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思贤山上响起的阵阵钟声，传遍了塞北省师范学院的各个角落。敲钟的老师傅，站在这一山翠绿间，捋着胸前花白的胡子，嘘着眼，眺望着从师院各个教学楼里涌出来的学生。
这些年轻人的讨论声、打闹声，汇成一首充满活力的青春之歌，回传到了老师傅的耳朵里，让他脸上的褶皱起年轻微笑。
苍老的生命，经历过青春，才知青春的珍贵。
有限的余生，欣赏别人的青春，更是一种幸福。
相比于学校成立以来就没有变过的钟声，学校的广播却时时变更着自己的内容。
“各位同学，本月28日，也就是后天经管学院将举行07级毕业晚会……”
师院后门是一大片居民区，由于紧挨着师院，人们将它称为师院村。师院村一开始本是一片平房，但随着塞北师院的繁荣，这片矮矮的平房也都拔地而起变成了的居民楼，只不过这些居民楼多半都是由平房的主人自己建造用来出租的。
此刻师院村一栋居民楼地下室内，一盏高瓦的白炽灯将整个阴暗的空间照的亮如白昼。那早已让潮湿剥落掉墙皮得裸露出原色的墙上，横七竖八地贴着国王、Beyond、唐朝、崔健、许巍……摇滚人的海报。
一阵急促地架子鼓过后，便是贝斯吉他狂热地加入。伴着那外人听来如杀猪般的嚎叫，声音已经在这个狭小的空间炸裂，并通过那两扇狭小的换气窗，直喷到楼外。好在楼上的租客都已出门，否则地下室的铁门一定会招来不满地踢打。
这个名曰：自由人的乐队正是为后天的毕业晚会做着最后的彩排。这也许是他们大学时代最后一次表演。“少年不知愁滋味”。即使即将分别，排练室里还是如往常一样欢快，甚至比平时还要热闹，因为在乐队的创建者山子的策划下，他们的表演将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次表演主唱山子和他最好的哥们—乐队的吉他手郑炜互换了位置。其实郑炜的嗓音各方面条件都比山子更适合做乐队的主唱，只是因为大一学院迎新晚会的那次舞台事故，使他在哪跌倒就在哪躺下了，并且一趟就是四年。
经管学院的迎新晚会比较特殊，在大学导员上台迎新致辞后学生就可自由上台表演，没有主持人更没有后台准备。
那时郑炜和山子并不认识，在本班同学起哄里，郑炜代表经济学专业登台表演。这是山子第一次见到郑炜，确切的是山子见到的是郑炜的背影，一米八的大个儿，身形偏瘦，身后背着吉他。
在郑炜登上台后，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女同学的尖叫声。麦克风后面的他低着头，长长的黑发基本上覆盖了他整张脸，浅蓝色的牛仔裤配上白色的滑板鞋，再加上白色的T恤，在昏黄的灯光下青春而干净。山子和同寝室的室友站在紧靠着舞台的正前方。看到郑炜登台，山子的室友羡慕地惊叹道：“哎呦我去，偶像派！”
“大家好，我是来自07级经济学专业的郑炜，今天带来一首许巍的《蓝莲花》。”当郑炜弹起吉他，甩开头发露出了他那张满是青春痘的脸时，山子听到室友有些满意地感慨道：“我去，整半天原来是实力派啊。”山子心里也暗暗一惊，不是因为郑炜的满脸青春痘而是因为两个人准备的歌曲居然一样。
一阵扫弦过后台下安静了下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郑炜用他那充满磁性的嗓音得到了台下的一片喝彩。就在大家听得如痴如醉时台上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原来郑炜在台下调弦时由于把弦调的太紧以至于在台上扫弦时琴弦一下子断了两根。事发突然，郑炜呆立在台上一时不知所措。山子室友窃喜地小声嘀咕道：“这下变成搞笑派了！”
在一刹那安静了之后台下就沸腾了。“嘿！下来吧，傻帽！……”台下喝倒彩的声音驱赶着郑炜狼狈地收拾起吉他准备下台时，一个背着吉他的身影直接从舞台的正面跳上了上去。
舞台上《蓝莲花》的前奏再次响起。山子弹着吉他向郑炜微笑着走去，即将进入主歌部分时，山子向郑炜点了一下头。在得到山子的示意后，郑炜长舒一口气后随即唱道：“没，没，没有什么，能，能够阻挡……”不知是由于刚才的惊吓还是过度的紧张，郑炜在唱歌时突然结巴了起来。
“下来吧！别在那丢人了！”台下又响起了起哄的喊声。山子却镇静的对郑炜小声说：“这样咱俩换，你弹我唱。”《蓝莲花》的弹奏对于郑炜来说早已经轻车熟路，虽然心里一直忐忑，接过山子递来的吉他后郑炜勉强应付了下来。
晚会结束后，郑炜非要请山子去师院后门的路边摊吃烧烤。为了表示对山子的感谢，要的肉串还没烤好，郑炜就连干了三大杯啤酒。在得知两个人都是来自红山市的老乡后，郑炜更是兴奋地连拍起桌子来。路边摊的桌子本来就是简易的折叠桌，经郑炜这么一拍，桌子连蹦带跳，连带着杯里的酒、盘里的菜也洒掉了一地。
许巍是俩人最喜欢的歌手，由着这个话题两个人越聊越投机，到后来具体聊了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天三五句话后便是俩人的大笑；只记得那天两人喝了无数的酒，在街角吐了无数次；只记得被老板催着结账后俩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寝室；只记得这次喝酒后的第二天郑炜还倒在床上起不来……
起不来的不只是郑炜的身体，还有他大学时代的歌唱生涯。迎新晚会第一次登台就他大学时的公共场合的绝唱—仅完整地唱了一句。郑炜的动人歌声只能唱响在地下室里，只要一到人多的场，郑炜的歌声就开始结巴。也因为这郑炜新得了一个名字：“炜巴”。学院里有好事的人还给他编了一段顺口溜：“郑炜平时顶呱呱，一到唱歌就结巴。都说结巴唱歌顺，他却相反成奇葩。”
之后每到师院里举行歌唱比赛时，郑炜就只能唉声叹气地坐在观众席上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在舞台上享受鲜花和掌声。终于不死心的他在大三那年，对着宿舍的墙一首歌苦练了一个学期。在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郑炜抱着吉他出现在心仪女生的面前，没想到当众一张嘴，又结巴了起来。
这次毕业演出，山子提议让自己主唱时，郑炜一开始是反对的，可是架不住乐队队友的各种鼓励。终于不甘心的郑炜又重拾信心，用山子的话说这次自己将一雪前耻，二鸣惊人！
经过迎新晚会事故后，山子和郑炜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军训结束的前一周，山子因为起哄被教官罚了20个俯卧撑。为了替山子出气，第二天早上集合点名时，教官连续喊了郑炜名字好几次，郑炜站在那就像没听到一样。教官再也忍不住吼道：“郑炜，你他妈在那挺尸呢！”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部队政委的骂声：“你个龟儿子，骂谁呢！”吃了哑巴亏的教官，在下午军训结束后就照顾郑炜绕跑操场20圈。当郑炜闷头跑圈时，山子也跟了上来。夕阳西下，已经跑得大汗淋漓的两个人，还在嘻嘻哈哈地聊着天，而山子更是引人注意地和看台上的同学打着招呼。
“他不就是迎新晚会救场那个嘛。”
“对，公管班的唐乐山。”
看台上几个女同学的讨论声，把余小梦眼睛从手中《红楼梦》“宝黛初会”的段落引向了夕阳下山子的背影。这个背景被自己知晓并不是在迎新晚会上。
红山市通往青城市的火车上，眼前这个背景正举着一个退了色的大编织袋放在行李架上。背影转过身，看见自己手里的银色金属旅行箱，笑着问道：“你座位也在这？”自己点头后，背影便主动伸出手，把自己旅行箱放在了行李架上。
“谢谢。”自己微弱的声音瞬间被车厢里的吵闹声所吞没。
“余小梦，我就打听补卧铺的功夫你就没影儿了！”自己的母亲拽着一个特大的行李箱，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埋怨着自己。
“妈，我是想先把东西送过来，再回去接你的。”
“那你怎么没回来找我。一个小姑娘家，出门可要注意安全，让你跟紧我你偏不听。唉，都上大学的人了，还叫人不省心。”母亲嘴上埋怨着自己，眼睛却在为她身后的行李箱搜寻着存放位置。“行李架怎么没有地方了？余小梦你也是，知道自己带的东西多，也不想着事先占个地方。”
自己被母亲批的无法还嘴，只好低着头。
“阿姨，你把行李箱放我行李这吧。”背影已经把自己的编织袋拿了下来，又从母亲手里接过行李箱放到了行李架上，最后又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编织袋塞到了座位下面。
通过接下来母亲和背影聊天，自己知道了他叫唐乐山，和自己来自于同一个市，上的是同一所大学。还知道他之所以自己一个人上学是因为他母亲忙于农活，而他从小就没了父亲。
“余小梦你看看人家乐山多独立。”自己母亲说完话又转向他说道：“乐山，不怕你笑话。我们家这位小祖宗上大学，我连被褥都给她带着。”说着母亲将手指向了行李架上的旅行箱，“外面买得被褥太单薄，青山市的冬天又经常刮白毛风，我就亲自给她做了一套。”
“阿姨其实我也是自带的行李。”他拍了拍自己座位下被挤出来的编织袋说。
“是你妈妈让你带的吧，天下当妈的没有一个不心疼自己孩子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带的。这样可以为家里省下一部分钱。”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才注意到他穿的是一身洗的有些褪色的黑色运动服，脚上黑色的布鞋颜色倒十分纯正，只是自己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搭配。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乐山，你真是让阿姨刮目相看。”母亲满眼赞许的看着他时，自己也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了他。
他的脸黝黑而峻瘦，鼻子高挑，眉骨凸出，双眉浓密、笔直似霜剑；两眼圆睁、炯然如朗星。嘴角笑含酒窝，未脱男孩稚气；下巴稀疏青须，已有丈夫英姿。
看着他手掌上的老茧和胳臂上凸起的肌肉，一定是长时间在农村体力劳动的产物。如果说那些皮肤细腻白皙，在太阳下踢场球耍帅的男生是秀气的盆栽，而皮肤黝黑粗糙的他倒像是黑土里疯长的野草。虽然不引人瞩目，反而还有些超出年龄的老土，但却有自己独特的质朴和坚实。
“乐山，咱们是老乡，又这么有缘分，以后在学校可要好好照顾我们家小梦。”临下车时母亲再一次叮嘱道。
“各位乘客，下一站本次列车终点站—青城站……”火车上的广播让本来安静的车厢瞬间骚动起来。
李秀丽望着窗外似曾相识的景物不禁叹了口气，四年前自己送女儿上大学时，拜托唐乐山照顾自己的女儿。可是自己万万没想到，这个穷小子真对得起自己的嘱托—把自己女儿照顾成了他的女朋友。
“小梦啊，你谈恋爱妈不反对，可怎么就偏偏认准这个穷小子了呢？早知道在火车上会碰到这个扫把星，当初我宁肯领着你从红山走到青城，也不让你俩认识。”
出租车上，司机兴致勃勃地和李秀丽谈论着他的上一对乘客。“大妹子你说现在的年轻人真让人理解不了。刚才下车的那对年轻人，为了逼女方爹妈同意俩人结婚，女孩居然怀了孕。”
“真的？”李秀丽睁大眼睛问道。
“这还能有假。女孩挺着大肚子就坐在你旁边的位置。”
李秀丽不自觉的看向了旁边的座位。司机也拿起满是茶垢的水壶喝了几口水，“要我说，孩儿大不由娘。父母横拦竖挡有啥用，刚才那对年轻人不还是去民政局领证了。”
对于女儿和那穷小子谈恋爱，自己从知道那天起就坚决反对而且准备死扛到底。所以每次来师院看女儿时，虽然女儿总是找机会让自己和唐乐山见面，但最后都被自己拒绝了。看来出租车司机说的对，“孩儿大不由娘。”女儿谈恋爱这件事现在看来自己还真不能逼得太紧，要不两个年轻人也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可就麻烦了。
想到这李秀丽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小梦啊，我在出租车上，马上到你们学校。”
“妈，就送个《无犯罪证明》也值得你大老远亲自坐火车跑来。快递就可以了啊。”
“那可不行！快递再寄丢了呢。”反对之后，李秀丽又苦口婆心地说：“梦啊，公务员政审可是大事，只要你过了这关，咱这辈子就稳定了。”
“妈，我想和你商量个事。”虽然隔着电话，余下梦还是怯懦地低下了头。
“是不是山子……”
母亲还没说完，余小梦便抢着说道：“妈，山子一直都想见见您。其实山子特别优秀，学习好，能力强，我们毕业晚会他们乐队……”
“好了，好了。我养了你二十多年都没听你说过我这么多好话。那你让他一起来吧，中午我请你俩在你们学校留学生食堂吃饭。”
“妈，你最好了！爱你……”意外地惊喜让感情内敛地余小梦欣喜若狂起来。
被表白的李秀丽满脸幸福地轻声骂道：“这孩崽子。”
李秀丽打电话时出租车司机一直在一旁留心听着。等李秀丽告诉他是自己女儿考上公务员时，司机居然转过头来说道：“大妹子，你真是有福的人。闺女大学毕业就考上了金饭碗。都说公务员最难考，你闺女一定十分优秀。”
见出租车司机聊得忘乎所以，李秀丽赶紧提醒他转过头去，安心开车。看他对自己这样羡慕，李秀丽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容。
“大妹子，等你闺女上了班，再找门当户对的女婿。你这辈子就等着享福吧。”出租车司机哈哈地笑了起来，似乎在畅想着自己的幸福人生。
门当户对，自己比谁都希望。可是一想到山子，自己心里就像被塞进了一块冰冷的石头，让自己脸上灿烂的笑容变得僵硬。
临近毕业，学生们整天忙于散伙前的狂欢，至于学习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余小梦却一如既往地严守着“三点一线”好学生的生活准则—除了吃饭睡觉，自己每天依旧泡在图书馆的自修室里。
和母亲挂了电话后，余小梦便立刻给在师院村彩排的山子打了电话。
“山子，你赶紧回来！我妈来师院了，她要见你。”
“你说什么？我这信号不好。”山子举起手来向其他乐队成员示意暂停彩排的同时，已经赤裸着上半身冲出了地下室。
“他还以为他是主唱啊，想停就停。”郑炜嘟囔道：“我这刚进入状态。”
“也不知谁来的电话？”贝斯手小白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贝斯从身上取了下来。
“咚咚咚啪……”鼓手大胖一边信手敲击着架子鼓，一边说：“看他那屁颠儿的样子就知道是他婆姨来的电话。”
没过多久山子就风风火火地返回了地下室，一脸兴奋地说：“兄弟们，小梦的妈妈终于要见我了！她马上到师院了，我先走了！”跑到门外的走廊时，山子又喊了一句：“你们继续……”
“山子，你衣服！”小白大声提醒的同时，郑炜已经满脸坏笑地将山子的半袖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等山子再次返回时，大胖鼓点已经响了起来，按照老规矩几个人都知道大胖已经开启了他的饶舌模式：“呦！呦！山子要见丈母娘，看来情绪很紧张。人已冲到大门外，发现自己光着膀……”
山子在排练市里翻了半天，终于在小白的提醒下找到了自己的半袖。跑出门时，身后的大胖还唱着：“兄弟此去莫紧张，要学那打虎的武二郎。酒可大壮怂人胆，醉后岳母变亲娘。”
郑炜又见缝插针地插了一句：“客官，要酒不啊？”
山子赶到师院时，已经远远地看见小梦怀抱着两本书站在图书馆前蔷薇花架下，眺望着自己来的方向。
清风吹过，粉色的蔷薇纷纷飘落。小梦身上那袭纯白长裙连同那散在背上的乌黑长发也都随风飘了起来。
山子跑过去时，只见小梦嫩白的脸颊上已热出两片绯红。
“你怎么才来？”小梦两条柳眉微蹙，秀口嘟成了一点朱砂，眸子如两汪秋水，顾盼之间，对自己似恨非恨。
山子伸出手满是怜爱地在小梦的鼻尖上轻轻地捏了捏。“别生气啦。”等山子将自己忘穿半袖的事情告诉给小梦时，那两汪秋水瞬间笑成了弦月。
“我妈打来电话，说她都已经到留学生食堂了。咱俩赶紧过去吧。”
随着师院的留学生和交换生的增多，学校便将原来的招待所翻新装修。原来招待所里面的那栋七层楼房用作留学生公寓，而最外面的二层门市则改做食堂。
留学生食堂被学生们称为：师院米其林。食堂叫这个绰号不仅因为食堂就餐环境优雅，菜品味道上佳，更因为菜单上那吓得叫人牙疼的价格。之所以说价格吓得人牙疼，的确是确有其事：早在食堂开业时，师院一男学生为了追到自己暗恋已久的女同学，便将其约到留学生食堂，结果服务员双手将菜单奉上时，男同学一看价格便捂起腮部，额头渗出滴滴虚汗，并声称自己牙疼得要命，实在无法就餐，随后便以去校医室为由，逃之夭夭了。
平时即使师院各大食堂人满为患，留学生食堂就餐的人也寥寥无几。留学生食堂就餐的人除了少数吃不惯中餐的留学生外，就是为了浪漫不怕牙疼的恋人。
在和小梦恋爱一周年时，非得要拉着小梦去浪漫一下。小梦知道为了这次浪漫，山子已经谋划了很久，可是她就是不去。一气之下，山子便回了寝室。没过多久小梦就发来短信：“山子，我知道吃饭的钱是你这几个月白天做家教，晚上去驻唱一分一分挣来的。去留学生食堂吃饭，不是你牙疼，而是我的心会疼。相比于享受浪漫，我更幸福于你拼尽全力为我准备浪漫的过程……阿姨一个人含辛茹苦的把你养大，还是用这部分钱给她买件衣服吧。”
由于小梦的善解人意，大学四年山子都只是留学生食堂外的匆匆过客。
从小在农村长大，加上自己吃饭总是在食堂或者路边摊，当山子和小梦走进留学生食堂时，他总觉得眼前的一切过于奢侈。
知道用餐的对象是留学生，所以食堂匠心独运地装修成中式风格。一进门便横着一架画着昭君出塞的水墨屏风，转过屏风映入眼的是两棵漆得朱红的木柱。柱子上用金粉篆体镌刻的一副对联，写的是：
有朋远方来，茶一盏，酒一壶
逝者如斯夫，醒一场，醉一晌
四处望去，食堂墙壁上多挂着字画，至于室内的挂灯、桌椅、餐具无不是仿古的款式。
在服务员的带领下，俩人上了二楼。二楼全是包间，而且包间的名字全是以《红楼梦》大观园的住所命名的，怡红院、秋爽斋、蘅芜苑、……
走到“潇湘馆”时，服务员敲了敲门。“请进！”山子听到李秀丽的声音时，立刻觉得自己心跳快了起来，完全没有四年前在火车上初见时的轻松。要是在往常余小梦一定会好好欣赏这些挂在门上的牌匾。可眼下自己实在无法沉浸在最爱的“红楼梦”中，毕竟这是自己和山子确立恋人关系后，俩人第一次正式见自己的母亲。紧张的自己习惯地想牵山子的手时，可牵了手才发现，山子手里也是一片湿冷。
服务员把门推开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便关门离开了。
门打开时，李秀丽坐在里面靠墙的座位上，正对着山子和小梦。看着两个人牵着手，李秀丽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还没等山子反应过来，余小梦早就把手松开了。
看母亲眉头稍微展开了，余小梦才低声地介绍道：“妈妈，这是唐乐山。”紧张地小梦已经忘了自己母亲和山子曾在火车上见过面。
“阿姨好。”山子双手贴在裤线上，拘谨地鞠了一躬。
李秀丽端坐在椅子上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山子。自打服务员推开门，看到山子那一头卷曲的长发自己就觉得碍眼。等再看到山子脚下趿拉着那双人字拖时，李秀丽心里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做这次见面的决定了。
山子尴尬地站在原地，小梦母亲一言不发。不过从她不满的表情上判断，山子敢肯定自己形象上一定是没有及格。小梦也知道这次见面的重要性，只是时间太紧，山子要是回寝室再换衣服，急脾气的母亲一定会更生气的。抱着侥幸心理，本想蒙混过关，可还是把母亲给惹生气了。“妈妈，山子忙着彩排，也是临时接到和你见面的电话。所以就直接从排练室赶了过来。”尽管小梦细心解释，可自己母亲的眉头依旧皱着，不做言语。
“你好，为您上下菜。”服务员敲门上菜，终于让屋子里凝固的空气流动了起来。堵在门口的山子和小梦意识到自己妨碍服务员上菜时，主动让向了两边。
察觉到服务员异样的眼神，李秀丽也终于发话，让两个人坐了下来。余小梦把怀里的书放在桌子上，乖巧地挨着母亲坐了下来。
山子拿眼看了看小梦母亲，依旧面无表情，只好硬着头皮坐在了小梦母女的对面。服务员上来的满满一桌菜，自己除了认识牛排和沙拉外，其他的自己都叫不上名来。没吃过西餐的山子变得更拘谨了，好在贴心的小梦一边低声向自己做着讲解，一边左手拿刀右手拿叉给自己做着示范。
李秀丽叹了口气，将切好的一块牛排送到了嘴里。小梦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忙问道：“妈妈，我爸在忙什么？”
“你爸？”李秀丽放下叉子，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道：“他还能忙什么，除了上课，就是拿着毛笔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鬼画符。”
由于有山子在一旁，小梦立刻辩解道：“妈妈，书法一直是我爸的爱好嘛。”
“爱好？”李秀丽眼睛瞪了起来：“你不说爱好还好，为了这个破爱好，连你大一报道他都没来，就为了参加那个什么破研讨会。”
山子用不惯刀叉，又加上紧张，在切肉时用力太大，直接将餐盘里的牛排滑到了李秀丽面前。
李秀丽看了一眼，不满地说道：“你们爷俩儿，没一个叫我省心。”
山子红着脸。站起身来将牛排从新捡到自己的餐盘里。
“妈，后天就是我们学院的毕业晚会，你留下来参见吧。正好可以看看山子他们乐队的压轴表演。”小梦继续找着话题，让吃饭的气氛变得轻松。
“我单位一堆事，下午我就得往回返。”李秀丽看了一眼山子，接着说道：“再说我可欣赏不了摇滚乐，一个个顶着一头长发，不男不女地在台上上蹿下跳，像跳大神似得，看着就闹心。”
李秀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四年前见得那个朴实的农村男孩，居然因为摇滚乐变得像街边的混混。没有解恨的她还想多掂对几句，可是看着身旁的女儿脸色开始变得难堪，加上又是和山子第一次吃饭，李秀丽便换了话题问道：“我听小梦说，你也参加公务员考试了。只是没考上。”
“嗯。”山子点了点头。
“妈，山子考了第二，和第一名就差了0.5分。”小梦的口气里充满着惋惜。
“公务员考试比高考还要残酷，鲤鱼跃龙门，靠的是自身的实力。别说差0.5分了，就是差0.1分也不行。”李秀丽说完又转向山子：“乐山，阿姨觉得学生的主业就是学习，至于玩音乐啥的那就是不务正业。”
说着她又拍了拍桌上小梦的书说：“这方面你应该多学学我们家小梦。小梦要不是听我的，每天泡在图书馆，她能以高出第二名十三分的成绩考上公务员？”
整个吃饭时段变成了李秀丽的教育讲堂，山子基本上都在说：嗯、是、您说的对、我会改的……余小梦心里虽有不情愿，但又不敢顶撞母亲，只好任由她说个没完。
讲到最后，李秀丽才想起自己来青城最重要的事情—给女儿送《无犯罪证明》。她转过身在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了小梦，并反复叮嘱自己的女儿千万一定要把这个材料保护好。
小梦有些不厌烦地说：“妈，我知道了。不就是一个证明嘛。”
“还证明？”李秀丽患得患失地说道：“小梦啊，你别看它就是一小张纸，它可是事关你下半辈子的幸福。等你在政府上了班，你爸我俩也就安心了。”
山子却在一旁主动问道：“阿姨，这个证明好开吗？”
李秀丽再次打开了话匣子，向山子讲述起自己开具证明的经过。等自己讲到一半，她才醒悟过来，盯着山子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上午我接到咱们市组织人事科一个姓丁的科长打来的电话，他说我报考那个职位第一名放弃了自己的聘用资格，让我准备政审材料。”
“好好考上的公务员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呢？”李秀丽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听张科长说，这个人和她男朋友一起考的，结果她男朋友没考上，在青城工作了，她也就放弃了自己的政审资格。”
山子刚说完，李秀丽便立刻拍着桌子喊道：“这女孩脑袋是不是让门给挤了。好好的铁饭碗不要，非得留在青城给人打工。她父母也真是糊涂，怎么由着她胡来。这要是我女儿，我拼死也得把她拉回去上班。面包都没有了，爱情早晚也得饿死！”
义愤填膺地李秀丽想了一下，忽然又满脸堆笑道：“不过没有她的蠢，哪能成就你呢。乐山啊，你可是捡着大漏了。这哪是天上掉馅饼，这是整个天都变成了馅饼砸到了你的头上。”
听到山子公务员递补的消息，小梦心里虽然高兴，可是还是有一丝不快，便问道：“山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早点和我说？”
“小梦，我上午忙着排练了。本来想当面给你惊喜的，后来阿姨不就来了嘛。”
“这个惊喜好。”李秀丽脸上乐开了花，“乐山你又没有和家里说，让他们赶快给你开证明。”
“还没呢。我这两天忙，寻思等毕业晚会结束了再说。”
“我的天爷，这都火上房了，你还真沉得住气。”李秀丽看着对面两人说道：“你俩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也许是因为太过高兴，她居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失言。随即李秀丽又自作主张地逼着山子给家里打了电话，让山子的母亲赶紧去开政审的证明。
饭吃到这会儿，气氛终于欢快和谐起来。余小梦也有心情打量起这间“潇湘馆”来。当她无意中瞥见了包间的墙上挂着那幅水墨林黛玉，便立刻跑了过去。只见画上的黛玉手里捧着一卷书，弱柳扶风地站在一丛斑竹旁，双眉微蹙，两眼含愁。画的右上角还用蝇头小楷写着四句诗：
泪抛斑竹少人知，愁怨诗词多相思。
从来姻缘皆前定，徒惹伤心到亡时。
临到结账时，山子硬着头皮起身下楼去了吧台。母亲每月打来的生活费仅够自己吃饭。临近毕业同学间互赠礼物加上聚餐，让自己兼职赚的积蓄也所剩无几。幸好余小梦赶了上来，在牵手时把攥在手里的钱放在了山子的手心里。
这个体贴的小动作还是没能逃过李秀丽机敏的眼睛。“服务员，刷我的卡吧。”
临到自己上出租车时，李秀丽转过身看着小梦说道：“女大不中留啊。”随即有对山子说：“乐山，你可要好好照顾我女儿。”小梦暗地里勾了勾山子的手指，山子才反应过来：“阿姨，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梦的。”
晚上，山子和小梦并排地躺着思贤山那块大青石头上。余小梦枕着山子的胳膊，望着满天的星星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大一时咱俩吃完晚饭就喜欢来这里看星星。现在马上就大四毕业了，想想大一的事情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子对着夜空信口唱了起来。
小梦转过身，轻拍了一下山子胸口，笑着说道：“你咋就没个正行儿呢！我妈说公务员马上就要通知体检了，接下来就是政审。最后两个程序履行完就可以报到上班了。”
山子也侧过身来，望着小梦的眼睛问道：“你喜欢公务员这份工作吗？说实话我考公务员完全是为了陪你。”
“我也不知道我喜不喜欢，我妈让我考的，最起码稳定。再说这么多人争一个职位，咱俩现在过了面试基本上已经定下来考上了，走到这一步是很多人都羡慕不来的。”小梦停了停，继续说道：“你要是不考公务员，你还真准备当流浪歌手啊？”
听小梦这么一说，山子立刻坐起身来，满眼放光地盯着小梦说道：“当流浪歌手一直是我的理想。你想一个人，一把琴走遍天南海北，唱尽世间喜乐哀愁。多痛快，多自由！”
说完时，山子将目光越过青城的霓虹，望向了那朦胧未知的远方。
“你这都不现实！”余小梦想到了白天的谈话，忽然感慨道：“你说放弃你职位那个女孩得多大勇气。”
“这有啥！要是你留在青城，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公务员。”
山子在回答自己问题时，小梦也反问了自己。不知怎么，自己在考虑答案时，第一个左右自己的居然是母亲的声音。
小梦为了不让自己陷入失落，赶忙换了一个话题。“你们毕业晚会节目准备的怎么样了？”
“等着到时候看吧，绝对人气爆棚。”山子兴奋地已经摩拳擦掌。
“不就是这次主唱换成炜巴嘛，剩下的不都一样—唱了四年就没换过的《蓝莲花》，还有那些飘荡着汗臭味还美其名曰：热血青春队服。”
“不，这次绝对不一样，我敢保证这次表演绝对会燃爆全场！”山子信心满满的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
“那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组织的绝密。”山子直起身子，故作神秘地看着小梦。
“切，连你最亲密的人都不说。你现在说我还不听了呢！”余小梦生气地把身子转了一下，背对着山子。
“生气啦！”山子又用手轻轻地捏了捏小梦的鼻尖儿，随即把手伏在小梦的脸颊上，慢慢地吻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