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秒针颤颤巍巍顶向12时,莳茥迅速开始清理工位桌面、关电脑、收拾手袋,然后换鞋走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娴熟至极。自从部门主管多次转达“工作时间的积极构成,上班时间只能做与工作正相关的事情”之后,在6:30之前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的行为就被暗示禁止了,所以,6:30的指针状态就像是整个部门无声的预备号一样,秒针最后的跳动之后就是一屋子悉悉索索收拾东西打包走人的声音,部门主管倚着门框静观过几次“盛景”,末了也是咂摸两下嘴,悻悻然,转身走人。莳茥的部门主管叫魏暖施,女,36岁,“孑然一身”,生活简单,连朋友圈都不发。魏暖施不是个矫情的人,也不是随时随地扮演优秀的职场戏精,干预大家的下班准备活动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上级指令的传达,至于这个上级,就不是什么善茬儿了,魏暖施这种性子虽然是受了些夹板儿气的,好在其处理一般性工作事务的能力还是过硬的,纵使不出彩儿也不至有什么大纰漏,所以这么些年,上上下下的,虽小摩擦不断但大矛盾也不曾见过几回。莳茥踩着5厘米的灰色小羊皮短靴,风风火火的朝楼下走,她平时不是这般火急火燎,也不喜欢在人群中显得过于扎眼,左窜右窜的像不停换道的行车一样,非常惹厌。今天的特殊在于,今天是她30岁生日,早约了闺蜜和妈妈一起庆祝,事实上早一分晚一分都没什么所谓,一共就三个人,还是三个几乎天天见的人,但不知怎么心里就是莫名其妙的伴着小兴奋,脚步上也就很诚实的统统表现了出来。
穿行在下班大军中,出了写字楼大门,人群随即分流,左侧地铁,右侧公交,左七右三是基本定势,写字楼前的小广场在下班时间是最清净的,没有中午散步消食儿的办公区职员,没有晚间遛弯儿健身的附近居户,空旷一小片,但凡有半个人影都是显眼的,所以当那里站着的一个米白色高领毛衣、水洗蓝破洞牛仔裤的少年时就不难被注意到了,更何况,手上还捧了一大束玫瑰,玫瑰还衬着一张稚气俊秀的脸。“哎,真是各人有各命,这又是哪个好福气的丫头”莳茥匆匆扫了一眼少年,心里小嘀咕一下,混着人群继续往地铁站走。
捧花的少年轻蹙着眉头,视线在涌出的人脸中快速扫动,在这样的场景下找人着实是不容易,更何况他还不曾真正见过这个他要找的人,少年的目光被一个急火火的身影牵住,驼色风衣,灰色短靴和那张在刚刚一瞬转向自己这边的脸,“应该是她。”少年在心里跟自己确认了一下,随即抬脚跑了过去。
莳茥盯着地铁站口,推进着人群同时被人群推进着,突然被一个身影截住了,米白色高领毛衣,玫瑰捧花,还有一张绽着青春的笑脸,广场上的少年就这样直在她面前,莳茥楞了一下,然后被人群中的目光“还”了神儿,三十岁的中女和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少年,玫瑰和稚气的笑脸,这里面好像有不少可以解释的空间,这是莳茥被人群中各色目光“唤醒”后的第一反应。莳茥再看了一眼少年,确定他在看自己同时也确定自己不认识他,莳茥将脚步向外侧移动了一下,她没有选择探问一下,而是想绕过去,她不想浪费时间。“你是苏莳茥吧。”在莳茥刚侧移了脚步时,少年开口了,语调中的确认多于疑问。莳茥将目光拉回,再次看向少年。再次对视莳茥的一瞬,少年的笑容中多了几分真诚和兴奋:“生日快乐!”少年将手中的花捧推向莳茥。莳茥再次楞了一下,随即撤回眼神,转念一想:“这该不会是今天“节目”之一吧”。想到这儿莳茥就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年,然后又回到那张笑得越发稚气可爱的脸上,一口整齐的白牙让人好感更进几分。周围的人群开始稀疏,下班时间就是这样,两分钟前的“跑马场”两分钟后就是荒野了,莳茥屏蔽了最后的寥寥眼光,对少年开口道:“现在的小朋友都这么赚外快吗?”“啊?”少年瞬间收起了笑容,眼睛不由得微张了些,换上一脸的懵憨,伴着几分错愕。“你不用上学吗?周中跑出来给大龄女青年提供虚荣心服务,她们给你多少钱啊?让你演这种戏码”。“啊?”少年不由得蹙起了眉结,还要张口就被莳茥截断了,莳茥伸出食指轻轻摇了一下:“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既然你都来了,就把准备的进行完吧,车呢,你是过来露个脸儿献个花儿,给我长长面儿,然后送我过去就结束了是吧。”莳茥一副了然于心的姿态,伸手揽过花捧。少年却依然是懵,仍没有想明白现在的对话是怎么回事儿,手中的花捧已经自然地被莳茥揽了过去,没来得及有半分推送抑或拒绝的意思。莳茥探手捻了一下花瓣,然后很自然的看向少年,看见少年依然僵在那里便开口到:“怎么了?看穿了就不给你钱了吗?不是吧,那她们太苛刻了,这种“真相大白”根本没难度啊。”少年也看着她,突然回神了一样,有些腼腆的再次一笑:“虽然我不太清楚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说的她们是谁,但你是苏莳茥,是吧?”这次换莳茥楞了一下,“你好,我是你弟弟,我叫何念良。”少年以一张荡着暖意的灿烂笑颜给自我介绍做了收尾工作。而莳茥却泥雕木塑般的完全僵在了那里,瞠目盯住这个叫何念良的——弟弟。
第二章
在莳茥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一层,一家简易的咖啡厅里,莳茥和少年在临近窗户的角落里面对面坐着,半晌之间,谁也没开口,莳茥一副失神的样子,两只眼睛没有半抹生气,直愣愣的看住何念良。何念良让莳茥这时的一双死鱼眼瞅得有些不自在,他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尬笑了一下:“爸爸,”他停顿了一下,非常小心的注意了一下莳茥对这个词的反应。莳茥放在大腿上的右手向身体的方向回撤了一下,极其细微的移动,比起有意为之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何念良似乎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微的颤动,事实上可能莳茥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上的侧动。没有看到任何能够借以考量一下措辞的反馈,何念良就试探性的继续到:“爸爸上个月和我讲了他和你妈妈的故事,他的眼睛里有对你妈妈的感情,自从Meryl过世后,我很少听到他这样谈到别的女性,他的眼睛里有温暖,还有,还有愧疚,还有想念。”何念良停顿了一下,依然没有看到莳茥的任何反应,“他现在总是对回国生活充满期待,我觉得不是年龄变大了所以更想念这里了。”何念良再次抿了抿下唇,“是这里有你妈妈,和你。”听着小朋友试图简洁地整理着他的认识,莳茥这才注意到他有些蹩脚的发音和表达方式,然后她的思绪开始从木然中恢复,但仍旧不是很灵光,她觉得自己大概能够了解眼前的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她知道这孩子是谁,虽然她爸爸和她们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联系了,但她总能从他和妈妈共同的故友那里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在温哥华站住了脚,知道他和一个带着儿子的女人再婚,不,是“重婚”,知道他一直在给奶奶寄生活费,可莳茥不知道眼前这孩子说的,不知道那个男人有感情,不知道那个男人有温暖,不知道那个男人有愧疚、有想念、有期待,这些词不适合他,这些感情他不会有。或者对着莳茥和她妈妈时,他不会有。思绪从混沌中抽离出来,似乎是伴着愤怒的情绪一齐,莳茥开始感觉自己又能够思考时,胸膛已经有了些许起伏,莳茥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收起刚刚的木讷,用漠然的眼神看向何念良,但当看着那稚气无暇脸庞的刹那,莳茥又逃一般地移走了目光,“我凭什么对这孩子表示我的冷漠和愤怒,他跟我的这些情绪又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个“好事”的孩子罢了,他在做着一个善良孝顺的子女应该做的事情,体量自己父亲晚年的孤独和寂寞,对,就是孤独和寂寞,不是什么感情、愧疚、思念,只是孤独和寂寞。”莳茥尽力维持着自己的理智,不迁怒于眼前的这个孩子,同时执拗地重新定义着何念良口中的她爸爸的“感情”。末了,莳茥再次看向那双清澈又有些不安的眼睛,说到:“我妈妈,和我,我们这样很好,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生活,我们已经习惯了,不希望有任何变动。”莳茥说罢便僵硬的挤出了一个浅笑,她试图让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听起来不那么生硬、冷漠,但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何念良看向莳茥,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在何念良的几次欲言又止之后,莳茥先开口了:“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我先走了,我还约了人。”莳茥说完就起身、拿包,走向收银台买单,她没有去看何念良的表情,她不想看他的反映,莳茥有点儿讨厌现在的自己,她不喜欢让别人变得手足无措,不喜欢让别人尴尬,不喜欢让别人的好意变得多余,从来都不喜欢。
第三章
走出咖啡厅,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十月的天长就是这样,莳茥闭上眼睛,仰面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的吐出来,掏出手机,她得给妈妈她们打个电话,正常来说,这个时间她应该快到家了。手机屏幕突然亮了,默默的显示着妈妈的来电,莳茥这才想起自己在谈话前调了静音,“该不是打过不少了吧”莳茥心里想着赶紧接起电话:“喂,妈,不好意思,单位临时有事儿,一忙叨就忘了发微信说一下了,我这就回去。”莳茥连珠炮一般的顺着借口,一是为了不让妈妈担心,二是对于这样的假话,她想赶紧把它们送出去,她不想自己在谎言里多停留一秒,她真的心虚,关于她父亲的事情,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权利掩瞒着妈妈,但她却不想如实地说出来,起码不是在今天,不是在自己这样的状态下。“不是不是,我不是阿姨,是我,我刚刚打你电话你不接,我就用阿姨的打,威慑你一下。”电话那头传来子妮的声音。莳茥如释重负一样,先不和妈妈对话比较好,回去的路上整理一下心情,装没事儿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尤其对于莳茥来说,尤其在任何关于她爸爸的事情上。“我这就回去,刚刚有些事儿,工作上的事儿。”莳茥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最后半句实在是此地无银,可能是做贼心虚,子妮似乎是没有听出半点儿异常:“你刚出公司吗?那热菜就先不拿出来了,先煲着保温,你赶紧的啊,我都饿了。”“哦,好。”匆匆挂了电话,莳茥就开始叫车。
6分钟后,莳茥坐在出租车里,头倚着车窗,用余光感受着快速闪过的街灯带来的忽明忽暗,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爸爸离开的那个下午,以及他的承诺:“我到那边儿,安定下来就回来接你们。”是这样的声音吗?莳茥突然觉得有些犹豫,以前不是这样的,今天以前,她每每想到那个下午,都觉得清晰无比,当天的温度、空气的味道、妈妈的连衣裙、爸爸的声音,一切的一切,全都刻在她的感官里。而现在突然不一样了,好像开棺古墓中的艳尸一样,前一秒还完好鲜活,在见天日的一瞬,就灰飞烟灭了,这段记忆,这段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在今天之前,只有清晰就可以,至于还存留多少真实,是没有意义的。这二十年间,莳茥一直在补足,保证那最后一幕的清晰,即使流失了真实也无所谓,她在用尽力气“记住”那一幕,记不住就用想象填实,只要它是完整的,那就是她和妈妈并不曾被抛弃的证据,那个“真实”的过往中有她爸爸的承诺。而现在不一样了,如果他回来了,那段记忆就要得到检验了,声音也许不对,也许,也许承诺,也许没有承诺。不对,他回来了,他要回来了,承诺是有的,一定有,那声音呢,声音是这样吗,不是更温柔一些吗。莳茥觉得自己的思绪又开始不受控制了,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然后直起身:“快到家了,快到家了,收拾一下,收拾一下自己的状态。”莳茥在心里咕哝着,装上了笑脸,适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