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十六年,春。
阳光细碎,暖风习习,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甜腻的花香,堤岸的杨柳是润润的水绿。福州封阴城的春日就如这里的流水一样,是静谧的,舒缓的,悠闲的,甚至是不食烟火的。
近半年,因着北方战乱不休,封阴城涌入不少流民,面容沉痛,气息沉痛,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全身力气,只是这样的伤痛进了封阴城的水光就如同一滴水融进了大海,不悲不喜,无波无澜。坐在巷口穿着蓝布衫纳鞋底的阿婆也只是轻佻皱皱的眉眼,抿抿暗淡无泽的唇瓣,便再无它言。
”子期,你别光顾着喝,等会儿,人家王小姐来了,又要被你这不正经的模样勾得三魂没了七魄,“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公子哥儿,眉眼初开,却能瞥见那隐隐透出的英武,爽朗的笑声,略显豪放的喝酒动作,引得青衫簌簌,袖起如风。
而他口中的子期正倚在船中一深蓝色的软榻上,修长的指节握住那晶莹的水润酒杯,竟毫不逊色,堪堪更亮上一分。他只是漫不经心的听完好友的戏言,再淡淡的一笑,桃色的唇瓣顿时有了一个优美的弧度,而他的眼,仿佛是因为酒气上涌,渐渐湿润,微微半阖中,只怕这春日的湖光潋滟也比不上他眼中的一汪,光华倾城。
封阴城内算得上名门望族的,分别是陆,赵,王,唐四家,陆家公子陆子期,赵家少爷赵禾,王家小姐王婉,唐家小姐唐惠仙,这四子都是各家的长房嫡孙,照理说应该是教养极好的,可这王家小姐却偏偏做出了一件让封阴城百姓至今仍津津乐道的事。
那是半年前,王家长女,王婉的庶出姐姐出嫁,陆子期在席间一脸醉态之际,那王家小人说姐不知着了什么魔,直直的走过去,仿佛听不见人世喧哗,楞楞的便说了句,我喜欢你,我嫁你可好。那时的陆子期只是挂着清淡的笑,像没听见,又像是真醉了。
这大胆的爱语,在封阴城被谈论了很久,王老爷一度觉得面上无光,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一边到陆家登门致歉,怪自己教女无方,做出这等有辱家门之事,一面下令王婉禁足,半年之内不得踏出家门一步。可这赵禾偏偏是个不怕事的主,王婉刚一解令,便邀她来游湖,看戏的心思路人皆知。
不大不小深红色船只在碧波中缓缓而行,赵禾略显烦躁的用手指轻敲桌面,频频向岸边望去,离相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王小姐不仅没来,连个捎信的也没有。
“子期啊,这王小姐是怎么回事,都一个时辰了,连个人影也没有,不会是你魅力不够吧”终于按耐不住的赵禾开口调笑道“本来以为今天有美人看的,不过瞧这情况是没指望了。”
依旧斜倚在软榻上的陆子期,在光晕里似笑非笑,眼先是瞧了瞧爬上他鞋面的光影,而后又落在从船上望去正对着他的树杈上,叹息着的回了一句“美人啊”只是这声音太轻太轻,怕是连风都没听清。
光阴仿佛流得慢些了,就着轻晃的船身,他柔柔的迷蒙的望着她,她坐在高高的树杈上,长长的裙裾在空中飞舞如烟,眉目淡漠,似一幅水墨逐渐散开,朦朦胧胧。抓不住她的神情,看不清她的面容,只余从树缝见散落的阳光照得一枝轻挽青丝的珠钗发光发亮和她纤细的腕间如杜鹃啼血般殷红的长长的红线。
一阵风来,她身后的树叶哗哗作响,斑斑驳驳的影子印满她纯白的裙,他和她的距离不过那么小小的一段,可她腕间的泣红和隐在光晕里的容颜却顿时让他有了一种万水千山的仰望,一个江南,一个塞北的遥远。他无意识的捏紧了酒杯,甚至有些无意识的绷紧了原本舒缓的身体。本该习惯了的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在这太过明媚的春光里又再一次让他隐隐作痛。
一旁的赵禾终于发现了陆子期的异样,疑惑于他的专注,便顺着陆子期的视线望去,却只发现明晃晃的光和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回过头来,赵禾拍了拍他的肩,皱眉问道:“看什么呢?连眼睛都不眨”,陆子期在这轻拍之下似有一阵恍惚,松了松手,整个人在一瞬间颓然下去,又恢复了一往清淡中带着一丝妩媚的笑:“看美人呢。”然后,又自顾自的喝起了酒,不再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