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谕旨:
“元凶构难,太平王兢竭克敌,保我大元江山永固,功德隆盛,旷古罕比,擢升中书省右丞相。”
与太平王燕铁木儿几乎同一时间,太尉纳哈出也接到同样谕旨:
“元凶构难,太尉牢守疆土,保我大元江山永固,功德隆盛,旷古罕比,擢升中书省左丞相。”
两道圣旨,卜答失里太后护住关系大元江山命运的两元大将。沙场奋勇的燕铁木儿升任右丞相,执掌军国大事,大元江山扛在他肩上,直接负责枢密院军国事务,危机时刻,报请太后便可及时调兵。至于太尉纳哈出,北境烽烟,未出兵卒,守在自己的帐内,歌女陪伴,酒肉言欢间,竟得升中书省左丞相,官禄比肩燕铁木儿,实乃坐等得来的大实惠。
此等,太后可谓走了步险棋,但她自知分量。
于太平王燕铁木儿,最要决之事是巧妙拖住嗣皇妥懽帖睦尔继位,全力辅佐皇子古纳达剌登基,才能真正保住高官俸禄。太后当然明了他的心思。燕铁木儿与老太监阔里吉斯暗中联手使的些手脚,太后清清楚楚悬刻于心。太后强势称制朝廷,尚不让想体弱多病的皇子担当家国大任,眼下燕铁木儿暂时需要跟太后站到相同队列。
太尉纳哈出,不削减旗下任何兵卒,坐镇中书省宝座,仍可掣肘东三省。他当然也知道太后的调虎离山之计。但于心里,辽阳属地的铁板势力毫发未损,任职中书左丞相,借机在朝中扩大虎威势力,何尝不是两全其美。这档子划算买卖,纳哈出肯定掂量得出,太后也肯定他会上钩。军阀出生的纳哈出,谋事所为,最喜往一路想,看重摸得着的眼前利益,成得了一方骁勇,做得了一方霸主,但终究成不了能顾全局的贤明将相。
至于与燕铁木儿,纳哈出低估了这个太平王的分量。
大都元廷,有燕铁木儿在,任何想要高歌亮响的臣子都将是眼中钉,终将会被他一一拔出。再者,纳哈出也不完全明懂太后用意。眼下,高丽出兵山海关,若他纳哈出反水,孛罗帖木儿和察罕帖木儿两大军阀必然兴兵来犯,单凭太平王燕铁木儿的能力,杀伐沙场,不一等能保大都。如此,纳哈出成为了豪强动作的风向标和决定大元命运的致命棋子。这点,太后看得清楚,燕铁木儿看得清楚,唯独纳哈出的眼目只停留在当下的高官厚禄上。
不出预料,圣旨送达的第三天,高丽王子普塔失里便带领使臣入大都觐见太后,禀告父王阿剌讷忒失里崩毙的噩耗。高丽王位空缺,太后谕旨:“王子普塔失里接替王位,续任高丽王,削减半数兵马,充任大都蒙古军。除外,年贡增倍,战船奉供增至每年五百艘。”战船,乃大都的又一生命保障。中原农民义军蠢蠢欲动,扰大元江山,为让江南的官粮通过漕运和海运正常运抵大都,必须保证足够的战船。此外,中原可通航的行省,朝廷战船频出能有效威慑和镇住义军,可确保中书省四野稳固。
未动兵卒,三道圣旨,卜答失里太后彻底荡平高丽王子普塔失里的锐气,同时软绵绵拔掉太尉纳哈出这颗辽阳行省的硬钉子,进而巧妙退走大都南面的战火威胁,摇摇欲坠的大元江山再渡过又一劫难。
……
得到大都解围的消息,倒剌沙仍恍若无事,上都行宫大殿内独自静坐,与匆忙赶来的月鲁铁木尔判若两人。未改一贯的跋扈坐姿,倒剌沙淡出同样让人拿捏不准的诡异眼神,默默注视着不知无处为办的月鲁铁木尔。
倒剌沙,当然有主意。
首次行宫议事,看着巴巴罕皇后歪坐樟木靠椅韵出的粉面朱唇,他那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神背后,其实已为自己想好了第二条出路:如若高丽王子普塔失里挑动太尉纳哈出,联合孛罗帖木儿和察罕帖木儿用兵大都,北军将再度举兵南下,大都腹背受敌,任燕铁木儿何方能耐,天下大势终将决出胜局。倒剌沙之所以有心事,是因放心不下卜答失里太后。这个心聪颖慧、行事果断的女人,与生俱来的英明政治卓见,让倒剌沙有些瑟抖。永历年间,燕铁木儿趁泰定帝巡幸上都暴崩之机,于大都发动兵变,成功推举文宗图帖睦尔登基继位。其中,卜答失里的策应起了很大作用。其后出演的文宗恪守“兄终弟及”祖训,皇位让位长兄,及明宗突然暴崩,诸等事,不完全是燕铁木儿的手笔,卜答失里有扯不清的干系。倒剌沙了解太后。当下,太后深谋远虑,三道圣旨轻松解了朝廷困局,不可谓不高明。
如今,高丽王子这条道被堵死,倒剌沙只能走另外一条路。倒剌沙居然把目标选定在巴巴罕这个泰定帝时代的皇后身上。不可谓不疯狂,难怪上都行宫议事,他会幽出那副诡异得让人有些害怕的眼目。并非无胜算,倒剌沙大概也知道巴巴罕皇后骨子里什么底色。泰定皇帝也孙铁木尔乃南坡之变后权臣助登的宝座,随后出现在他身边的巴巴罕,更是权臣们为掣肘泰定帝而安设的美人棋子。泰定帝在朝,任由他如何为政,终绕不开权臣和亲王贵戚直接干政。后来,参与南坡之变的权臣被泰定帝一一剪除,巴巴罕皇后渐遭冷淡。情断义绝,巴巴罕时时面临被罢废皇后和赶出宫阙的危险。执掌六宫,本该母仪天下,但难解的困局纠缠着自己,正宫皇后该有的诸多仁义贤德,巴巴罕都难以顾及。泰定帝暴崩上都,于巴巴罕而言,可谓无奈的解脱。进而,她联合北巡上都的倒剌沙等众多权臣亲王,马上推举年幼的皇子阿速吉八继位。本想称制朝廷,辅佐幼帝,以保住江山,无奈大都兴了兵火。太平王燕铁木儿兴兵夺权。两都开战,元大都得胜,泰定帝权臣和亲王除却被斩首示众者之外,悉数逃往西北察合台汗国避难。图帖木儿登基为帝,是为文宗。文宗暴崩之后,太后与太平王政见不一,大都暂无新主,帝位空缺,倒剌沙与巴巴罕皇后看到时机,于是组织西逃察合台汗国的亲王贵族杀奔回上都并控制上都帝王行宫,想要一举南下,夺权大都。然屡屡吃败仗,以巴巴罕皇后的心性,为保全母子平安和顾及亲族势力,旧臣倒剌沙猜定,在这关键时刻,她巴巴罕定会做出投抱当红权臣燕铁木儿的怀抱。
宫廷阴气闹腾,文宗暴毙后,卜答失里太后吃斋念佛,两次口谕燕铁木儿:
“沙场行兵,心服为重,少杀戮。”
得太后此谨见,燕铁木儿兵赴疆场,便也时常提醒部将:“用脑子打仗,收降敌部为至上战策”。如此,大都蒙古军便得到一拨一拨的兵将填补,兴兵打仗,实力不但不减,倒反有所增强。
高丽王子折足,太尉和两路军阀固守不战,倒剌沙看清形势,提前派使臣前往大都,为表诚意,以上都一万军马为抵押谈资,他不怕太后不动心。此外,燕铁木儿刚被擢升为中书省右丞相,杀伐沙场,万不可只以败胜为至终目标,邦安民顺才是国相应顾及的大事,他猜想燕丞相肯定会以治国安邦的大局为重,接纳他这个投诚之士。
人心难改,整个大都皇城,燕铁木儿府第香艳美女出了名的多。行兵打仗,劳苦功高,官升右丞相,想要更多美艳投怀,也情理之中。倒剌沙有信心。此一时投诚,定万无一失。彼一时,若待朝廷乱局起,借机翻身,总会有把握下手的。
倒剌沙把心中设定的大事淡定说给月鲁铁木尔,向来稳不住气的月鲁铁木尔恍若见到黎明曙光,心中明朗出一道阔平的道路。他撤走焦虑的眼眸,双唇紧闭,对着倒剌沙,又紧又急地频频点头。
行宫大门开合,巴巴罕皇后款步进殿。齐脚的黑色坎肩罗裙下,两条优美的细腿慢着小步……,香肩半露,薄薄的裙莎,一帘乌黑秀发。一袭女人清香,巴巴罕飘飘落定樟木椅。小腿交叉搭翘,朱唇丹眼,吸得月鲁铁木尔近乎停了呼吸,呆头僵脑地站立着,半晌不语。
“大都来使。”
巴巴罕皇后没绕圈子,直说大都来使之事。
倒剌沙立马立直身,目光深深看过去,视线落定在巴巴罕的眉心。听到巴巴罕慢悠悠道出“大都来使臣,主帅投诚可保北军不死”的话,他才渐渐松开绷紧的筋骨,一屁股沉沉落坐到长凳上。
“弃刃投诚,免……死……不杀。”
巴巴罕嘴角嗫嚅慢语,目光斜着倒剌沙。
倒剌沙担心自己的脑袋,怔住眼,暗自言:“投诚免死,大都正需军马补给,对待兵卒,燕铁木儿完全能够做到。至于我这个大帐内掣肘的第一主帅,燕铁木儿手下的蒙古军数颗才将的脑袋落地,尤其梁王及其护守紫荆关的八千镇戍军,无一活口,他燕铁木儿,还有那个极善谋略的太后,能饶得过我这颗脑袋吗?”
尽管大势依自己事先意料的计谋一步步发展,但真到可以投诚的时刻,倒剌沙倒反觉得有些不安了。
“请……皇后开恩。”
倒剌沙一下子起身,拜倒在巴巴罕膝下。
倒剌沙突来的动作打乱,月鲁铁木尔急忙收回呆木僵直地盯看巴巴罕皇后的眼神,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
“……开……恩?!”
巴巴罕嘴上虽是疑惑不解地回问着话,目光却十分淡定地望着倒剌沙额头一丝丝零乱的白发。她明白倒剌沙的意思,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做。眼下,只有收住中书省右丞相的心,由燕铁木儿到兴圣宫拜见太后,摆摆江山社稷安稳正需才将之类的一档子好话,太后或许才能宽下倒剌沙这颗人头。