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且说这日,绍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绍兴镇外河边的小酒馆,人们像往常一般在吃饭。
与江南的其他地方不同,绍兴镇上的人,喜欢一边喝黄酒,一边听说书先生说书。也不知道是那个酒馆开始的这个规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兴起,如今这里的人,吃饭不喝酒,就觉得饭来无香。喝酒不听书,便觉得酒也无味。
雨下的很大,小酒馆河边的的水,也慢慢涨了起来。
酒馆的饭桌上,客人已经往杯盏里倒满了酒,老先生也开始说书了。
台下有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年轻人问老先生。
“先生今日讲什么?”
老先生摸了摸胡子,说道:“昨天讲过了武林的门派,今天就给大家讲讲,江湖世家”
今天虽是天公不作美,倒是酒馆照例是座无虚席。还别说,在酒馆讲书很卖座,在酒馆讲江湖事,就别提多卖座了。
酒馆老板刚拿出勺子舀黄酒,就听到台上说书先生花梨醒木一响,台下客人掌声雷动,纷纷叫好。
说书先生道:“这江湖,时而像蜃楼海市,诡谲变换。时而像魏蜀吴三足鼎立,分分合合。时而像今日之天气,暴雨倾盆,反复无常。不说别处,就是近百年间,江湖世家兴起,门派衰败。任谁想来,能知道那威名一时的武当少林,嵩山华山,泰山峨眉,都会淹没在江湖的历史中,那您就要问了,既然江湖门派衰败,那江湖上如今谁会盛开?物极必反,一衰必有一盛。老朽今日讲的就是这百年之内,骤然兴起的——江南世家”
台下鼓掌叫“好”
先生继续道:且说江南,历来都是富饶重镇。只是自从朝廷重文臣,轻武将之后,就屡屡被江北的蛮夷欺辱。一些个江南的世家们,着实看不去了,就联合起来向朝廷上书,主张结合江湖势力,重视武将。尽管屡次上书,可朝廷奸人当道,都屡屡以“不容置喙”的态度回绝了。这时间一长,江南的这些世家,就对朝廷失望透顶。
百年前,也是在这个暴雨倾盆的正午,江南包括金陵、临安、扬州、苏州、绍兴、余杭、姑苏各府各镇的世家联合决定,以世家为‘门派’,设立演武堂,广招天下高手。一时间,武功秘籍,刃器谋略层出不穷,互通有无。也就是有了这么个经历,日移月易,短短百年间,江南世家,便在江湖中有了一席之地。
……
酒馆外的雨,愈发大了起来,若是站在酒馆外面,就听不到老先生讲书的声音,河里树叶子间或从何处洗菜飘来的菜叶子,顺着水摇摇摆摆。
水从绍兴镇外,流到镇子里边,吊脚楼边和桥上没有一个人。
绍兴镇第一座石桥旁边,那个府外有两头雄伟的石狮子的府邸,就是尚家——也是绍兴的江湖世家之一。
石狮子不知道在尚府门前呆了多久,身上被湿润的阴雨,浸染了一层薄薄的青苔。
尚府是绍兴这一片有名的世家,酒馆里头听说书人说:“绍兴前六座桥,皆是尚府”。
这句话当然不是说尚府是修桥的,是说尚府的气派之大。
尚家祖母魏琳育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尚文,老二叫尚武,老三叫尚艺。
一门三子,皆是虎子,合称尚家三雄,为世家称道。
二儿子尚武,是一个壮硕的人,嘴上常年有一些胡渣。如今已经做了尚府的一家之主,很多事情都是他说了算,为人也还算正直可靠,对门人和下人都是一视同仁。
你要实在说他哪儿不好,府里人说:自家老爷哪都好,就是对自己夫人们很冷淡。
是的,尚武对自己的夫人很冷淡,除了迎娶夫人们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平日里都是冷冷清清的一起吃饭,又冷冷清清的回自己的书房休憩。
这天中午,尚武吃过午饭,回到书房,当他正准备冲杯茶水,却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封信。
信封外面已经被雨淋湿了,墨水有些晕开,还依稀看得到“尚二爷亲启”五个字
他对着门外,叫了一声:“来人”
侍从就推门进来了。
尚武道:“这封信是何人送来的?”
侍卫回道:“启禀老爷,我今日一直在门外,并未见到有人来过书房”
尚武又叫来另外一人,也说没有人来过书房。
尚武示意他们出去,又看了看信,就打开了。
信上写道:“尚家二哥,故人前来,还望城外酒馆一聚”
信的内容很短,也没有署名。甚至有些字体十分飘忽,扭曲。尚武推断道,写信的人一定写的很急,并且用的是左手。
显然,此人有意掩饰自己的字迹。尚武心想,只是他既然叫自己尚二哥,自然与自己很熟悉,那又为何掩饰自己的身份呢。
又想到此信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了自己的书房,尚武觉得也许其中有什么秘密。
房间里并没有留下能证明送信人身份的其他东西,,包括脚印也没有。
暴雨总是一阵一阵的。
尚武推开窗户,雨果然小了很多。他看到窗边有一只脚印。
脚印只有一部分,因为窗沿的位置有些窄。
尚武伸手比对了一下脚印的宽度,发觉要比自己的脚印窄上很多,它并不能给他提供更多有价值的消息了,但却向尚武证明了,这个脚印是女人的。
比男人的脚要窄上不少。
尚武想到了一个女人,不过又快速的将自己否定了,因为这个女人已经成亲多年了,按照他的推断,也许孩子都已经很大了。
“她也许正和自己心爱的人在某处山谷里面,快乐的生活着吧”尚武自言自语。
他抬头望着书房东面墙上挂着的一副仕女图,画上的女人很美,但并不是他的妻子。
他出门告诉下人,不要让任何人进自己的书房。
说完就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出了尚府的大门,往城外走去了。
河边的水已经不似先前迅疾,小雨洒在水里,惊起一圈圈涟漪。
镇外小酒馆,说书人正讲的精彩,间或有客人叫“好”。
酒馆门外河边有一棵歪脖子树,不远处有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朝这儿走过来。
再走近些发现是一个身着素衣的妇人,身上挎着一个杏色包袱,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要比女孩高一些,戴着笠。妇人面色憔悴,头发被雨淋湿了,额前的发梢上始终有水往下流。女人手臂该是受了轻伤,被一块破布包裹着。
小酒馆的饭菜香味顺着风飘了出来。
男孩肚子开始叫了,仰头给女人说:“母亲,我饿”
女人摸了摸两个孩儿脸,看了看旁边的小酒馆。
说道:“这会应该安全了,我们就先吃顿饭,再去找你们尚叔叔”
两个小孩点了点头,跟着女人进了酒馆。
酒馆里很热闹,客人没有离开,说书人口舌似剑。小二显然也已经听得很入迷,并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
她们找了个靠里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老板见客人都来了,小二像没看见一样,从酒柜走过去,拧着他的耳朵,说道:“要死了,要死了。看不到客人来了吗,不做生意了呀”
小二疼的叫了一声,就过来问女人和小孩要吃点什么。
菜已经点过了。
女孩问女人道:“母亲,尚叔叔家还远吗?”
女人道:“不远了不远了,前面进城第一座桥边上就是了”
女孩道:“那尚叔叔知不知道我们来了,会不会收留母亲、哥哥还有我呢”
女人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会的,你尚叔叔啊,可是我和你……父亲,最好的朋友了,而且我们来之前,我就收到了尚叔叔的信,叫你们去尚家玩儿呢”
她说到孩子的“父亲”两个字的时候,话语有一点哽咽。见两个孩子听到“父亲”两个字的时候,眼泪也含在眼眶里。
女人想到包袱里面的信,至少也是一个去处。一把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好不让他们哭出来。
他们的父亲,也就是女人的丈夫,已经死掉了。
女人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叫做于凤。两个孩子,哥哥叫云竹,妹妹叫若兰。
因为丈夫去世,她们被仇敌追杀,她的胳膊也受了伤,要不是朋友帮他们,她们也逃不到绍兴来。一路就从家逃到了绍兴,为的就是来投奔他最好的朋友——尚家尚二爷。于凤心想,也只有这个人如今能庇佑她们孤儿寡母了。
只是她之所以没有选择直接带孩子过去,是担心怕他为难,他们虽然年轻的时候是很好的朋友,但如今各自有了家室,而尚武更是成为了江湖世家的家主,就更不能冒然带着孩子去找他了。
于凤决定先在这个地方安顿下来,自己和孩子风尘仆仆,已经不够体面了,得收拾一下,再去找他。
出城的路上,尚武一个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走在青石板上。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与年轻的时候不同,从前他有很多朋友,他们可以在一起喝酒吃肉,纵马江湖。
只是自从他做了家主,他越发孤独了起来,他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今天送信的人不知道是谁,他也一直在揣摩着。
……
酒馆里,小二已把菜端了上来。
两个孩子喜欢吃红烧狮子头和酱板鸭,所以于凤都点上了。
酒馆的师傅做饭有些咸口,可能是太久没有吃饱饭,两个孩子饭吃的很快,于凤一直在给他们夹菜,嘱咐他们,不要急,慢慢吃。
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外一个穿着蓑衣的人进来了。
斗笠把脸挡的很严实,这人也并没有摘下来的打算。
他很高,背着一把铁剑,剑已经生锈了。没有剑鞘,却用一块很白的布匹包裹着。
桌子上的饭菜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鸭头的鸭屁股。
云竹打了一个饱嗝的时候,这个头戴斗笠的高个儿已经走到了他们的桌前。
没有一丝征兆,甚至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食客都被说书先生吸引住了,没有人注意到有人进了酒馆,反倒是说书的老先生看到了来人,目光里多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神色。
于凤发现斗笠人的时候,目光突然锐利了起来,将两个孩子揽在身后,眼里的温柔也没有了。
她当然没有看到这人长得什么样子,但是他背的剑,她认识。
一把生锈的剑。
于凤道:“没想到,追了这么久,你们还是找到了”
斗笠人道:“不算久”
于凤嘴角有一抹苦涩,她的伤并没有痊愈,一路上的逃亡让她早已疲惫不堪了,但是孩子不能有事。
于凤道:“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是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还不够么?”
斗笠人道:“还不够”
于凤道:“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绍兴?你就不怕尚家人过来”
斗笠人道:“知道,但是你,非死不可”
他已经把剑上的白布解了下来,白布很新,可剑已经锈的不成样子。
斗笠人道:“我今天为了你和你的孩子,特意买了一块崭新的白布”
于凤对云竹和若兰道:“你们怕吗?”
云竹颤巍巍道:“不…不怕”
于凤道:“不要怕,尚叔叔会给我们报仇的”
酒馆外的雨声又大了起来,伴随着一声雷鸣,斗笠人出手了。
没有任何的花招,仅仅是向着于凤刺了过去。
在他看来,他的任务早就应该完成了,这一路的追杀,他都有意放过他们,为的是让他们到绍兴的最后一刻在杀死他们。
也许杀死一个人,最有意思的就是让他看到希望,再教他绝望。
如果于凤和两个孩子没有在镇外的酒馆吃饭,而是直接去了绍兴镇,他们也许已经是尸体了,他愿意给他们吃最后一顿饭的机会。
现在他们已经吃过饭了,可以上路了。
“铮——”的一声
斗笠人出剑。
于凤已经把眼睛闭了起来,她已经不想反抗了,两个孩子紧紧的抱着她。
铁剑离自己只有一尺的距离,将死之时,她听到“铛——”的一声在耳边响起。斗笠人的第一剑落空了。
不知何时,酒馆的说书声已经停了下来。
而帮她挡住这一击的,竟是台上,说书先生的醒木。
食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说书先生突然停了下来,手中的醒木已然脱手,朝一个戴斗笠的人,扔了过去。
见那人头戴斗笠,手持铁剑,竟要杀人,吓得食客作飞鸟散。
于凤见躲过一劫,就又有了生的念头,只觉得说书先生兴许可以救自己和孩子。
说书先生看着斗笠人,斗笠人也看着他,没有任何感情。
先生道:“阁下也是来听老朽说书的?”
斗笠人道:“那要看先生讲的什么”
先生道:“当然是说江湖”
斗笠人大笑,道:“倘若江湖说的清,还要我手中的剑何干”
先生道:“那就要看阁下的锈剑,够不够锋利了”
天雷滚滚,骤雨不歇。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已拆十余招,老先生并未使用兵刃,任由斗笠人铮铮铁剑攻来,只凭身法便一一化解。
小酒馆外,老槐树下。
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嘴角胡渣的中年男人,此刻已到门外。
正是从收到密信赶来的尚家二爷,尚武。
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流了下去。
酒馆之内,斗笠人和说书的白发老者正打得不可开交。他一眼就看出了那斗笠人手中锈剑,只觉此剑不凡,又看白发老者身法清奇,一路闪避,斗笠人剑光霍霍却无一剑中地,更惊叹这人轻功之妙。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客栈角落里的妇人和她的孩子。
“真的是她……”
斗笠人似乎已经察觉到了门外有人到来,可是说书人实在是身法太怪,任凭自己如何出招,都不能伤他。、
迟则生变!
斗笠人已做了速战速决的准备,剑锋一偏,锈剑飞出,直直的往于凤的方向飞去。
这一剑,暗含内力,这是斗笠人认为必杀的第二剑。
只是,这“变”已然生出来了。
尚武取下斗笠,一个纵身,斗笠朝着飞剑之处转旋而去。
就在离于凤二尺之处,打偏了飞剑方向。飞剑往前,划掉于凤的发髻,插到了墙壁之中。
插得很深!
于凤知道,如果没有这一个斗笠的阻挡,相比已飞剑之力,自己就如同这面墙壁了。
斗笠已无,她也看见了尚武。
“尚二哥……”
尚武看着她那散落的头发,似乎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事情,目光有些呆滞的看着两个孩子。
听到于凤叫他,他才反应过来,胡渣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斗笠人见又添一人,恐怕不敌。也顾不得锈剑,撞碎窗户,逃走了。
于凤看着说书先生,说道:“方才多谢老先生救命大恩,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说书先生道:“老朽已过耄耋之年,早已忘记自己名姓了。只是这么一来,老朽倒不能在此处说书了”
于凤又道:“那敢问先生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说书先生摸着胡须,笑而不语。
也没有回答于凤的问题,反而对着尚武点了点头,就往酒馆外面走去。
于凤还想问一些什么,被尚武拦了下来。
说书先生已经消失在雨里。
尚武对于凤道:“他从前就在这里说书,想必也是不想别人找到他”
于凤点了点头,说道:“今日倘若不是这位先生和你及时赶来,我们母子,恐怕早就去见六郎了”
尚武听到上半句,还疑惑为何她丈夫没有同她一道过来,只是听到下一句,心头隐约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六郎何许人也,就是于凤的丈夫,云竹和若兰的父亲,尚武最好的兄弟,大名叫崔六郎,自从他们成亲之后,因为江湖上的一些事情,尚武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并不知道近况如何。
尚武问道:“崔兄?崔兄怎么了?”
于凤看着尚武,眼神很低落,整个人都像老了很多一样。
她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了。
若兰抱着母亲,传出啜泣。
云竹的眼睛已经肿了起来,挂着泪对尚武道:“尚叔叔,我爹已经死了”
天空一声霹雳而下,伴随暴雨,吓得两个小孩抱得于凤愈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