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确认。”
我将ID卡重新塞回上衣胸袋,只是那么微小的一个动作,我都感到异常的生涩。手指在眼前微微抖动。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我将手捏成拳,而后放松,再握紧。重复数次。双腿上的肌肉还略显酸胀,我靠着金属质地的椅背,用双手按捏着大腿。四周灰色的壁面让我不自觉的有一种压迫感,有种被活埋的不适感。但和普通船员相比,这间不到6平方的小房间,在寸土寸金的飞船上,已经是一种极大的奢侈了。
“系统检测完毕,故障点312处。”
电子提示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大约半小时前,也同样是这个冰冷僵硬的声音将我从“冬眠”中“吵醒”。“冬眠”与一般所认知的睡眠并不一样,前者需要特定的药物与仪器配合使用,使人体新陈代谢降低至最低水平,若二者缺一,可导致冬眠者生命危险。“冬眠”对人体所造成的主要副作用尚不明确,目前已知的有肌肉酸痛,暂时性记忆丧失及时空认知障碍。较为幸运的是,自出发起,经历数百次“冬眠”,我仅仅有过一次肌肉不适,就是此刻。
“自动修复启动,预计耗时30h。”10英寸的显示屏上数据开始闪动,不停变换。顾不上身体的不适感,我打起精神仔细核对显示屏上参数,发现大部分都只是一些正常的跳线提示,但有两条关于主动力系统的故障提示让我有些紧张。我进而调取参数,逐条核对,幸好尚未有辐射警报。虽然动力舱有完备的防护措施,但我不敢掉以轻心,泄露的辐射对整艘飞船而言都是致命的。
主动力舱故障,能源输出降低50%,已达二级事故标准。我随即向指挥室联络汇报,但无人回应。
这不正常。
我迅速切换了备用线路,但依旧没有收到回应。这进一步加深了我的疑虑,我决定调取全船的监测系统及冬眠监测系统,但在我输入程序后,屏幕上只显示出“No access(未经许可)”。
有人锁住了权限,但这可能性几乎不存在,飞船上,若要锁定权限,至少需要两名舰长其中一名的授权,同时获得首席科学家,也就是我的授权。但很明显,系统在没有我的授权下便被锁定。
我不信邪的又尝试了数次,但结果都一样。
所有的主要权限均被锁定,我此刻能进入的,除了先前的维修系统,便只有我自己的航行日志了。我进入日志,翻看了相关记录,但只是一些常规的例行检查,并没有特别之处。
音频?
我在最下端的子栏目中发现了几条音频文件,据文件生成日期显示,最早的音频在录制于2035年。危机28年?我回忆起这有些拗口的纪年方式,心中暗自推算着,那已经算是遥远的过去了。我又粗略的看了下剩余几条音频的日期,生成时间与第一条相隔数月至几年内,最后的一条音频截止于2040年。我看着眼前的记录,却完全记不得自己那时曾录下过音频,内心有些迟疑,但好奇心还是驱使我启动了第一条音频:
几秒的杂音干扰后,我听见了熟悉的嗓音,我的嗓音。
“晨曦。”
“此刻距离你,大概38万公里吧,也许更远一些。现在想想,那会我们离得可真够近的。我马上启程了,我想我们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希望你一切安好。”
音频很简短,但我却满心疑惑,晨曦?我在脑海中思索着,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也许是个女人,我琢磨着这个名字,疑惑的启动了第二条音频:
“——(电流声)——晨曦。”
“我刚从冬眠中醒来,和我说的一样,整个过程就像睡了一觉。是啊,睡了一觉。我做了个梦,内容——(笑声)——内容我不记得了,但我梦见了你。啊,对了,现在距离你又远了5000万公里——(沉默)——5000万公里呐。希望你一切安好。”
音频结束,我没有犹豫,启动了第三条:
“晨——(强烈干扰)——曦。”
“我又睡了一觉,不过这觉不踏实,你知道吗,我醒来的时候居然忘记了我自己的名字——(笑声)——不过还好,我还记得你。木星,Jupiter,我记得你以前经常提起的,我现在就在它身旁,围绕着它转,利用“引力弹弓”加速——(笑声,咳嗽)——不说这个了,真希望你也在,能亲眼目睹这壮丽的景象。——(沉默)——6.3亿公里啊,从你双眸中发出的光线,都需要半小时才能抵达我的瞳孔。真是,太遥远了。——(沉默,轻微干扰)——希望你一切安好。”
晨曦。我抬手搓了搓脸,后背有些微微寒意,现在我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名叫“晨曦”的女人是否是我的旧识,而是——“深空失忆症”。这个病症最早出现在进行冬眠测试的志愿者身上,轻度的患者可能只是在苏醒的几分钟内失去一些记忆,很快便可恢复,但严重的,将会永久丧失部分记忆。更为神奇的是,大部分症状都发生在太空中,这也是“深空”二字的由来。在地面上的志愿者,则几乎没有人出现过记忆丧失的情况。迄今为止,人类对此病症依然束手无策。
我几乎是,颤抖着用手启动了第四条音频:
“晨曦。”
“——(沉默),我结束了轮岗,马上要再次冬眠,我——(沉默)——我有些害怕,我怕等我醒来我就忘了你了。保佑我吧——(笑声)——希望你一切安好。”
我很快又启动了剩下的几条音频,但传出的只有电流的杂音。等待。我再次启动最后一条音频,将其以二分之一速率播放。
“进入——控制室——”
进入控制室。我念叨着,这原本不符合条例,进入控制室的权限只有两名舰长才有,任何无关人员擅自进入控制室,都将被处以禁闭,并在回到地球后接受审判。但眼下已无法进行联络,进入那或许才能有所发现。至少,要先去控制段。
将重达数百公斤的宇航服穿着上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在并不宽敞的气闸内,我有些微微出汗,但很快汗水便蒸发,宇航服内的空气调节系统让我的体温保持住了稳定。我平复了情绪,扳动开关打开了气闸。
中央通道是舰体的核心,连接着控制段,居住段及动力段,出于降低成本和工期的考虑,同时也为了减少能耗,整个中央通道为真空无重力状态,所连接的每个舱段均设有独立的气闸,人员可在气闸处换上宇航服,进行走动。虽然有些繁琐,但也是无奈之举。通道内设有六根钢索,呈六边形分布,可为人员提供借力点。在失重环境下失去动力,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你将会永远困在这个无边际的寂静空间内。我将宇航服上的绳索挂钩,勾在了最靠近自己的钢索上,而后握着缓缓向上。
余光中,一个庞大的物体吸引住了我的目光,那是一个纺锤形状的巨大躯体,在没有参考物的情况下,我只能粗略的推断其尺寸和距离。这个未知物在视线中所体现的体积已经与我所在的“地平线”号相当。随着视线的移动,在其末端的两个巨大圆形凹陷中,我看见了隐约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
难道?!
我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因为这显得太过于疯狂。在宇宙中,永远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闭上眼,深呼吸,但再次睁开双眼后,它那庞大的,散发着压迫感的黑色身躯依旧存在。后背腾起莫名的寒意,我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中的钢索,对未知的恐惧开始在心中蔓延。眼前的一切意味着我可能遇上了未知的生命,也许,就是我们此次远征的目标。
那如谜一般的半人马座生命体。
我凝视着那黑暗的身躯,脑中不自觉的响起一个声音: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下一秒,黑暗的身躯上突然迸发出数道亮斑,随后一团团绚烂的亮白色光团,就像一朵朵在黑土地上盛开绽放的白色花朵。
爆炸?!
尚未等我作出反应,冲击波已经抵达我的身前,固定绳在一瞬间崩断,我翻滚着,眼前的一切不断旋转,犹如一个巨大的万花筒。飞船内的宇航服并没有加装动力背包,所以此刻的我已经无力回天,我再也回不去飞船,也控制不了自己将要去往的方向,我将迷失在这片荒芜的无垠之地,被寂静囚禁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我猛然睁开眼,眼前是暖色调的灯光,柔软的触感自后背传来,让人感觉异常舒适。鼻息间伴随着呼吸窜入浓郁的咖啡香气,我低头,发现面前的桌面上摆放着精巧的咖啡杯,而香气正来源于此。我看了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五分钟。应该快来了。我伸手搓了搓脸,驱散了残存的倦意。
“好久不见。”
“你终于来了。”我从沙发上起身迎接。“不好意思咯,我还是那么不守时。”与数年前见她时候相比,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没关系。”我笑着看着她,我们四目相对,她容貌熟悉而陌生,但那双眼眸,便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你跑了一千多公里来见我,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她嘴角露出一丝笑。
“哦不,当然不是。”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摇摇头,示意她坐下,“老样子?”晨曦点点头,目光有些欣许,她坐下后,将精巧的墨绿色小挎包放在了身旁的空隙,“很不错啊,还记得我的喜好。”“当然,你知道的,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我毫不谦虚,因为面对她,我无需任何伪装。
在向服务生点完单后,我和她闲聊了几句,很快便将话题引入了正题。
“我是来,送你一样东西的。”我看着她,凝视着那双每每出现在梦中的眼眸。“哦?”晨曦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通往未来的门票。”我说罢,伸手将信封递向她。“哼,故弄玄虚。”她轻哼一声,抬手接过。“通往——”她捂着嘴笑了起来,然后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与之前我赠她的每一封书信一样,这次在封口处我也加上了专属的封标——一只粉色的小猪。
“你个大男人还真是童心未泯啊。”她向我展示了下我的“杰作”后,下一秒就将其“残忍”撕毁,拆开了信封。“通往未来的门票,哈哈,有意思,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晨曦从信封内抽出了一张黑色的卡片,她脸上写满了疑惑,“这就是门票咯?”她捏着卡片一角,向我展示着。我笑着看着她,不置可否。“哼,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快说。”“你都认为是门票啦,那就是门票。”“你又搞这套。”晨曦像是想起了什么,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啊,我想起来了,世界末日那次的船票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服务生的到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将两盘蛋糕中的一盘推到了她面前,“尝尝,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爱吃的口味。”
“哼。别想岔开话题。”晨曦的注意力显然被眼前诱人的美食吸引住了,她撇了我一眼,将卡片放在一旁,拿起餐盘边的金属小匙,用它挖了一小块蛋糕送入口中,她的表情便向我透露,我蒙对了蛋糕的口味。“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晨曦用勺子指指我,“老实交代,这是个啥?”“真的是门票,钱塘未来世界永久年票。”我吃了一匙蛋糕,有点甜,不过确实好吃,只是很快我们可能就吃不上此等美味了。“未来世界,嗯,好名字!”晨曦恢复了笑容,“听上去像是个游乐园,怎么,想约我去玩呀?”
“被你猜到了。”我笑了起来,“你不是挺喜欢去这些地方的,我记得。”“那是以前,现在嘛——”晨曦又吃了一匙蛋糕,“现在我更喜欢在家宅着,打扫卫生,做做饭,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丰富多彩。”“越来越贤惠了你。”我摇摇头,“真没想到。”“哼,你说这么些年,你怎么还是不会聊天。”她盘中的蛋糕只剩下一小块了。
“这卡片挺丑的,连字也没有。”晨曦放下小匙,再次拿起卡片来,翻转着,“不过倒是很符合你的直男气质。”“你收好,可别弄丢了。”我没有理会她的玩笑,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即使再交代叮嘱,以她那丢三落四的习惯,可能还真等不到启用的那一天。不过幸好,卡片只是一个形式,她的全部资料早已列入计划的资料库,等到危机来临的时候,预案启动,她便会和所有被列入计划的人一样,由隶属于计划的行动小队由鹅城直接接送致钱塘避难所进行冬眠。当然,那会的我可能早已冬眠,或是,长眠于无尽的虚空之中。
“好吧,那我就先收着。”晨曦将卡片放回先前的信封,而后从身旁拿起小挎包,将信封塞入其中。
我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这张卡片,我明白,从此刻起我已无能为力,接下去的事就只能交给未来了。尽管尚未对外宣布,也仅仅是预测的结果,但目前的超量资源消耗和不科学的资源分配倾斜已经对整个人类社会的稳定造成的影响,最多不超过10年,整个社会的物资供给便会崩溃,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悲惨世界,我不敢去想。所以我必须为她做好一切的准备。
“怎么发呆了?”晨曦拿着叉子在我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呢?”“未来啊。”我注视着她,目不转睛,“未来总是让人充满绮丽的幻想。”晨曦的目光闪避的有些慌乱,就像当年一样。
我们没有再继续聊这个话题,而是转移到我们分别后的这些年所发生的的事上,有充满欢乐的,也有让人无尽唏嘘的,总之,我们可能都错过了,错过了双方生命中许许多多有意义的事情。饭后,晨曦提出带我去湖边散步,我没有拒绝,那是我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也是我最初见到她的地方。今夜月色很美,风也温柔,我们漫步湖边,穿行在人群中,感受着夜晚浓郁的生活气息,这是我渴望许久的生活,但也许我始终无法真正拥有。我们一直沿着第一次游玩的路线,最终在湖心的凉亭驻足。
“有时候,我看着夜空,总会有种感觉,我们是多么渺小,你看那些星星,离我们如此遥远。”“是啊,如此遥远。”我看着晨曦,她的侧脸沉浸在夜色之中,让我怀念。“今夜月色真美。”晨曦忽然转过头来。
“我马上要去很远的地方了。”我看着晨曦,她脸上笑意渐渐被震惊所取代,从她的反应来看,她已经意识到我并没有在开玩笑。“目的地呢?”我向她摇摇头,我看见那美丽双眸中闪过一丝失望,“秘密。”对于她而言,如果我承认是秘密,那只可能是秘密,正因如此,晨曦没有继续追问什么。她转头望了望湖面。“那有多远?能告诉我吗?”“比它还远。”我伸手指向天空,那一轮明月高悬,“还要远上数倍。”“那。”晨曦欲言又止,“我们又要很久才能见面了。”“是啊,很久。”我伸手握住晨曦的手,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抗拒,但只是那么一瞬间。“可能等我下次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瘪嘴老太太了。”晨曦脸上露出一丝诧异,随后笑了起来,我也被她的笑感染,一同笑出声。
“不好意思,有些失态。”她抬手将鬓发捋向耳后,“所以,趁我们现在还年轻,多看看对方,记住模样。”
我们四目相对没有再说话,但气氛并没有陷入尴尬的境地,相反,那是一种祥和的安宁,能让人心情愉悦。
“早点回来。”这是她在我记忆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之时,有那么几秒钟,我以为自己已经身处天堂之中。但眼前熟悉的头盔面罩将我拉回了现实世界。我发现自己已经停止了不受控制的旋转,但我无法判断自己是否仍在运动亦或是静止,也无法判断方位。上下左右,皆是星辰。
忽然间,我的身体有一种缓缓旋转之感,仿佛有一种无形之力正控制着我。很快,眼前便出现了一副五彩斑斓的画面,那深浅不一的色块,就像一副抽象的油彩画。
那是一个星球。
它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那五彩斑斓的画卷便是它的大气层。我面对着眼前的庞然大物,震惊之余已无以言表。很快,在那彩色的大气中,在那无规律出现的紫色闪电中,我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似曾相识之感。
头部剧烈的疼痛袭来,仿佛随时就会裂开,眼前闪过无数彩色的画面,不同年代,不同背景,但都有一个相似之处,那每一个画面里,都有她。我咬着牙,双手紧抱头部,直到数秒后疼痛消失,没错,它消失的就如同来时一样迅速和突然。
我发现自己正完全暴露在宇宙中,厚重的宇航服早已不见踪影。而眼前先前模糊的身影也变得清晰,她正静静的悬浮我前方。我感觉自己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水,那么渺小与微不足道,我凝视着眼前五彩斑斓的星球大气,缓缓伸开双臂。
她。晨曦。我的挚爱。
我已记起全部的一切。
此刻她正缓缓向我靠近,光芒自她身后出现,亮度随着我们距离的缩短而增加,但她那令我魂牵梦绕的面容依旧清晰可辨。我将她拥入怀中,我们四目相对,一如那个离别的夜晚。她朱唇轻启,仿佛有种魔力一般,让我不由自主的与她同念出那个一直在脑海中的低语:
“拥抱永恒。”
在意识消散的一刹那,我的眼前定格在一幅壮观的画面之上:
一支庞大的舰队正集结着,呈矩形列阵,展现着人类——这一太阳系最高智慧生物的无上荣光,而在这面由两千颗耀眼的小太阳构成的大平面对面,那承受着着数以千计战舰庞大压迫感的物体,仅仅是一个水滴状的飞行器,它的个头尚不及一般的家庭轿车般大小,此刻,它前端无限光滑的镜面球面上,正倒映着舰队巍峨的方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