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一挂二骡大车缓缓从西城门驶了进来。
那驾辕之骡膘肥体壮,蹄小腿直,由里到外透着那么一股子灵秀之气,仔细观瞧,竟丝毫不逊于那些宝马良驹。
“哎呦呵~有赶麦场的没?”
“哎呦呵~王家庄园招麦客啦!”
“……”
赶骡之人的腔调中带着颜州土话特有的粗犷与韵味。
眼下,敞亮的骡车上,一老一少,正手扶车帮,对面而坐。其中的少年郎偏头侧目,不知在瞧着什么。
“三叔,你说这从前都是小工来找咱揽活,可如今咱却得想着法去找他们,这世道真是变哩~”
少年郎忽然有感而发的调侃了一句。
老者闻言,先是埋头吧嗒了一口旱烟,接着,又长长地吐出了一团云雾。
待烟瘾过后,他这才缓缓敞开烟嗓,一通牢骚道——
“可不是哩……”
“这些年,城里的工坊开了一间又一间,乡下人见进城有了盼头,都恨不得削尖了脑袋往城里钻哩。”
“可他们不想想,若是乡下无人种粮,这城里哪来的奢华哩!”
发完牢骚,老者悻悻地将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不多时,骡车便由西向东驶进了南市井,赶骡之人的吆喝声也因嘈杂而被迫抬高了几分。
然而,还是无人来应。
见状,少年郎闲闲地起身放眼望去,一方高台很快就落入他的眼眸。
“三叔,你看前面那高台是咋啦嘛!”
“咋?能咋?搭台唱戏嘛。”
老者侧卧在骡车之上,自顾盘算着今年的收成,此间虽听闻侄儿一声高呼,却只当对方又在咋呼,故此他连头也没抬,张口就呛了少年郎一个跟头。
“三叔,你倒是看看嘛,那唱戏还能一群人同台哩?”
“咋没有,白带你看那么多戏啦。”
少年郎见老者仍旧执拗的掐指算着账头,当下便起了少年心性,抬腿就从车上跳了下去。
当老者回过神,少年郎却早已跑远。
见状,老者登时气得跳脚高呼——
“嘿!回来你!”
“不听三叔的话,下回不带你出门哩!”
赶骡之人见老者与少年郎又在赌气,当下便停了吆喝,回头憨憨地请示道:“三庄主,咋办哩?”
闻言,老者探头朝前方高台眨巴了眨巴眼,片刻却又卧回了原位,约莫过了半晌烟的功夫,他才叼着烟袋嘴怏怏回道:“能咋办,追嘛。”
赶骡之人得令,旋即在空中甩了一下红缨长鞭,‘啪’地一声脆响,‘哗呤呤’的銮铃声骤起,骡车顷刻加快了行进速度。
很快,随着高台愈来愈近,侧卧在骡车之上的老者也觉出了不寻常,他当即坐直身子,叫住一行人问道:“哎我说,这是怎么了嘛?你们为何要排队登高台啊?”
不巧,那行人刚刚应聘无果,当下正憋着一股火,此刻被眼前的乡下老汉这么一问,登时火冒三丈。
“乡巴佬,不识字啊!”
“哎!你——”
这骂挨的真是不明不白,老者差点把鼻子都气歪了,他王三水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在乡里,哪个后生不尊他一声‘三水叔’。
可眼下他也顾不上和这城里的泼皮赖娃生闷气,搞清楚高台之事才是当前最要紧的。
一番打听下来,王三水终于闹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背着手回到骡车旁,又点上了旱烟,默默地吧嗒起来。
相比于王三水的眉头紧锁,赶骡之人倒是一脸乐呵。
他是个踏实的乡下汉子,平日里除了赶车他从不想别的,对他来说,人活一世有个念想就成,念想多了反倒累赘。
不多时,瞧热闹的赶骡人忽然眼前一亮。
“三庄主,你瞧少庄主回来哩!”
还未等王三水问话,二目放光的王传便抢先言道:“三叔,神哩!真是神哩!”
“上车!咱得赶快回去。”王三水像是心中有了定数,忽然正色起来。
王传不明就里,当即反问道:“为啥哩?咋啦嘛?”
王三水显然不想和侄儿解释什么,烟袋杆往车帮上一敲,怒目喝道——
“小孩子家,不懂莫问!”
“老胡赶车!”
就这样,叔侄二人,一个心有盘算,一个心不情愿的踏上了返程。
由于在这闹市骡车无法掉头,故此赶骡老胡便继续驱车向前行进。走出一段后,老胡蓦然想起了先前的正事,“三庄主,还吆喝不?”
闻言,王三水眼珠转了转,吩咐道:“吆喝吧。不过,驾车要快些。”
于是,老胡又吆喝起来,很快,骡车就驶出了南市井。
就在王三水准备叫老胡专心驾车不必再吆喝的当口,一个声音突然从后面追了上来。
“且慢——”
王三水起先还以为那声音与自己无关,可对方言过三遍之后,他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头。
于是,骡车停了下来,而那声音的主人也在几个呼吸之后,赶到了近前。
王三水定睛瞧去,只见来者乃是一落魄青年,想起几日前听说的幽州难民一事,祖籍幽州的他当下便起了恻隐之心。
“小兄弟,有事?”
青年稳了稳呼吸,举目郑重答道:“我愿赶麦场,你看成吗?”
“就你一个?”
王三水有些犯难了,庄园里是有长工的,农忙时多招一两个短工也没什么大用。此次进城他主要是看看有没有成群的外乡麦客,可谁成想,那些外乡麦客刚踏入颜州地界就被城里的工坊给截了胡。
“你要多少人?”
青年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骡车上的王传却跟着冷不丁的打了一寒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王三水没有觉察到侄儿的异常举动,此刻他又盘算起来,“怎么也得要十来个吧。”
见对方面露复杂之色,青年当机立断,直言道:“我可以给你找二十人,但我有一条件。”
“哦?什么条件?”
“预付我一人的工钱,一半就成。”
青年的语气尽显诚恳,可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强硬。
王三水没头想了想,他判断此言便是对方之底线,不过,他还是习惯性的打了个生意腔——
“行吧,明日你带人到城外西郊的王家庄园来。”
“人家问你,你就说是三水叔让你来的,到时我们再细谈。”
……
城郊,土路上。
“三叔,我觉得那人的面相中有肃杀之气……”
“咋?你还懂面相哩。”
“真哩,我听庄外刘瞎子讲的。”
“哦,老胡啊,你回去告诉刘瞎子,限他三日内卷铺盖滚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