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垫道的官道上,一师一徒正一前一后地走着。
师父青布长袍,头戴纶巾,约莫而立有余,看面相和身段似是读书人,可看肤色和步态又似是江湖人,让人难以捉摸。
相比之下,身后的徒弟就简单明了了许多,粗布短衣,褐带束发,瞧那矮矮的发髻显然是刚过总角之年。
从某种意义上讲,师徒俩都算是身无长物的主,除了各自的小包袱,就只有那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书箱了。
可一路走来,同行者三三两两大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这倒映衬得师徒二人成了凤毛麟角的存在。
此路通往江城,江城是颜州东南的一座城,进出颜州的东南门户说的就是此地。
“师父,我们歇息一下再走吧。”
六月的太阳正如骄,时值晌午,酷暑难耐,陈至清的衣衫早已塌透。
师父闻言,眯起眼睛瞧了瞧日头,又环顾四周打量一番,这才指着前方拐角处的一条林荫小道,沉稳地吐出了四个字:“此处歇凉。”
陈至清得了师命,紧了紧肩上的书箱,一鼓作气,径直奔向阴凉处。
到了地方,他刚要席地而坐却见背阴处有一大青石,通体光滑油亮,伸手一摸冰凉沁人。他当下心想,若是在这大青石上睡个晌午觉,定是神仙般的美事,不由得心中一阵欢喜。
然而就在他要躬身下座的当口,耳边却传来了师父的喝令:“不可!”
“为……为什么啊?”陈至清茫然失措的看向师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此乃山神石。”师父并未过多解释,只此一言后,便席地而坐,闭目养神起来。
陈至清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同师父一样找了块阴凉处盘腿坐下。心想,师父是游四方的读书人,经多见广,听师父的总没坏处。
咕咚~咕咚~
陈至清拧开青竹筒做的水壶,猛灌了几口,心中的躁火顿时浇灭了几分,接着,他又从自己包袱里取出了一张干粮饼。
这干粮饼虽然色泽早已黯淡,但细品之下,麦香却依旧浓郁。
“这鬼天气热得像个闷葫芦,简直要把人活活蒸熟!”陈至清一边吃一边有感而发地抱怨道。
不料,此话被师父听到后,换来的却是一句平淡而无从反驳的教导:“天生你,天养你,天不欠你。”
陈至清哑口无言了,可少年心性的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埋怨起师父的古板。
这时,一对破衣啰嗦的夫妇领着两个同样破衣啰嗦的小儿也前来此处避暑,他们满脸污渍,一身不知混合了几种秽物的恶臭,多少令人有些作呕。
陈至清在路上就已听说,这些难民是从幽州而来。
据说幽州与擎州交战,彼此的仙门不知为何选在了螭吻坝决战,最终致使大坝决堤,白练江的滔滔江水吞没了半壁幽州。
战败的幽州仙门无力阻止,而战胜的擎州仙门又无意阻止,于是就有了这幽州百姓的千里逃荒。
就在陈至清走神的这番功夫,夫妇二人已然从师徒二人身旁走过,并淳朴的向两人点了一下头,而后自觉地在远离师徒俩的地方落了脚,这让陈至清心中多了一份好感和敬意。
他跟随师父走南闯北也三载有余,但还是头一次见到沦落至此,还能坚守着朴素礼节的人。
那夫妇二人落脚后,丈夫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巴掌大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炒米,夫妇二人用指头拈起一点各抿了一口,将大部分都留给了膝下的小儿。
见此情形,陈至清紧了紧手中的干粮饼,低头又轻轻咬了一口,默默地咀嚼起来。
然而不知为何,眼下这干粮饼在他口中却没了麦香,甚至莫名地难以下咽。
他的口粮也就这么多,虽说进了城师徒二人还能继续谋生,可谁知道这天上哪块云彩有雨呢?万一要是……
这该死的怜悯之心!
他在心中暗暗骂着自己,手中却还是用上了力道。只听‘嘎嘣’一声脆响,干粮饼被掰成了两半,他将其中稍大的一块在手中掂了掂,有些不舍,于是又掰下了一小块。
最后,他将这掰了又掰的小半块干粮饼递向了夫妇二人,那对夫妇略微有些惊讶,但还是收了下来,他们没有千恩万谢,只是再次冲陈至清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何不整张相赠?”
原本闭目养神的师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显然,他目睹了徒弟施舍食物的整个过程。
这让陈至清颇为尴尬,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可刹那间,一个念头却在心底拱动了一下,于是,他稳了稳心神,撒谎道:“因为……因为师父说过,做人如作画,要懂留白。”
师父听完,别有深意地轻轻‘嗯’了一声,便又闭上了眼睛。
“去、去、去,一身恶臭还尽挑好地方,也不害臊。”
这突如其来而又闷声闷气的谩骂声,着实把刚松了一口气的陈至清吓了一跳。
他扭头看去,只见一黑脸汉子正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睛站在林荫小道的出口,捏着鼻子逼视着那对刚落脚的难民夫妇和他们那对尚无法辨别雌雄的小儿。
那对夫妇见状,赶忙起身用手护住两小儿,低头默默地向外走去。这期间,他们没有吐露任何怨言,也没有露出任何敌意。
“嘿嘿~你们俩倒是挺识趣,正好,这块宝地归我了。”
见那对碍眼的夫妇走了,黑脸汉子一眼就瞧上了那块大青石,他讥讽的朝师徒二人笑了笑,随即将自己的包袱往上面一扔,侧卧躺了上去,不一会儿就舒服的打起了鼾。
陈至清对那黑脸汉子的行径嗤之以鼻。不过,这汉子身高八尺,看上去就孔武有力,实在是招惹不得。
但师父说那大青石是山神石,不可玷污,如今这黑脸汉子如此大不敬的躺在上面还发出恶心的鼾声,若真如师父所说,那他必遭天谴。
然而半刻钟过去,一刻钟过去了,那黑脸汉子却还是鼾声依旧。
居然什么也没发生?!
莫非这天谴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还是说师父骗了自己?
不,师父从未骗过自己,一定是时候未到。陈至清坚定了信念,不过他不打算死盯着这黑脸汉子了,一会儿他们师徒还要继续赶路,若不趁现在养精蓄锐,天黑前怕是进不了城。
就在陈至清的眼皮将闭未闭的时候,异变陡生!
一个两人高的巨大黑影自大青石后身猛然窜出,说时迟那时快,陈至清还没来得及定睛去看,那黑影就一口吞下了大青石上的黑脸汉子,而后,又蓦地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如真似幻,当陈至清回过神时,双手已然不听使唤得乱颤起来。
“……”
陈至清张口却不能言,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心比手抖得还要厉害。
“多行不义必自毙。”师父缓缓睁开眼睛冷冷的说了句,随即又淡淡的补充道:“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