的加工厂去。我们的机器算不得上乘,但加工厂毕竟是自己规划、自己建设的,我们十分珍爱。它曾经毁于大火,我们又重新修建起来。巨大的咖啡干燥器转动着,转动着,咖啡豆在它的铁肚子里“嚓啦啦嚓啦啦”地翻滚,恰如卵石在海滩上经受波浪的冲刷。有时,在半夜里,咖啡豆干燥了。就得马上把它们从大罐里取出来。那真是有声有色的时刻一昏暗的大厂房里,点着许多盏防风灯,每个角落都悬挂着蛛蜘网,遍地是咖啡豆荚。在灯光的辉映下,一张张黝黑的脸庞充满期待,神采飞扬地转着干燥器。整个加工厂——你会感到——在这不寻常的非洲之夜,就象一颗明灿灿的宝石,镶嵌在埃塞俄比王的耳坠上。之后,咖啡豆要去壳、定级、手工整理分类,装入麻袋,用缝马鞍的大针缝口。

最后,在凌晨,天色尚暗,我正在床上假寐,忽听得吆喝声、四轮车轱辘声、车夫前后跑动声四起。一辆辆大车摞满咖啡豆麻袋——十二袋一吨——每辆车由十六头牛拉着,沿着上坡路向内罗毕火车站进发。我感到庆幸的是他们途中只有这一段上坡路,因为庄园的海拔比内罗毕高出一千英尺。傍晚时分,我走到外面迎接归来的车队,牛累了,在空车前低垂着脑袋,一个小孩有气无力地引着它们。车夫们乏了,在道路上的尘土里拖着他们的鞭子。至此,我们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咖啡在一两天内便送港口海运出去。我们只有企望在伦敦的大拍卖市场上能交上好运气。

我的六千英亩土地,除了种咖啡,零零散散还有一部分是天然森林,此外,有一千英亩分给佃农——他们称之为“夏姆巴”[17]这些土著佃农,在白人庄园里占上几英亩地,然后每年为庄园主无偿劳动一段时间,作为回报。对于这种关系,我觉得佃农们并不这样想,因为他们大部分,甚至他们的父辈都生于斯,长于斯,他们更愿意把我视为他们庄园里的高级佃农。在我的庄园里,佃农的土地显然更有生气,随着季节的更替呈现不同的景象。当你走在踩得十分坚硬的小路上,两旁沙沙作响的绿色帷帐,玉米长得高过你的头,不久就要收获入仓。田里的芸豆熟了,妇女们前来采撷、打壳,豆秧、豆荚堆在一起,就地燃烧。在一年的某些时节,庄园里四处腾起缕缕青烟。吉库尤人也种白薯。白薯秧像葡萄,在地上蔓生,犹如一张密密缠结的草席。田野里还可见到品种各异的大南瓜,黄澄澄的,绿油油的,夹杂着点点花斑。

不论什么时候。你穿行在吉库尤人的“夏姆巴”间,首先扑入你视野的总是一位老农妇弓腰翻地的背影,就象驼鸟埋首于沙土。每个吉库尤家庭,都有几幛圆顶的茅屋的粮仓。茅屋间的空地热闹而且繁忙,地面硬如水泥,大人在这里碾米、挤羊奶,孩子们则追逐着小鸡奔跑。在蓝色的黄昏,我常到佃农茅屋周围的白薯地里打野禽。扁嘴鸽在枝干高大、叶片如穗的树上咕咕地清唱。我的庄园最初是一片大森林,这些树林是当年拓荒开田时留下来的,散立在“夏姆巴”四外。

我的庄园里还有两千多英亩的牧草地。这里,高高的牧草在劲风中海浪般起伏腾跃。吉库尤小牧童放牧着父亲的牛群,在凉季,他们随身带着小小的旧柳条筐。里面装着从家里取来的炭火,有时免不了酿成草地失火,给庄园牧场招来灾祸,干旱的年月,斑马和大羚羊常下山来光顾牧草地。

……

我在接管庄园前,酷爱打猎,经常外出旅行。自从忙于庄园的事务后,就把来福枪搁置一边了。

马塞依人——拥有牛群的游牧民族——是我的邻居,住在河的对岸。他们常有些人到我家来,抱怨狮子吃了他们的母牛,求我去为他们除害。只要可能,我总应允下来。多少个星期天,后面跟着一大帮吉库尤少年,我徒步在奥龙基草原行猎,打一两只斑马给庄园劳工解馋。在庄园里,我打野禽,石嘴鸡、珍珠鸡——都是美味佳肴。但有好多年我不曾外出行猎。

尽管如此,在庄园里我们常谈论起过去狩猎的经历。那些野营过的地方,在你心中永难磨灭,似乎你一生中有很长一段时光是在那里度过的,你会清晰地记得四轮车在草原上轧出的曲线,就象记着一位友人的面容特征一样。

外出行猎时,我曾见到过一群野牛,在古铜色的天空下,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晨雾中出来,足足一百二十九头,这些魁伟、铁铸般的动物,长着水平弯曲的犄角,它们仿佛不是向我走来,而是在我眼前浇铸着,铸成之后就走过去。我也曾见到一群大象,在密密的丛林里穿行。阳光洒落在浓密的蔓藤之间。象群挺进着,似乎在赶赴世界尽头的约会。那是一块巨大的、珍贵无比的波斯毯的边缘,点染着绿色、黄色和深褐色。我还一次次地观望过长颈鹿横穿原野的队列。它们的风度是何等古怪,和蔼,充满生命力,使你感到这不是一群动物,而是一组珍奇的、色斑点点的、长茎的巨大花卉在缓缓移动。我尾随过在清晨悠闲散步的两只犀牛。它们正在凛冽刺鼻的空气中嗅嗅闻闻,喷着鼻息。它们恍若两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在狭长的山谷里嬉戏,共享天趣。还有,我曾在日出之前,一弯下弦月下,见到一头雄姿英发的雄狮,它正在捕猎的归途中,横越灰蒙蒙的平原,在闪着银辉的草丛间投下浓浓的阴影。它的面孔一直红到耳根。非洲狮的乐园挺立着枝干粗壮的金合欢树,在那微妙的、弹簧似的绿荫下,有一片低矮的草丛。中午休憩时分,雄狮躇踌满志地蹲坐在它的家族之中。

在庄园那些单调乏味的日子里,回想起这一切,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庞大的野生动物群依然在它们的领地里。只要愿意,我可以去看望它们。它们近在咫尺,给庄园增添了活跃与欢畅的气氛。法拉赫——虽然有时对农事兴趣颇浓——和我行猎过的土著佣人都时时渴望再次远行。

在莽原里,我学会谨慎行事,防止突如其来的意外。你正在打交道的生灵,虽然小心翼翼,胆小害羞,可它们的天赋是在你意料之外突然发起袭击。没有一种家畜能象野生动物那样静如处子。开化的人们已经失去了静谧的天性,他们只有向野生动物学习,补上这个空白,才能为其接受。

轻轻地移动,不作任何突然的举动,是猎人的第一课,拿照相机的人便须这样。猎人们不可自行其是,必须顺应原野里的风、色彩与气味,必须统一行动。如果野生动物多次重复一种动作,猎人也要随着它动作。

你一经掌握了非洲的节奏,就会发现在它的一切乐曲里,都有着相同的音符。我从野生动物那里学到的东西,在同土著打交道的时候也不无用处。

……

(周国勇 张鹤 译)

尼尔森

尼尔森(生平未详)

夏日放鹅

我在布拉姆斯托庄园里放了几个夏天的鹅。那个时候,我才八、九岁。每天一大早,我就得到庄园去,把鹅放出来。池塘离鹅圈很远,我们得走一大段路,而一到了池溏边上,它们就飞的飞,叫的叫,扑扇着翅膀钻到水里去了。第一天放鹅,真把我给紧张坏了,生怕到了晚上叫不回鹅来管家要说我。这些池塘本来是一个个煤坑,蓄上水以后就成了池塘,岸上长满了芦苇。我不会游泳,所以鹅跳进水里以后,我只能站在岸上干着急。但鹅群自有它们的领路人,渐渐地它们都集中到那个最大的池塘里了。过了几天,我摸熟了鹅的脾气,赶起来也自如多了。水塘一带是个荒凉偏僻的角落,我独自一个人时常觉得闷得慌,盼着天快点儿黑好回家。在漫长的白天里,我只有两件事可做:一个是把带来的干粮分两顿吃,再一个就是看我带来的小日晷上影子的移动。我把放鹅的情况告诉母亲以后,她给了我一个小口袋,让我利用放鹅的时间捡捡鹅毛,拿回来可以做枕头和被子。果然,有了这个活儿干,时间就好打发多了,鹅一上岸,我就在旁边盯着,把它们啄下的毛捡起来。俗话说“欲速则不达”,这话是千真万确的。有一回,天上刮着大风,我看见水面上漂着几支鹅毛,就追着去捡。我顺着风追到大池塘的尽头,发现岸上迎着风的那一面满是鹅毛。更使我惊讶的是,这些像小船儿一样的大白鹅毛居然一个也没有湿。我脖子上挂着的小口袋转眼之间就塞满了。就在这时,我发现水面上还漂着几支,就赶紧伸出手去够,心想,风再吹得大点儿它们就会漂过来了。风倒是也帮忙了,可这回帮的是倒忙,没过一会儿,我就连人带兜子扎到水里。池塘的水挺深的,我伸直了脚还是够不着底。幸好水边长着几株香蒲,我用手紧紧抓着香蒲梗儿,脚踩着水底的泥,头才露出了水面。我喘了一口气,把手伸到香蒲旁边的芦苇上,用脚在水里探着向前走,好不容易我才把到了一处岸比较低的地方,爬了上去。上岸以后,我把湿衣服脱下来,晾到向阳的树枝上,我最心疼的还是口袋里的鹅毛,都已经湿透了。我找到一块背风的地方,把它们摊开,然后跑到池塘的另一头去看我的鹅,过了一个来钟头,我估计鹅毛也该干了,就拿着口袋来收,可我到了摊鹅毛的地方一看,鹅毛早就都被风给刮跑了。我这才恍然大悟,鹅毛一干不就变轻了!我放了几个夏天的鹅,倒霉的事儿只遇到了这么一回。

入秋以后,庄稼收了,我可以把鹅赶到地里去。到了平地上,我又开始留恋起池塘来了。水边儿多好哇,我可以用柳枝做笛子,可以看水底的蝌蚪,可以听青蛙跳水,甚至可以看到白鹤。有一回我坐在池塘边,一只白鹤来了,为了不惊动它,我屏住呼吸,差点儿没憋死。还有一回我抓到几条刺鱼,我把它们当成是我的牛,把它们关进了我挖的“牛圈”里。结果它们活活儿死的那里了。就在我快要离开池塘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只花苍蝇,它从阳光里钻出来,停在半空,微微颤动着,然后飞快地往旁边一跳,接着又像有游丝牵着似的悬在半空了。它一定是有求于我才来,它邀我和它一起游戏。我起想用手捉住它,但它飞开了。花苍蝇大概是不肯到麦田里来和我作伴的。我独自闷闷不乐地在麦茬里走着。在我的心目中,池塘变成了一个丰饶美丽的世界。麦田的入口处有不少麦秸,是大车拉过时掉下的,我把它们集中起来,铺成了一张舒服的床。我经常躺在这张“床”上,欣赏天空浮游的白云。有一回,高空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尖叫,我抬头看时,只见一排大雁掠过我的头顶向西飞去了。听见大雁的叫声,在地上的鹅也伸长了脖子,疯狂地叫了起来,同时,它们还使劲地扑扇着翅膀;好像要倏然凌空,追上远去的大雁。我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拼命地往鹅群那里跑,我一定要挡住它们,不让它们飞起来。麦田是用树篱围起来的,鹅群跑到树篱前,就“呼拉呼拉”地飞了过去。我放声大哭起来,想到布拉姆斯托去找人,但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先找个缝儿钻过去再说吧。我沿着树篱找呀找呀,最后发现在它的尽头有一扇铁门,我急急忙忙跑到铁门前,但那上面上了锁。就在这时,我发现铁门离地面有挺大的距离,我身体小,完全可以爬过去。等我到了麦田外面,我发现鹅已经飞出好远了,它们还是在不住地扇着翅膀,尖叫着。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它们到底还是没有飞走。经过这么一场骚乱,要想把它们再往一块儿赶是很不容易的。我费了好长时间,才把它们一个个都赶到了铁门附近。我起先还认为,只要到了门那儿,它们会乖乖地从门底下钻过去的,可实际上我左赶右赶它们一个也不肯钻。我抓住几只,硬是把它们从门底下塞过去。大部分的鹅见到前面的已经过去了,也就顺顺当当地跟着钻了过去。可有那么几只,往门底下一蹲,就不动弹了。我在它们屁股上推了一把,它们就一齐尖叫起来,这么一叫,门里和门外的鹅就“呼拉”一下又跑散了。只好耐着性子把铁门外面的鹅又赶到一起,把其中的大部分从门底塞过去。最后,剩下几个个儿大的。看得出来,门底下的空档对它们是太小了点。唉,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把鹅赶到一起呢?想到这儿,我又哭了一鼻子。就在这时,我发现门边的树篱中有个挺大的窟隆,再劈下几枝树枝,鹅是可以过去的。就这样,最后的几只也过去了,其中一只特大的鹅还往我身上撒了一泡屎。我当时的样子可是真狼狈的。尽管这一天我经历了许多寂寞、烦恼、艰难和眼泪,但它留在我心里的却只有歌颂蓝天和大地的美好诗篇。

(王依侬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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